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的出现总能缓和一下气氛,不管他是个好孩子还是捣蛋鬼,我早就发现这一点了。本来,我和木克(同伴们习惯叫他“老木”)都呆坐在沙发上,膝盖紧紧并在一起,手捧茶杯,双眼直盯着墙上的画。那孩子从内室门里钻出来,拯救了我们。
他对我还有点印象呢,他说:“去年圣诞节我见过你!大叔。在你们航天局的联欢会开完了的时候,你扮的圣诞老人往我袜子里放了糖果。其实我想要一只小青蛙……”
“我可没做过什么圣诞老人,”我说,“你见到的八成是真的。”
小孩坐在茶几上说:“我都六岁了。你别想骗我,没有真的圣诞老人!”
老木翻起大白眼珠谴责地看着我,我只好承认了,并且说:“老木扮的驯鹿。”
“我没有。”他闷声闷气地说。
“你必须承认,在营地里你的外号就叫‘驯鹿’。”
“我的外号是‘牡鹿’。”
小孩子靠在老木腿上,不知为什么老木总是受到儿童的欢迎。小孩说:“是我爸爸让你们来看我的吧?”我们互相望了一眼,老木脸红了,我吭哧了几声,说:“可以这么说,你爸爸委托我们来看你……”“你有五毛钱吗?”小孩抬起蓝幽幽的大眼睛看着老木。老木从衣袋里掏出一个硬币给他,手有点发颤。
这时,孩子的妈妈进来了。她仿佛已经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脸色苍白,双手揪着衣角。
“你出去玩一会儿好吗?我们要跟你妈妈说点事。”木克对孩子说。
小孩从他腿上跳下去,同意了,但他讲条件道:“呆会儿我们要玩游戏,要玩‘骑牡鹿’,好不好?我去准备牡鹿的饲料。”
等到孩子跑出门去,气氛又变得紧张起来,我们俩又开始研究墙上的画。那位母亲呆了片刻,问:“格林怎么了?他为什么没回家?”
“夫人……”我说,看了看老木,他的脚在地板上来回蹭着,我真想捶他一拳。我接着说:“出了点事……”
“我知道一定是出事了。”她盯着我们,“格林返家的日子一直拖延下来,一个月、两个月……我打电话到你们局里,他们什么也不告诉我!到今天,你们突然来了……”
“第二班工作人员出了点岔子,一直没能上路。”老木笨拙地解释,“我们这班人就只能留在工地上等着。我们俩,也是刚回来不久。”
女人望着我们,那眼神令人无法忘记。
我难受地点点头:“是的。他……”
格林夫人哭了起来,我和老木手足无措。
进来之前,我俩本是商量过对策的,我们预料到肯定会看见眼泪。老木说:“我们就让她哭个够吧,女人哭一场,心里就好过些。她是咱们一个好伙计的老婆,咱们应该忍,我是说,她不对咱们哭,又能对谁哭呢?”
可是,真正面对一个伤心哭泣的女人,我们俩全身如同被针扎着一样,我们都没有对付女人的经验。过了一会儿,她抬起头,说:“行了,我总算知道他出了什么事儿。局里为什么不发通知给我?”
我的脸发热了,我说:“这是我们俩要求的,我们要上门来告诉您。一个大活人,我的意思是,像那样一个人,不能用一张通知书和一个电话就交代了呀。格林是咱们的弟兄呀。”
格林太太又流了泪,老木偷偷地瞪了我一眼。
我把通知书、遗物和抚恤金交给她,遗物不多——到那个鬼地方去干活也没法带更多的东西,只有一块表,一只微型录音机,侥幸没被压烂。格林太太神情木然地接过东西。
她忽然问:“他是怎么死的?”
