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夜色渐浓,檐前滴下的雨水淌成了一道帘子。
湖蓝站在屋檐下,看着卅四那扇窗。窗户里人影幢幢。
卅四正在两个军统的目光炯炯下脱去衣服,露出衰老的筋骨,旁边是偌大的澡盆,屏风,热水、毛巾、香皂,一个人洗澡所需的一切。
他脱一半就停了,一个很放松的老人和两个绷成了钢丝的年轻人大眼瞪着小眼:“你们湖蓝洗澡的时候也是这么被你们看着吗?”
“湖蓝从来不洗热水澡,从来不需人伺候。”
“在西北,最冷的时候,也是凉水?”
“是的。”
“小孩屁股上三把火。”
军统们沉默。他们只盯着一个地方,卅四曾经拍打过的腰间,声称密码本所在的地方。
卅四又在脱衣服,快脱到了那个部位,他又停了,再一次大眼瞪着小眼:“两位,这个……其实我就是想说,不是每个人洗澡时都愿意被人看着的,尤其是我这副老臭皮囊。知道年轻人最怕沾上什么吗?老气。什么叫老气呢?就是腐朽之气。何谓腐朽呢?比如说一个弊病百出的政体吧,不思进取,却一味依靠特务政治来恐怖打压……”
军统忍受不了他的烦琐:“我们出去。”
“唉,好走好走,现在年轻人是都不愿意听老人说话……嗳,等等1
两个军统气呼呼地站祝
“这么要紧的东西,差点给泡湿了。”他从腰间掏出一本显然是精心保管的书本来,交给那两人中的一个,“帮我保管,小心切记,泡完澡就还我。”
两位军统错愕地看着卅四。离开之后,他们神情复杂地走向湖蓝:“他自己交给我们了,说让保管到洗完澡的时间。”
湖蓝小心翼翼地翻着手下递上来的那本线装书,古老到连断句都没有的繁体,有图有画,看得湖蓝直皱眉。这正是卅四在家里曾企图用来哄孙子孙女的书。
湖蓝皱眉:“纯银,你看的书多,这是什么?”
纯银看了看:“这是晋郭璞注的《山海经》之《海内十洲记》。”
湖蓝眉皱得更紧:“什么东西?”
“神仙鬼怪,虚妄之说。”纯银翻了翻,“他这个是孤本,咸丰年间的辑本了,如果不是战乱的话很值几个钱。”
“别跟我扯这些,只告诉我这里头能不能藏下密码。”
“长洲一名青丘在南海辰已之地地方各五千里去岸二十五万里上饶山川及多大树树乃有二千围者一洲之上专是林木故一名青丘又有仙草……”纯银念了一段,“湖蓝你看,这《海内十洲记》遍藏数字,又没有断句,共党要真有心在里边暗藏密码也不是没有可能。而且他如果有心惑敌,《山海经》旧书铺里就有得卖,又何必费力巴巴地去找来这样一个孤本?”
湖蓝疑惑:“真东西他会交给咱们?”
“也许他就是有恃无恐,奥妙不在字中全在断句,如何断句全在他心里,我们拿着也是没辙。”
“在他洗完澡之前去找来一个同样的辑本,替换下来我们细细研究。”
“湖蓝,如果你知道什么叫做孤本,就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湖蓝眼里在冒火,他看着那老家伙洗澡的地方。屋里正传来卅四拉锯一样的秦腔。湖蓝把那本《山海经》递给纯银。
纯银接过,转身走向另一间屋子。
湖蓝站着,任雨水溅湿了半个身子。
“小伙子?小伙子呀1屋里的卅四开始在喊,看来他已经洗浴完毕。
湖蓝不理,看着纯银从雨里跑过来,下半身是泥水,脸上也不知是汗水还是雨水,泡个澡的工夫要搞定那本书绝非轻易的事情。纯银从怀里掏出那本《山海经》交给湖蓝:“都拍照了。也查过了,没有化学药剂的成分。”
湖蓝说:“如果这上边真有鬼,也不会是这么拙劣的手段。”
“小伙子们跑哪去了?做你们这行要有耐心嘛1卅四已经在抱怨了。
湖蓝拿着那本《山海经》进屋。
“哎哟,孩子。你派给我那两听差呢?”卅四进来,洗得一身清爽,身上似乎还带着热气,看起来精神了许多。
“他们不是听差,他们也没必要听你的差。”湖蓝尽力让自己看起来静如死水,“有事我差他们出去了。”
“这可糟啦!我把顶要紧的东西交他们保管了1
湖蓝在卅四要拔步去追前把书塞到了卅四的怀里,并看着那老头脸上由做作的着急变成做作的微笑。
“这孩子,你对人真是太好了。这么点事,就戳这等着?雨衣呢?”卅四转身责怪纯银,“打把伞啊!他年青不懂事,你们要管他呀1
纯银诚惶诚恐看一眼他杀人不眨眼的上司,湖蓝面无表情,卅四则全心全意扮演着一个只顾琐碎而爱心过剩的老废物。
湖蓝对纯银说:“你走吧。”
纯银如蒙大赦地正要走开,卅四又开始吵吵起来:“这书不对啊1
纯银站住,这事要出了错他能掉脑袋。湖蓝的忍耐早超过了极限:“哪里不对?”
“好大一股药味。”
“放我身上了,我身上裹了药。”
卅四居然闻了闻湖蓝:“不一个味。”
“别胡搅蛮缠了。这不是密码本,不过你随手抓来的破烂。”湖蓝很想从老头子脸上看出个端倪,但他无法从那张涎脸上看出分毫能把握得住的东西,卅四的脸永远是公开了一切又隐瞒了一切。
“我一直尽量尊重你,因为先生称你为他的对手。现在你让我失望。”
“嘿,别跟小劫学得这套不人不鬼的吧,我常想他训完你们是不是背过身就笑脸。重吗?”
“什么?”
“腿上,那伤。”
“不重。已经锯了。”
卅四惊讶并有点痛惜地看了湖蓝一眼:“你一直是用一条腿站着?”
