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嘛!”阿娃鼓励他说:“我想想也没有什么事能难得倒你。”
“就有一点,我在别院老是惦念看你,总想到西堂来看看。”
“从明天起,你就回到西堂来,也看不到我。”
“怎么?”
“有十几天的‘传坐’,不能不去。”
“什么叫‘传坐’?”
“这是长安的风俗。”阿娃答道,“一过年,亲戚朋友,排定次序,轮流请客,称为‘传坐’。明天开始,第一个作东的是王四娘。”
“那可以看到素娘了,韦十五也会去。不过——”郑徽下了决心说,“我不去!”
“我也不劝你去,因为不方便。”阿娃说:“我们家初十请客,到那天,放你的学,陪韦十五郎玩一天。”
“这样好!”郑徽欣然答应。
从第二天起,因为知道阿娃不在家,便也死心塌地,把全副精神放在书本上了。天资高人一等,记忆力也不弱的郑徽,只要心无旁骛,读书的进度极快。但是,孔颖达的疏解实在太多了,要一字不遗地背得下来,对他确是个太沉重的负担。
初十一早,他照常在别院用功。午后,三曲娼家,老少两辈,陆陆续续地到了,属于“假母”的那一班半老佳人,被招待到李姥姥院里;小一辈的聚集在西堂,做阿娃的客人——其中包括素娘、阿蛮,还有小娇娇。
郑徽自然周旋在西堂的脂粉丛中,听一片莺啼燕语,乐不可支;恼人的什么“正义”,早抛在脑后了。
接着,韦庆度到了。阿娃的客人几乎他没有一个不熟识的;但是,他只是招呼了一遍,便悄悄对郑徽说:“我们找个地方去坐。这完全是她们‘同业’聚会,有许多话,不便当着局外人说,我们别在这里惹她们的厌!”
郑徽这才明白,怪不得那天阿娃说“不方便”带他到王四娘家去,原来为此。
于是,他们在别院煮清谈。自然,谈话中心是即将到来的进士试。
“你知道没有?”韦庆度说:“有了日子了,正月十七受学,十九入闱。大概明后天就有正式通知发出来。”
郑徽对于进士试的一切规矩,还不十分了解,便问:“受学有什么仪注?”
“那不过表示受过国家的教育而已。”韦庆度说:“十七那天,黎明到国学报到,先谒孔子木主,然后国学博士讲一章书,愿意质疑就开口问一下,如此而已。不过仪式虽简单,却很隆重,宰辅以下,都要来观礼。”
“入闱呢?”
“第一场比较苦,戒备森严,身上统通要搜到;遇到监察得厉害的,要脱了鞋帽搜查,狼狈得很。”
“国家开科取士,所以求才,这样视之如盗贼,太不成体统了。”郑徽很不满地说。
“那可没有办法。第一场帖经,要防夹带,不能不这么故。第二、三场试杂文和策问就好了,搜也搜得不严,供应也周到。”韦庆度停了一下又说:“这里就看出进士值钱来了,‘明经’科就没有这种优待,闱中连茶汤都没有,渴了只好舐砚台水,所以一个个嘴唇鼻子都是黑的。”
郑徽大笑,笑完了不免又感慨警惕,一朝金榜题名,“明朝莫惜场场醉,青桂新香有紫泥”,旁人只看到他们春风得意,又哪想到换得这一天的风光,是付出了多少辛酸?
这是个很深的觉悟——树上的果子,先酸后甜;田里的五谷,不是力耕,何来丰收?天下多少才智之士,在争夺一名进士,正因为得来不易,金榜题名之日,才会感到人生至乐。
于是,郑徽奋勇攻入了书城,勇猛精进到了废寝忘食的程度,甚至在梦中也常因为背不出一句《左传》或《礼记》而惊醒。
阿娃忙于酬酢,因为足迹不出三曲,没有宵禁的限制,所以每天都很晚才回来;一到家,她必定先到别院悄悄窥探一番,看到郑徽一灯荧然,琅琅书声,心里自然非常安慰,但也不免怜惜,怕他累出病来,只好一再嘱咐贾兴,当心他的饮食起居,同时把绣春留在家里,代替她照料别院的一切。
“传坐”到正月十四中午,暂时作一结束,因为上元节到了,家家户户要夜游看灯。
郑徽却浑然不觉,他只数着日子检查自己的进度,只恨时间过得太快,全未想到其他;甚至阿娃的翩然到来,他都有意外之感——除了读书、背书以外,这几天他对于任何事物的反应,都是迟钝的。
“请坐,请坐!”他站起来招呼,行动有些慌张,就像突然遇见一位什么了不起的贵宾似地。
“你怎么跟我客气起来?”阿娃笑着说。
这熟悉的笑容,使他恢复了正常的反应,想一想,自己也有些好笑,他凝视着她的脸说:“奇怪,我对你好像有点陌生!我们才多少时候没有见面?”