我们都非常难受,仿佛这是一句责难:“格林死了,你们倒活得好好的。为什么?”虽然她没有那个意思,但我们还是非常难受。
我说:“他心脏病突发,没有几分钟就……”
“我从来不知道他有心脏病。”
“谁又知道呢?”我说,“有隐疾的人是不能上太空的,格林自己都没想到。不过这也好,他从发病到……到……只有五分钟,根本没受什么罪。大夫说是‘二尖瓣分流’什么的。”
“‘二尖瓣回流’。”老木更正道。
“他有什么话给我吗?”女人缓慢地问。
我说:“夫人,格林发病后,就一直处在昏迷状态,他什么也没说。不过,平常他总是说很想念你和孩子,盼着假期回家跟你们好好地团聚。”
又一串眼泪。格林太太说:“谢谢你们了,他死得很安心,我也觉得好受点儿。”
“您跟孩子要好好过……”我嘟囔着。
走出房子,我们长长地舒了口气。我说:“幸亏咱们把谎话提前编好了。”
老木说:“谁敢跟她说真事儿呀?她会当场昏倒的。”
实际上,格林死得相当惨,人是不该像他那么死的:被沿着缆索高速滑来的板块砸成了肉酱。
太空中的物体是没有重量的,但它的质量还在,这一点连小学生都懂。那板块在太空里仍是包含一吨金属物质的物体,它运动到缆索末端时,速度可达每秒十五米。一百二十根数公里长的缆索像脚踏车辐条一样成放射状排列,它们的头端都系在一颗直径一千五百米的小行星上,末端则系着我们制造出来的金属建筑板块,伸进太空。格林就是在这样一根缆索上被砸死的。每个新制造出来的板块都自动顺着缆索滑向末端,对接在已经建筑好的部分上。整个缆索系统以小行星为轴每四分钟旋转一周,在缆索末端的建筑里面就可以形成类似地球上的模拟重力。所以,一个板块滑到那里时,其动量足以把钢筋铁骨的汉子砸扁。一吨重的金属块砸死格林后,偏离了轨道,又把缆索末端联结的那架小型空天飞机撞得龙骨断裂。
格林爬到缆索上,应该说是严重违反施工条例的,他想到那架空天飞机上去。至于为什么要到那儿去,就不好说了。你别问我,也别问老木,你最好去问问局里的那些官儿们:八个血气方刚的男人,在离开地球几亿公里的空间,在狗窝一样的小舱房里,最久应该呆几个月。
我们俩沿着格林家门外那条清静笔直的小街走了一会儿,树荫下走路别提多舒服了。老木叹了口气:“我巴望着地球老是这样,老是这么干净,这么多的树。到我孙子那时候也要这样……如果我能有孙子的话。”
的确,地球真是我们亲爱的小小家园,在小行星工地上呆过的人,这种感受特别深。外太空建起了那么些庞大的能源站、采矿场、工厂和食品基地,飞船在火星、金星、小行星带之间忙碌地穿梭,但地球仍然像个宁静、简朴的乡村小镇。想到这点儿,让我们这些伙计们心里热呼呼的,尽管我不太好意思承认这个。
走上大街,老木忽然停住了脚步,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街拐角立着一个巨大的宣传画架子,画面上,轮环状的太空城市悬挂在蓝色地球上空。这就是我们要建造的城市。
老木又叹了口气。
这幅画太漂亮了,漂亮得足以牢牢吸引人们的目光和思想,使他们不去考虑这座太空城背后那些不太漂亮的事儿。
“你猜,”老木说,“它建成了之后要作什么用?”
“当豪华旅馆呗,让人们到那里去度蜜月。”我说。
一辆出租车停在我俩面前,我们坐进去,让司机开到这次旅行的下一站。
在相邻那座小城的街上,我和老木考虑着下一步怎么办。老木说:“我想,还是等一会儿再去吧。现在正是中午,咱们如果这时候去,倒好像是去赶午饭似的。”
我们在一家小饭馆吃了点东西,我提醒老木别喝太多啤酒,但他还是喝了不少。吃完饭,老木让我看看他的脸红不红。我说:“比猴屁股还红。”他哀求道:“再等一会儿,等一会儿再去吧,让我恢复正常了再说。”我没有反对。
下午三点,我们再也没法拖延了,想不出借口了。按照以前的记忆,两个人朝史耐德老先生家走去。
房子的门没锁,但里面没有人。屋内的陈设简单朴素,午后的阳光从干净的小窗射进来,房子里温暖而明亮。
邻居说,史耐德老夫妇去小河边钓鱼了,他们天天如此。
我们在绿树掩映下走向缓缓流淌的小河。二十分钟后,我从前面的矮灌木丛里分辨出两个白发苍苍的头。他们静静地坐在河边,沉浸在下午的宁静之中。
老木像待宰的牛一样抬起眼睛看着我。我明白他的心情,可这事儿必须干好。其实,谁愿意在这样一个晴朗的下午,把一对老夫妇从半梦幻一般的休憩中惊醒呢?
脚步声让老头儿和老太太回过头来,钓鱼的人耳朵总是很灵。他们认出了我俩,史耐德先生费力地站起来。
老木碰碰我的腿,我张开了嘴,但没说出话,呆了几秒钟。
老太太也站起来了,她睁大眼睛看着我们,似乎想说什么。
“贝克?”老先生低声问。
我抓抓衣服,说:“贝克,他……他不能回来了!”
