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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天宝初年,玄宗“开元之治”盛世已过。皇上宠爱杨妃,重用外戚奸臣,政治日趋腐败。范阳、平卢、河东三镇节度使安禄山坐大随时发动叛变。

  世局纷乱,仍有渴想当官的人。

  范阳有位书生,卢姓,家境贫寒,长相普通,娶妻子庸。自小饱读诗书,只望在乡众眼中出人头地。

  他到京都应举,连年不第,又无颜回家,流落在外,生活日渐窘迫。

  但除了科举考试,卢生再没有其他心愿。所有书生的唯一出路,便是当个一官半职,光耀门楣。

  这天黄昏,卢生骑着驴游行,百无聊赖,想到前路茫茫,今年不知能否跻身仕途,抑或名落孙山,又再重复考不完的试,强度干涩的人生?

  前面有一寺庙,和尚在向善信开讲,听经的僧徒很多,卢生也坐到席前。

  “呵——欠——”他有点困倦。什么也没有得到过,又如何看破放下呢?这些道理真难悟。

  迷糊地,算了算了,不如回去。

  至寺庙门口,看见一位穿着青蓝粗布衣裳的婢女,她携着一篮樱桃,在台阶下坐着。

  “相公,你可尝尝这樱桃?”

  樱桃又红又艳,香甜多汁,卢生与青衣吃得很开怀,是他近年来最自在舒适的一个黄昏。

  卢生问:

  “请问姐姐芳名?”

  “你唤我樱桃吧。”

  “樱桃姐姐是哪家婢女?”

  “我家娘子姓卢——”

  他有点诧异:

  “真的?可巧我也姓卢呀!”

  “是吗?”樱桃道:“娘子嫁到崔家。现在丈夫去世了,居住在城中。”

  “我听爹爹说过,有个亲戚也远嫁在此,不过失去音讯。好似住在天津桥一带——”

  “我们便是住水南坊那边的!”

  大家印证一下,原来崔氏夫人竟是卢生的堂姑呢。

  樱桃笑:

  “岂有姑姑同在一个都城,侄子也不去造访问候?”

  夜色侵入,卢生跟随这青衣过天津桥,进入水南坊。这处别有天地,宅门高大,甚是气派。卢生立在门下,倒有点惭愧。

  青衣先进去通报。不一会,出来了四名男子。二人穿红,二人穿绿,形貌俊美。卢生更加局促。

  “我们都是你姑姑的儿子,大家应是表兄弟了。”

  他们相见欢谈,自我介绍——一位任户部郎中、一位任郑州司马、一位任河南功曹、一位任大常博士。皆有功名,且居高位。卢生又羡又妒。人生在世,不过是名利前程与美妻,但自己沾不上边。

  “请随我们到北堂拜见娘亲吧。”

  姑姑年约六十多,穿紫色衣裳。她言辞高朗,十分威严。卢生有点畏惧,还不敢仰视。姑姑询问了他家里外的事特别熟悉氏族情况。

  姑姑又问:

  “喜欢什么样的女子?”

  卢生一怔。

  “喜欢樱桃吗?”

  他实在有点心动。她年纪轻轻,又聪明伶俐,还长的娇俏迷人。

  但她只是个婢女啊。

  姑姑好似洞悉他的心事。

  “我有一外甥女,姓郑,父母早已故世,孤单一人,由我妹妹抚养,长的甚有容色,也很贤淑。我就为你筹划一下婚姻大事。你同意吧?”

  卢生家中早有糟糠。他不提。哪能反对这好安排?

  姑姑微笑:“比樱桃好上十倍呐。”

  他马上改变了目标,拜谢不已。

  姑姑二话不说即遣人去迎接郑氏小姐。

  卢生心如鹿撞,一如少年。坐立不安伫候美人。这种恋慕前未曾有。

  不一会,郑氏一家来了,乘坐车马甚是考究。她们查看历书,选择良辰吉日:“后日大吉,就在那天成亲好了!”

