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涉及到NRS,就不得不说Syou·Phaedrus。
他是个传奇式的人物,上台的过程有几分像几百年前的明朝皇帝朱元璋。
是,他是最低下的井市之民出身,孤儿,做过小混混,别的同样出生的孩子冻死在街头,他却知道靠帮卖烤肉的老板招揽生意来取点暖。
能将生存本能的极限发挥出来的人,也是做得一番大事业的人。他后来走的并不是阳春白雪的道路,他走私。
江湖人做黑市生意就和学院毕业生坐办公室一样,都是为了生存。而任何一种生存都会妨碍到别人,所以也无关对错。Syou就是在这种观念下走着自己的路,成长起来。
他走的路线并不新奇。商人——政客。聪明智慧下用资本积累出来的权势。当然他之所以有万世基业和万贯家财,无非也是权术的表现与累积。
那时候玛莱巴有一股长时间操纵政治的势力,军人,和商人。Syou也是商人,一个大商人,最后他取得了军人们的一票。他做得很绝,用正义和司法的名义联合玛莱巴的自卫队冠冕堂皇地将对手清扫出了这个地区。
然后他修建学校、拍电影、立税、填海造城,做玛莱巴市长的工作。
后来他便当了市长。
时事造出来的英雄,玛莱巴的拿破仑。
他上台后贡献杰出,他重新塑造这个城市。不过他一人专权,下面黑吃黑的事时有发生。后来他的女儿在他把他的集权要发挥至极境的时候取代了他的位子。
他很平静地结束了政治生涯。
不过Syou确实有很多地方值得钦佩。
他接受的正规教育总共不到10年,他才干的增长主要靠自学。他的勤奋这么多年来一直传为佳话,玛莱巴的所有人都在读书时学过他的事迹。有时候开玩笑,说监狱里也该拿他的事迹教育犯人,至少Syou走私那么多年,还从来没有蹲过班房,真不亏为一门艺术。
现在的人说到那场大清扫,多少有点谈论圣巴托罗缪之夜大屠杀一样无关痛痒。我们所知道的那个和Syou对立的组织的性质已经在政治氛围的潜移默化中成为邪教和愚昧的代名词。
可仔细查找,还是会找到这样的记录:
义心会组织历史悠久,据记载成立于1880年。起初是几个受欺压的小作坊主联合起来形成的一个行会保护组织,后来逐渐发展壮大。随着历史的发展演变,它也由一个小小的地方势力成长为一个集行业垄断和军事干预一体的团体。简而言之,一只善良的小蜜蜂女大十八变,变成了杀人蜂。
在其操纵玛莱巴的25年间,也不是除了牟利一事无成。其中就是着重发展生化科技,并有非常重大的突破。可惜的是组织瓦解时存放资料的硬盘全部给组织人员销毁,基地毁灭性爆炸,事后找到的生化标本极少。但在这其中,工作人员发现了义心堂对NRS病毒的研究,这些资料大大帮助了医学人员,促成了45年前NRS病毒研究的突破。但和义心堂一样,医学人员在NRS病毒最后的一个环节上无法进展。
由于SYOU市长于刚上任时就NRS病毒研究下达指示禁止在人体上做实验,更严禁用活人做病毒标本,所以医学界因为缺少实验条件,一直没有办法就这一病毒给出最终的解释。
生死本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却老想着要改变。
这样着迷研究,并不是件好事。
父亲倾其一生研究NRS,最后落个家破人忘,得不偿失。现在关风接着他继续研究,不知道还会给他和周围人的生活带来怎样的变化。
伊弘就这样开导我:“岚,不要把事情想得那么复杂。即使怕草绳,也早过了十年大限了。”
伊弘是关风的大学同学,英俊的贵公子,学经济,开家小公司。他是我的铁档死友,认识两年,他了解我,往往胜过我自己。
电话里,他只打量我一眼,立刻看出状况:“有新的病人?”
“是……”
“大势所逼?”
“是。”
“觉得这样的生活没有止境。”
我说:“是!”
“任何人都不了解你?”
我跳起来,“是!”