老头点了点头,很严肃地说:“咱们到家里去谈谈吧。”但他突然一阵摇晃,两只手伸出去,好像要在空中抓什么东西。我跑上去扶他,他已经恢复正常,摆摆手道:“没事,只是一时头昏,老毛病。”
老太太抽泣了一下,声音很小,但却仿佛把这个安静的下午都震动了。她伸手扶着丈夫,两人一起爬上河岸。我们走在后面,望着这对老头老太太相互扶持的背影,心想他们以后可怎么过呀。
进了家门,史耐德老头温和地说:“特蕾茜,去厨房给这两个孩子倒点茶来。”老太太弓着背走进里面去了。
我从衣服里面取出东西:“史……史耐德先生,这是贝克的殉职通知书,还有抚恤金和他的遗物。”
“殉职?”老头儿严肃地说,“这么说他死得很光荣,我很高兴。”
我把东西交给他,他没有忙着看,而是让我们坐下,说:“你们在营地过得好吗?”
“过得比狗好不了多少。”我心想,但嘴里说,“很好。吃的虽然没法跟家里比,但是很有营养,每天有充足的休息。”我们知道,问题完全不在于吃饭和休息……
史耐德先生根本没有问返家日期为什么拖延了这么久。
老太太端了茶出来,眼睛红红的。她在厨房里一定哭了一场。
我们喝着茶,好一会儿没说话。
史耐德先生对太太说:“贝克是殉职,我们的好儿子。”
“嗯,贝克是殉职。”老太太很温顺地重复着,她又问我,“他是怎么……怎么死的?”
我按照早已背熟了的那篇话说:“您知道,在我们的营地上,食品是每隔三个月换班时才有新的补给,空气和水都是循环使用的。”这话倒完全没错,我们喝的每一滴水都已经在所有队员的肾脏里循环过一百次了,“这次,因为第二班队员没能按时来换班,食品就得省着吃,倒也不成问题。就是空气循环器出了点毛病。贝克是个好工程师……”
史耐德先生用心地听着,不时点点头,完全是一派军人风度。
我说:“他去把机器修好了。可是,有一处电线漏了电……贝克被高压电击中了,半秒钟都不到……”
老头严肃地问:“他还是把机器修好了?”
“是的。”我说。老木连连点头:“先生,可以说贝克救了我们一队人的命!您知道空气循环器是多么重要……”
史耐德的脸有些苍白,但他说:“贝克是个好小伙子,他从小就很有责任感,很有责任感。”
“您真太好了。”我说。
“能为地球做点事,贝克死得也值了。”他僵硬地说。
我们俩在这间小屋里简直呆不下去,如坐针毡。老先生压制自己心中强烈的感情,力求尽主人的本份,更让我们难受。他问了太空城市的一些事儿,还想留我们吃晚饭。最后老木都快喊叫起来了,我们几乎是哀求着告辞出来。老夫妇挽着胳膊走回门内,木门慢慢地关上了。
老木提议又去酒馆喝几杯,我点了头,并且说,今晚要一醉方休。
灌得差不多的时候,老木趴在桌子上苦恼地说:“我不行了,高,再让我干这么一次,我非崩溃不可。高,你自己去吧。”
我安慰他说:“你崩溃不了,你自己清楚:你比榆木疙瘩还结实。上次贝克和你打得那么凶,你头上开了两个口子,还不是没几天就好了。”
“别提贝克了好吗?”他绝望地看着我,“在营地里打架是家常便饭呀,你让咱们拿什么消遣?贝克是好人,只要看见他爸爸就看见他了,又古板又认真,热心肠啊。老头还以为儿子是触电死的。”
“就让他们这么以为吧。”我说,“你能跟他们说:‘贝克飞出了营地,因为氧气用光被慢慢地憋死’吗?”
“李唐也跟他一起……”老木说,“这死法真难受,我一想起来就心里发堵。”他又灌下去一杯。贝克是跟队长去追格林和其他逃跑的人时,被甩到太空中去的,还在格林被砸扁之前。他倒真是殉职,我们没有骗史耐德先生。
我们喝了好多,我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喝过那么多。老木低声嘀嘀咕咕,还唱歌。后来,两个壮实的年轻侍者把我们抬到后面的一间小屋里,我昏沉沉地睡了。
第二天上午很晚的时候,我结清帐,把老木喊起来,因为事情还没办完。一辆出租车把我俩拉到城外的小机场,一架冲压式飞机送我们到了英格兰。
我俩对兰德都没什么好感。老木不喜欢他,仅仅因为他是英国人;我不喜欢他是因为他和我的朋友关系不好。在狭小的舱房里,八个男人要和睦相处是多么困难哪。
但我们仍然要尽到对兰德的责任。
兰德的妻子跟她父亲一起住在乡间一所冷清的大房子里。我们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时,看到了兰德妻子悲伤的脸和他岳父那双满是敌意的眼睛。
“抚恤金!你们难道不给抚恤金吗?”他盯着我说。
我把通知书、遗物和抚恤金都交给他。
“这东西有什么用?”他翻弄着那些手表、笔和音乐匣,“只能让我女儿更难过!我告诉你,她和兰德的关系早就冷淡了!这桩婚姻不成功。”
“爸爸,”他女儿说,“别说那些啦,人家不是来听这个的呀。”
“他们在我这儿什么也拿不走。”老头说,灰眼睛上下打量着我们。
我说:“我们不想从您这儿拿走任何东西,先生。兰德是你女儿的丈夫,您一点也不关心他是怎么死的么?”