“两条。”湖蓝用手杖敲了敲自己的腿,发出一种清脆的声音给卅四听,同时他用沉默向卅四展示自己的仇恨。
卅四似乎永远不会接收到湖蓝永远在发送的仇恨,他叹了口气,惋惜道:“这次死伤的人太多了,如果换个阵地,都是对付日本人的好手……这是最可惜的。”
“忙完这事我会去捕杀让我受伤的人,带回他的尸体,这是最好的。”
卅四看了看他,有点想说而不知从何说起的样子:“我也不再和你斗了,我一直想让你成了疲兵,可不知道你没了一条腿,我真不想害你这么仇恨和愤怒。”
“你他妈的给我去死1湖蓝真的是忍到了头,卅四和他斗嘴只让他愤怒,卅四的怜悯和宽容则让他抓狂,最能伤害湖蓝的便是来自他人的同情。
“快去睡吧,孩子。我知道为了不输这口气,你能这样耗一个晚上加一个白天,可这真的不重要。”卅四苦笑,并决定让步,“好的,我先去睡。我已经很累了,我比你更累。”
湖蓝瞪着卅四佝偻着离开的背影,他像个无法出拳甚至出拳也会打空的拳击手一样无力:“你这个奸猾的老鬼!你说的话没有一句我会相信的!全他妈是假的!连那个狗屎密码本也是假的1
卅四连走连唠叨:“是的,它是假的。是我随手从家里抄出来的,小时候我拿它给儿子讲故事。”
“还是假的1
卅四站住,苦笑着,那种苦笑最后成了一声叹息:“我们站在战场上,以为我们是不同戴天的仇敌,刀枪剑戟,彼此相向,早忘了信任是怎么回事。岂不知在日本人眼里看来,这两队人也许只是待收割的麦子。”
“你干吗一心地把话头往鬼子身上引?”
“因为半个中国都被占了,他们现在是最想看到我们自相残杀的人。孩子,去告诉劫谋,所以我这次出来,不想和他作对。”
湖蓝冷笑:“你哪有和先生作对的本钱。”
卅四以微笑对湖蓝的冷笑,那样的微笑总让他的对手觉得煮熟的鸭子要飞。
“是的,我要什么没什么,所以更不会和你作对。”卅四说,“我去睡了。你也早点睡吧,这样子下去,跟除了劫谋的所有人都做敌人,你会被耗惨的。”
湖蓝用一种想发作又不知该不该发作的神情目送卅四走开。
“听够了没有?”
一直窝在旁边不敢出声的纯银被他吓得浑身一抖:“是1
“去给劫先生发报。”
“怎么说?”
湖蓝一字一顿地道:“目标声称,他没有敌意。”他的表情和腔调都认定了卅四有不可调和的敌意。
36
宿夜的积雨从屋檐上滴下,朝勒门依然躺在泥泞里。
零仍被绑着,他看着雨地里的朝勒门,那早已经是一具被众人远离的可能传染疫病的尸体了。
阿手过来,一只脚踢了零一下:“可以放开你,不过你得保证不靠近那具尸体,不做任何找死的事情。”
“放开我。”
阿手沉默着。
“我保证。”
绳子被解开,零坐了起来,揉着几无知觉的手脚,恨意俨然。他仍然看着外边朝勒门的尸体,但他遵守了自己的诺言。
阿手在他身边蹲下:“我会保住你的。就算这里人都要死,你也是最后一个。”
“也在你的后边吗?”
阿手冷淡地看了看他,又将头转向一直紧闭的大门:“真搞不懂。不过是不让你靠近一个必死无疑的鞑子,也能搞得你这么恨天怨地。”
零同样地冷淡着道:“我也不知道。”他看着了无生气的朝勒门那具已经不可能再喝酒吃肉做恶作剧的躯体,他的眼睛里有悲哀,也有丝许残存的欢乐。那具尸体将放到下午才会拖出去。
门上的锁钮在动,对着院里的机枪也抬了起来,对准了院里摆出一个弹压的架势。一个猥琐的中国男人进来,看样子是个保长甲长一类的,后边是一群更猥琐的日本兵。
日军拿着一根很长的绳子,那名中国男人指到谁就在谁腰上打个死结,他们很快就这样串了四五个人。
阿手低声说:“别被他指到,最好别被他看见。你我都不该死在这么条走狗手里的。”
但是那保长已经转身看着他们,并且径直向这边走了过来。阿手木然地看着,零像他一样木然,阿手的两名手下一个挡在阿手身前,一个脸色惨白地推开。保长只看着阿手,冷笑:“湖蓝让我告诉你,你来错了地方,应该就在三不管扫地擦桌子的。他说你菜做得不错,如果能活着出去,可以伺候他。”阿手的眼里在冒火,但只是低下头,然后他打算站起来,做绳串上的最后一个。保长摁住了阿手:“急什么。湖蓝说,慢慢来。”然后他的手指从阿手肩上抬起,指着刚才曾经挡在阿手身前的那个中统:“你。”被指的那人怔了一下。阿手的眼里也黯然了一下,仍然坐着,没有表情。手下全无反抗地从阿手的身侧走到了身前,向阿手点了点头,那算告别。
“你是我最好的手下,阿忠。”
“站长再见。”阿忠看看他的同伴,“再见。”
那行人悄无声息地出去了,门再次关上。
阿手漠然地坐着。零也漠然地坐着。
另一名中统骂了起来:“妈的,他说再见是什么意思。”
阿手忽然跳了起来,狂暴地对那中统一通拳打脚踢,然后一屁股坐在零的旁边。
一个被囚禁者在昨夜积下的水坑喝水,然后悄无声息地倒下。没人靠近他,也没人躲开他,死亡在这里已经微不足道了。
零站了起来。
“别费力了。进来这里的人活不过一个星期的,因为鬼子从来不管饭。”阿手瞪着零,看看刚刚从零身上解下不久的那根绳子。
“那你还何苦对我倍加呵护。”零苦笑,蹲下。
这种嘲讽现在只能让阿手不屑地咧咧嘴:“我不想装相,只是肚子饿,就尽量省些你费在斗嘴上的力气。你不饿?”
“挨饿是我的人生,什么是你的人生?”
阿手看起来有些愠怒,但眼神里却带了点笑意:“共党,你在讥讽还是玩笑?”
“伸手给自己挠痒而已,你觉得我要掏枪杀人?就因为站了不同阵营?”
“明白了。你继续吧。”
“继续什么?”
“就是你爱说什么说什么。挖苦军统,拿中统逗个乐子,或者你真那么放得开,说说你们共党的笑话。我虽然愚钝,可也知道你在和我配合,你也想活下去,这是上鬼门关的路,忘忘忧才能活得下去。”
“被你说穿我倒怯场了。”
阿手眼里的笑意更浓了。
零再度起身,捶打着墙根,找准了某个点,然后他走向那个水坑。
阿手又严厉起来:“你一定要害死你自己吗?那个人已经死了,那水有病菌的。”
“我需要水。”
“喝屋顶上滴下来的。”
“不够用。”
阿手没再阻拦,那也算一种信任。
零脱下衣服浸在水洼里,直到那衣服湿透,回身,把湿衣服上的水浸在屋角的墙根,用一块捡来的石子开始掏挖。
阿手不抱希望地看着。
“借贵方吹毛断发的宝刃用一下。”零的手伸向阿手。
“要不要告诉你这鬼地方的墙有多厚?”
