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路没动静的么,怎么总是这么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后边?
她不愿招屋里人的注意,径直绕开他,穿廊下楼,余光瞥见他跟过来,慢了步来:“沈先生不去看我大哥?”
“不急叨扰。”他问:“你不进去?”
她踱到二楼的飘窗前,假装听不懂他的意思,“我大哥在休息。”
她停步,他也停下,“不愿打扰令兄,被嚼舌根也无妨?林小姐的脾性还真是因人而异啊。”
云知没好气地转过头来,“沈教授,您的话里有话我可听不懂,我笨得很,解读能力和考试能力一个水平。”
他眉毛微挑,“喔?解读有误,所以倒醋?”
怎么又提这个碴?
“沈教授是小孩子么?”云知仰头道:“和一个孩子计较这些,不嫌幼稚?”
沈一拂瞧着她这般执拗的神情,竟一本正经道:“不嫌。我倒是头一次见到你这样大的姑娘称自己为孩子的。”
云知听出了戏谑的意味。
是啊,无关痛痒的恶作剧,除了让你显得更为难堪,还能如何?
她不甘示弱仰起头:“沈教授大我足足十岁,我在您面前还不算个半大孩子?这和年龄没有关系。您贵人事忙,还是先顾好自个儿吧。”
说罢,也不给他驳回的机会,转身就走。
他见着她走出了气鼓鼓的步伐,常年淡漠的唇角稀罕地勾起了忍俊不禁,只一下,又愣住,仿佛对于自己会笑这件事都不太习惯了。
较之总统套房的待遇,普通病房的空间就略显局促了,云知本以为他们那儿应该也有家人照顾,没想到除了书呆子床边有个年轻的女孩坐着,其他三床竟连个看护的人都没有。
没人帮忙看针,那三个也都没睡着,见云知过来,顿时来了精神,夏尔先道:“哎哟,云知小姐,可算把你给盼来了。”
隔壁床的广东腔坐起身来:“叫咩小姐呀,该叫救命阉人。”
云知瞪大了眼睛,“阉什么?”
“他是说恩人。我们都听沈教授说了。”对床的中年老学究笑道:“如果这回不是你在葡萄酒里灌了醋,我们早就给那瓶玛歌灌得穿肠肚烂了,哪还能躺在这儿说说笑笑的。”
“……”
就一会儿工夫,姓沈的还专程来拆她台子?
“我不是有心的……”话一出口,就说不下去了。
都灌醋了还不是有心的?这压根没法自圆其说啊。
“youngpeopleare妇llofvitality,”夏尔说:“weknow.”
单子瞅云知满脸写着“没听懂”,笑说:“他就是学不好中国话,莫理他。等大家伙好好教你一阵英语,准怼他个哑口无言!”
他这回没飙广东腔,云知反而听不懂了,“啊?谁教我英语?”
“我们和你哥约好要给你补所有的功课,直到你考入沪澄。”单子奇道:“咦,沈教授没有和你讲吗?”
出病房时,沈一拂还伫在飘窗前。
一袭长衫随风飘拂,他的手背在身后,本是个老学究的古板色调,偏偏给他穿出了几分风流雅致。
记忆里,沈一拂极少这样穿,即使是念学堂那会儿,他也就是着对襟窄袖的马褂,长不过膝,总被大家笑是休闲衣服,难登大雅之堂。
她倒是问过,他说他不喜欢那样空荡荡的衣裳,衬得瘦弱。
谁能想到十数年后,在各色男女都兴洋服的大上海,他倒怀旧的披上了长褂。
大抵是夜深了,走廊的灯只留了一两盏,窗外的灯亮得更甚,打进来,将他的背影铺得长长的,正好落在她的脚边。
云知迈步的时候下意识绕开,不愿踩上去,但越往前,影子越宽,窄窄的廊道无处可避,她停了下来,莫名有些懊恼,拿脚尖踢了一下地上的人影。
沈一拂忽然回头,正好看到这一幕,被抓个现行的云知忙把腿收回去,轻咳了一声,“呃……沈教授还没有走啊。”
“嗯。”
她也不知自己局促什么,“我听他们说,我,国文和数学,就是,那个卷子……”
他看着她,“你的文章,修辞和见解都有独特之处。”
作文的题目是“如何看待鬼神之说”,大部分的学生知道这新式学校最为痛恨封建糟粕,都力证唯物主义论,也只有云知通过几个论点分别辩证讨论——因没有证据证明存在,所以不存在,同理也可能存在,只是人类观测手段过于落后而已。
她以孔子曰“敬鬼神,而远之”,又曰“子不语,怪力乱神”为引,但最后以“不论有或是没有,都无法主宰人”为落脚点,那么短的时间内,算难得了。
林五小姐嘴上矜娇,听到夸赞时会忍不住翘了翘嘴角,又飞快摁了下去。
“只是……”他道:“若今天阅卷的不是我,这分数就不高了。”
“为什么?莫非沈教授信鬼神?”