“你们为什么要亲自来告诉我们这件事?”他不放心地问,“我知道惯例的,发一份通知书,打个电话就是了。你们何必跑这么远呢?”
“兰德是我们的同事。”老木只说了一句。
“你们送了通知就走,不再来了?”
“爸爸,”女儿哭起来,“您还不明白他们的心思!求你别说了。”她望着老木,“兰德什么时候死的?他受了什么苦没有?”
老木慌了神,求助地看看我,我说:“他得了重病。小行星的岩石内部有一种被冻结的病毒,我们把岩石样品拿了几块到舱里,兰德喜欢研究那些东西。病毒在室温下又活跃起来,这是一种不知名的病,发高烧,严重共济失调……我们轮流照顾兰德,局里的专家也通过电话提建议。但病毒太凶猛了,兰德昏迷了二十多个小时就死去了。我们已经尽力而为,他死前有一会儿清醒过来,说自己感到很轻松,仿佛要上天堂了。他还说,他心里其实非常爱你。”
兰德太太边听边点头,她爸爸却说:“人要死的时候会说特别动听的话,其实是为了让别人同情他!”
他女儿刚刚想说什么,他又盯着我问:“这就是返家延期的原因,嗯?兰德是个牺牲品?怕把病毒带到地球来,所以不许你们回来。是不是?”
我对这老家伙说:“兰德生病是在返家延期之后,这两件事根本没关系!”
“谁知道!上边不许你们透露消息,我懂。”他点着头。
兰德太太不理会她父亲,问我:“您刚才说,同事们轮流照看兰德?”
“对,我们在他身边尽量照顾他,能做的都做了。”
“谁愿意冒被传染的危险照顾他呢?”老头冷冷地说。
我说:“先生,您没去过我们那个营地。在那种地方,人和人之间像亲兄弟一样。必须这样,我们才能生存,才能完成任务。在那儿即便是陌生人也会很快变成好朋友。”我慷慨激昂地说着,心里清楚自己在撒谎:在那个地方,即便是生死之交的密友也能为了一点小事就火冒三丈,打得头破血流。
兰德太太说:“你们太好啦。我知道兰德性子不好,他一向跟人搞不好关系。你们要忍受他多少坏脾气呀……”
的确,我们在营地里都受过他不少恶气。兰德自己的死也有一半是为了这个,在逃跑途中,他竟想拔断同路的浩男的氧气管。我刚才说过,我讨厌兰德主要是因为他跟我的朋友关系极坏,浩男是我最好的朋友之一。
在为了抢一张女明星泳装照片打了一架之后,兰德和浩男一直互相横眉立目。打架本是寻常小事,谁能料到兰德会在逃跑时趁机泄愤呢?结果,他的面罩反而被浩男一拳捅破了。
谁都听说过人在真空中活不了,但有谁见过被真空夺去生命的人?兰德按照练习过多次的自救法,把肺里的空气都呼出来,闭紧眼睛,但他的一双眼珠还是夺眶而出,血跟着从各个孔窍里喷出来。浩男要帮他都来不及。
我偷偷看一眼老木,他呆呆地盯着地板,肯定也在想兰德的事。
因为已经吃过了午饭,喝茶的时间又没到,兰德太太不知怎么和我们再聊下去,她父亲实在也不是一个好主人。我们告辞了。
在乡村的草场上走着,老木说:“我今天不能再干了!咱们明天去朝鲜吧?”
我们找个旅馆住下了。
当夜,我睡得不好。梦见浩男站在几尺之外,把那张烧坏了的脸朝向我,眼睛仿佛是两颗炽热的炭火。“好热呀!”他呻吟着,“让我快点死吧!”
