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至少部分是真实的。
这个故事是从我的一位朋友那里听到的,而且不止一次。这位朋友是个腼腆、安静的姑娘,可是一碰到类似于午夜的宿营地篝火旁、凌晨离开钱柜的路上、疾驰于深夜高速的越野车后座的场合,她就像是被拨动了一个开关,一改平日的内向,略带神经质地把这个故事再给我们讲一遍。而且她每次讲的时候,都会用“上次我忘记说了”的方式,在里面插入更多细节——有些细节让它听起来更真实,有些细节让它更离奇。于是,这个故事在一遍遍的讲述中逐渐变得丰满诡异,以至于即使是讲述者自己也无法再从中准确地剥离真实与想象。
我对这个故事很感兴趣,虽然里面有诸多细节自相矛盾,还有许多不符合常识的脑补之处,但我还是决定忠实地把这些记录下来,保留它的每一处瑕疵。正因为这种粗劣感才使它更像是一段口述的经历,而不是一个精心雕琢的故事。为了揣摩她的心情,我特意选择在午夜记下这个故事。也许一过十二点,故事本身的某处开关也会被悄然拨动,弥漫出令人难以言说的诡秘气质。
这个故事有一个非常经典的开头:我的朋友有两个同事,有一年夏天,她们决定去爬野长城。
爬野长城是北京年轻人中很流行的一种户外运动。所谓的野长城,不是八达岭那种毫无个性的旅游景点,而是指穿行于怀柔、延庆、密云、门头沟、平谷山区之间的明代长城城墙。长城延伸至此,墙体依山势而起,往往百转千回,时而隐于断崖之下,时而盘于高坡之巅,如同一个线段迷宫,难以捉摸。这些长城地处险峻,人迹罕至,多少年来都无人修葺维护,大部分墙体已然荒朽不堪,甚至只残留几截断垣残壁,反而保留了原始风味。
适合野长城爱好者的长城有很多处,比较著名的有长峪城古村、黄花水关长城、亓连关长城、墙子路长城、箭扣长城等。不过我朋友的那两个同事认为,当一个幽静之地变成热点就没劲了,她们不想混在一大群背包客之间,像逛动物园一样爬山。所以她们在研究了几天攻略和地图以后,决定前往古北口长城。
古北口在密云东北,已经是北京与河北的交界处。她们选择这里有两个原因:第一,古北口附近的长城体系保存得很完好,城段之间彼此贯通,可以选择的攀登处有很多;第二,古北口距离城区很远,有一百二十多公里,游客相对比较少。
定下目标以后,她们分头去做了准备。哦,对了,我还没有介绍这个故事的两个主角。她们都是女生,八〇后,与我的朋友在同一家广告公司工作,都姓张,我们不妨称她们为“大张”和“小张”。大张在大学时代是学生会干部,性格干脆,富有条理。她是个有科学精神的无神论者,唯独有点怕鬼,这跟理念无关,纯属心理问题;小张年纪稍小,满脑子都是幻想,平时喜欢看看动漫,算算塔罗、星座,是个有点神神道道的天然呆。
她们没有车,也没有驾照,本来打算坐公共汽车到密云,再转到古北口镇。小张提议说,为什么不坐火车去呢?大张打听了一圈,发现古北口虽然有一个小火车站,但根本查不到路过的车次,也买不到票。一位在火车站工作的朋友告诉她们,古北口站从2008年起就只剩货运业务了。
“不过你们也不要灰心,古北口站只是停办客运业务,但仍旧保留着乘降所的功能。北京北站有两趟绿皮客车会在这一站停留一分钟。”朋友说完,忧虑地看了她们一眼:“我听说那个站……嗯,有点复杂……如果你们坚持要这么走,我告诉你们乘坐的方法。”
这两趟绿皮客车一个是6453,上午6点16分发车,10点43分到;一个是4449,下午4点43分发车,晚上8点43分到,路上都是四个多小时,而且经常晚点。大张和小张再三权衡,决定坐4449那趟车。这样一来就可以在星期五从公司提前一点出发,前往北站上车,晚上到古北口睡一夜,星期六一早精神饱满地去登长城。
现在回想起来,这是她们在整个旅途中犯的第一个错误。
确定车次以后,小张在网上搜索当地农户,希望找一个在古北口附近的村子当落脚点。两个姑娘都认为,她们只是想找个地方睡一夜,没必要太铺张浪费。小张本着这个原则,选定了一家农家乐。从地图上看,这个村子恰好位于古北口火车站与长城之间,地理位置很理想。但是电话打过去,对方说已经不做这个生意了。在小张的恳求下,对方推荐了同村的一位独居老人,姓国,他家的房子很大,应该够住。
“只要安静点就没事。”对方在挂电话前叮嘱了一句。
小张按照提供的号码打过去,发现是一个小卖部的电话。小卖部的主人听明了来意,放下电话出去喊了一嗓子,几经周转,国老头才拿起了话筒。他的口音有点模糊,听力也有点差,沟通起来颇为吃力。小张费了好大力气才跟他谈好了条件——国老头提供当晚的住宿,十块钱一个人,不包括早餐。这个价格让小张很满意。早餐也不是问题,她们自己会带足够的面包和火腿肠,还有泡面。小张特意说明,因为抵达古北口已经很晚了,他得去火车站接她们。国老头咕噜咕噜地说了一句,也不知道是答应了还是拒绝,然后主动把电话挂了。如果是大张的话,大概会再拨回去,确认国老头确实听明白了,但小张没多想,高高兴兴告诉大张一切都安排妥当了。
