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姑娘,万岁爷赏你的手串,可得千万保管好喽,要时时带在身上,记住了?”
如约说是,“这是万岁爷的恩典,不敢辜负。”
“不辜负就对了,御用的东西赏人,那是多大的造化!”章回含笑说,“也只姑娘的面子大,说没见过金线菩提,万岁爷就把自己的给你了。”
这种事,在太监看来很是了不得,预示着这小宫女儿不多久就要有大出息了。万岁爷对待后宫,永远都不怎么上心,和太后的较劲总会有个头,没准儿这丫头命里带着大贵,不是那些臣僚送进来的,格外得主子爷厚爱也不一定。
章回的脸上,浮起了从不轻易表现的和善,悠着声气儿问她:“姑娘家里,现有些什么人啊?令尊在哪儿高就?兄弟们有入仕的没有?”
如约说没有,“我们是寻常家子,家里父亲兄弟做些小本儿的买卖。我母亲生我那会儿难产没了,我是奶妈子带大的。”
“噢……”章回点点头,“姑娘也是苦出身啊,养出这么好的性情不容易。先苦后甜,往后合该姑娘过上舒心的好日子。”
如约笑了笑,不置可否。稍稍的一点苦,还存着对将来翻身的期许,要是苦过了头,就没什么指望了。
转头看外面的长天,下了两天的雨,今晚终于出月亮了。只是云层厚重,弦月射不穿,只在边缘描画出微弱的银边。有些东西,过犹不及,就像这漫天的浮云,层层叠叠如同鱼鳞,看着有些瘆人。
章回和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谈,如约不时要听一听殿里的动静,章回便安抚她:“还有会子呢,三更天准时停,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如约道是,重又收回身子,静静侍立在门旁。这一个时辰变得很漫长,熬到后面脑子里空白一片,唯等着引磬的撞击声停下来,等着殿里诵经的人合上经书。
因皇帝要在次间过夜,章回提前上那里布置去了。着人安排起居的云龙铺盖,还得盯着手下的宫人熏被子、准备寝衣软鞋。
如约一个人站在大殿外,四下无人时,仔细打量了殿门两眼。很结实,只要插紧门闩,一时间想撞开不容易。
时间慢慢推移,心潮一阵阵地澎湃,只等时机一到,就能去做五年来一直想做的事了。
然而就在这时,半阖的英华门忽然被推开了,余崖岸带着十几名锦衣卫绕过碑亭,直奔正殿而来。
如约的脑子里轰然炸开了惊雷,见他擡手一摆,身后的锦衣卫退到院子两侧站定了。他却一步一步朝她走来,那双鹰隼般的眼睛寒光四射,直勾勾地盯住了她。
“魏姑娘,”他在她面前站定,嘴里吐出的话,足以把她的伪装撕得粉碎,“杨稳在哪里?”
本能的反应难以掩藏,她那一刻真有些慌,但仍是极力保持镇定,欠身道:“余大人,奴婢不知道扬掌事在哪里,今儿也没见过他。”
“是么?”他似笑非笑看着她,“杨稳今儿称病告假了,我搜了他的直房,没有找见他。一个生了病的人,不在床上躺着,忽然不见了踪影,你说他会上哪儿去呢?”
如约知道大事不好了,原本他们这次的计划就很冒险,躲避御前的人不算,也忌惮锦衣卫插手。他们只是在赌,赌运气不那么糟,赌锦衣卫有内阁要对付,疏于对杨稳的防范,赌余崖岸相信杨稳已经被驯服,早就认命了。
可事实显然不那么乐观,锦衣卫这个时候出现,距离三更天只有不到半个时辰了,究竟是为什么?
如约眼下只有先撇清自己,毕竟杨稳的身份众所周知,她把自己择出来,就是保全彼此了。
勉强笑了笑,她说:“奴婢不知道。也许扬掌事瞧太医去了,也或者忽然有要事,出宫去了。”
可惜这话糊弄不了他,他深深望进她眼里,压着声道:“魏姑娘,你猜我让那些人远远站着听令,独自一人私下找你交涉,是为什么?”