“我不信鬼,也不信神。”他道:“只是,欣赏不刻意讨好的文章。”
她挑眉,咕哝了一句,“那就好。”
话本来已说完,她这一细致表情尽收眼底,他反倒微微失神。
见他递来一丝困惑的神色,她的舌头不争气的打了个磕绊:“你,不是说让我另择良校……怎么还有闲工夫阅卷的?”
他难得没去计较她语言上的“冒犯”,却说:“你字写得不算好,本来不想批的,好在端正,而且看你答卷时很认真。”
云知本在想她的字连天子都夸过的,只是用不惯钢笔罢了,听到后半句愣了一下,“你怎么知道我很认真?”
“我有眼睛。”他语调平静,“不是听你说什么,就信什么的。”
她瞄见了,慌慌张张地避开他的视线,心里头却是狠狠一跳——这话又是哪个意思?
“你过来些。”他说。
云知乍然擡眸,“什么?”
见她没动,他主动步上前来,一步、两步、三步停下,不足一肩之距。
他缓缓弯下腰,低声问:“你学过画画?”
“啊?嗯。”
“哪儿学的?”
“我额……”她顿了一下,“我妈妈教我的,怎么了?”
这回,沈一拂的语气变得有些复杂,“你确定?”
云知想起伯昀提过云知的妈妈是学语言的,便及时纠正道:“我妈妈找学过宫廷画的先生教我的……”
“什么时候学的?”他的语调好像晃过某种意味,“你不是很早就随同父母住乡下了?”
“天下之大,卧虎藏龙之处极多,”云知理所当然扯说:“乡下就不能有会宫廷画的先生了?”
沈一拂无声看着她,没立即应声。
她被瞧得心里有些发的虚,“沈教授问这个做什么?”
“没什么。”他直回身去,只是那么一霎时,又恢复成以往的克制和内敛,“别和其他人提起你见过嫌疑犯,也不要和人说你画过图。”
原来他只是怕隔墙有耳才就近而谈。
“安全起见,你的家人那边也暂时保密。”他嘱咐:“包括巡捕房的所见。”
“巡捕房里有什么不可说的……”她嘀咕了一句,反应过来,“沈先生是指一通电话就让那些警察变了脸的事,还是……”
“嘘。”他回头看了看身后,食指虚空一搭,没碰着她的唇,“都保密。”
云知耳根有些发热,状似无意的伸手揉了揉,平平说:“哦。”
沈一拂以为她是怕冷,道:“你兄长醒了,你可以上去看看了。”
正要撒丫子开溜,又听他说:“我周末不在上海,一般周一到周三都在大南实验室。”
怎么就主动汇报起行程了?
见她投来迷茫,沈一拂提醒道:“你不是说要还我钥匙?”
“我……尽早送去。”云知差点没咬到舌头,一路小跑上楼。
她心里乱,进房的时候也仓促,一见到三伯母的脸,才记起来前边听到的话,正忖度着措辞,大伯母上前来挽着云知的手,带她往床边去坐,“我们都听说了,今天要不是有你在,伯昀可就未必过得了这一劫了。”
“什么?”
伯昀躺在床上,手里还插着针管,血色稍稍恢复了,“沈教授刚刚过来,说亏得有你电话打的及时,还有你那恶作剧,咱们大南实验室五口人没喝上孟婆汤,全仗了你那口神仙醋啊……”话没说完,给大伯母直接打断,“嘴里没个把门的,不说丧气话不舒服?”