这是第二个错误。
剩下的就是一些简单的准备工作。小张带了各种零食、PSP(掌上游戏机)、照相机以及好几本漫画书。大张则准备了一些远足必要的东西,诸如创可贴、手电筒、打火机、指南针什么的——这次计划只有一个白天的活动,所以她没准备太多东西。大张还考虑要不要带张地图,但发现市面上的地图对她们爬长城没有任何帮助,只在网上参考了一下攻略,决定星期六一早沿着卧虎山长城向东爬——从卧虎山到蟠龙山、金山岭,都是很好的城段。
到了星期五,大张小张背着旅行包到了公司。同事们听说她们打算周末去爬长城,都纷纷表示羡慕。只有老板表示了忧虑,提醒她们注意安全,队伍里没有男性,又是荒郊野岭,如果遇到什么危险,一定要第一时间报警或者打电话给同事。
“你们一定要活着回来,项目还得靠你们来完成。等交了这个,你们死活什么的我就不管了。”老板满怀关心地叮嘱他们。
下午3点,大张小张向老板请好假,拿起背包离开了公司。公司离西直门不算远,而且周末晚高峰还没降临,她们在4点15分顺利抵达北京北站。按照朋友的指点,她们买了两张4449到怀柔北的车票,然后在候车室里兴奋而耐心地等待。她们一直等到4点43分,还是没有任何登车的动静。大张跑过去问乘务员才知道,这趟车的发车时间晚了,要到5点30分才会开出。没办法,在这个高铁与动车大行其道的时代,绿皮车已经成为最低等的存在,尤其是四个数字构成的车次,必须给一切火车让路,任凭它们趾高气扬地从身边飞驰而过。
很快检票口聚集了一大批乘客,他们大部分是在北京打工的河北农民,趁着周末回家,带着大包小包的行李与娃娃。大张和小张帮其中一位中年妇女扶起她的行李,两边很快就熟悉起来。中年妇女是隆化人,经常坐这趟车,她证实了火车站朋友的说法,这趟车确实会在古北口停留一分钟。
“你们两个女娃怎么跑到那里去?”中年妇女问。“我们去爬长城。”小张自豪地说。
中年妇女忽然想起来什么:“这趟车晚上才到,有白天到的车,你们为啥不坐?”大张回答说,日程规划这样最有效率。中年妇女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又说了一句:“那个古北口火车站,邪得很哪。”小张很好奇,问她怎么回事。中年妇女说,她以前总坐这趟车,每次火车夜里到古北口站时,从来没见人下车或者上车。但乘务员每次都会把车门打开,过一分钟后再关上。这时候车厢里的温度会陡然变冷,阴气袭人。她听同车的人说,古北口当年是兵家必争之地,无数士兵战死在此。之所以要保留上午、夜里两趟车在此停留,有个说法,叫日里走人、夜里走魂。白天的车次是方便附近村民出行,晚上火车在此停靠开门,行的方便就和村民无关了。“其实你们应该坐白天那趟车,好歹是走人的。这大半夜的,可不好下人。”中年妇女说。
小张听到这里心里有点发寒。大张却不屑一顾,告诉小张,火车和公共汽车一样,在哪一站停是有严格规定的,就算没人也一样要开门停够时间再走。至于温度,古北口是山区,夜里开车门,当然会有冷空气进来。绿皮车速度慢,乘客穷极无聊就会编一些这样的东西来解闷。
5点20分,终于开始检票。大张和小张被人群裹挟着进入月台,连滚带爬地进了车厢。车厢很破旧,但打扫得特别干净。她们找好座位坐下,小张开始玩PSP,大张则把一兜子葡萄、一个装垃圾的小袋和两个旅行杯拿出来搁到小桌上。路上要四个小时呢。没看到那个中年妇女,估计在另外的车厢里。
火车在5点30分准时开车,慢悠悠地离开了北站。大张叮嘱小张看好行李,起身去找乘务员。在火车时刻表上,这一趟车从北京北开出,途经清华园、清河、沙河、昌平等站,过了怀柔北,下一站就是河北滦平附近的虎什哈镇。古北口站恰好位于怀柔北与虎什哈运营线的中间。这个小车站在电脑里显示不出来,自然卖不出票。火车站的朋友教大张小张的办法是先买北京北到怀柔北,上车以后再找售票员补两张怀柔北到古北口的车票。
乘务员听大张说明来意,表情变得有些奇怪:“你们两个还真实诚。”大张问他为什么这么说。乘务员回答说:“就算你们不补票也没什么关系,因为古北口是四等站,只是个乘降所,没有检票口。哪怕你们买一张到清华园的票,在古北口下车也没人管。”大张说我们要诚实做人,不贪小便宜。乘务员耸耸肩,问你们要留着票报销吗?大张摇摇头。于是乘务员掏出圆珠笔,唰唰几笔把两张车票上的“怀柔北”划掉,改成“古北口”,票钱各加了三块钱。乘务员说,这趟车硬座全程273公里才21块钱,怀柔北到古北口这一段大约40多公里,折下来每人差不多三块多。如果不要收据,三块钱就够了,反正他也没零钱找。