“很厚。要不也不会拿它当监狱。”
“你还是坐这跟我说说笑话吧,这辈子没想过还能跟共党说笑。”
“只希望出去以后你我还能这么说笑。”零的手仍然近乎蛮横地伸着。
阿手看着那只手,苦笑:“给他。”没有回应,阿手有些责怪地看他仅存的那名手下。那人正蜷在墙角哭泣。阿手愣了一会儿,过去,他没说什么,把那块他们磨制的锈铁片从手下身上掏出来扔给零。然后重重给了手下一脚:“哭就是放弃。”手下身子震了一下,啜泣变成了压抑的哽咽。
零走开,又去掏那个全无希望的墙角。
阿手又给了手下一脚,但这一脚轻得多了。
零在掘墙根处渐渐掘出了能放下一个烟盒那么大的坑。囚徒们在身后或坐或憩,没人关心,零也不用避讳他人,长了眼睛的一看就知道那是徒劳。
阿手终于绝望地从零那厢转开了视线,他手上一直在抛着一块石头。手下仍在那里哽咽。阿手把石头摔了过去,砸得手下的额角见了红:“你也差不多哭够了,在共党面前不要太丢面子。”
“站长,鬼子不知道我们是什么人。”
“不知道,”阿手他阴沉地冷笑着,“湖蓝要我们死,可不要我们向鬼子泄露机密,在他的心思里,这就不叫汉奸。”
“我们会被当做黑市、当做走私贩子、当做青红帮袍哥会这些下九流的杀掉,像狗一样死。”
“我们什么时候又成了上九流的呢?”
“这么死不值当。”
“你想说什么?”
“我们可以不像老六和阿忠那样死的,我们知道很多秘密……”
“不行1阿手看一眼墙头上的日军岗哨,压低了声音,“绝对不行。很多人说我们是汉奸,可我们是特工,绝对绝对不是汉奸。”
“可是……”
“可是绝对不要让我失望。我知道你不是怕死,只是不想这样死。”
“是。”手下的回答只是在自我挣扎,像是回声。
37
军统的据点门外停着一个小小的车队,湖蓝的车正在准备出发,整个车队看起来形同某个富家公子的出行。
湖蓝已经醒了,还没有全副披挂,他笔挺地坐着,精神抖擞但是内在却充满挥之不去的沮丧。他下意识地摸着自己的断腿,眼里满是血丝,昨晚他没有睡好,正像卅四说的,他是靠一种莫名其妙的愤怒撑到现在的。
纯银进来。
湖蓝问:“准备好了?”
“好了。”纯银回答,随即一纸电文递了上来,“先生回电。”
湖蓝有点茫然:“回电,回什么电?”
“昨晚给先生发送的电文:目标声称,他没有敌意。”
“哦。念吧。”
“愚蠢。共党的存在就是敌意。”
湖蓝诧异地看了看纯银:“什么意思?”
“就是先生说你愚蠢,共党只要还活着就是对我们的威胁,不管他有没有敌意。就这样。”
“你把我的话发成什么意思了?我说了共党没有敌意吗?我是说目标声称!我会天真到相信共党的友善?”
“就是照你的原话发的。如果你说的是‘目标声称,他没有敌意。可笑。’我们就会加上‘可笑’两字,可你没说。”纯银看看湖蓝的表情,尽量让自己不要官样的生硬,“先生也许是想说,共党连声称没有敌意的权利都没有,他们从生下来就是我们的敌人。先生一向的态度你是知道的,如果他能看出一个刚出生的婴儿以后会成共党,他会抢在他满月前杀了他,先生说这就是他对共党的态度……回电吗?”
湖蓝又愣了一会儿,落寞和疲倦在他脸上已经快要无法掩饰了:“不回。敌人找上门来,说他是朋友,你们就说,让我们来假装他是朋友,可得随时随地牢记,他是一生一世的死敌,我讨厌这种游戏,我在西北待太久了,这里的天阴得让我头痛。”
“这是回电吗?”
“说了不回1停了一下,湖蓝改口,“给先生回电,我会和死敌同进同出,同食同寝,除了不同浴,甚至同上茅坑。我会当他……不,我知道他是要把我们抽筋扒皮的死敌。”
“茅坑二字是否商榷一下?先生讨厌粗口。”
“吃喝拉撒不是粗口。”湖蓝开始有些恼火,“叫人来帮我穿衣。”
纯银看了一眼湖蓝还没披挂上的那些杀人家什,那些东西实在太细致了,以致要把它全副披挂了就像中世纪骑士穿戴铠甲一样麻烦。
装车完毕的军统正在等待,他们是杀手也是用人。
卅四满面春风地嚼着汤包出来,手上还抓着几个:“要吗?没吃吧?还烫呢1被他问到的军统表情全无地摇头。卅四咬他的包子,满足得没心没肺。
门里卷出了一团杀气,让这慵懒的阴晨一下成了寒冬,湖蓝是那团杀气中的第一个。
卅四迎向湖蓝,一脸神清气爽的笑容。
湖蓝抢先指住了他:“别开口,上车,我现在不想多话。”
卅四笑着摊摊手,他倒真没开口,上车。
湖蓝坐在车后座、卅四的旁边,他将头转开看了看前方,他尽可能不去看身边的卅四。
车队驶出陈亭,公路两边一片荒凉。
湖蓝冰冷地看着外边,偶尔会扫一眼旁边的卅四。卅四安静得出奇。“怎么不说话了?”卅四的沉默对湖蓝来说成了奇怪的事情。
“你的下床气发完了?”他笑嘻嘻地转过头来,那一脸诡笑立刻让湖蓝后悔惹他说话。
“你还是闭嘴吧。”
“孩子呵,天下的嘴不会因为你说了这两字就闭上,如其任性不如学会理解。”
湖蓝悻悻地:“天下人的嘴又干你什么屁事了,共党就爱扯虎皮做大旗。”
“是啊,天下人的嘴又干你什么屁事呢?何必抛头颅洒热血地耗这一生,帮着劫谋做让天下人闭嘴的无尽事业。”
湖蓝用手杖在椅背上重重敲了一下,惊得前座的司机一震,车头一歪,车轮在路面上磨出尖厉的声音。
卅四笑着做出停战的姿势:“好吧,我们现在可在一条船上……哦,一辆车上。湖蓝同志,这就快到鬼子关卡了,跟三不管不一样,这可是日伪军把关。咱们怎么过呢?”
“谁和你是同志呢?”
