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世勋翻着报纸道:“不知道容定坤会有什么反应。是硬撑着否认,还是咬牙认下来……”
冯世真脑子里闪过一簇火花。
难道……
“想到什么了?”冯世勋看她神色不对。
冯世真慌忙摇头,心噗噗狂跳。
容嘉上问她如何化解仇恨。她说让容家登报认错,自首,倍偿受害者。
两日后,揭露闻春里惨案的新闻就铺天盖地而来。
是他吗?
冯世真手掌按着胸口,缓缓坐下。
他真的开始动手了?她的刺激和怂恿奏效了?
“世真,你想到什么了?”冯世勋不安地问。
“我现在也不知道情况。”冯世真说,“哥,放心,闻春里受害的也不只咱们一家人。这才第一天,局势谁也看不懂。不如耐心等几天,看看后续再说。”
冯世勋也只得如此。他把报纸拿出去给父母看,也让他们有个心理准备。冯世真坐在屋里,心跳急促,冷汗自鼻尖背脊上一阵阵冒出来。她想了想,借口出门倒垃圾,去了巷口的小卖部,拨了一个电话。
等到孟绪安的嗓音自话筒里传出来时,冯世真有些惊讶:“没想到您亲自来接电话。”
孟绪安低笑道:“看了报纸后,我就吩咐了他们,你今天要是来电话,直接接过来。”
冯世真低声道:“打搅七爷了。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有些没头绪。”
“这事可不是我做的。”孟绪安意味深长地笑着,“是你家那痴情的容大少为爱而大义灭亲呢。”
冯世真背脊一阵发麻,打了个寒颤,半晌没出声。
“世真,你做得很好。”孟绪安道,“你觉得,容嘉上愿意和你私奔吗?”
冯世真这下更是连气都一时喘不过来了,握着话筒整个人僵成了个石雕。
孟绪安的笑声里充满了兴味:“放心,不会让你们吃苦的。你要是中途不乐意了,回来找我,我定会再好生安置你。天下的男人多的是,我们聪明的小世真,却只有这么一个。”
冯世真哑声道:“七爷说笑了。”
“你斟酌着,自己做主吧。”孟绪安说完,挂了电话。
冯世真沉默地回了家。冯氏夫妇还在和大儿子议论报纸的事,也没在意女儿的异常。
冯世真溜进厨房里,茫然地站了一会儿,找到了一瓶做菜用的白酒,拔开塞子仰头猛灌了一口。热辣的液体流过敏感的喉咙,涌进胃里,重起的热气让她咳嗽起来,眼睛湿润。
她喘息着靠在厨房墙上,听门外冯太太在念叨着:“原来是他们家干出来的事!世真还在他们家做了那么久的工,好在已经辞职了。千万不能让旧街坊知道!”
冯先生也说:“不知道这事会闹多大。就怕小报记者为了挖新闻找上门来,胡乱写些什么。”
“我们当然会谨慎的。”冯世勋说,“我一直和张家老二他们有联系,明天和他们碰个头,看看旧街坊们是怎么看这事的。现在这新闻才出来,容定坤又还没有认,一切都不好说。”
“我想他是不会认的。”冯先生冷哼道,“如果街坊们要去闹事,你可千万别凑过去。你不比他们是光棍。我们一家子俱全,你还有这么好一份工作。容定坤有权有势的,万一让你丢了工作可不好。尤其你妹子还在容家工作过。女孩子家名声更要紧。”
冯世勋憋着气,不情愿地应了一声。
一家人在别扭的气氛中吃了晚饭,各自回房歇息了。风起云散,淡薄的月光一视同仁地照耀着这座城市的每个角落。
容家华丽精美的洋房里,灯火明亮。容定坤前两日有事去了南京,今天傍晚才回到上海。一家人全都惴惴不安,好歹拖到吃完饭了,容嘉上把继母和妹妹们打发回房,才把报纸拿出来给容定坤看。
容定坤铁青着脸连翻了几张报纸,忽而一言不发地抓起书桌上的砚台,狠狠地朝一侧砸去。砚台哗啦打碎了窗玻璃,落到了窗外的灌木里。这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分外清晰,连窝在绣楼里的容家姐妹都听到了,吓得面面相觑。
容芳桦忐忑地问:“大姐,你觉得报纸上说的事,是不是真的?”