幼歆笑道:“你可真有本事,连沈先生都敢作弄,好在这回是歪打正着救了人,否则就是把你开除了也不为过。”
楚仙觑着云知的神色,没作声。
这会儿就连三伯母都对她和颜悦色起来,就跟之前那番怀疑的话从来没有说过似的,她还关心着做笔录的事,问道:“你去巡捕房,有没有打听出来是什么人下的毒?”
云知摇头。
大家又七嘴八舌讨论起来,她的心早已飞到了别处——沈一拂说这个,只是凑巧么?
楚仙看她掉转头出门,忙跟着到走廊上,一把拉住她:“你去哪里?”
云知愣了下,“我……上厕所。”
楚仙问:“你今晚为什么要在酒里下醋?”
“不是说了,是恶作剧……”
楚仙说:“别人信,我才不信。”
云知莫名了,这三姐姐没头没尾耍什么脾气?
“你是不是……故意这么做的?”
“故意?为什么。”
“当然是引起他的注意。”楚仙:“虽然……我承认,你是救了我哥,但这由头搁我这儿不能含糊。”
云知这下听懂了,敢情林楚仙是提前宣占主权来着?
“我没这么无聊。”她想绕开,楚仙却不松手。
“无缘无故的,你跟着去我哥学校的聚餐,是不是早就知道沈先生也在的?”
“不是。”
“那你为什么要在他酒里放醋?”楚仙道:“你不是不喜欢惹是生非的么?”
“这些方才不是说过了么,他突击考核,把我今天入学报到搅黄了,我就作弄了他一下,有什么好质疑的?”
楚仙没想到一向软糯的五妹妹忽然转变的如此强硬,不觉愣了愣,又迅速恢复了气场:“那他为什么会替你说话?”
“他说什么了?”
楚仙抿了抿唇,“他说,今天如果没有你的配合,我哥也不会抢救得那么顺利。”
“他只是在陈述事实。”
“但他没有这个必要。”
这句话扩展开来的意思是,沈先生那样尊贵的人,没必要专程来为你解释这些。
其他鸡毛蒜皮的小事倒可以打个哈哈不开罪人,但事关沈一拂,五格格藏匿的心气愣是给激了起来,她将手一抽,道:“那三姐姐应该去问他啊,反正我没有这个意思,如果真的想引人注意,至少不会用这么作死的方式。”
说罢阔步而去,只留下楚仙一人呆在原地,一时没品出话里的意有所指。
(二)
医院里外三层走廊都跑了一圈,没找着人,出了医务大楼,远远瞧见林赋厉与沈一拂在树荫下,不知在聊什么。等走近些,但见大伯主动握起沈一拂的手:“还是得感谢沈先生倾力相救,否则犬子今日定是难逃此劫。那就约好了,这周日下午飞南路蓝冰咖啡厅见。”
“好。”
沈一拂出于礼貌送大伯至医院楼下,云知没找着机会上前,他就已经离开。
大伯见到云知,无外乎先夸了两句,随即问起在巡捕房的情况。巧的是,大伯最关心的点是警察对他们态度。她与沈一拂有约在先,自不好多说,只说了两句片汤话,其余一问三不知。
一直到回家,她都神思不蜀的,就连楚仙有意无意给她甩脸色,她也没去留神。
大哥留院观察,大伯母与荣妈作陪,这夜的林公馆比往常更空旷。
云知洗漱过后,靠在阳台边晾头发,眺着园林树影幢幢,回想着今夜发生的每一幕。
起先还在想着下毒的前前后后,后来走了神,便又忍不住去想他。
也不知为什么,他站在远处,总若有若无散发着一种不近人情的清冷感,但只要稍微走近些,又会给她带来某种错觉。
错以为是关心,仔细想,又分明只是对同事妹妹礼貌问候。
难道他早知她是伯昀的妹妹,才给她批阅卷子的?
不像。
又怎么会注意到她的画?