后来,他又直勾勾地盯住我说:“我觉得冷,这儿太冷了。你们把我一个人扔在这个地方……”
我醒来时,看见窗帘被阳光映得发白。出了一身的汗,心里有一种感激之情。我还活着,活在有窗帘、有床铺、能看见太阳的地方。
当飞机在大田机场降落后,我心中又踌躇起来。浩男是我的好朋友,我为他难过,但从道理上说,他是罪有应得。他杀了兰德,贝克和李唐也可以说是因他而死。
老木拿出地址,塞进路边的问讯亭里,机器给出通往浩男家的最近的路线。我们乘坐慢悠悠的公共电车上路,因为大田这里出租车很少。
亚细亚的和风、黑眼睛和古典的建筑让我伤感,我使劲儿捏着老木的肩膀。他没理会。我们很快到了。
浩男的妻子和一位年轻男人正在家里闲聊呢,因为茶几上有酒杯和几个碟子,一堆小豆蔻壳儿。那年轻人看见我们有点惊慌。
老木瞧瞧小伙子,脸慢慢地红起来。我拉住他,坐在沙发上。
浩男太太,名叫粉姬的,神色很镇定,她也没倒茶,只是淡淡地问:“浩男让你们俩来的?他呢?”“他死了。”老木粗声粗气地说。
粉姬吃了一惊,抬起眼睛,她的目光在半分钟里变化了几次。那个小伙子轻轻地拉她的手,而她却始终没有看他一眼。
“你走吧。”她简单地说。年轻人愣了一会儿,起身就走了。
我把东西都拿给她。她摸着那些洗干净的袜子、小本子,若有所思,最后微弱地叹息了一声。
老木说:“浩男一直很努力工作,他是营地里最卖力气的一个。”他这么说的时候,那语气似乎是在责备粉姬。
粉姬给自己倒了杯酒,仰头喝下去。也不让让我们俩,她就这样又连喝了两杯。我们注视着她,她是个怨妇、公主和坏女孩的混合体。
“抚恤金和预付的薪金可以让你过得很好。”我低声说,毕竟她是浩男的妻子。
她点点头,终于抽泣起来,用手帕掩住了脸。老木的眼神和蔼了一些。
“他有什么话给我吗?”她问。
我说:“他最后留下了话。他说他对你很抱歉,以后再也不能照顾你了,要你再找一个可靠的好人。”
粉姬轻轻摇着头,把腿蜷到了沙发里面,脸搁在膝盖上。
“后来,他要我们抬着他到外面去,他想看看星星。我们把他抬出去了,因为谁都知道,这是他最后的要求。”我慢慢地回忆着,“小行星旋转着,我们用靴子底下的电磁钩挂在岩石表面安装好的轨道上。浩男说:‘我找不到地球,可是星星多好看呀。’这是他最后一句话。”
粉姬又哭了。她喃喃自语:“星星多好看呀……”
这并不是浩男的最后一句话。这次骚乱的幸存者都记得很清楚,一辈子也不会忘——他最后的话是:“日你娘!还没完哪?”
这句话是和着血沫子一起喷出来的。当时高压电有点故障,队长连着两次都没把浩男电死。第二次,他左边肩膀都被烧焦了,冒出烟来。他醒过来之后,又哭又喊,说了那句话。谁也不敢再去看他那张脸,队长最后用枪打死了他。
我还要说,浩男是罪有应得。他杀了兰德还可以说是正当防卫,但当贝克追上去抓住他的时候,他不应该那么狠,不应该把贝克从缆索上推出去,更不应该在贝克伸手向他求救时,冷酷地置之不理。
何况这里还牵扯到李唐的死。
好,起码最为难的时刻已经过去了。粉姬认可了浩男的死讯,接下来必须告诉她详细些的情况。
“他想你,”我简单地说,“他有时候要放弃营地里的轮休,到外面去看星星。他希望能找到地球。”粉姬望着我,开始认真地听。
我继续讲:“一颗流星打中了他。这种机会非常非常小,大概只有千万分之一。但是它确实打在浩男的头上,头盔裂开了,浩男受的伤很重。”
“他流了很多血?”粉姬沙哑着嗓子说。
“血倒没流多少,可是内伤很重。他可能会感觉到一点头痛、眩晕,但多半时候是在昏迷当中。我们围着他,他的样子就像睡着了一样。他没受什么罪。”
“可是他不在了,”粉姬说,“再也不回来了。”
我们都说不出话来。
从浩男家里出来,我想尽快办完这次差事,急匆匆地往街上走。老木对我说:“那年轻人肯定是她的情人,这女人!”
我心里替浩男难受,嘴上却激烈地说:“你让她怎么办?一年里有六个月见不到自己的男人。何况那个青头儿萝卜也许是她的表弟,也许是个邻居,也可能是修水管的,被她留下聊聊天而已!她是个女人哪。”
“你什么时候把女人弄懂了?”老木闷声说。
我们乘车来到浅水湾,正好赶上当天下午那班高速列车。
车厢里安静而明亮,很难想像列车正以每小时八百公里的速度穿过海底隧道。服务小姐送来了饮料。我们像乡巴佬一样每样都尝了些。
“这就是生活!”老木突然像哲学家似的感慨了一句。
“你说什么?什么就是生活?”