补完票后,乘务员问她们去古北口干什么。大张说爬长城,乘务员问她们带手电筒了吗?大张说,她们打算星期六白天爬长城,应该用不着吧。乘务员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你们今天晚上就得用上。古北口那个地方,黑得很啊。”大张忽然想到中年妇女说的事,说给了乘务员听。乘务员大笑,说:“一个农村妇女知道什么,就一句话说对了,那地方确实不好下人。不过你们只要仔细看路就不会出事。快到站的时候我叫你们。”说完他转身去查票了。
大张觉得这句话很难理解,又不好继续追问,满腹狐疑地回到座位。小张玩游戏正玩得不亦乐乎,大张从背包里拿出手电筒试了试,一切正常,随手搁到口袋里,拿出一本书也读了起来。
火车开得很慢,慢到可以被沿途的苍蝇飞蛾骚扰。大张和小张昏昏欲睡,相继睡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忽然一只手搭到了小张的肩膀,吓得她一声大叫,猛地跳了起来。她环顾四周,发现全车厢的人都盯着她,乘务员尴尬而恼怒地站在旁边。
“你们两个,准备下车吧。”乘务员说。
小张把大张摇醒,两人朝外面看去,只有一片漆黑,黑到什么都看不见。车厢里的人影映在车窗上,和外面的黑暗叠加,仿佛加了一层铅色透镜,每个乘客的脸都是灰灰的。大张看了看手表,发现已经10点多了。这趟车出发时已经晚点,中间又会了几次车,比预计的到站时间晚了两个小时。她们两个把背包背在身上,从人群里穿行到车厢连接处。小张眼尖,看到嵌在墙壁的半斜式烟灰缸里居然插着三根香烟。这三根香烟都是过滤嘴朝下,烟头冲上,夹在铁盖与墙体之间,像是庙里供奉的香烛。香烟刚点燃不久,只烧了一个头,袅袅的青烟飘荡在连接处里,然后顺着车门缝隙飘了出去。
小张问乘务员这是谁弄的,乘务员说车厢内不准吸烟,所以很多瘾君子都跑来这里抽烟,大概是谁有钱,一口气点了三根吧。大张最讨厌别人抽烟,想伸手把烟头给掐了,却被乘务员拦住,说你们快到站了。这时候火车“咣当”一声停住了,乘务员掏出钥匙打开车门,一股寒气从外头涌了进来。即使是在夏天,大张和小张还是忍不住一哆嗦。乘务员一脚踹开车梯,让她们两个走下去。她们踏上月台,环顾四周,看到身旁竖着一块色白如骨的站牌,上头用黑体写着“古北口”三个字。
还没等她们两个人决定第一句话应该感慨什么,乘务员就咣地把车门关了起来,透着玻璃深深地看了她们一眼。车厢里的人也纷纷把目光投过来,隔着厚厚的玻璃,他们的面部表情有些扭曲,看不太清。远处的车头发出一声鸣笛,火车再度开动。当整列火车离开古北口站以后,大张突然领悟了乘务员那句“古北口那个地方,黑得很啊”的意思。
大张和小张都是外地人,一个家在江西,一个家在四川,都坐过许多次火车。在她们的概念里,火车站应该是个彻夜灯火通明的地方,有忙碌的车站工作人员,有蜷成一团在躺椅上睡觉的乘客,还有无精打采叫卖的流动小贩。但古北口火车站跟这些印象中的车站截然不同。火车是仅有的光源,当列车离开以后,这里立刻就陷入黑暗,这种黑暗和城里的黑暗不同,非常纯粹,今天又是个阴天,所以伸手不见五指这句话在这时候绝不是夸张修辞。没有路灯,没有高杆灯,只有远处闪着几团血红色的小点,那是铁路的信号灯。
小张有些惊慌,大张连忙掏出手电筒,四处晃动。很快她就后悔了,这个手电筒功率很小,在这片无处不在的黑暗中,只能勉强照到身旁数米之外的地方,而且只局限在一个点,再远就看不清了。
“候车室和调度室里应该会有值班人员吧。”大张心想,她一边安慰小张,一边拿着手电筒四处晃去。很快她找到了一座像是火车站一样的建筑,可是房子里悄无声息,也没有一点亮光,门和窗都紧锁着。大张不甘心,沿着建筑转悠,结果发现了一件奇异的事:建筑周围有一圈半人高的围栏,围栏环过建筑,延伸到月台两侧,把这个小火车站整个包了起来,没有出口。这里的铁轨一共有两条,除了她们站立的地方,在两条铁轨之间还有一个狭窄的月台。两个月台之间有平道相连。
这时候,一阵山风吹过,很凉,还带有一种混杂了岩石、青草和泥土的气息,这是真正属于深山的味道。如果她们不是还踏在月台上,真的会以为自己已经置身于深山老林之中。除了味道,山风还送来低沉的沙沙声,像是脚在黑暗中踩在树叶上的声音。小张甚至赌咒说听到了隐约的狼嚎,这让她更加害怕。大张眉头紧皱,她不明白为什么一个火车站到了晚上会没人值班。就算是个一年没一个乘客上下的四级小站,也不至于如此放任。难道说到了晚上,这里就不是走人的地方,所以工作人员早早关了灯,锁了门回家去了?