“反正我的命已经交给你了,把我送到我该去的地方,孩子。”
湖蓝冷淡地看他一眼,让他看车座下盖着的一支汤姆逊冲锋枪。卅四眼里露出的惊诧之色让他多少有些满意。
一小队巡路的日伪军从车窗外掠过。
卅四看着湖蓝,湖蓝欠起了半截身子,一只脚踏着那支汤姆逊冲锋枪,他嘴角浮出一丝冷笑,看了看卅四,完全是一副要大杀一气的架势。
远处已经看见路卡的影子。
一小队日军和一群伪军把守着。
湖蓝的车队停在关卡外边。几乎没有什么像样的检查,首车的军统下车和搜查的伪军官长耳语,对方的神情立刻变得毕恭毕敬,那名长官向湖蓝的车走过来时简直是有点卑屈了。
“辛苦。”
“彼此。”
湖蓝伸手到衣服里,似乎掏枪,但掏出来的只是证件。他把证件递给那名伪军,对方根本没看,而是去交给在这关卡上监督的日军。
车队驶过关卡,居然连关卡上的日军也在向车队敬礼。
卅四惊讶且佩服地看着湖蓝,但湖蓝只是面无表情地将那支从没打算要用过的汤姆逊踢回了原处。
卅四从车窗里探头,看了看已经远去的关卡,他回头对湖蓝伸出一只大拇指。
湖蓝正在把证件揣回内袋,嘴角带了点微笑,从他来说对抗的不是日伪军而是卅四,这是他与卅四相见以来赢的少有一阵。
“我能看看那个威力巨大,让日伪军口服心服的玩意吗?”卅四说。
“不能。”
“总得知道你现在开始叫什么,总不能在沦陷区还叫你湖蓝。”
“你不是一直叫我孩子吗?”
“你同意啦?”
“颉无忧。”湖蓝十分恼火地回答,老家伙说话几乎是步步圈套。
“你的新名字真怪。”
“是新身份。刚拿出来的也不是了不得的东西,鬼子派的良民证罢了。不过良民也分三六九等,颉无忧是上上等,和鬼子通力合作的汉奸商人,资本雄厚,手眼通天,爱国人士的眼中钉,光我们军统就刺杀他两次了,只是每次都是功败垂成。”
卅四接湖蓝的话尾巴:“每次也都让这怪名字在日本人眼里身价倍增。其实颉无忧就是军统扶出来的,不过是你的分身。现在你出现在沦陷区,那位在生意场上挨骂挨杀的颉无忧自然就要找个地方猫起来了。”
湖蓝并不喜欢被卅四说得太明白:“其实他是昨晚就到了我们出发的地方,什么时候叫他现身再现身,这套花哨你自然也是明白不过。”
“以劫谋为父所以姓颉,可是无忧何解?”
“你用不着知道。”
“姓什么不好偏要姓颉,对咱们这些见不得光的人也太明目张胆了吧?”
“你根本不了解我们的实力。我要出行,根本不需要共党那套偷鸡摸狗的把戏。知道又怎么样?你看不出所谓皇协军里有多少我们的人?鬼子的特工敢拿我开刀?后果他们早就知道,我在这里流一滴血,十个他们的人要准备好横尸街头。”湖蓝看了看卅四,卅四是一副听神话的表情,“你可以不信。”
“我信。劫谋在扩张实力的时候是个奇才,他的地下王国已经扩张了十多年。”
“地下就地下。地面上鬼子占先,地面下我们为王。”
卅四在沉默,那种沉默对他来说是难得的严肃和忧郁。
湖蓝用一种胜者的口吻道:“我来告诉你小鬼子是什么,就是小鬼子,胆小鬼他孙子,就这个说法。刚占了上海时他们以为坐大,我们给他来了几个黑色星期五,一周血祭什么的,立刻老实了。从此他们要有什么大动作先得汇报我们恩准,就这点本事。”
卅四仍然是那种表情:“那只是特工,没人玩得过劫谋十几年打下的根基。而且他们是不是真会这么老实?”
“他们害怕强横。怪只怪这个国家掌在一帮窝囊废手里,如果换作劫先生,早就让他们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强横。如果所有人都像我这样做事,那帮小鬼子……男的只好来这边卖鱼,女的只好来这边卖肉。”湖蓝天真地愤慨着。
卅四在叹气:“孩子,你真是太像劫谋。你们都认为人这辈子最要紧就是实力。”
“当然就是实力。”湖蓝看着车窗外渐渐落黑的景色,天真,但是隐藏的狠辣远远超过他这个年龄应有的。
38
门上的钮锁开始转动。
零从墙脚转过了身子,遮住自己一整天的工作成果,他刨出了人头大的一个坑。
进来的先是几名日军,然后是早晨来过那位实为军统的伪保长。
“过来几个埋尸体!你!你!你1保长没点阿手和那名军统,甚至连看也没看他们。
包括朝勒门在内,从昨晚至今死去的人被拴上绳子拖了出去。
保长和日军出门时,那名中统霍然站了起来喊:“我是……”阿手猛然将他压倒,一只手掐住他的脖子,一只手掩住了他的嘴,将他要说的话全掐在咽喉里。阿手听着自己的手指下发出骨节的碎裂声,瞪着手下那张痛苦的脸。但是一个久经训练的特工并不是那么好死的,中统抬膝撞上了阿手的裆间,他咬阿手的手,同时用双手掐住阿手的咽喉。沉默的僵持,短暂而漫长。零扑倒在他们身边,一声钝刀子入肉的闷响,零将那块铁片捅进了中统的肋下,全力地上挑。中统痛苦地挣扎,让阿手几乎压他不祝零放开铁片掩住那中统的嘴,让阿手可以用两只手置他于死地,那人垂死的悸动终于歇止了。
“阿良,你是我最好的手下。”阿手瞪着手下的眼睛渐渐黯淡。他回望,正好看见那保长在关上门。那保长在冷笑,关上的门遮住了那缕让人胆寒的笑容。
阿手终于开始试图离开他的手下,那双手仍然掐着他的脖子。零帮他扳开那双手,竭力想把他从那具尸体上拖开,但阿手开始挣扎,他一团混乱,不想离开。
“得了!别告诉我你没杀过人1
“杀过很多,可没杀过自己人。”
“让鬼子看来,我们天天都在杀自己人1
“我宁可杀掉的是你!死共党1
零甩了他一记耳光,那倒是让阿手清醒了点,但清醒的阿手立刻开始和他厮打。
零招架着:“你好了没有?好了没有?1
“好了1阿手推开他,“你别管我1
零没有再去干涉他,他看着阿手安静下来,安静下来的阿手以一种脱力的姿势看着他的手下,那双死人的眼睛在瞪着他,阿手无法不看着那双眼睛,他像是呆子,蹲下,他试图将手下的眼睛合上,他的触动让死人生前没流出的泪水流了出来,阿手看了看自己潮湿的手指,他将那滴眼泪抹在自己脸上,然后开始哭泣。
“哭就是放弃。”零说。
“他不是汉奸。日本人以为他们杀了一头猪,他们每天可以从猪身上拉下一条肉。他是人,不想做被拉下来的那一小条肉。”
“我知道。”
“还有什么值得我撑的?”阿手开始恸哭。
零转身,仍去掘洞,那个洞渐渐扩大。
阿手停止了哭泣,坐在零正掘着的那个墙洞旁边,如果之前他还像个黑狱老大的话,现在他只剩下一脸的落寞和孤独。他问零:“人这辈子最要紧的是什么?”
零没停手,只是看了看他:“不知道。”
“是家。你来过沦陷区吗?”