  卢生正待开口,姑姑道:

  “聘礼、财物、函信、礼席等等,侄儿莫忧愁,我统统给你准备处置。你在城中有什么亲朋戚友,都抄下姓名和住址,好让我们发喜帖。”

  卢生又听话,共写了三十余家,并且把在台省及府县官员也报上了。第二天发了帖。当天晚上举行婚礼,交拜天地。姑姑主持盛事,奢侈繁华地不似人间。

  翌日拜席,大会都城的贵客都赏光。拜席完毕,卢生和新娘子进入一个院子中,院中安置了屏风、帷幕、新床、被褥……都是罕见的珍异之物。

  偷看妻子,年纪大约十四五,清丽得天仙一样,不食人间烟火,卢生见了,不胜欢喜,忘了家乡眷属。

  转眼之间,又到秋试的时候。

  姑姑对他说:

  “礼部侍郎与我有亲戚关系,你去考试他必定尽全力来帮助你的,无须担心。”

  果然,春天登第,再应宏词科考试。姑姑又道:

  “吏部侍郎与我儿子,你的表弟为同级官员,他们交情融洽,为你进一言,你必回取得高第。”

  榜子一颁,卢生又登甲科,授秘书郎的官职。姑姑一力安排:

  “河南尹是我的堂外甥,让他上奏授你东都畿辅县尉官职吧。”

  过了几个月,皇上下诏敕令卢生为王屋县尉。之后,一直扶摇直上——进京迁为监察、转为殿中、拜为吏部员外郎、判南曹铨毕、再任郎中之职。

  三年内,他在吏部、兵部、礼部……都当上侍郎,还掌握了选拔官吏的势力,位及人臣,操升贬权,众皆巴结,他乐享逢迎,以贿款多少分配官职高低。

  他从没怀疑过,姑姑何以有此大能大力,点石成金。

  也没思前想后,检讨一下自己的实力、际遇和良知。

  荣华富贵,名利权势,令卢生飘飘欲仙。

  不经不觉,二十年过去了。

  卢生有了七个儿子、三个女儿。儿女们的婚事,仕途的策划,他也一一办妥。内外孙子十人,一家热闹。

  一日,家丁通报:

  “老爷——”

  “什么事?”

  “外面——”

  “吞吞吐吐的,是有稀客临门吗?”

  “有一蓬头垢面妇人求见?”

  卢生错愕:

  “……?”

  家丁也不好回话。有点大舌头:

  “说是老爷在范阳的原配,很挂念夫君……并特来报告老人家饥荒中的死讯……”

  妻子、父母、家乡——

  卢生才猛然省得自己出身。

  那不可告人的,早已抛诸脑后的故旧。他的本来面目。

  如何取舍?

  如何打发?

  此时——

  忽见朝廷官差,人马浩荡而至。原来因贪赃枉法,并富甲一方,令高层存疑,龙颜不悦,必有忠贞分子为皇上设想,奏上一本。

  眼见将成阶下囚,性命不保,九族株连。他决定逃亡。

  在后门如丧家之犬般夹着尾巴溜掉。

  咦,前面有一寺庙,好生眼熟。

  寺庙内,和尚也向善信开讲,座无虚席。卢生内近走上大殿,礼拜佛像,忽然昏醉过去。身畔有营营人语,摇晃着:

  “施主怎么了?”

  和尚在喊他:

  “你醒来吧!”

  他醒了。

  只见自己身穿白布衫,憔悴如故。哪有前呼后拥的官员、俯首听命的下属?哪有豪宅华衣美妻和绕膝的儿孙?岁月亦未老去。

  他迷惑的在大殿上徘徊了一阵,慢慢离开。

  牵驴的小童拿着帽子站在大门外,急道:

  “人和驴都饿了,相公为什么久久不出来?”

  卢生问:

  “现在什么时候了?”

  “天快黑了。”

  卢生用力摇摇头,正待骑上驴背。

  他出了寺门,竟见仍坐着那位青衣,她仍携一篮樱桃,甜艳如前。这会儿,她告诉身畔分尝的一位青年书生:

  “你唤我樱桃吧。”

  “樱桃姐姐是哪家婢女?”

  “我家娘子姓谢——”

  “真的?可巧我也姓谢呀。”

  “是吗?……”

  “……”

  卢生叹息着骑驴远去:

  “人世间的荣华富贵,荣辱得失,恩怨爱恨,不过如此。”

  (改编自宋《太平广记》卷二百八十一,一个小小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