小张说,她以前的男朋友说过,有些乡下地方在特定的日子会给鬼魂安排唱戏。一到晚上,活人都早早回家关门睡觉,留下一片空荡荡的场子,那是鬼魂们的座位。大张是共产党员,当然不会信这些东西,可眼前这番景象让她心里有点犯怵。
“对了,不是说国老头会来接我们吗?他人呢?”大张问。
小张说,他已经答应会来接呀。大张问,那你们约好在哪里接了吗?小张先是点点头,随即又摇摇头,辩解道:“一般说接人,当然是指出站口那里嘛。”这次可犯了经验主义错误了,大张想。按照那个乘务员的说法,这个古北口小站连个检票的都没有,更别说什么出站口了。
“给他打个电话。”
“国老头没手机。”小张又试着拨打小卖店的电话,没人接。这里的信号很不好,时有时无,她们两个的手机加起来才一格半。
大张当机立断:“那我们还是在原地等着吧,这么黑,万一走岔了就不好了。”
于是两个人回到站牌底下,把背包垫在屁股下,忐忑不安地在空无一人的月台等待着。周围除了山风,再没任何动静,安静得可怕。在这种环境下,时间会变得特别漫长,最初的兴奋劲已经一扫而光。小张哭丧着脸,说我们能不能坐火车回北京啊。大张只能安慰她,说国老头大概是腿脚不利索,走得慢。
两个人就这么等了一个多小时——感觉上是十个小时——还是没听到任何动静。大张有点坐不住了,她决定无论如何先离开火车站再说,便抄起手电筒去找出口。她的理性告诉自己,绝对不可能存在一个没有出口的火车站。大张在火车站转了几圈,没发现什么出口。栏杆那边黑漆漆的一片,看不清下面是什么,她不敢翻越。她心灰意冷地往回走,心想,实在不行就报警吧。可她还是有点犹豫,因为这事实在荒谬,两个成年人居然被困在一个火车站里,要靠报警才能走出去,有点丢人。正想着,大张脚下一空,整个人向前扑去,“扑通”一声朝着地下跌去,连滚了几下才停下来。她龇牙咧嘴地爬起来,手电筒一晃,发现自己正置身于一个地下通道,两边是石灰墙,脚下是一道向下走的台阶。通道很狭窄,头顶逼仄,台阶是石质条石,一条宽一条窄,不是很整齐。
“原来出口要走地下通道啊。”
大张顾不得浑身疼痛,心中一喜。火车站嘛,一定会有穿越各个站台的地下通道,这让她有一种亲切感。她光顾着高兴,却没仔细想想,一个只有两排铁轨、两个月台的小火车站,为什么会有地下通道?大张跑到站牌下,把自己的发现跟小张说了。小张也特别高兴,两个人拿起背包,开着手电筒钻进了地下通道,大张走在前,小张走在后。两个人没走出几步,大张手里的手电筒闪了几下,啪地灭掉了,整个通道陷入一片黑暗。大张急忙拍了拍手电筒,没有任何反应,估计是出发前忘了换新电池。大张恨恨地把手电筒收好,让小张把手机拿出来,凭着两部手机的微弱光芒继续朝前走去。
“只要穿过地下通道就出火车站了,国老头肯定在那儿等着。”大张对小张说,小张紧张地点点头。台阶很陡,两个人半蹲着身子,拿手机照着台阶一步步往下蹭。
“如果有狼从那头钻进来,会不会把我们都堵在这里啊?”小张一边走一边问。她很怕狼。大张放声大笑,说北京附近的狼早就被打光了,你想找的话只能去动物园。可很快,她不笑了,有两件事不对劲。第一,她发现自己的大笑没有回音。要知道,这可是在一条狭窄的通道;第二,台阶一直在向下,斜度还很高。她们已经走下了几十级台阶,却没有任何向上的迹象。也就是说,她们现在位于火车站地下十几米深的地方。这对一个小火车站的地下通道来说,似乎有点太夸张了。台阶一直向下而且又这么长、这么深,通道尽头到底会是什么呢?大张能想到的只有两种:要么是地铁,要么是墓穴。难道那个中年妇女说的“大半夜的可不好下人”指的就是这个意思?