老木说:“我是说,现在这样,坐在舒舒服服的车厢里,喝美女送上来的饮料,这也是生活;像咱们那样,在狗窝一样的舱里一窝三个月,那也是生活。”
我没说话。
还没来得及打个盹儿,车已经停了。
外面就是我的老家:山东蓬莱,这个曾经在传说中是人间仙境的地方。
我带着老木出了车站,在街上买家乡的烤大虾请他吃。他老老实实地称赞了一番,称赞大虾,不是我。
其实,我离开这里才八个月,却觉得仿佛阔别多年了一样。身边晃过的鲜活的面孔和厚重的语音令我有恍如隔世的感慨。
坐上由高大的司机开着的电车,我们往李唐家赶去。
车窗外面的景色渐渐变得开阔清新,路旁有了一群群的牛。老木出神地瞧着,我敢说他这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牛。他是个典型的空间技工。
下了车,往那条两旁夹着参天白杨的乡间石子路里一拐,过一座木桥,七只大白鹅气昂昂地叫着示威般从我们脚边摆过去。再向右拐……我嘴里念叨着。老木没出声,一直跟在我屁股后头。
“恐怕这儿就是,我也说不太准。”我指着前面木栏围起的大农庄说。
我们推开栅栏门,踌躇地走进去。阳光照着大片草地,远处有一排矮房子。
“有人吗?”我喊着。
这儿静得使人感到不可思议。微风拂面,我听着树叶哗哗地轻响。
老木有时候也要说点挺有学问的话,这时他揪了根草嚼着,叹息说:“要是这儿就是李唐的家,那他何苦去那鬼地方卖命呢?”
“年轻人的热情……”我说,“咱们不是也受过宣传海报的吸引吗?”
我们转过那排矮房子。房子背后堆着很多原木,有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坐在木料堆上,捧着本书在看。他看得那么起劲儿,直到我大声咳嗽了两声,他的眼睛才从书上移开,望着我们的脸。
“有事儿?想买什么,伙计?”他说。我喜欢在种族大混合的时代还能听到纯粹的老家方言。
我说:“我们找李唐的家属,伙计。”
汉子笑了,嘴唇里面露出的白牙齿让人觉得阳光灿烂。
“我是他姐夫,他姐姐在屋里呢。来吧。”
但我们没有进屋。李唐的姐姐出来了,不会认错,她的眉眼和李唐简直一模一样。她衣着简单,盘着头发。
我看看老木,他又低头踢着土块。我就对李大姐说:“我们是李唐的同事。”
“快进屋喝水。”她说,“我隔窗子看见,还以为是谈生意的。你怎么不叫人进屋呀?”她小声责备丈夫,“姐夫”笑笑。
“不,不进去了……”我说。
“客气什么!”
但姐夫有点明白过来,他拉住妻子的手,对我们问道:“小李子出事儿了?”
我点点头。
李大姐低叫一声,用手捂住脸。
“别哭,我的人儿。”姐夫镇定地说了一句,又转向我,“怎么了?他在哪儿呢?”
我取出通知书。
李大姐把哭声埋进男人怀里。我们只得把她弄到屋子里面,坐下了。
在堂屋的木椅子上,她开始自言自语:“说是去了有出息,有出息!……才几个月呀,弄回个‘通知书’来了……这叫什么事儿!”
“别嚷啊,叫人家说完。”男人仿佛是下命令般劝着,眼睛看着我。大概因为老木是个蓝眼珠,他不太喜欢。
我把李唐留下的笔记本交给他,李唐平时没事就爱写日记,还有抚恤金。姐夫接过去时“嘿”了一声,说:“人都没了,要钱干什么!小李子哟。”
“出什么事死的?”李大姐抬起头来问。
“救人,李唐是救人死的。”
她哭了:“他从小就喜欢帮人!两肋插刀的孩子。”
我说:“我们这个同事……”指指老木,“他干活儿的时候,机器的摇杆突然往下打。李唐把他推开了,摇杆打在他自己头上……”老木看我一眼,因为原来商量谎话的时候,这个角色本是我的,可我宁愿把被李唐从死亡边缘拯救出来的幸运让给老木。
“铁杆子呀,打在头上……”她喃喃道。
“一下子就过去了。”我说,“基本上没感觉。没什么感觉……”
“就像东边马家小儿子那次被树砸了一样。”她丈夫帮着我给她解释,“人一下就昏了,疼都不疼。嗯!”