他本就是阴险凶狠的人,操上了那种审讯人犯的语气,便让人不寒而栗。
她向后退让了半步,“余大人,您究竟要说什么?奴婢只是个小宫人,您这样,吓着奴婢了。”
“哦,吓着了……”他居然真的正了正颜色,“我没有要吓唬姑娘的意思,只想和姑娘说两句心里话,顺便向姑娘探听杨稳的下落。”
如约还是那句话,“奴婢一直在英华殿侍奉万岁爷,没有离开过,杨掌事究竟去了哪里,奴婢怎么能知道?”
她分明不想和他纠缠了,匆匆朝他褔了福身就要离开。
余崖岸的神情更阴鸷了,傲慢地仰起下颌,在她刚迈出步子的那一瞬,忽然冲口呵了声:“许是春!”
她如遭电击,腿脚像被无形的钉子钉住了,半分也挪动不得。
已经整整五年了,这个名字五年前随着金鱼胡同那场大火,毁在了烟尘里。她无数次地提醒自己,忘了她,大仇得报之前,不要记起自己是谁……可她没想到,再次听见有人叫起这个名字,竟是这样令她情难自已。
许是春——暖风连微草,许是春来到。她娘生她那晚,连着刮了一整夜的南风,晨间她呱呱坠地,他爹已经给她取好了名字,就叫是春。
许是春上头有了四个哥哥,所以她的降生,对于一直期盼有个女儿的爹娘来说,是一桩做梦都能笑醒的美事。孩子包在襁褓里,两个人如获至宝,明明不是头一回做父母,她爹一夜也要来看她好几次,据她娘说,拦也拦不住。
她的父亲,太子詹事许锡纯,当初连中三元,风光入仕。先帝赞他人品高洁,心思澄明,将来必能辅佐君王出统方岳,便把他安排进了东宫左春坊。初任左春坊大学士,后来升任少詹事、詹事,如果没有晋王政变,等到新君册立太子那日,他必能位列三孤。
可是一切的美好,在一夜之间化成了泡影。太子继位前两个时辰,死在了先帝的棺椁旁,然后就是这些扶植太子的近臣们,一个没能逃脱,被锦衣卫的屠刀砍杀了个干净。
她没见到爹娘兄弟最后一面,连安葬他们都不能够。至今她的亲人们,还被草草掩埋在忠义祠外的乱葬岗,她偷偷去过一回,连坟头都没能找见。
心经受了狠狠的凌迟,痛得她不敢回望。她知道自己败露了,是啊,卑如草芥的人,报仇简直像一场闹剧。所有的努力在这些当权者的眼里都不值一提,但对她和杨稳来说,即便希望渺茫,也要尽力试一试。
也许……还没到最后关头。她不信命,她想硬着头皮再蒙混一次,于是定住神,决定充耳不闻,但余崖岸根本没打算放过她。
他重新走到她面前,在她想避让之前,擡起手里的刀柄抵住了她的肩头,
“姑娘还记得这个名字吗?五年前太子詹事获罪灭门,她是唯一从刀口逃脱的人。这些年锦衣卫从未停止追捕,可惜一直没有她的下落,原来她逃到江南,隐姓埋名藏匿于市井之中了……姑娘不是江南长大的吗,也许曾经结识过她。”
绣春刀的刀柄冷硬,乌金的蟒首顶得她皮肉生疼,她灰了心,果然他已经把一切都查明白了。
仇恨被揭开,藏也藏不住。她的目光里燃着熊熊的烈火,但决口不应承,“余大人都说人家隐姓埋名了,江南那么大,我未必认得她。余大人来问我,是不是病急乱投医了?”