大张安抚下自己慌乱的情绪,拿起手机,向左右晃去,发现了第三件让她惊骇不已的事情:通道的石灰墙壁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手机所照之处都是一片黑暗。她伸手去摸,也摸不到什么。大张紧紧挽住小张的手,警告她的脚绝对不要离开台阶。在没搞清楚周围发生了什么事的情况下,这些台阶是她们唯一的依靠。唯一值得庆幸的事是,这个通道里的通风良好。除了刚进入时有淡淡的陈腐味,现在的空气味道很清新,并没有随着深入地下而变得浑浊。而两个人的手机信号居然也还保持着一格半的水平。
“我们是继续朝下走还是返回去?”大张面临着抉择。小张已经紧张得说不出来话,只是攥着她的手,手心都是汗。大张叹了口气,说:“我们往回走吧,先回到月台再说。夏天晚上不会很冷,我们在月台上过一夜,第二天坐车回北京。”
“红点!”小张忽然颤声喊道。大张急忙回头,看到在远处亮起了一个红点。红点的位置离他们很远,而且是在更下方。她们必须低头才能看到。
“我们回去,还是继续向前?”大张这回也没主意了。小张说,咱们还是往下走吧。大张问她为什么,小张苦笑着说:“我的双腿已经麻了,向下还好,向上根本迈不动步子。”
两个人没有办法,只能望着红点朝地下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去。大概过了几分钟,她们已经离红点很近了,大张抬腿朝下走去,突然一个踉跄差点没摔倒,幸亏被小张一把抓住。她拿手机往地下一照,发现原来台阶已经走完了,她的双脚落在一片平地上。这时又是一阵山风吹过,大张大惊,在这个地下怎么会有山风吹过来?这时候小张也走完了台阶,一边喘息一边揉着小腿。大张想要扶起小张,却看到小张瞪圆了眼睛,用手指向大张身后说不出话来。大张急忙回头,发现那个红点开始朝她们移动,缓慢而略有起伏,有踩在沙石上的脚步声传来。大张浑身僵硬,不知怎么办才好。这时,红点像是一只被击中的苍蝇从半空跌落到地下,随即一道光柱打到她们身上。
“你们咋才到咧?”一个含混不清的苍老声音说道。大张和小张望过去,看到一个七十多岁、满脸褶皱的矮老头拿着手电筒正对着她们俩,一个香烟头在脚下还冒着烟。
“国先生?”大张试探着问。
“是我。我都等了好几个钟头了。”国老头跺跺脚,语气很不耐烦。
“您……您怎么不去火车站接我们啊?”大张问。
国老头撇撇嘴:“那地方忒陡咧,我七老八十可爬不动。”然后转过身去,让她们跟着自己走。大张和小张已经精疲力竭,什么也没多问,跟着国老头回了村子,倒头就睡。
一直到了第二天天亮,她们才知道,自己又犯了经验主义错误。和别的火车站不同,古北口火车站坐落在半山腰,背靠着卧虎岭野长城,比平地高出近三百米。从火车站出来,没有别的出路,只有一道依山势修的台阶直通山脚下。大张和小张想象自己是往地底钻行,实际上是顺着台阶下山。现在回想起来,中年妇女说古北口大半夜不好下人是很有道理的。那个台阶的斜度有二三十度,非常陡峭,夜里下山会非常危险。她们两个姑娘在几乎看不清周围环境的情况下,凭借着莽撞的勇气与运气,居然安安全全下到了山脚,算得上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奇迹。大张和小张非常庆幸,认为这是个有惊无险的好兆头,她们的长城之旅一定会很顺利。
她们又错了。
(二)
第二天,大张小张早上8点准时起床,洗过脸刷过牙,还拿出电热水壶打了满满一壶井水,煮泡面吃。她们吃饱喝足以后,昨晚的惊惧沮丧一扫而空,又对接下来的行程充满信心,跃跃欲试。
当天的天气非常好,阳光明媚,天上有云但不多,是一个适宜野外活动的好日子。两个人背上行囊,准备上路。但是该怎么走,她们却有些迷糊。古北口的长城体系,简单来说分为东、西两大部分。东侧蟠龙山,西侧卧虎岭,一左一右夹住古北口镇,潮河、汤河穿镇而过。大张和小张最初选择的路线——也是最受旅游者欢迎的路线——是从蟠龙山进入长城,一路向东,到金山岭、司马台一线,一般要花上一整天时间,沿途还有各种景点。但是从古北口车站到蟠龙山,需要先往东走,过了潮河以后从巴克什营拐过去。对于没有汽车的大张和小张来说,这段路太折腾了。大张就问国老头,能不能就近从卧虎岭直接爬上去到金山岭?国老头听完以后,连连点头,指着远处说:“过去一公里就到咧。”
大张之前查过资料,攻略上说卧虎岭是未经修复的野长城,没有任何防护措施,不建议攀爬。但大张和小张想,出来玩不就是要享受这种野生的乐趣吗?于是决定还是去爬卧虎岭。唯一麻烦的是,昨天晚上太过慌乱,她们睡前居然忘了给手机充电,现在两部手机的电量所剩无几。大张出于谨慎,建议把手机关掉,反正这儿附近信号也不好。
离开村子以后,她们按照国老头指定的方向,雄赳赳气昂昂地向远处巍峨的卧虎岭长城走去。这一路上莺歌燕舞,郁郁葱葱,两个人快活得好似学校春游一般。她们一路玩闹,不知不觉间脚下的地势逐渐险要起来,两侧山势愈发挺拔,回头已看不见古北口车站与附近的那个小村子,整个山里似乎只剩下她们两个人。
大约走了一个多小时,两个人停下脚步,环顾四周,发觉正置身于一处半山腰,卧虎岭长城仍在远处,看起来并没有接近多少。她们喘着粗气,感慨乡下人和城里人对里程的概念真是不一样。国老头嘴里的“一公里”感觉已经有城里的“五公里”那么长,怎么走都走不完。她们沿着半山腰又走了一阵,大张说国老头会不会指错了路,这样走下去,怎么也不像是会靠近长城的样子。小张倒看得开,说既然来了,就随着性子走下去呗。她腿脚灵便,三跳两跳跑到前面去了。
大张看着她的身影消失,无奈地摇摇头,坐在石板上打开水壶喝了一口水,心里盘算着要不要打开手机的GPS定位一下。就在这时,前面小张突然发出一声叫喊。大张吓了一跳,赶紧跑过去,看到小张站在一处高坡上,眼睛死死盯着地面。大张急忙登上坡顶去拽小张的胳膊。不料她脚下一个踉跄,两个人都摔倒在地,叽里咕噜地顺着高坡一口气滚到了坡底。
大张从地上爬起来,头发上挂满了蒺藜,一摸就扎手。她一边摘一边抱怨:“你刚才到底在看什么啊?这么不小心。”小张坐在地上,一指大张身旁:“大蛇,就在你旁边。”大张悚然一惊,登时不敢动了。她慢慢把头偏过去,看到身旁地上赫然卧着一条长长的灰白色的东西,正好把她们两个围了一个半圆。
大张吓得魂飞魄散,以为是什么巨蟒,定睛一看,如释重负,伸出手敲了小张脑袋一记,骂道:“靠,死丫头,一惊一炸的!北京附近哪来的蟒蛇啊?!”