容芳林也不知道怎么回答的好。她白日里也问过容嘉上。容嘉上却没肯定也没否定,只让她管好下面的弟妹,最近这阵子不要乱跑。容芳林潜意识里觉得,这事估计有七成可信,可又不想承认自己亲爹会作出这么丧尽天良的事来。况且……
“冯小姐就是从闻春里出来的呢。”容芳桦说出了容芳林心里的话,“她就说她家被烧了,她爹也受了伤。你说,她看了报纸,会怎么想?”
“我也不知道。”容芳林苦恼地揉着额头,“就算要定性,也得法院来判吧。哪里有任凭报纸说三道四的?”
“那,”容芳桦又问,“你觉得是谁把这事告诉报社的?还有,报纸上写的杨某,是不是秀成哥哥?”
容芳林俏脸苍白,手指紧紧绞着裙子上的丝带,一言不发。
“杨秀成?”书房里,容定坤扬起尾音,“他倒是算着时间来呢。”
“是我让他这时候过来的。”容嘉上平静地说,“闻春里的事,他也有份。报纸上也写了他。”
杨秀成面色肃然地走进了书房,朝容嘉上点了点头,随即对着容定坤开门见山道:“表姨夫,这事不是我做的。我绝无可能背叛您。而且这么做,纵使损了您的清名,对我也没有丝毫好处。现在全上海都当我是您的走狗,替你到处杀人放火呢。我今天还接到家里长辈的电话,那边不分青红皂白地就把我骂了个狗血淋头,说要把我逐出族。我娘还在族里靠族人照顾,我就算再没良心要背叛您,也不至于连我娘都不顾。”
容定坤青白的脸色稍微缓和了点,冷声道:“我要不好过,你只会比我更不好过。”
杨秀成的面色也是青中透着紫,牙关紧咬,额头青筋曝露,欠身道:“我会去查清此事,看究竟是谁干的!”
容嘉上面无表情地站在一旁。
容定坤的目光在儿子冷漠的脸上停留了片刻,转回到杨秀成身上,道:“你觉得会是谁?”
杨秀成说:“我怀疑是先前辞职的那位冯小姐!”
容嘉上的表情终于有些变化,冰冷如霜的眼神朝杨秀成投去。
杨秀成说:“天下哪里有那么巧的事。她家被我们家烧了,她就来我们家做家庭教师?她来容家这几个月,容家大事小事不断,却都牵扯不到她身上。她在容家来去自如,到处都可以去,又和下人混得熟,也不知道被她探了多少秘密去。要不怎么她前脚辞职,这丑闻就爆出来了?”
容定坤沉吟之际,容嘉上噗哧冷笑一声,道:“说来说去,还是千古适用的老一套:但凡有什么天灾人祸,全都是女人的错。秀成哥也算是接受了新思潮的大学生,却还是继承了男人们随手就把黑锅往女人身上推的好习惯。”
杨秀成脸色阵红青白,低声道:“嘉上,我知道你喜欢她……”
“我是喜欢她。”容嘉上提高了音量,“可当初把她招进来的,可是你和太太。”
杨秀成勉强道:“那是因为我们当初就怀疑她动机不纯,有意招她进来盯住她。”
“你这话拿去哄哄芳林这样的女孩子还说得过去。”容嘉上冷嘲,“我觉得你的逻辑也是奇怪,暗示我们最近家里发生的事都是世真暗中捣鬼?我倒想知道,爹的小妾逃跑你说是世真怂恿的还勉强说得过去。知惠表姐这事,关世真什么事?”
余知惠是容定坤和杨秀成之间最不能提起的名字,也就容嘉上仗着大少爷的身份不用给这两人面子。容定坤当即就恼怒地重重咳了一声,杨秀成面容一时狰狞。
容嘉上继续道:“不论是招世真之前,还是聘用她的这几个月里,你我都反复查过她无数次,还专门派了人盯梢她,后面连测谎仪都用上了,还不是什么异常都没有!况且看报纸上写的东西,连皮包公司都调查得一清二楚。她一个小老师,有本事查得出来么?我是信秀成哥你不会泄密的,但是你找不出泄密的人,也不用随手抓一个人出来顶包吧。”
杨秀成气得胸口起伏,半晌说不出话。
“别得理不饶人。”容定坤终于发话,“冯氏一个女人,我也想她做不了什么。我看八成还是孟绪安干的。”
杨秀成不明白,“最近我们又没有招惹他,他干吗要这么做?”