她口风很紧,余崖岸也不着急,凉笑着调开了视线。“余某自然也不希望你认得她,不过姑娘,今儿是皇上诵经斋戒的日子,这么晚了,你还留在这里,怕是不妥吧!”他边说,边四下打量,“余某得了线报,有人要对皇上不利,这才漏夜带领麾下进来护驾。但眼下时机不对,太妃和太嫔们还在,动静不宜过大。所以想向姑娘打听杨稳的下落,只要找见他,一切就与姑娘不相干了。”
这么大的事,说话儿就不相干了?他在借助人性的弱点,想让她出卖杨稳,求得自保。干他们这行的,果然擅长策反的龌龊手段。
她岿然不动,“我不知道他在哪里,余大人要是不信,就把我带走拷问吧。”
小小的姑娘,生了一副刚硬的脾气。余崖岸怅然叹了口气,“魏姑娘,你不该对余某撒谎,余某是锦衣卫出身,事事喜欢刨根问底。你说应选之前就有心上人,我打发人查明了,你这个心上人和你八字不合,往后就不要再念着他了。”
他说得波澜不惊,嘴角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戏谑地看蝼蚁垂死挣扎的惨况。
如约恍然大悟,原来是自己疏忽了。她实在没想到这人是属狗的,软话硬话都不吃,咬准了,不见血肉不肯罢休。
一种回天乏术的无力感像阴冷的湿袍子,紧紧裹住了她的身心。她知道一切都结束了,锦衣卫一出现,这件事就再也进行不下去了。
他在等着她交人,只要她把杨稳供出来,她的那份骄傲和自尊就彻底被打破了。可他耐着性子等了好一会儿,她始终一言不发。
他终于嗤笑了声,是个不见棺材不掉泪的主。于是别过脸,望向灯火通明的大殿,遗憾道:“看来不惊动贵人们是不成了。下令关闭宫门吧,把英华殿内外彻底搜查一遍,就算杨稳变成了一粒灰尘,我也有法子让他现原形。”
他说罢,狠狠咬了咬槽牙,转身就要离开,却发现手腕忽然被她拽住了。
她白着脸,连嘴唇都没有一丝血色,颤声道:“余大人,求您周全。”
那双清澈的眼睛望向他,漆黑的瞳仁里倒映出他的脸。他沉默了,不表态,也不拒绝,垂着眼盯住她,一字一句地问:“你要我周全?凭什么?”
如约心里明白,要想保下杨稳,只有自己付出相应的代价。抓住他护腕的手又紧了几分,“英华殿一切如常,太妃太嫔和皇上都未被惊动,只要控制得当,没有发生的事就不会发生。我的身份,余大人已经探明了,要杀要剐全凭大人发落,与他人无关。”
余崖岸摇头,“我要听的,不是这个。”
她觉得屈辱,但又无可奈何,如果锦衣卫把杨稳找出来,那他只有死路一条了。这个时候,还容得她讨价还价吗?
简直怀着杀身成仁的悲壮,她横下心道:“我没有心上人,但只要余大人今晚替我周全,那么余大人日后,就是我的心上人。”
这句话说出口,一切便有转机了。
余崖岸露出了满意的笑,有时候人就是这么鬼使神差,吃多了精美的点心,偶尔也想尝一尝硬食。微末的女孩儿,能活下来已是造化,何谈报仇!等弄明白世界的残酷,拔光了身上的刺,这个人还是有可取之处的。至少容色姣好,心灵手巧,要是再能多些软语温存,那么圈养起来,也可成为早些回家的理由。
垂眼打量落在他腕子上的手,他加重了语气,“这可是姑娘说的,余某听进去了。”
如约觉得自己不能再张口了,怕一张口,就会呕出血来。
她得吞下多少恨,才能对这杀尽她全家的人说出这三个字。背上冷汗淋漓,手脚在微微打颤,但她并不后悔。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只要他们都能活下去,十年二十年,总能再寻到机会的。
“好。”余崖岸在她手上压了压,“就依着姑娘的意思行事。”
她撤回手,却行退到一旁,他回身登上台阶,站在了英华殿外。
这时浴佛的经文正巧诵到尾声,太妃太嫔们由人搀扶着站起身,整整衣裳,从殿里退了出来。
皇帝亲自将人送到月台上,吩咐左右:“夜深了,小心护送,不要慌张。”
太监们领了命,外面的肩舆也都进来了,皇帝亲自搀扶宜安太妃坐定,方才退后两步,目送肩舆擡出宫门。
新月如钩,惨淡地挂在天边,宫门缓缓闭合,皇帝方才问余崖岸:“出什么事了?”