“四天。”
“对,对,四天。从那天韦十五来过以后,我就没有到西堂去过。”
“我可天天看见你。不过不敢惊扰你,只在门外望一望。”
“啊,我竟不知道。”郑徽说:“这几天玩得好吗?”
“好是好,可惜没有你在一起。”阿娃接着又说:“这几天你太累了,今天歇一歇,我们看灯去吧!姥姥也说,你该去散散心,这么日日夜夜死啃着两本书,怕弄出病来,反为不妙。”
这几句话,在郑徽已感到无比的愉悦和满足。“不要紧!”他说,“十九就要入闱,这三部书我才弄熟了一半;一看灯,怕又把心玩野了,前功尽弃。你一个人去吧!”说着拉过她的手,轻轻地抚摸着。
“好!”阿娃点点头,“既然如此,我也不去看灯,在家陪你。”
“不,不!”郑徽极力反对,“你去玩你的,而且要痛痛快快地玩,要不然,我心里过意不去,反而不能好好地读书了。”
阿娃了解他是出于本心的实话,柔顺地依从了。但事实上她只是留在西堂——他这样用功苦读,她不忍丢下他一个人去享乐。
“你们都看灯去吧!”等阿娃一走,郑徽告诉贾兴说:“一年就是正月十四、十五、十六三天,金吾不禁,彻夜通行。长安的灯,真是‘酥油香暖夜如蒸’,你们难得来一趟,不可不看。”
“这里不能没有人侍候,我们分班去吧!”贾兴说。
“不必,不必,都去。”郑徽一向很体恤下人,“你们辛苦了一年,难得有个自由自在的日子,我给你们钱;要喝酒什么的,尽管自己去找痛快。”
他开箱子取了四贯钱,叫贾兴去分,每人一贯。数一数余下的钱,已不到二十贯,不由得悚然心惊;父亲给他的费用,预算着足够维持两年,现在看来,半年就完了,这样挥霍未免愧对父母。
悔之无益!他想。只巴望发榜以后,高高地中一名人所艳羡的进士,那就可再向家里要钱了。
这样想着,他更是死心塌地埋首在那两部“大经”和一部《论语》之中。三天的元宵佳节,一入黄昏,长安千门万户,家家悬挂着争奇斗巧的各式花灯,照耀得如白昼一般;坊里间,笙歌沸腾,游人如醉,连好静的李姥都忍不住要去逛一逛,只有——
只有郑徽,对于别院墙外,一部部声韵悠扬的鼓吹,一阵阵游人的喧阗笑语,恍如未闻。
还有阿娃,在西堂独对廊下的花灯,以一颗柔情万缕的心,遥遥为别院的郑徽作伴。
正月十七,在国学行了“受学”的仪制,散出来时,看到朱赞;郑徽内疚于心,避了开去。又看到韦庆度,两人站住脚说话。
“元宵那天,我以为你会来,在家不敢出去。”韦庆度说。
“从那天你来过以后,今天是我第一次出门。”
“在家苦读?”韦庆度说,“看来是有备无患了!”
“很难说。”郑徽摇摇头,“洛阳之行那一个月,没有能好好用功,是我的一大失策。”
“现在呢?有几成把握?”
“谁知道?得要试一试才好。”
“走。”韦庆度拉着他的衣袖,“上我那里去。”
在韦庆度的精致的书斋中,两人互相执经背诵。韦庆度虽非热极而流,但多想一想,总能正确无误地背了出来。郑徽就不同了,他没有确切的把握,自以为背得对了,其实还有一两个字的错误;有些,他已自承错误,韦庆度却又说是对的。
“我糟糕得很呢?”他忧虑地说。
“你有七成了,贴十通四,就可及格,有七成把握,还怕什么?”
“万一出题范围,在我那没有把握的三成之中呢?”
“世上的事,哪有万全之计。”韦庆度安慰他说:“而况,至不济还有‘赎贴’一条生路。”
郑徽听他这样一说,隐隐就有种有恃无恐的感觉,“尽人事而后听天命吧!”他以很豁达的语气说。
“对了!”韦庆度建议他:“明天好好休息一天,心无渣滓,纯任天机,临场的时候,才能从容应付。”
第二天他真的去玩了一天——阿娃在家,由李姥指导着替他准备考篮,没有能陪他去——他看云,听水,登大雁塔去眺望终南山色,借以活泼天机。但是,他总有些惴惴然,不知怎么,患得患失的心理,再也推不开、抛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