伊弘笑了,“下班了我来接你。”
“好。”和他约会总是愉快的,他是个让女人更加女人的男人。
他们带我去见我的新病人。
那个男子给安放在130层。
本医院最高的一层。以前是个秘密实验基地,后来实验出了点意外给封闭了。关风好大的胆子,居然敢再度启用。
我给人一路带上到130楼,四个穿黑色警察制服的人走过来,说:“林医生,为了安全考虑,我们可能要检查一下。”然后自一旁走来一名女工作人员。
我很是吃惊,觉得这场面像足了电影情节,我没想到一切都那么正式。还没等我回过神,那女子已经把手放在我身上,皱眉头道:“林医生,您带了什么,好像是利器。”
我有点气恼,把身上的一支造型扁平的书签笔拿出来递她面前,道:“是!我空手道7段,只一支笔就可以杀人无无形之中。”
女子尴尬地收回手,向我解释:“请不要见怪。这也是上头的命令,进来的医务工作者只可以带医疗用品。”
130楼。一切都是白色的,只有青色的地砖无限延伸。我们的脚步声回响在这空荡荡的走廊里,分外响亮。他的房间在最尽头,门口有两名警卫人员和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子。
我知道在不知名的角落里一定还驻扎着不知道多少人的警卫,一旦有骚动,定会倾巢而出,手持枪械,把闯进来的人扫成烂泥。
因为这是NRS病毒,一种可以超越人类极限的力量。
我突然觉得自己很不放心关风。他可知道这是如何危险,这个小小病毒涉及到的情况根本不是他一个知识份子可以把持的。
野心!男人的野心!!女人永远不会了解,他们为什么总想证明点什么。
穿西装的男子走了过来,和我握手,说:“以后就麻烦林医生了。我是治安负责人安德。”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磁卡,递给我:“这张卡是启动我身后这扇门的一次性磁卡。也就是说只能由一个人使用一次就报废。请用这张磁卡在门上的识别器上输入指纹和眼角膜,以后您来这里可以直接通过指纹或眼角膜进入。”
我打量那张磁卡,上面有个独特的标志,是一只线条优美的蝙蝠。我笑了起来,他们紧张是对的,里面关着的是一个吸血鬼,他们一不小心就会丢了小命。
我照着指示做,输入了信息。门吱了一声,缓缓开启,一道白色帘子横在门口,挡住了窥视屋内的视线。
有护士从帘子那边走了过来,把手一伸做个请的姿势,“林医生请随我来。”
我转过到帘子的那边,看到了屋内的全景。
一间设备齐全,宽敞高档,整洁且幽暗的房间。洁白的墙,米黄色长毛地毯,柚木家具,落地窗户,针织壁挂,全套高档家居设备,附独立卫生间。窗帘放下来的,窗下有躺椅,我看到有个小东西缩在上面。
片刻的恍惚,以为自己错入了哪位高雅主人的卧室。下一刻,就有一个年轻男子擦拭着头发上的水珠走来问:“小姐找人?”
护士凑过来,指着躺椅说:“他就在那。刚进完餐,做完检查,给他服了安定,睡了。”
安定?“为什么给他服镇定药?”
“林医生,为了以防万一。”护士讪讪笑道,“他曾伤害过我们一名护士。”
我走过去,护士就站在原地,没有跟着我。
房间里很暗,我的病人就如同一个洋娃娃般躺在那张椅子上酣睡。他金色的头发在朦胧的光线中散出柔和的晕光,衬托着脸庞俊美无瑕,他的皮肤白瓷一般光洁,在半透明中散发着微光,苍白无血色。
他是一个美丽男人。混血的美丽。
我忍不住俯身看他。金光透过他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阴影,眼珠在眼皮下不住转动,秀美的眉毛正轻轻拧着。
我知道他在做噩梦。但睡着了的他看上去那么无害,如孩童般。
突然,他的眼皮一动,瞬间就张开了,我一眼就望进了那片蓝灰色的海里。
我急忙直起身子来。
他很吃惊,坐起来,盯着我身上的白大褂,抿着嘴不说话。
我迅速镇定下来,自我介绍道:“我是林岚,是您的护理医生,请多指教……”手悬在空中,他没有去握。我停了几秒,把手收了回来。
他一直在打量我,视线从我的白大褂转到我的脸,又从脸上转回到白大褂。他穿着件宽松的亚麻衣服,我可以从这个高度看到他的锁骨,他很瘦。
并且不和我说话,他面对我的友好,保持沉默。线条优美的唇紧闭着,蓝灰色的眼睛一直上下打量我。防我如防贼。
我在他旁边坐下,说自己的话,“我们将要共同相处一段时间,希望我们相处愉快。”
他冷冷看我,还是不说话。
我说:“我可以叫你Kei吗?”