“没有。”零苦笑了一下,“长见识啦,这辈子都不该长的见识。”
“我也没有,从你们到西北我就在三不管做我的阿手。我的家在上海,老婆孩子都在。我有个四岁大的儿子,我没见过他,做这行还是少见家人的好……听说鬼子很狠,这回我才知道有多狠,我很为他们担心。”
零看了看这位同乡:“上海会好一点,鬼子在各国租界面前还是得冒充一下文明人。”
“谢谢,你真会宽心……知道我代号什么?”
“名可名,非常名?”
“啥?”
零心不在焉地笑笑:“你们的修远不老爱用老庄给手下做代号吗?”
“不是的,我叫阿手。”阿手倚在墙上苦笑,“真叫阿手。咱们这行把杀人叫脏活,手是用来干脏活的,所以我叫阿手。我杀了很多人。”
那块铁片终于断了,零苦恼地看着:“我希望你是在骗我。”
“没有,现在还有骗的必要吗?”
“连自己的代号都告诉我,你是真打算放弃了吗?”零说,“贵方的宝刃在哪磨制的?”
阿手愣了一下,因为零最后风马牛不相及的那句话,然后没精打采地一指院里的某个角落:“那边有块够硬的石头。”
零二话不说就要去,但看着阿手落寞的神情又站住了:“是需要。”
“什么?”
“你问我人这辈子最要紧是什么,我说是需要。要喘气,要吃饭,我要从这个地方去到那个地方,你要阻止我,要从我身上拿到你们要的东西。有的需要唾手可得,有的需要得去拿命挣。阿手,你现在需要什么?”
阿手在沉默。
“我很喜欢你。”零说,“因为在这地方你还一直试着保持尊严,一直想让自己像个人。就算我们真是敌人。”他拍了拍阿手的肩膀,然后去磨他那早已钝掉也断掉的破铁片。
良久的犹豫后,阿手终于伸手去摸了摸零掏出的那个洞,他愤怒地大叫起来:“你挖到了石头!你这个混蛋一直在挖石头1
零拿着磨好的铁片回来,继续掏那个洞。
阿手一直目不转睛地在看着零,表情有些发呆:“那东西在哪?”
“什么?”
“你要什么没什么,除了那东西还有什么?”
零笑了笑:“让你失望了,我连那东西都没有。”
“你要告诉我,我跟错了一个一文不值的家伙,把自己害到这般境地?”
“跟错了就跟错了。别说值不得几文,就算是坨屎你也吃下去了,别跟个怨妇似的婆婆妈妈。”
阿手的眼睛似乎在搜对方的魂魄:“你不是一文不值,一个想挖穿石头的家伙也不会那么容易说真话。”
“嗯,至少你拿一文钱来,我不会把自己卖给你。”
阿手笑了笑,将头转开。其实他很烦躁,生机如此渺茫,唾手可得的只有沮丧和死亡:“别挖了,还得跟你说几次,你在挖石头。这里不是西北,到处都是土。这里到处都是山,是水,是树,是石头,他妈的石头。”
“我正试着错开。”他笑了笑,“这块他妈的石头。”
“那就碰到另一块他妈的石头1
“也可能。”
“最走运是明早被拉出去做刺刀靶,最糟糕是窝在这挖到咱们成两具干尸。”
“也可能。”
“别挖了。安静地陪我说会话呀!从进西北到现在,四年了,我儿子四岁了,四年我说的话没今天一天多。”
零停了会儿,看了看阿手:“我比你走运。我是老师,我一节课说的话比你今天一天还多。”
“我也后悔选错了行当,我该做丘八们的那个营长。”阿手惟妙惟肖地学着那位牛营长,“回来了回来了!弟兄们吃糖!哈,我从来不走运……”
零正认真地看着阿手:“你们都很会演戏,我就不会。”然后继续掏洞。
“共党,你知道吗?其实那东西在我们眼里不重要,中统光对付军统就喘不过气来了,哪还有力气去惹翻你们共党?”
“好像不是这个样子吧?”
“是我们先动手的。我们想要那东西,因为劫谋想要,凡是劫谋想要的东西我们都不能让他拿到。”
“两兄弟在玩火,你们玩得很高兴,可外边有人在烧你们的房子。”零看了看外边,院门上边架着的机枪永远黑森森地对着他们。“看见没有?你家着火了,最不幸的事情,那也是我的家。”
“有什么办法呢?你知道劫谋把我们逼到什么地步?你信不信我和我的弟兄们已经四个月没拿到津贴了,我们只在他们不要的地方才有自己的站点,连这个都快保不住了……从西安到上海,所有的大城市都是他们的。我们的人在上海活得比你们共党还难,难到横尸街头,剩下的人也活不了几天……劫谋太强悍了,他不需要和解,他只要权力,绝对的权力。”
零在挖着墙,比方才更加用力,他不让阿手看见自己的脸,以免阿手看见他脸上的恨意。
阿手若有所思地看着零。零垂着头。
“你怎么不说话了呢?”零问。
“我在想该怎么说。毕竟这场纷争中我们是最先动手的一个,因为我们最弱。最弱的只好先下手为强……尤其你对上一个像劫谋那样杀无赦的人。”
“混乱的逻辑。”
“因为是混乱的时代。”阿手呆呆想着,发着怔,“我们很想和你们和平相处,可在朝的劫谋步步紧逼,修远先生早就是举步维艰了,再没个东西扳回一局,他连命都保不住了,而总部对你们的密码一直很有兴趣,所以……我们动手了,可事情立刻就失控了。”
“你们决定动手就已经失控。”
“是的,人利欲熏心时最容易下出臭棋。”阿手在发呆,像刚从噩梦中醒来,毕竟这些天对他、对零、对中统和共产党,甚至对军统都是个噩梦。阿手苦笑:“我只是想告诉你,我们对共产党没有敌意,就算中统对你们有敌意,修远先生个人也没有敌意。我们要那东西,只是为了保身。而且我可以代表先生向你,不,是向贵方保证,扳倒劫谋之后,我们将会通力与贵方合作……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零同样苦笑:“就是说把我们搞成瞎子哑子后,你们会通力和这个瞎子哑子合作。”
“不是!你们一定还会有备份的密码,把那东西给我,你们可以用另一套密码发送真正重要的东西!你们现在不就是不惜一切要把密码送达上海吗?把那东西给我,你可以立刻通报延安让它报废,而且我们会全力帮你们送达备份密码!我们可以帮你们对付劫谋,因为他是我们共同的敌人!你会看到我们的诚意1
零哑然,过了好一会儿才说:“这真是……很荒唐。”
“说荒唐,因为你不了解官常拿到了就是奇功,至于有用没用,可以推诿给别的倒霉蛋。”
“如果你们拿到了密码,我们却用密码发送假消息,那岂不对你们有害无益。”
“对总部也许有害吧,对修远先生却是有益。先生因此可得到一个晋见总部的机会,不至于再这样被劫谋拿钝刀子割着却无还手之力。”
零那种不信任的表情都几乎不用掩饰。
阿手看看他,嘘了口气,同时也下了个决心:“好吧,我告诉你的是秘密,因为我想取信于你。修远先生已退隐在野多年,为了躲过劫谋三番五次的暗杀。而政治这东西,在野的永远玩不过在朝的,先生在总部早已失宠,现在那里是劫谋唯我独尊。上海事发,劫谋把乱子变成了机会,湖蓝之辈把我们赶的赶杀的杀,劫谋则自官场彻底清我们出局。整个中统他唯一忌惮的只有先生,就是说他必须要杀的也只有先生。劫谋的必杀名单上先生名列第一,连当年几乎刺死劫谋的中共特工零也只能屈居其二。”
“这种秘密……你们的内斗跟我们又有什么相干?”
