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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妈妈的女儿的女儿(1)

    这事让王欣淳和徐立栋都不敢置信。一个月一次都没有,孩子从哪儿来的?要不是王欣淳那一脸孩子样的空白和不知所措,徐立栋差点怀疑自己头顶草原。

    她不知道健康肥沃的身体是那样渴望繁殖,简直经不住一点播撒。

    身体的变化是那样奇异,小心翼翼。心情也奇怪地变了,有些触底反弹的意思。

    领导从她头上撤走了一部分工作。家里所有人都小心翼翼呵护着她。十月皇后,理应如此。

    就这么一颗小小的种子——王欣淳看自己平坦的肚皮——忽然就把她海洋文明的心牵至大陆文明,要她沉实稳重,安分等待春播秋收。

    “呀!真好!”视频里远雪好像比她还激动,“我要当干妈了!”

    王欣淳腼腆地笑。

    “我这辈子应该不会生孩子。”远雪说,“还好你生了。”

    小种子开始发威。它很快开始宣告自己的影响力。有天早晨,王欣淳正照料自己秋播的雏菊新芽,看到那绿色就一阵恶心眩晕。

    王欣淳非常生气。她开始厌恶花草,厌恶火锅,厌恶生姜,厌恶西兰花等一切“像**瘤”的蔬菜,喜欢吃面,喜欢吃豆类,甚至喜欢熬夜。

    总之把她的爱好全反过来了。

    至于昏天黑地,吃一口呕两口的孕吐,当然是一种排异反应。不是你的,偏塞给你,身体怎么受得了?!

    像一切茫然无措的新手,许许多多“过来人”涌现过来。亲戚朋友,孕妇理论课瑜伽课生育课催奶师的商家,各种育儿公众号,带着繁如乱麻的各项说教,让她更茫然无措。

    更不要说九九八十一关的孕检。验血单,B超单,唐筛单,糖筛单,三维超单,彩超单,心率单……医生的眼睛在那些数据、线条、阴影上略作停留,你心里小鹿乱蹦,像回到儿时,等老师唱成绩。

    唱出来后,成绩优秀的,面露得色;将将过关的,长舒口气;不及格的,满脸惶恐。

    有次王欣淳在候诊室,看到一个被筛查出脊柱畸形高危的妈妈失声痛哭。其余满屋虚胖的肥月样的圆脸先是一警,随即漂浮在闷浊空气里,有的不忍,有的恐惧,有的麻木。

    忍耐过最后的尿频、压迫痛,最终到临产这一关。王欣淳被推进候产室打催产针,元主任坐在走廊椅子上心神俱乱。徐局长徐太喜气洋洋,聊着天,或到产科楼下小花园逛逛。直等到下午还没有消息,徐太怕饿着儿子,催徐立栋去吃饭,“顺便给你妈带一份。”

    元主任把涵养功夫全扔了,冷冷道:“这会我吃不下!”

    到六点钟,护士把王欣淳推出来了:“开了两指!太慢了!等明天吧!”

    王欣淳已经被宫缩折磨得满头大汗,元主任扭头就去找产科主任。

    产科主任比元主任小七八岁,白皙精巧的样子,管元主任喊“元师姐”。她检查了一下说:“再等等也可以,”就叫护士,“羊水早破,今晚每四十分钟监测一次胎心,有问题马上给我打电话。”

    又对众人说,“要不,现在剖了也行。麻醉还在。”

    徐太忙说:“再等等再等等!”

    元主任了然亲家已经开始考虑二胎的想法,面如秋霜,断然道:“现在剖!怎么安全怎么来。”

    徐立栋不敢违拗丈母娘,签字画押,王欣淳就给推进手术室去。元主任继续在外面心神俱乱。

    生育的时候,一切文明的教养都不作数了,整个人动物般光溜溜,等待天定的惩罚和赐予。

    麻醉渐渐上来,王欣淳感到鼻腔失去知觉,头一次真实感到死亡的恐惧。

    “医生,我,我不能呼吸了。”她艰难地说。

    “哦,没事儿。”医生的声音十分轻松,似乎还带着笑意。

    然后意识渐渐堕入黑暗。似乎只是一转瞬的功夫王欣淳醒了,像溺毙的人从黑水里猛然浮出,她大吞一口气,清晰地看到无影灯,听见医生们在聊天,然后肚子里什么东西被很大力地拽走。一阵水声后,护士拿着一个婴儿举到她脸前问她:“男孩女孩?”

    “女孩儿。”

    “亲一下。”

    王欣淳在她额头亲一下。

    麻醉后整个人无法控制地发抖,护士拿个纱布塞到她嘴里。

    回到病房,那皱巴巴的小小婴儿就放在她床边的小床里。新来乍到,她很怕吧。浑身都是被曝露在陌生世界的紧张和惶恐:什么东西?什么声音?