他依旧沉默,惜言如金。谨慎如一只掉入陷阱里的小白兔。
我微微笑了。以前治疗自闭症的儿童,常常一人对着病人唱独角戏唱上几个月,久而久之,养成了自说自话的习惯。他若一直这么沉默,我并不介意一直说下去,我找得到话题。且看谁比较有耐心。
他并无心病,他只是忌生,我有信心让他今天就开口说话。
我改用英语问:“昨夜睡的可好?”
没有应答,他眯起了眼睛。
“昨天下了好大的雨,怕是今年夏天最后的雨了吧?很多人在雨夜是睡不着的,风筝音苦雁书遥,也不知会有什么入梦来。你做梦吗?”
他一直盯着我的脸。
我继续说:“梦比现实好,即使是噩梦,醒来便无事了。这个困住众生的凡尘反而永无止尽折磨着我们,直到盖棺才算完结。”
他的目光一直定在我脸上,一点没有欲念的认真严肃,反而让我不好意思起来。记忆中,还从没有这样给一个异性盯着看过,手都不知道放哪里合适,只有摸摸头发。接着说:
“玛莱巴的秋天雨很多的。可惜这里是楼顶,若是院宅,那定有番别样景色。栀子花未谢,又有秋菊添香,浮生也不过梦一场。”
他美丽的大眼睛看着我,孩子一样。
我对他笑了,直接问:“为什么不说话?我说的你不爱听吗?你喜欢听什么?”
他的眼睛带着点惊讶看着我。
许久,他才开口,悦耳的声音与空气产生共鸣,纯正的英语自然流泻:“你身上有股消毒水的味道……”
“是。”我还不大理解他的意思,“医院里都有这味道。”
“人死了也是用这种药水泡着的吗?”
我一怔,说:“科学已经发达,现在保存尸体的药水无色无味。”
我和他说这个做什么?
他像一只庸懒的猫,仰视着我,嘴角带着微笑。“我的医生?”
“是。”我把手插进大衣口袋里,“从今天起我负责照料你的营养和各方面健康。”
他显得很迷惑,又拧着秀美的眉毛,问:“你多大岁数?”
我答:“25。”
他点点头,然后把头侧着,仿佛在思考什么。我考虑找点话题把对话继续下去,他突然出声:“你想知道什么?”
我一怔,感觉到他明显的敌意,忽而笑起来。被卖了,岂还有倒着帮数钱的?他的恼怒完全可以理解。
“我只负责你的健康。”
他闭上眼睛侧过身去,他的领口很大,这一动,我瞟到了他背上的纹身:好像是一双翅膀。
不能飞的翅膀……
我的同情发自内心,“你一定遇到了很多艰难的事。”
他一旦开了口,也就不大吝啬言语,说:“我突然失去了一切……我突然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然后呢?没有你认识的人出现吗?没有人帮助你吗?”我问。
他转过脸,直视我的眼睛,用他那双忧郁明亮的大眼睛。
“换作别人,通常会问:你是怎么失忆的?关于那时的事你是否还记得?你当时身上没带可以证明你身份的东西吗?这样的问题。”
我微笑:“不急,这些问题都会一一问到的。”
他又沉默了一会,说:“偌大的世界,我只知道自己。你小时候后迷过路吗,医生?”
我说:“我能理解。陌生的环境,谁都不认识,也没有人来帮助你。那时才发现路很长,天很大,世界很空旷。而自己是那么渺小。”
这番话起了作用,他这回把身子也转了回来,“我什么都不记得了,包括自己小时候的事。”
“你定有个会温柔抱着你的母亲和一个把你高高举起的父亲。”
他嘴角抽了一下,垂下眼睛,没有接我的话。他的目光扫过我手上拿着的资料本,问:“我的资料?”