她是在他离开北京城之后才学了画,别说认,他见都没见过。
云知想,大概是今夜气候不佳,才导致她接二连三的会错意。
她又回到书桌前,撚开台灯,为了让自己再清醒些,拉了面镜子来,自言自语道:“爱新觉罗妘婛,你的忘性大,心也大……”
话戛然而止。
不知是不是玻璃罩的关系,奶黄色的光映在脸上,难得照出了一点儿娇皮嫩肉的假象,刘海湿漉漉的分开,露出光洁的额头,原本不算优越的五官这样搭在一起,竟搭出了几分灵秀的气韵来。
云知哑然片刻,忙伸手把刘海放下,恢复了往日呆头鹅的模样。
她朝镜子捏了个猪鼻子,学了个猪叫声,总算将自己逗乐了。
但她很快就笑不出来了。
她拉开抽屉,发现本该躺在里边的那串钥匙,不见了。
云知的房间不大,能藏东西的地儿并不多,她将屋里的角落仔仔细细搜罗个遍,仍不见钥匙踪影,一时懵在原地。
早上出门前,自己分明把钥匙放在台灯边上的小抽屉里,且是压在了脂粉盒子下边,怎么入了夜就不翼而飞了呢?
她心头焦急,唤来小树,小丫头原本一脸的睡眼惺忪,听说钥匙丢了吓得一个激灵:“五小姐,我收拾你的房间,向来都是守规矩的,怎么会动抽屉里的东西。”
“你傻呀,这钥匙不就是你给我找出来的,哪还能起你的疑?”云知把她拉到阳台外,小声问:“白天在家里的时候,有没有谁来过我的房间?”
小树蹙起眉头:“我今儿都在后园干活呢……”忽然又想起,“中午收衣服的时候,我看到三小姐从楼道里出来,我还奇怪呢,她平日一般不来这儿的。”
“你是说楚仙姐姐?”
小树:“但我看到她的时候,房门是关着的,所以我也不知道她有没有进来过……应该不会吧……”
云知也觉得不大可能,“这没影的事儿,我就是问一问,你别多心。”
瞧着五小姐有些失神,问:“那钥匙很要紧么?”
她摇了摇头,“你先回去睡觉,等天亮了我再去花园找找看。”
云知找了一上午,连后园里的喷泉池底都没放过,依旧是一无所获。按理说,那玩意儿也不是金银铸的,谁没事会偷个破铜烂铁玩儿?
云知寻思着是否自己记错了,没准当时把钥匙捎出门了,不留神弄丢也并非没有可能。
本来还答应了归还,如期没找着,总不能没交待。
一看时间,记起大伯同沈一拂相约的咖啡店好像就在附近,便想着等他们聊完,见面说也无不可。她换了件显白的米色衬裙,沿着树荫一路找,这飞南路十步一巷,要找家咖啡厅竟也不容易。
只是,蓝冰咖啡厅的店牌用的是英文,字母不识几个的五小姐毫无悬念的错过b露eice。
小小的咖啡厅需得提前预约,这会儿并没其他客人。
桌上摆了两份咖啡与糕点。林赋厉等沈一拂扫完企划书,有些紧张地问:“沈先生可感兴趣?”
企划书是打字机印出来的,其中一行“石油勘探技术”分外醒目,下边则附带一些技术可商用范畴等规划。
沈一拂神色平平:“企划书的内容,令公子可知悉?”
“我不做科研工作,不是他给我,哪来企划书?”林赋厉看并无反感的意思,笑说:“这项研究伯昀从英国留学的时候就开始研究了,沈先生也是优秀的科学研究者,当一看便知,若获得独家专利,收益链会有多么可观,当然,伯昀亦有一颗赤子之心,不论日后的发展如何,总归是不吝报效国家的。”
石油生意,岂止收益可观?说是暴利也不为过。
听到“不吝”二字时,沈一拂的嘴角微不可见的一挑,“既然大功在即,不知林先生今日找我何事?总不能要沈某分一杯羹吧?”
“沈先生说笑了,项目的研究还只是初级阶段,这一年来亦有不少洋行提过合作,只是伯昀那性子,说难听些就是很容易钻牛角尖。他越想要安分的做科研,麻烦却三番两次找上门来……唯恐今后这样的事恐怕再次发生,特来拜托沈先生,但若有您为他保驾护航,那我就放心多了。”林赋厉话音衔接的很紧,“当然,沈先生贵人事忙,我不好过多叨扰,若能适时帮衬,相信凭您的声望和家世,谁敢拂您的面子?”