“还不明白吗?先生被排挤得连去重庆的机会也没有!只能在地方上隐姓埋名!有了那东西,先生必须亲自送往重庆!凭先生的能力,就一定可以扳回局势!他赢了,你们共党的日子也就好过得多-…我们对你们一向还算温和的,以后会更加温和。”
“温和地血洗了我们的联络站。”
“那是一群糊涂虫利欲熏心干出来的蠢事1
“你是说贵方做这般大事都不用修远先生的授意?”
阿手茫然,零问到的是他根本解释不通的问题:“先生已经懊悔了……我们会十倍地补偿你们。”
“我很动心。”
阿手急切地转过来看着他,那种急切简直有违阿手一向寡动的本性。
“可是你找错了人。”他看着阿手的神情,“是的,你高看我了,对这样的大事我没权决定,最要紧的是,东西不在我身上。”
阿手在一声长叹中坐倒,靠着墙坐了下来:“先生会说我过于天真了。连劫谋都可以跟我们不共戴天,共党又怎会相信我们。”
零继续他掘洞的无尽生涯:“修远先生是你的……”
“我的恩师。”
零伸在洞里的手发出一声脆响,他的工具再次崩断,已经断成很难再磨砺的两块铁片。
阿手甚至懒得去看了:“我走的路,你走的路,都是死路,这就是命。”
39
稀疏的星光照着夜色下湖蓝的车队。
在假憩,偷眼瞧着湖蓝。
湖蓝根本睡不着,疼痛让他焦躁,眯着眼睛看着窗外浸墨一样的夜色。
“孩子?”卅四轻唤。
湖蓝不回应,并希望这样能让卅四以为自己已经睡着。
“腿痛,就把假腿拿下来吧,我想那东西不该戴着睡觉的,现在也不要用腿啊,你现在需要的是休息。”卅四显然知道湖蓝并没有睡。
“不用。”湖蓝知道再装下去也没意思。
“别在一个老头子面前不好意思。别当我共党,只当我老头子,你要知道这个老头已经老到什么地步,他尿尿经常会尿在自己鞋上的,你要在这么个人面前不好意思吗?”
“闭上你他妈的臭嘴1
前座的纯银被惊得从瞌睡中一惊而醒,并且迅速拔出了枪。弄清状况后,他讪讪地看湖蓝一眼,把枪收回了怀里。
“粗暴的孩子,幸亏你还不暴虐。”
“我会虐给你看的。”
“那是以后的事了,现在还是睡吧。”他看了看这狭窄的后座,“你实在该把我安排到另一辆车上的,这样你就可以在后座上躺下。”
“用不着,兴许你就是想被我安排到另一辆车上呢?”
“没有没有,我还就是爱和你说话。”卅四拍了拍自己的大腿,“头搁这,可以睡得舒服一点了。”
湖蓝讶然:“我看你……真是快疯了。”
“这个言重了,只是人情之常权宜之计。比如说吧,你和你最敬爱的劫谋,你们一块出行,山高水远,人困马乏,难道就不能这样……”他又拍拍自己的腿,“歇息一下?”
湖蓝用一种让人目眩的速度打开了卅四那边的门,另一只手上用消音手枪顶着卅四的头。他真的是被激怒了,风灌了进来,车外呼啸的夜色如同鬼影。
前排的纯银也急忙添进来一支枪口。
湖蓝瞪着卅四,卅四无辜地看着他。
湖蓝一字一顿地道:“不要再说对先生不敬的话,不要再提我的腿。”
“同甘共苦,相濡以沫,又有什么不敬?你敬爱的先生是个人吧,七情六欲,血肉之躯,不是妖,不是神,是人哪。”
湖蓝瞪着他,他的眼里冒着火。
卅四叹了口气,做个和解的手势:“年轻人总是不爱惜自己,那可是你自己。好吧,你不睡,我可以睡吗?”
“可以。”
然后卅四头往后一靠,眼睛一闭,真的睡了。
湖蓝有点无措地瞪着,枪还顶着卅四的脑门,车门也开着,他甚至什么都不用只要肩膀一挤……可那家伙就是这么睡的。湖蓝终于决定关上车门,将风声与夜色都关在外边。他看前座的纯银一眼,纯银连忙收枪,转过头。湖蓝决定继续正襟危坐,带着他的断腿、伤痛和一肚皮必须慢慢消解的无名火。
卅四开始打呼噜,湖蓝忍受着,他大概一辈子也没听过别人的呼噜声。
突然,行驶的车轮下发出一声枪声样的巨响,那是什么东西从车轮下崩飞的声音。首车停下,整个车队也都停下。军统们很警醒持着枪下车,直到看见车下一块偌大的石头。
首车的车灯光束照射出去,路面上零零散散大大小小的石块一直延伸到光束尽头。
“这谁干的?”
“土八路的游击队吧,他们就爱搞这套。”军统们嬉笑,然后开始搬开那些石块。
湖蓝纹丝不动地在车里坐着,那支汤姆逊已被他从座位下踢了出来。他对纯银说:“绿组搬石头,蓝组戒备。”
“是。”纯银立刻跑向了队首,说笑声立刻没了。
湖蓝看着车队前立刻变得有序了的工作,蓝组视线向外,监视着四方。
卅四终于醒来,他是真睡着了,一边揉着眼睛一边说:“对不起对不起。没把你累着吧?”