原来横在她们身旁的,不是什么生物,而是一条灰白色的狭长废墟。它四周都被绿草掩映,所以猛一看好似一条潜藏于草莽山沟中的巨蟒,看上去还挺唬人的。大张走过去观察了一番,发现这废墟颇为奇怪。它很窄,两侧边缘有两条长石铺的地基线,之间目测只有七十到九十厘米,不足一米。但这废墟特别长,她们顺着蛇身走了几步,发现废墟蜿蜒延伸到远方的草丛里。如果不是小张登上刚才那个高坡,根本发现不了。废墟中间没有钢筋,没有水泥,只是堆积着各种矩形的方石与碎砖,砖头的样子与长城砖类似,想来也是个古代建筑残迹。
小张忽然抬平胳膊,眯着眼睛指向废墟:“我的直觉告诉我,沿着它走,就能抵达长城。”小张平时喜欢玩塔罗牌,总说自己的体质有一些特殊的感应,很受公司一群小姑娘的崇拜。大张对这个说法一向嗤之以鼻,不过现在也只好聊胜于无,姑且这么相信。
这条石蛇废墟在山里一路穿行,时而越过丘陵,时而绕行林中。这两个姑娘有了一个不会说话的向导,也不辨东南西北,跟着石蛇埋头疾走。沿途大张发现有几段废墟还没有完全坍塌,尚留有残壁或石顶。从这些断垣残壁推断,废墟在未损毁前,大概高度只有五十厘米,上头还加了盖子,构成了一截宽七十厘米、高五十厘米、长度未知的方形管道。大张小张都不是考古专家,对这下水道一样的东西到底是干吗用的茫然无解,也不是特别关心。她们走了约莫半个小时,石蛇终于在一处山隘终止,它的尾巴与一堵高大的青砖石墙垂直相接,构成一个“丁”字。管道和墙壁之间被砖头弥合得严丝合缝,怎么看都像是从长城上接过来的一条下水道。
“会不会是用来让什么东西进出的啊……”大张看着这构造,没来由地冒出这么一个念头。这时候小张发出一阵欢呼,说:“看我的直觉灵不灵?”她抬头一指,大张看到那高大的石墙上有一个残缺不全的烽火台。毫无疑问,她们终于抵达野长城了。更幸运的是,管道与长城相接的那一段恰好已经坍塌,城墙像是被炮弹打中的巨人,下腹部被撕开了一个大口子,碎石与断砖如内脏般流泻到地面,堆砌成高低不平的形状。人们踏着这些阶梯,轻而易举就可以翻上那些废墟,踏入长城之内。
她们两个一看到长城,顾不得研究那段奇怪的管道到底是做什么用的了,两个人兴奋地往长城里面冲。这里的城墙位于两座山峰之间的凹陷处,所以离地面最近,两翼展开向上变得很陡峭,比古北口火车站下山还陡,步道上勉强能看出台阶的痕迹。她们两个选择了向右侧攀爬,手脚并用,费了不少力气,终于爬到了烽火台的顶端。这时候她们才发现,这一侧看着低矮,另外一侧却是险峻山崖,几乎是九十度角的峭壁,下面是看不到底的深谷密林。侧面的垛口已经全没有了,只剩下光秃秃的城墙,没有任何防护。人站在边缘向下看,双腿会不由自主地变软。望着如此壮丽的山景,两个人都非常兴奋,又是叫又是跳,充满了成就感。
这时候,小张出了一个主意,她觉得应该沿着城墙继续朝前爬,起码爬过十几个烽火台,才算真正到过野长城。大张向远处眺望,看到这一带的长城不是一马平川,而是随着山势跌宕起伏,往返盘转,很难看到全貌,也不知道状况如何。大张有点犹豫,觉得这么走有点危险,但小张坚持要去,反复恳求,还说直觉告诉她这一路会非常顺利。大张拗不过,只好同意,不过她叮嘱小张,说一定要沿着城墙内侧走,绝对不要靠近峭壁那一边。这一带太安静了,万一出了事,想找人来救都很难。
出发前,大张抬手看了看手表,时间是上午11点整。
接下来的方向叙述非常混乱。大张后来一直坚持说,她们在向东走;小张则认为是在向西。但作为叙述者的我的朋友,坚持说她们应该是往东,然后伸手指向南方。这种前后的矛盾让我大感困惑。实际上,我一直认为,她们从跟随管道废墟开始,就已经丧失了方向的正确判断。
我仔细研究过古北口附近的卫星地图,国老头最初给出的方向就有大问题——从卧虎岭走长城绝对到不了金山岭,因为两者之间隔着古北口公路与潮河,没有城墙相连。作为本地人,国老头不应该不知道这些。他为什么说谎?不知道。而大张小张她们也肯定不是在卧虎岭,因为卧虎岭可以俯瞰到铁路,她们不可能忽略。唯一的可能是她们被国老头的“一公里”指错了方向,又被石蛇废墟稀里糊涂地带入了卧虎岭以西的野长城,和最初计划一路向东的路线完全相反。这一带因为地形太过险要,几乎没有游人,而且因为一些特别的原因,就连当地人也很少来。
当时,大张和小张对这一切浑然不觉,只顾着高兴一路攀爬。她们爬过六七个烽火台以后,坐下来吃了午饭。大张打开手机看了一下,没有信号。小张还拿起石头,在城墙上歪歪扭扭地刻下一行字:到此一游。吃过午饭以后,两个人开始继续沿着长城前进。