容定坤欲言又止,摆了摆手,“我累了,你先回去吧。打点好报社,把这事压下去!”
杨秀成知道他有事瞒着自己,在心里冷笑一声,告辞而去。
等杨秀成走了,容定坤才对儿子说:“我们刚打听到金麒麟的下落,闻春里的事就闹出来了。这是孟绪安在催我们呢。”
容嘉上自己都还没有想到这一层。他本来还对如何隐瞒着自己才是告密者的事有点没把握,容定坤这么一说,他心中窃喜,面上气愤道:“他也太心急了。爹,他到底抓着咱们家什么把柄?很重要吗?”
“也不是太重要。”容定坤含糊到。
虽然不是什么致命的把柄,可也是一条可以震惊全国的丑闻。别的不说,首先和杜家的婚事就得吹,剩下的儿女也全都说不到好亲事。况且有钱都买不到好名声。自己辛苦半辈子,无非就是想将容家打造成名流世家,泽被子孙。这事要捅出来,一切就全毁了。
孟绪安那句话说得很对。天下人,又谁比自己的妻儿更亲。一个连妻儿都杀的人,谁还肯和你来往?容定坤一只脚涉黑,做的是昧良心的生意。可道上的人正因为成日刀口舔血,其实更忌讳这个,只会更提防容家,生意更难做。
容定坤有苦说不出,还因为另外一个连孟绪安都不知道的秘密。
其实,那个妻儿……
“爹?”容嘉上唤道,“怎么了?还有什么内情是我不知道的?”
“没什么。”容定坤含糊道,“桥本家那里,就没有其他的法子了?桥本三小姐没再向你透露什么?”
“目前是没辙了。”容嘉上说,“桥本诗织又拿不到好处,不会多向着我们。”
“她要什么好处?钱?”
“我。”容嘉上说。
容定坤嘴角抽了抽。
生出这么一个深受女孩子喜欢的儿子,做老子的不是不自豪的。只是自豪也没用,容嘉上订婚了。桥本家那姑娘来晚了一步。就算不晚,她一个不是很受宠的日本人家的庶女,也是配不上自己这个出众的嫡长子的。
容定坤疲惫道:“你也去休息吧。对了,盯着闻春里的那些旧居民,以防他们闹事。”
容嘉上说:“现在看来,既然背后有人怂恿,不闹是不可能的。我倒有个办法。”
“什么?”
容嘉上说:“推个替罪羊出来,比如就那家转接的空头公司吧。就说事情是他们做的,容家也不知情。然后说本着善心,可怜街坊们受灾,容家每家赠送一些钱。当然,会让他们签个协议,保证以后不会因为这个事来起诉我们。”
“我们还怕这些人起诉不成?”容定坤冷笑,“罢了。这些人是不值得什么,却防不住总有人利用他们来闹事。就按照你说的办吧。”
容嘉上微微一笑,从容不迫,“爹放心,我会办好的。”
闻春里这么大一桩丑闻,肯定不会只热个一两天的。就算容嘉上没有再动作,容家的仇家也不会放过推波助澜的机会。所以纵使容家各处打点,这桩丑闻还是热了一个多礼拜。
容定坤坚持不发声,任凭家门和公司门前每日都堵着一群记者。容嘉上倒是把安排好的替罪羊丢了出去,可众人都不傻,明面上接了,心里并不怎么吃容家这套,依旧兴致勃勃地挖掘内幕。
也不知道是怎么的,就被人查出来容家曾聘用过一个出自闻春里的女家庭教师。这女教师似乎还和容大少爷有过暧昧。于是,冯家又成了新的受害目标。
冯世真一大早见报就暗道不好,飞奔去杂货铺拨了一个电话,然后回来飞快地收拾了行李,叮嘱了父母。等到出门的时候,果真就有几个小报记者得邻居指认发现了她,围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