“别耍嘴皮子。外边有鬼。”
卅四立刻安静了,他也真的不再做任何干扰湖蓝的举动。
湖蓝毫不放松地盯着前方。但手下平安无事地清出了可容一车通过的间隙,并无异动。
纯银再度回到湖蓝的车边:“可以过了。”
湖蓝再度看了看四周,黑沉沉的,看不到什么:“走吧。”
纯银向前车挥手,前边的人上车,他们仍在戒备,只是放松了许多。他们并没工夫清出整条路来,所以前车以极慢的速度从那条间隙中挤进。仍然安然。一直候在车外的纯银上车,这也是开车的信号。
湖蓝的车缓缓发动。这时,一声尖厉的枪响。司机被击中脑门,他临死前的一瞬间下意识地猛然刹车。枪声是从卅四所坐的那侧传来,湖蓝将卅四摁倒,说了句:“待着”。然后抄起了一直没用上的冲锋枪,脸上有一种近似亢奋的嗜杀神情,他推开车门滚了出去。纯银紧随其后。
前车的军统奔过来增援,却被公路边的袭击者用火力拦截。湖蓝和纯银蹲在车后等待,他俩反而一枪不发。湖蓝分辨着黑暗里传来的枪声,冷笑:“王八盒子破左轮,加上几支一百式,就来撼我?冰室成政嫌他手下人太多了吧?”
“日本人?”纯银问。
湖蓝没理,他忙对付推开车门想从里边出来的卅四,他撞上门,把卅四关在里边:“待里边。这车能挡点子弹。”
手枪弹无法穿透湖蓝的车身,只能打碎窗玻璃。卅四在车里躲避着飞溅的玻璃。
车身边响起一声爆炸,湖蓝看起来很高兴:“还带了手榴弹,有点意思了。”
一个人从公路边冲了出来,直奔湖蓝这辆车。
湖蓝起身,汤姆逊的连射将那人身上携带的炸药都打得炸开。然后湖蓝卧倒,他的手下已经在底盘下就着爆炸的火光射击公路那边闪动的人影。无论是射击还是武器,军统都远好过对方,一个弹鼓没打光那边已经开始溃逃。湖蓝高声喊:“一个都别放走,尸体就是咱们的回话。”
对方的袭击迅速变成了军统单方面的追歼,几辆车上的军统追射旷野中的日本特工。
从路的另一侧站起一个人来,他一直是在隐忍着的,即使是唾手就可以杀死湖蓝时他也没有开枪,现在他大步走向他唯一的目标——车里的卅四。
卅四在车里看着,直到听见身后的一声轻响。卅四看着车里,湖蓝没给他留下任何抵抗的东西。那人径直走向已经被打得粉碎的车后窗,手枪早已举起。卅四将一块碎玻璃砸向那人。那人开枪。然后汤姆逊的连射声轰响。
湖蓝站在公路那边,将枪里剩下的子弹倾泻在这名刺客身上。刺客抽搐着摔回他藏身的地方。湖蓝将打光膛的枪扔给纯银,走向他的座车,他看了眼车里,卅四安静地坐着,一手扶着前座,侧着头看他。湖蓝笑:“叫你老不死的,这条命还真不是一般的大。”
“幸亏你来得及时。”
“有点后悔,其实你挨上两枪兴许就安静点了。”他转向待命的纯银,“上车!走人!别挨到鬼子来军队1
车队再次启动。
这次袭击给他们造成的损失很小,副驾座上的纯银拖开司机的尸体就可以继续开车。
湖蓝重重地坐回卅四身边,厮杀让他心情爽利:“老家伙,以后别信口雌黄地说我们不杀鬼子1
“哪有说。我是说凭你们的实力可以干掉更多鬼子,我们真正地齐心协力,借你的话,那现在的侵略军只好来这边卖鱼,或者……”他艰难地笑笑,“随便你说卖什么东西。”
“卖肉啦!你这个老家伙总算有趣了一下1他重重拍打着卅四,那几乎没有隔阂,直到他发现卅四猛地抽搐了一下。
湖蓝看着那个老人痛苦的神情:“你……挨到了?”
“还好啦。”
湖蓝动作粗鲁地将卅四佝偻的身子扳直,然后看着卅四腹部那块惊人的血渍,血渍仍在扩张。湖蓝咧了咧嘴,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说不清那表示悲哀还是一缕笑纹。湖蓝将手从卅四伤口上挪开,闻了闻手指上沾的血液,神情有点复杂,幸灾乐祸却又带着怜悯,终于轻松了却又发现另一种沉重。
“怎么样?”卅四问。
“死定了。”湖蓝尽量用一种与他无关的语气说,“安心吧,我会替你报仇的。”
“你已经帮我报仇了。刺客在开枪的同时就死了。”
湖蓝“哈”了一声,高兴与悲哀两种神情在他脸上时隐时现着,几乎不大由他控制。于是湖蓝决定理性一点地说话:“这个伤口是可以要人命的,不过还不是没得救。可是子弹切了口,灌了水银,又封上铅,现在你血里边流的尽是这些东西,这就死定了。”
卅四有气无力地笑了笑。
“你仇人还真不少。这种子弹贵得很,我们轻易不用。”
“我没有仇人。”
“那你身份不校这种子弹我们杀大人物才用,你是大人物。”
“狗屁。”
湖蓝哑然,这恐怕是他听到卅四说的第一句粗口,他看着卅四。
卅四的神情有些惨淡:“孩子,我还能活多久?马上就死?还是……”
“我见过人就剩半截,却还喘了一个整夜。你问了我一个没谱的问题,还能活多久看你自己。”
“是的,看我自己。”
“不过会活得很难受,肠子烂掉,毒血腐蚀骨头,这么个难受,我会说,死了真的比较好。”
“不能死。”卅四像在说梦话,“老人家,比较惜命。”
“想我救你吗?最近的医院离这只有六十里,鬼子的医院。”湖蓝没有表情,却看起来像在笑,“值得用这种子弹来杀的人,他们一定更想要活的。”
“别逗我了,如果他们想要活的,你宁可再掉一条腿也会把我变成尸体……不,不能停下来,孩子你不知道,我们都是射出去的箭,都停不下来。”
“你这支断箭是要去射谁呢?”
“保证不是射你,也不是射你敬爱的劫先生。”
湖蓝绝不信任地哼了一声。原本以为看着卅四的痛苦也许能让自己愉悦,但这种愉悦却维持不下去,湖蓝扭头看着窗外。
“很多人觉得我是个多余的老头,我死了,很多人会觉得高兴。还有的人就会想,哈,你也有今天。”
湖蓝看着窗外:“说谁呢?”
“不一定是说你。”卅四苦笑,那种苦笑都让他痛得颤动,“孩子,有药吗?”
“什么药治得好你?”
“不是治病的药,止痛的药。你的腿那样,止痛药应该是带了的吧?你打算让我一直痛到上海吗?”
湖蓝掉头看着他,看了很长一会儿:“你受伤后看起来倒不是那么讨厌了。”
“是埃现在我们都一样痛苦了。”
湖蓝在犹豫:“啊呀,忘带止痛药了。”他踢了一脚司机座,“我们带止痛药了吗?”
纯银回答:“没带。什么药都没带。”
湖蓝冲卅四摊了摊手:“真是不小心。”
“我不知道你这么恨我。”卅四说。
湖蓝咧了咧嘴,终于决定装聋子,他看着窗外,他不给卅四药,但也让卅四那边成了他目光的禁地。
“你的围脖可以借我吗?”