沈一拂不置可否转动着咖啡杯,“沈某只是一个普通的教师,与家中也有多年不曾联络,谈不上有什么颜面。”
林赋厉只当是推脱的说辞,本不指望一次就能说服,道:“昨日巡捕房承蒙您的诸多保护和照顾,云知回家都说了,沈先生不必过谦。自然,这企划只是草书,具体筹划还得等研究出来,沈先生可多作考虑,有任何想法都好作商议。林某一介商贾,也许话语间会有些词不达意,最终还是希望中国人自己的研究成果,不让那些洋鬼子窃了去。”
正话反话随时转圜,无怪能上海商会扎下根的人物。
沈一拂却没什么继续坐下去的兴致了。
等云知找到咖啡厅时,他正好阔步而出,恰好看到了站在对街的她。
她招手示意了一下,刚穿过马路,但见他跨上摩托车,一拧油门,呼啸而过。
“……”
什么情况?没瞧见么这是?
她兀自怔神,林赋厉迎面走来,奇怪道:“五丫头,你怎么在这儿?”
“……我,想买点文具,走岔路了。”
“逛文具店怎么逛到巷子里头来了?”大伯忽然想起什么,“对了,你明天有没有空,代大伯走一趟大南?”
这几日,林公馆因为伯昀的事频繁进出,她也没坐轿车,大致了解了一下乘坐去大南电车站,午觉一醒,便揣着一份地图出门了。
公馆一带别墅区比较大,步行出去都要费十来分钟不止,等她找到车站,中途转换了两次车,抵达目的地时已然是傍晚了。
万没料到,再次来找沈一拂,不是来还钥匙,而是送礼来了。
她自是不愿跑这种腿,但大伯却说:“沈先生对你大哥有救命之恩,谢礼是不能废的,何况你要考沪澄,这种打点本就是礼节。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一支钢笔而已,由你来送再合适不过。”
钢笔的包装盒上印着“摸bnc”的字样,云知纵然不了解这种洋人品牌,也能看出这种钨金尖的大金笔价格不菲,以沈一拂的性格会收才怪。
林赋厉的意思是实在不收再捎回来也没事,云知私心里却觉得这样推推搡搡的客套场面实是既尴尬又多余。
但她不好严词拒绝,总归住在大伯家,吃穿用度上学打点,大伯一家子也是费了心的。
物理系的几大干将还都躺在医院里,实验室没开门,云知只能等在实验室外的走道口,有个手持推车的大学生路过看见,上前道:“你是来这儿找人的?”
“我是林伯昀的妹妹,”云知先自报了家门:“你知道沈先生的办公室在哪儿么?”
“沈先生现在还在上课呢。”那男生揉了揉乱糟糟的头发,“办公室就在前边,要不,我先带你过去等等?”
云知礼貌道:“麻烦你了。”
“不麻烦,刚好我今天帮沈先生搬东西呢。”那大学生听说她是伯昀的妹妹,自然热络了许多,“我听说林教授他们都生病了,怎么会一起病的?现在情况好转了么?”
她说:“就是……他们一起吃坏了肚子,没什么大碍,静养几日就没事了。”
“那就好。我还担心老师们都病倒了,沈先生一个人应付不过来呢……”话说着,推开办公室的门,请她先进去,“这儿还没打理好,稍微有点儿乱,你先坐……沙发能坐。”
同沈一拂在沪澄的教务处相比,这间屋子的摆设更简陋些——书桌是陈旧的老木搭着玻璃面,与等高的几案挨在一起,一看就是临时拼凑出来的;两堵墙面是带门的书柜,地上、沙发边全是堆摞的各色书籍、材料,桌子后的窗户墙边挂着一幅用原木边框装裱的字,题曰——科学精神在于寻求事实,寻求真理。
云知见这学生将推车里的一大叠书搬上桌,问:“这些都是沈先生的书啊……”
“可不是,咱们院里书痴不少,但像沈教授这样装一卡车书的,绝对大南第一人。”他道:“还好,他要是林教授那样爱攒报纸,可真没地塞了……要不是今天林教授办公室门锁了,我还能带你去逛逛另一种风格……”
云知轻咳了一声,“其实家里的书房就是报社风格了,我屡见不鲜、屡见不鲜。”说着话,一堆书歪倒在她脚边,她问:“就这么放在地上么?”