余崖岸道:“接了线报,说有逆党想趁浴佛节大办法事,入宫行刺。臣不敢耽搁,立时点了人赶来护驾,今晚臣在斋房外把守,不会让任何人靠近半步,请皇上放心。”
皇帝点了点头,并未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佛前跪了几个时辰,早就有些困倦了,擡手抚了抚额道:“宫眷那头不得惊扰。”
余崖岸说是,“臣亲自盘查,不会有半分错漏的。”
章回上前来,和声道:“万岁爷乏累了,奴婢命人伺候万岁爷梳洗,早些歇息吧。”
亦步亦趋把皇帝送进东次间内,菱花门也半掩上了。不一会儿人又退出来,站在台阶上叫魏姑娘,“你进去吧,伺候万岁爷擦洗更衣。”
余崖岸微蹙了眉,脸上却还带着笑,对章回道:“章总管,这宫人不是御前的人,进去怕是不妥当吧。”
章回哪里知道内情,只管善解人意着,囫囵对余崖岸一笑,“永寿宫娘娘原打算进来伺候,不曾想身上不大好,退到梢间里歇着去了,只好打发身边得力的宫女过来。今儿斋戒,跟进英华殿的人不多,有人搭把手也好。”边说边招呼小太监把热水擡到次间门外,一面给如约使眼色,“姑娘处处留意,小心着点儿。”
如约说是,半悬着的心放不下来,记挂着西次间的杨稳,又不得不遵令在皇帝跟前侍奉。
热水舀进银盆里,她端在手上,待要进去却被余崖岸拦住了。
余崖岸擡手拔下了她髻上的顶簪,“这种利器不能近万岁爷的身,干脆留下,也好避嫌。”
如约看了他一眼,心里愤恨,但又不能说什么,干涩地呵了呵腰,“谢大人顾全。”
擡腿迈进门槛,耳边刮过康尔寿的嗓音,“还是余大人缜密”。
她深吸了口气,重新敛起精神走到皇帝榻前,趋身道:“万岁爷,奴婢伺候您净手擦洗。”
皇帝坐在南炕上,人很沉寂,没有多余的话,连眼神都是自律的。
净手不需要人帮衬,自己清洗干净,接过了她事先绞好的巾帕。
展开,覆在脸上,一团湿暖之气扑面而来,扫清了半晌的疲惫。待摘下之后再递还给她,瞥见她低垂着眉眼,安静地站在一旁。灯火晕染了她的脸,灯下看她,更有一种宜人的气韵。
皇帝是聪明人,自然懂得那些御前太监的安排,无非觉得这宫女有更进一步的福气。他也不打算拆穿,只是想起恪嫔的盘算,一门心思要拿她来固宠,结果被她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现在呢,人到了面前,又有什么说头儿?他生出一点促狭的心思,很想知道她拒绝金娘娘,究竟是发自内心的不情愿,还是为显矜持,有意的欲拒还迎。
站起身,展开双臂,示意她来更衣。她低头上前解开他领间的赤金纽子,只觉气息如兰,纯净自然,并不让人生厌。且她行动确实谨慎,避让开所有触及他皮肉的可能,这样近的距离,连眼皮都没擡一下,可见是真的没打算讨巧攀附。
皇帝牵动一下唇角,没了甄别的兴致。换上寝衣后重新坐回南炕上,随手拿起白天来不及看的折子,就着炕桌上的灯火审阅。
如约换了温热的清水来侍奉他洗脚,把那双龙足放进水里之后,就傻傻地蹲踞在脚踏前干看着。
皇帝不见她动作,抽空瞥了她一眼,“你在等什么?”
她迟疑了下,展开巾帕摊在膝上,“奴婢给万岁爷擦脚。”
可他才刚踩进盆里不久,甚至连脚踝都没浸湿。
“看出来了,你没伺候过主子洗脚。”
皇帝无奈地放下奏疏,心想还是靠自己吧!
正在探手掬水的时候,听见外面传来一串脚步声,章回隔门向内回禀:“万岁爷,后面的廊亭起火了。”
皇帝直起身子,指尖的水滴进银盆里,激起一串绵绵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