    王欣淳勉力抬起胳膊,把手指塞进她小小的拳头里。

    元主任打水回来看到这一幕,扭头湿了眼眶。

    当一个小种子变成一团活物降临到你身边,她的影响力就以核爆的速度增长了。控制你的爱好算什么,她将控制你的全部生活。

    “我现在总算知道为什么坐牢是一种惩罚了。真的,憋死人。”坐月子的王欣淳跟远雪说。

    远雪不远万里回来,看王欣淳干干净净躺在**,放下心:“我真怕国内不让产妇洗澡。”

    “我剖完四天就洗了,我妈说不着凉就行。”王欣淳看远雪,她的衣着皮肤更有磨损之感,大约是经济又困窘了。不知这阵子机票贵不贵,王欣淳感动地想。

    远雪坐在王欣淳身边,俩人一起对着摇篮和一面窗。窗外是个夏末黄昏,天上琐琐屑屑的云都沉淀下去了,灰蓝灰紫灰黄灰褐,城市大地苍茫似的。

    季节正盛极而衰,树丛缭乱着,但那悄然的枯萎也是一种静态的宁和。

    “没有比婴儿的眠床边更安宁的地方了。”远雪忽然说。她深深吸一口气,吸进甜甜的奶香,婴儿抚触油的柚子味,王欣淳头发里的香波香。

    “睡着的婴儿的眠床边。”王欣淳更正。

    “经此一役,我还没怎么,元主任倒把几万年的委屈都勾起来了,也不知道她委屈什么。骂公婆冷血,骂徐立栋没有人心,她平时怎么对女婿的,公婆对得起她吗?这都什么跟什么啊。”王欣淳乱七八糟说。

    远雪看着她说:“行了,你有这样一个妈,不要太幸运。你记得咱们同学李蕾蕾吗?也刚生,二胎,又是个女儿。她公公马上说‘明年再生一个’。我去的时候,她刚大哭大闹完。跟我说,只怨自己生不出儿子。那也是坐月子呢。”

    “什么年代了,可笑,她干嘛怨自己?”王欣淳愤愤不平。

    “人到了没办法的时候,怨自己还心平些。”远雪平静地说。

    王欣淳想象一下如果是自己。她看看她的婴儿。小东西听见一点响动就马上举起双拳挥舞一阵,连睡梦里也是,好像这点儿可怜的力气能阻挡什么似的。

    这样的小东西你是不能离开她的。

    “带走孩子离婚不行吗?”王欣淳问。

    远雪微微一笑:“她怀孕后工作都辞了,带走孩子,带一个还是两个?以后怎么生活?就算找到工作,孩子这么小,谁来抚养。不是所有娘家都愿意接受出嫁的女儿的。”

    又说:“你这样最好了,嫁个普通殷实人家,娘家管用。真的,最好了。”

    “好吧。那你准备再在日本待多久?”王欣淳问。

    “待几年吧。”远雪笑说:“京都那家画廊有个女职员结婚,不再出来工作了。老板愿意让我做。”

    王欣淳静了一会点点头:“你喜欢的。”又说:“你可以的。”随即她怀疑远雪这次回来,也许不单为了她,还为李蕾蕾。看样子李蕾也是把远雪当知心人的。王欣淳有点嫉妒。

    “有苗不愁长”,时间在婴儿身上是加快的。一个月一个模样。

    徐太因为要带徐立磊的孩子走不开,也是怕看元主任的脸,干脆偶尔点卯,不大上王欣淳的门。

    元主任早已退休,这次彻底辞掉返聘职位,专心带领育儿嫂照顾王欣淳母女,把一切管得井井有条。因怕王欣淳失血太多伤了元气,海参燕窝,各种补血的药一起上,加上孩子不停点儿的各类需求,把个管采买的徐立栋支使得团团转。

    王欣淳奶水很好,但到孩子半岁的时候,元主任做主:“给她把奶断了吧,以后奶粉辅食喂养。”

    “现在不都倡导母乳喂养吗。”王欣淳诧异。

    元主任冷笑:“母乳喂养是好,在母亲不用上班的时候。你马上就上班了,一夜几次哺乳,白天上班背奶,不消两年,累成个虚胖子!你生得又晚,真急着做黄脸婆啊?”

    此事过后,元主任和徐太就彻底掰了,各自表面还能笑,心里都恨恨的。徐太恨自己完全失去话语权,元主任恨她又不出力还妄想争夺话语权。

    王欣淳断奶后报了个健身班,等回去上班时,倒有一多半人说她生完孩子倒漂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