“沈先生不许我动,如何摆放还得他自己来。”
云知习以为常点头,“他惯是如此。”
“啊?”
“没啥,你有事就先去忙。”
那大学生道:“行,你先等会儿,沈先生一般五点下课,不会太久的。”
人走后,她忙从包里拿出钢笔礼盒,是想放下就走,又见他书桌杂乱无章堆满书,没准人家不留神当杂物丢了怎么办?念及自己弄丢了人家的钥匙,索性放下挎包,想着帮拾掇一点儿,算互不相欠了吧。
云知叉着腰柜子旁稍作打量——每一层都以类别区分,顺序则是由小本至大本、由薄至厚,她蹲下身翻了几个箱里的书名,果然一开始挪书时就分好了。
她啧了一声,“吹毛求疵的毛病倒是根深蒂固嘛。”
昔日在王府伴读时,他俩时常会被老先生打发整理书房——更别提她嫁入沈家后那独守空房的半年,卧室里外全是书——对于沈二公子的摆放习惯,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了。
是以,为他归纳书籍,倒不费多少工夫,半小时不到,除了她认不全的外文书籍以及专业教材以外,满地“疮痍”清空大半,正想趁着热乎劲把桌底下那一箱一并端了,忽然听到门外传来一声冷冽的斥问:“谁擅自动我的书架的?”
(三)
“不、不是我……”
问话的是沈一拂,答话的则是方才搬书的学生,云知要起身,背一挺一着桌,桌上一个铁铸地球仪掉下来,正中脚踝,砸得她眼泪瞬间冒出来。
沈一拂听到里头传出“咚”一声闷响,踩进办公室半天没见着人影,刚踱到桌旁,但见一个清瘦的女孩子慢吞吞站起身来。
沈一拂怔了一下:“怎么是你?”
她疼的额头都沁出汗,哪里腾得出劲回话,学生替说:“她说要找沈教授您,我就让她进来坐等会儿……”
地球仪滚到脚边,学生拾起来一看,跟被咬了一口的苹果似得凹了一大块,他觑向沈一拂,果不其然,沈教授犹如被冰封印的脸沉了下去:“王泽,我不是说过东西摆放无须别人插手么?”
王泽想说自己提过了,看人小女生脸色苍白的,又不好应这茬。
沈大教授却没什么怜香惜玉的觉悟:“林小姐来,不会是专程来收拾办公室的吧?”
听得出他语气不善,她也犯不着搭上笑脸,“自然是有事。”
他绕开她,坐上座位,“什么事,说吧。”
当着第三者的面,总不能说自己是来送礼的吧?她斜瞄向王泽一眼,那憨头憨脑的大学生一时没会意,仍捧着凹球仪瞎琢磨,沈一拂瞧见桌上的礼盒,除“万宝龙”的英语字标外,附带的卡纸尤为抢眼。
她下意识想要拿回,沈一拂先一步撚开卡纸,上边写着:小小心意,沈先生切莫见笑。
“我,纯粹想答谢沈先生,代我大哥。”她抢声说:“以及,在巡捕房的时候……”
“呵。”他淡淡的笑声打断了话头,“万宝龙,林小姐真是大手笔。”
王泽再迟钝,听到这儿也察觉不对了,刚一撤出办公室,云知就忍不住道:“我好心来送礼物,又帮您打理了一下书柜,不说句谢倒也罢,何必这么怪里怪气的?”
“礼物是你伯父让你送的?”
云知:“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
“你可知教师收超过十块钱的东西就算受贿?”沈一拂将礼盒往前一推:“东西和谢字,请带回去交还给你的伯父。”
云知:“……”
明明前两天在医院时还是有商有量的,合着才收了个柜子,就摇身变成了一尊冰佛?
云知也懒得辩白,一把兜回礼盒,不告声辞,转身就走。
只是脚伤着,她行动不便,只能拖拽着一瘸一拐,沈一拂见着,叫住她:“腿怎么了?”