人的精神状态有时候很奇怪。当你连续做事情成功时,整个人就会变得好似打了兴奋剂一样,进入一种奇妙的亢奋状态。这种状态下你很难觉得疲劳,大脑与四肢变得非常敏锐、灵活,但负面效应是,往往会忽略掉一些至关重要的细节。大张和小张就处于这种情况。经过了一晚上的担惊受怕和一上午的艰苦跋涉,她们终于得偿所愿、苦尽甘来,见到了专业驴友也很难见到的奇景,心中的兴奋与自豪就不必说了。她们身轻如燕,沿着长城废道一路走下去,连续翻越了不知多少个烽火台,丝毫不觉得累。
可是她们忽略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时间。她们已经在长城上向西走了四个多小时,此时已经是下午3点。即使现在往回返,回村子也要花上五六个小时。等到夜幕降临,天色已晚,山里会变得非常危险。更麻烦的是,爬野长城不像想象中那么简单。这一带长城的地形非常复杂,而且城墙并不是一气贯通,中间有几处彻底断裂,无法通行,大张和小张必须下到长城旁边,从附近山势绕一个圈子到前头,再爬上长城继续前进。换句话说,那种“只要沿着长城一条线走就绝对不会迷路”的想法,在这里是行不通的。
一直到了下午3点30分,大张才猛然意识到这个严重问题。她停下脚步,意识到时间已经来不及折返了。虽然大张和小张都很莽撞,但夜不入山这个基本常识还是知道的。她们两个简单地商量了一下,发现唯一的办法是继续往前走,从长城的缺口出去,找附近的人家借宿或者上公路。好在这是夏季,太阳落山晚。
她们从刚才的兴奋状态中清醒过来,立刻发觉双脚如同灌铅一样沉重,举步维艰。刚才轻轻松松能跨过的城楼,现在却好似天堑一般,非得咬紧牙关才能勉强爬上去——要比喻的话,大概相当于星期五下班和星期一上班的状态对比。说来也怪,心态一变,周遭的一切也都看起来大不一样了。原来那些壮丽崎岖的山色,不知为何变得格外狰狞;不见人烟的山谷也从“给人带来安详的幽静”变成了“我们被困在无人区”的担心。
两个人不再有欢歌笑语,都默不作声地埋头赶路。在途中大张又打开了一次手机,寄希望于对外求援或者GPS,可是整个天地像是被裹进了孕妇的防辐射服,一点信号也没有。这让她们在心理上更觉得孤独。大张在前头正喘着粗气攀爬,忽然听到身后小张停下了脚步,发出一声惊叹。她回过头去,问小张什么事。小张指着城墙边缘的一个垛口,上面不知被谁用粉笔画了一条长长的东西,样子有点像蛇,但是比蛇要长很多,也粗很多,头部是一个圆圈,中间裂开一个口,画风很稚嫩,很像是小孩子的涂鸦。
“这是谁画的啊?真好玩。”小张好奇地过去摸,手掌顺着蛇身贴在砖壁上。大张站在远处,恍惚看到“蛇”似乎动了一下,同时一声微弱的脆声响起,像是什么东西踩断了树枝。大张大惊,急忙扑过去把小张拽了回来。就在同时,整条“蛇”开始剧烈地舞动起来,还发出“嘎吱嘎吱”的摩擦声。大张与小张同时往后倒退几步,然后整个垛口直挺挺地朝着外侧深崖倒了下去,一边跌落一边崩裂,在半空中散作无数碎砾,隔了很久才听见谷底传来响声。原来这里年久失修,风化严重,城墙其实已经相当脆弱,刚才被小张那么一推,整个砖垛口“哗啦”一下滚落到山崖下去。如果不是大张临时拽了一把,那么小张也很可能随之跌落。
“你刚才到底看见什么了?”大张有点惊魂未定。小张歪着头想了想:“算是蛇吧?小孩子画的……”她的目光扫过去,忽然一亮:“看,那还有字呢。”
在崩塌的垛口旁边的砖壁上还有一行歪歪扭扭的粉笔字,估计作者是画完涂鸦以后很得意,特意加了这么一句注释:“这里是长城蛇。”“蛇”字的边缘很模糊,似乎是先写了个其他的字,然后用手涂掉,再补上一个“蛇”字。
小张蹲下身子想研究一下,她告诉大张,很多时候,小孩子的胡乱涂写会隐含着一种预知的力量,能看到更多东西,比预言家还要准确。也许这段涂鸦试图告诉她们什么,或者预示未来命运什么的。大张却从另外一个角度来思考这件事。这里有小孩子的涂鸦,说明这一带不是人迹罕至,一定有居民点,所以小孩子可以跑到这种地方来。她很高兴,走到长城边缘眺望,可还是看不到任何文明的痕迹。大张有些不甘心,睁大眼睛继续看。结果她发现,在不远的一处山脊上有一个黑乎乎的东西。那东西方方正正,肯定是人工物品,很像是一栋建筑。
大张松了一口气,她把发现告诉小张,说应该尽快离开长城,朝着那个建筑走去。有建筑就一定有路,沿着路走就一定能找到人家。小张依依不舍地跟着大张离开,嘴里还念叨着:“长城蛇,长城蛇……原来写的是什么字呢?这里是长城什么呢?”