但女人想了想,还是流眼泪,流个不停。
姐夫看了我们一眼,点点头,扶着李大姐进了里间。我们俩在堂屋坐着,膝盖并紧。我听见头顶有几声稚嫩的鸣叫,抬眼一看,屋顶的木檩子上结了一个泥巢,两只乳燕探出头来。
老木长长地叹了口气。
过一会儿,李大姐跟丈夫一起出来了。她已经好了些,手上捏着一叠纸,一看就知道是由营地发回来的信。
她把信拿给我们一起看,因为信息通过量的限制,每封信都不能超过一百个字。
我展开一张纸,上面是传真过来的,李唐亲笔写的字体:
“姐,我过得挺好,别挂念。吃得好,睡得香,一百四十斤,一斤没少!营地里的同事对我可好了,都拿我当亲弟弟看……”我一边读,一边想起了李唐刚到营地上时,那副笑眯眯的、跟谁都想亲热的样子。他瘦得很快,因为在那儿患了消化不良。
“姐,我升职了,采矿小组长。我的头盔外面有个红圈圈,别人一看就知道我是组长。我年纪小,可他们都挺服我……”
他们不服,兰德起码跟他打过四架。开始,李唐不肯真打,后来他就动真格的了。两人都打得眼里冒火,队长用枪才能把他们压住。
“我想家了,想吃你做的酱汁鱼。家里的那片树林子可多好看哪,那个水塘不能填,留着我还要钓鱼呢,你跟姐夫说说。你没见过我们营地这儿的风景,全是星星!不停地转!因为我们扎营的这个小行星老在转,你在这儿看一会儿天,就能把头看晕了……”
星星不停地转。
李唐是看着旋转的星空死去的。他为了抓住飞向空中的贝克,自己也给带出去了,都是因为浩男……氧气一时半会儿用不完。他会看见营地渐渐远了,而自己却坠入无底深渊般的太空。没人能救他,唯一的一架空天飞机已被撞坏。他的同伴是贝克,但只是暂时的同伴。他俩会相隔越来越远,越来越远。他们也许会通过对话来减轻恐惧感,发泄悲忿,直到氧气用光。
我在宇航服头盔里的对讲器中,没听见李唐的喊叫。他是个沉着勇敢的小伙子。
我从信纸上抬起头,又对李大姐说:“他没受什么苦,只一下子就过去了……”仿佛这句话能够补偿什么似的。
“他没受什么苦。”姐夫帮着我说。
“人不能回来了,骨灰总要拿点儿回来吧?”她说,“有点儿骨灰,也比什么都没留下强……”“规定不许带回来……”我低着头说。
李大姐盯着老木看,我认为,老木准被她看得心里发毛。她的眼神很奇怪,显得又伤心,又温柔。她准是把老木看作自己的弟弟了,既然老木是被李唐救的,那么老木现在就是在替李唐活着,那么老木就是她弟弟。她是个女人,她不管老木是黑眼珠、蓝眼珠。
我们后来在她的堂屋里吃了饭,桌上有李唐最爱吃的酱汁鱼和铁锅烤蛋。老木吃了好多,把盘子里剩的汤都喝了。他的脸通红。
坐在北去的列车上,我们低声唱起了在营地里常唱的几首歌。老木像喝醉了一样,他说:“李唐是个好小伙儿,他跟着他们跑太傻啦。死得可惜……”
我想,到底谁更傻?逃跑的那四个人,还是留在营地上、后来又去追捕逃亡者的我们?也许,他们的心里更有人味儿一些。本来在那地方闷三个月就要发疯了,何况命令突然下来:你们必须再坚持三个月。
他们只想乘那架小型飞机飞到火星。在那里,人要多些,热闹些,每个月有两班飞船往地球发货。他们根本没有顾及必将落在他们身上的惩罚。
我又听见了浩男的声音,这声音曾在我头盔的对讲器中响起:“让我走吧!贝克,别过来!别过来!”