她不答,兀自咬着牙踱向门去,缺没控制好力度踏错了边,生生刺了一个大踉跄,眼见要栽跟头,下一刻就被沈一拂扶住,她甚至没看清他是如何从书桌对面越过来的,只听他问:“脚怎么肿成这样了?”
不提她还没注意,右脚踝已经隆出一个小包。
她反讥道:“可不是我不留神么?碰着了您的宝贝地球仪,便是砸断了腿,也没什么大惊小怪的……哎!”
没说完,他径自将她半扶半托送沙发边坐下,不等她反应,肩被他摁住,轻言说:“地球仪有十来斤,真砸损了骨头,想当一辈子瘸子?”
“瘸腿警告”对于无比惜命的云知而言还是奏效的,她难得不继续唱反调,由他慢慢转着脚踝,“疼不疼?”
疼自是疼的,在能忍的范围内,她不肖摆什么楚楚可怜款。他大致摸出没大碍,瞟了她一眼:“你倒能耐,伤成这样,一声也没吭。”
她□□着倔强:“嗬,我光顾着听沈教授的训诫,哪有空吱声啊。”
“我看你是光顾着记仇。”他冲隔壁实验室喊王泽拿两袋冰过来,一回头见云知似要起身,食指一指:“不许起身。”
跟被传染似的,他话里也不自觉夹枪带棒,但方才那般冷冽的气息悄无声息疏淡了。等冰袋送来,沈一拂唤王泽去医务室请校医,一回头,见她可劲儿扒拉不下鞋,像一只炸毛的小鹿。
这双洋鞋的暗扣设计的尤为花哨,之前出门她是硬塞进去的,眼下肿脚脱不掉。云知一掀眼皮,见沈一拂弯下腰为她解开,“你穿鞋的时候总不是硬套进去的吧。”
被戳穿的某人:“……”
冰袋贴上皮肤时疼痛瞬间得到舒缓,只是与他这样视线齐平,耳根又不听话地烫起来,“我自己来。”她一把拿过冰袋,手上还抓着礼盒,没留神,笔就从缝里掉出来。
沈一拂眼疾手快接住,竟然是一支银盖红身的钢笔。
他怔住。
像万宝龙、百利金那样镶金嵌银的名笔都颇有分量,而这笔较轻,铝镀搪瓷的工艺明显不能与大品牌相提并论,更像是文具商铺里的学生用笔。
沈一拂又看了一眼盒子的标识,确认自己没看岔字母,“你这是拿自己的笔偷梁换柱来了?”
“并不是!只是借来大伯的盒子。”
沈一拂伸手撑着膝盖,就着她身旁坐下,“原包装的笔呢?”
“没带。”云知:“早就知你不会收,带了干嘛?”
他平整地双眉轻轻舒展开,“你怎么会想到送红笔的?”
“在沪澄那次,瞧你笔筒里每支钢笔都是黑色,连找个批卷子的红笔都费劲。”云知一撇嘴,“红杠笔可不好找,跑了几家店呢,喔,钱倒是没多花,四块半,担不起行贿的罪过……”
“怎么不早说?”
她本想说你根本没给机会,话到了嘴边,变成:“我偏不想说,我就想看看传说中的‘一只玫’有多么不讲道理,又多么爱讲道理。”
他不同小姑娘置气,“有林小姐在,这绰号我不敢当。”
云知愣了三秒,等反应过来他在暗讽,气的想把笔要回来,沈一拂起身将红笔插入笔筒里,说:“椟归还,珠笑纳了。”
一会儿不收,一会儿硬抢,哪是什么教授校长的,分明是蛮不讲理的兵匪子做派!
未及往下理论,王泽就带着校医出现了,她见有旁人,不得不暂时压抑恼火,复原成一副乖巧良善的姿态。实则校医来时,她已经消肿大半,后又让她试走几步,说没有伤筋动骨,休息一两天即可。
沈一拂看她送校医出门时有礼有节地“谢谢”长、“谢谢”短,就跟那晚在医院时一般,实是人前人后两幅面孔。
沈一拂无声笑了笑,顺手开了书柜门,手上书籍没来得及摆入,脸上的笑意倏然消散。
他愣了好几秒,又不信邪地将剩余的几扇柜门都掀开了。
那书墙之中分类有序地排放方式、以及熟悉感,竟如他本人亲自动手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