“是的。”我翻了翻,“多奇怪,体检表明,你曾经动过大手术,你的右肺下叶已被切除。”
他突然站了起来,白色的衣服在我眼前一晃而过。他站在落地窗前,抬起苍白的手,解开胸前的纽扣。
我吃了一惊,觉得脸上的温度在提升。
他的皮肤很白,是那种东方人里的白,可以说是种柔和的月色,在这昏暗的房间里,仿佛散发着光芒。米白色的衣服从他的肩膀上滑落,滑下胳膊,腰,落到了地上。
我瞪着他胸口,微微张开了嘴。
他低头,嘴角带着若有若无的笑容,手抚摩上了那条触目惊心的伤疤。虽然经过了很久的时间来愈合,但伤口的颜色还是比周围皮肤的颜色要深点,带着粉红色。它是如此嚣张地附在那片光滑白细的肌肤上,如此地不协调。
“你说的可是这个?”他问,我吃惊的表情把他逗乐了,他笑意加深。“我估计是失忆前弄的。很大……但不痛。”
我坐在那里动不了,他俯视我的眼睛,补充到:“阴雨天和情绪激动时这里会不舒服,但平时,它只是个痕迹而已。”
我呆呆想到,他的记忆是否也和这伤一样,虽然失去了,但一定还是留有痕迹在的。
我把衣服递给他,“请穿上吧,小心着凉。”
他仿佛没有听到我说的话,转过身往那张大床走去,掀开被子把自己裹住,睡觉去了。
我尴尬地站在那里,怔了片刻,才硬吞下这碗闭门羹。
伊弘看到我的时候就笑了,估计我的样子就像给郑国拒之门外的重耳,太过灰头土脸。
我向他抱怨:“生活真是多灾多难。好好一个人,一旦有什么差错,顿时给踩在脚下,万劫不复。”
“莫名其妙怎么来这么一段?”他问,“有你这样的爱心人士,想堕落都难。”他总侃我。
我得对他保密,只有说:“病人不合作。”
他把车开上道,“我带你吃好吃的,来补偿你在病人那里碰的壁可好?”
我双手赞成,“我要去唐人街吃荞面!”
“要求真低,我本计划请你去吃日本菜。”伊弘歪嘴巴。他是个英俊的人,歪了嘴巴很像某个电影明星。
我有板有眼道:“我可是华人,不吃小日本的东西。”
他无奈地笑,“爱恨真分明,拿你怎么办?”把车往唐人街开。
拿我怎么办?感觉他像另一个关风,也拿我的任性无法。我总在想或许我给宠坏,颐指气使不自觉了。也觉得这样不好,自己也不小了,还学天真少女对男孩子撒娇,光想就觉得矫情。换做别的女人,早就嘲笑开了,可见人对自己都是宽容的。
那边伊弘还在对我说话:“老祖母给我来了电话,要我代她去看望她少女时代的老师。”
我掐指头一算,叫:“老师?那多大年纪了?”
“105啦,老寿星,人你是认识的。”
我纳闷。
伊弘笑笑,“是孙文清女士。”
我惊呼。现在的女子可以不知道市长是谁,但绝对不会不知道“孙文清”是谁。尤其是我们这一辈,几乎是读着她写的《流年》长大的。她在现在的女子心中简直如同百多年前的张爱玲。
她是Syou的二女儿,小名叫Rose,现在人大都喊她Rose夫人。非常尊敬,非常爱戴,有点对待第一夫人的感觉。
“夫人在玛市大学任教的时候,祖母是她带的研究生。”伊弘说,“人生真奇妙,八十年之后,还会有谁记得我?”
我说:“等活到那个年纪,仇人也是值得怀念的了。”
伊弘瞟我一眼,“活那么久,孤零零的不好受。”
我顿时想起了Kei,NRS让我对他带有特别的好感和耐心。他现在是刀下鱼肉,任人宰割,无亲无故,孤独寂寞。谁能给他关怀,谁能给他安慰?
若换做我,不论谁来关心,怕都会爱上对方。
人心是孤独且脆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