老木的话惊醒了我:“这是最后一个了,总算快熬到头了。”他说。
这是最后一个,这也是最难办的一个。
队长,他的家在北京。据我所知,他只有一个妻子。这也是我们对他的仅有的一点认识,因为他是个沉默寡言、严峻得近乎冷酷的家伙。他能像机器一样执行自己的使命,在任何情况下都毫不畏缩。
即便是让他对一个朝夕相处的部下执行死刑。
他抓回了浩男,我们觉得他做得对。他处死了浩男,没有人表示异议。那时,他手下只有我和老木两个了,他仍然带着我们坚持到第二班人马赶到。
队长肖汉的家,在北京西郊一条林荫道的尽头。绿树掩映的小白房子里只住了两个女人,肖太太和保姆。我知道肖太太名字叫“小琳”,这是格林以一只眼睛乌青半个月为代价,从队长写的信上偷窥到的机密。据他青着眼眶子跟我们透露,那封信极其肉麻。
小琳是个能在早晨的树林里飘动起来的清秀女子,我们俩并排挤在沙发中间看着她,对她十分仰慕。我很明白队长为什么要写那样肉麻的信。
她听到消息后,没有表示出多么大的震惊。她只是沉默了一会儿,说:“他早就告诉我,有这个可能……”她用目光鼓励我们,“告诉我他是怎么去的,你们要说真话。我能听下去。”
老木的脸红了又白,我想自己也好不到哪儿去。我手忙脚乱地把通知书和一切东西给她,有一件东西是肖汉特别嘱咐过的。
我把那半朵银质的玫瑰花递过去:“他告诉我,必须把这个给你。”
她接了过去,捧在手里看着,突然对我们说:“跟我到这边来吧。”
我俩跟她走进旁边的一间小书房。我的心颤了一下:这里全是队长的东西,有他的照片,他们两人的合影,有队长得的奖牌,他的旧制服……小琳走到书柜前,拉开柜门,拿出一个水晶盒子,打开。
里面是半朵银玫瑰,同我拿给她的那半朵一样。
她把两个半朵花对在一起,严丝合缝,成了完整的一朵玫瑰花。她久久地抚摸着它……
我们俩站在她身后看着。
老木喘了两口气,说:“夫……夫人,您今后如果有什么麻烦的话,只要给我打个电话,只要一个电话!不管我在哪儿……”
小琳回过头来,轻轻一笑,说:“我谢谢你们两个。”她又看着我,“你还没告诉我呢,肖汉是怎么去的?”我注意到她两次都是用的“去”字,她不说“死”。
我说:“血液感染。我们有个队员患了病毒-射线败血症,营地没有趁手的药物和器械,只有用原始办法给他换血。队长是O型血……”
她默默地点头。
“换血的时候,没有注意回流……”我说,“那个队员没救活,队长也染上了病。这种病是发展极快的,几小时内就能致命。我们想尽了办法,我说的是真话,半点不掺假。我们能用的法子都用了,队长很坚强,他边接受治疗边给我们鼓劲,但是他很快就昏过去……”
我讲着,脑海里响起队长对浩男说的话:“我心里是想你活的,浩男。”
浩男的声音:“我该死,你下手吧。我服气。”
“后来他又醒过几次,喊你的名字。他说,小琳,我们还能见面吗?”我说得自己也动了感情,鼻子酸起来,“队长平时挺严肃,可大家都知道他是非常重感情的,他对我们也很好……”
“这是队里的纪律,浩男。”当时队长说,“不执行的话,我就对不起死了的贝克和李唐。”
我真傻,看到队长脸上的表情,居然没有意识到,他的心智已经不在正常的轨道上了……
“他死的时候,大家都哭啦。”我说,“他不止救了我们一次两次,没有他的经验,我们队不能坚持这么久。”
我听见了电流烧灼浩男肉体的声音,听见了呻吟和哭喊,听见了最后的枪声……
为什么没想到?队长的眼睛里当时就有那种疯狂的目光了。
“他还说了什么吗?”小琳问。
“对啦,他小声唱歌,唱‘伤心的小玛丽’。”我说。这首歌,我偷偷听见他唱过两三次。
小琳转身快步走出去,老木低声说:“你干嘛说那个?你肯定把她弄哭啦。傻瓜!”
“咱俩谁傻?”我说,“你觉得,她这么镇定正常吗?她该哭一场才舒服。”
老木无法反驳,也走了出去。
我们坐在客厅里等了好一会儿,小琳出来了。她换了件衣服,说:“对不起,我刚才觉得有点儿凉。”
一切都说完了,我看看窗外,对她说我们还有事,应该早点走了。
我不知道她的心里在说什么,她的眼睛那么深……
老木一路把地上的树叶踢得满天飞舞。我说:“幸亏局里同意全部按殉职处理。”
“他们也该有点人情味儿。”老木说。
我也踢起了树叶:“恐怕是不愿意这件事张扬出去吧。什么人情味儿!”
但我必须承认,有些人的感情,不是我们这样的人能看透的。就像队长,他平时那么冷酷,像一尊石像,像一个法规的化身。
但他在交了班、乘着空天飞机飞往地球的路上,却做了那件事。在叮嘱我一定把银玫瑰交给妻子之后,他突然用那把枪打穿了自己的头。
回忆一下他那时的目光吧,处死浩男时,他也露出了那种目光。我明白,就在执行死刑的时候,作为有生命的人的肖汉已经不存在了。他的另一半意义,今后将保存在那朵银质玫瑰花里,直到海枯石烂。
风,吹起了满地树叶。我们裹紧衣服,虽然天气一点都不冷。一队小学生抬着一个木匣走过来,手里举着小旗子。
“捐点儿钱吧!叔叔。”他们喊着,“太空城市的建设费呢!我们这个月要收足一万元!”
我们俩每人投了十块钱进去。孩子们叽叽喳喳地叫着跑了,跑得越来越远,越来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