“你的事还真多。好吧,这个可以。”湖蓝解下围脖交给卅四。
卅四企图用那东西束紧伤口,多少起个止血的作用,可他用不上力:“能?否……?帮把手?”
“可以。”湖蓝面无表情地帮卅四束紧,他力气很大,卅四痛得几欲晕去,但湖蓝没见出丝毫手软,“血倒流得不多,可是里边在烂。”
卅四整理着那围脖,直到发现围巾里编织的钢丝,卅四苦笑:“年轻人杀人用的东西,居然拿来救老头子的性命。”
“苟延残喘而已。”
“希望能挨到我要去的地方。”
“我要睡了。”湖蓝说着就睡,他闭上了眼睛,他看起来真的睡了。
卅四轻轻地吸了口长气,看着窗外,他的痛苦没有一秒钟不在燃烧。
湖蓝的车猛地停下,湖蓝下车,然后去了卅四所坐的那边:“要方便吗?”
卅四昏沉地看着他,痛苦已经让他以汗洗面,他摇了摇头。湖蓝耸了耸肩,然后自己到路边方便。
纯银跟过来:“湖蓝。”
湖蓝随着纯银的目光转头,看到卅四正费力地推开了车门,从车里出来,手扶过的地方是一个殷红的手樱
卅四艰难地挪到路边,扶着路边的树气喘吁吁,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看着路那边的旷野、山峦和田地,炽热夹杂着哀伤。
湖蓝回到自己的车边,伸手打开了后备箱,他看着车厢里的内容,武器、衣服、药品……整整一箱的药品,又看了看卅四,他在犹豫。他最终还是关上了后备箱。
纯银如影随形地跟在湖蓝后边。
“给先生发报,卅四遭日本人袭击,重伤无治。我不打算给他治疗,因为这样至少可以防止他耍弄诡计。我会在今晚到达上海,希望他能撑到那个时候。”
“是。”纯银应道。同时,他的手从口袋里伸出来,拿着一瓶强效止痛药:“湖蓝,你该吃药了。”
“不吃……胜之不武。”湖蓝犹豫了一下,然后转向路边的卅四,卅四扶着树在那里站着,一动不动。湖蓝看了一会儿说:“走啦!你打算死在这里吗?”
卅四缓慢地回身,苍凉的苦笑:“不,不。得赶快动身……得赶快赶到上海。”
车队再度疾驰。
前方阴晦的天空下终于出现了那片庞大的建筑群,什么都看不清,在南方的雾气中它只是乌蒙蒙的一片。
湖蓝看了看身边的卅四。卅四闭了眼,垂头坐着,腹部包扎的围巾没有多少血渍,但他看起来像是停止了呼吸。“老家伙,你还活着吗?”没有动静。湖蓝终于伸了手去探卅四的鼻息。
卅四突然说话:“上海。它是你的家乡吧?”
湖蓝愤怒地拿开了他的手:“不要装神弄鬼1
“只是养神。养好神,谁知道上海还有什么出乎意料的事情。”
“不会有了,我们在上海的实力足以掌控任何事情。”
“这阵子诸多的血洗、火并,似乎不好说掌控。”
“是对不自量力者的惩罚,洗牌。”
“是野心膨胀,孩子。掌控不光是控制别人,也包括自控。”
湖蓝又想发作,但看一眼卅四的惨状,火气反倒没了:“我何必跟一个说话就要进棺材的人斗嘴。”
卅四苦笑:“你是又长大了些,我就不知道我会不会有棺材。”
湖蓝沉吟了一会儿:“棺材倒会有的。”
卅四居然看起来很高兴的样子:“谢谢,赚了。有棺材就好了,这行当有棺材就很不错了。”
湖蓝纳闷地看着他:“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一路的争吵多少有助于拉近人与人的距离,而且自卅四受伤之后,也许见死不救会造成些许内疚,湖蓝现在对卅四少了许多以前的粗暴与生硬:“你这趟出行就是准备死,你早就知道吧?命都不要,又何苦毫厘必争占这些小便宜。”
卅四悠悠然地看着窗外:“不欺人,不害人,能帮人时不使坏,偶尔占点送上门的小便宜,不亏心。”
“好好的在说话,又何苦刺人1
卅四看看忽然变得愠怒了的湖蓝,他真有些纳闷了:“刺人?没有埃”
“什么叫做不欺人,不害人。你住嘴吧,不用解释。”
但是卅四开始微笑起来,笑容里甚至有欣慰的意思:“有人说你跟劫先生不是一类人,我现在才相信。欺人害人的日子不能让你满足吧?就算劫先生告诉你这就是人上人。你想要什么,孩子?”
湖蓝愣了一下,冷冷地说:“告诉你这话的人已经死了。是果绿吧?果绿死了,脑袋都打烂了。”
“没有棺材。”卅四叹息,“他是个好人。”
“还不错。他发难之前,我正建议让他接任西北站站长。跟密码有关的共党我亲手就杀了六个,你可能是最后一个还活着的吧。”湖蓝细细地欣赏着卅四悲悯的眼神,悲哀一次次袭击着卅四,卅四也没打算掩饰,但湖蓝很快也明白了,这样打不倒一个见过太多生死沧桑的老人。
“可能。”卅四看着自己的伤口,在原来的苍老上瞬间又添了十岁。
“所以别再说我不欺人不害人。”湖蓝看着窗外掠过的景色,那是个不再谈话的信号。
一路无语,车队再一次停下。因为是在沦陷区,湖蓝的手下要做进入上海前的最后准备。
湖蓝在车外走动,看着远处的几座新坟。纯银递上一根手杖,湖蓝接过,那是把杖剑,他拔出来看着森寒的锋刃。
“糙了点,你先委屈一下。就要进上海了,靛青说到上海给换成带枪的,是他的心意。”
湖蓝挥了两下,摇头:“就这个,白进红出的实在。”
纯银瞟了一眼车里,卅四在沉睡,他再次拿出了药瓶:“湖蓝。”
湖蓝看了看车里的卅四:“不要。”
“这又何苦。”
“我不想在心里输给一个老朽的共党。”湖蓝看了看他在车边等候的手下,都已是刀入鞘枪入套,一片肃杀。
一股子旋风卷着落叶从车队边掠过,中间还夹杂着几片纸钱,给人一种不祥的感觉。
“走吧。”湖蓝掉头走向自己的座车,眼角有影子一闪,湖蓝反应极快地拔出杖剑,把那东西戳在地上。湖蓝把他扎住的东西挑起来,挑到自己眼前,那是一片纸钱:“上海,该死些人了。”
卅四惊醒了:“我们是去救人的,孩子。”
湖蓝看了卅四一眼,发现那老头像是神志不醒,又像是梦呓,他扔掉那片纸钱上车。
车队在飞舞的落叶与冥纸中驶向他们未卜的前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