她们既然明确了目标,那么当务之急就是离开长城。可长城不是那么容易离开的,这东西是古代为了防御敌人进攻而修建的。尽管过了这么多年,城头早已磨平,可主体高度还在。如果找不到一个像刚才那样的缺口,她们两个是很难从长城爬下去的。
大张和小张又爬过两个城楼,忽然听到了一阵小孩子的笑声。她们已经快一整天没看到人影了,此时听到声音,无不大喜过望。她们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看到前面的一个烽火台里,有三四个小孩子钻来钻去在嬉戏。这些小孩子大约都是七八岁,穿着脏兮兮看不出颜色的运动服,在烽火台爬上爬下,玩得不亦乐乎。他们发现大张和小张朝他们走过来,忽然都安静下来,整个烽火台像是没人一样,静悄悄的。
大张摸了摸口袋,摸出一块饼干,带着笑脸晃了晃,想把他们叫出来,可小孩子们都不肯出来。这也难怪,改革开放都三十多年了,早过了一块糖就能唬住一群小孩子的时代了。大张悻悻地把饼干收回去。小张从怀里掏出一本漫画书,这次倒是吸引了好几个孩子的注意。可他们也只是从烽火台中探出半个身子,不肯继续靠近。小张走过去把漫画书递给他们,几个小脑袋凑到一起,一边翻阅一边嘀嘀咕咕的。大张耐着性子等他们看完漫画还给小张,走过去问道:“你们知道怎么走出去吗?去那个地方。”说完大张指了指远处那栋建筑。
“哈哈,你们永远也到不了那里。”小孩子们一齐笑起来,笑声天真,但称不上无邪。笑声在空荡荡的烽火台里回荡。
“为什么?看起来不是很近吗?”大张一愣。小孩子没有回答,继续笑,好像这是一件非常可笑的事。等到他们笑够了,其中一个孩子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很长哦。”
“什么很长?”
“当然是长城……”小孩子还没说出最后一个字就被旁边的同伴打了一拳,连忙闭上嘴。这群孩子再也不肯跟她们讲话了。
大张小张没办法,只得穿过烽火台继续朝前走去。她们走出去大约一百多步远,大张一拍脑袋:“哎呀,应该问问他们怎么从这里下长城。”她连忙折返回去,却发现整个烽火台已经空无一人。长城两侧离地面都很高,她实在想不通那些小孩子都是怎么下去的。大张有农村生活经验,知道小孩子和大人的视角完全不一样。他们往往能在成人眼中的绝境发现奇路,在枯燥乏味的地方发现乐趣。这附近应该存在一条可以让小孩子们钻出去的通道。
大张忽然想到,会不会在这附近也有一条和石蛇通道差不多的通道。小孩子们如果弓起身子爬行的话,勉强可以顺着通道钻出去。她转了几圈,没发现什么痕迹,也许是被刻意藏匿起来了。她又想起那条诡异的墙上画蛇,那会不会是小孩子们在钻通道的时候获得的灵感呢?
这些思考对她们的困境并没有帮助,于是大张很快又折返到前方,跟小张一起继续向前走去。小张听大张说完,一点也不惊讶。她说,那些孩子的面相很奇怪,表情很模糊,跟我们是没有缘分的。大张仔细回想一下,确实如此,她已经完全不记得任何一个孩子的长相了。她们在沉默中又前进了半个小时,停住了脚步。这次总算出现了一个喜出望外的好消息,在长城一侧出现了一个小豁口,豁口上还搭着一架木梯。这木梯是把几根原木和木板简单地用藤条缠在一起,看起来很不牢靠。这架木梯来得突兀,不过大张小张已经顾不得许多了,能离开长城就是胜利。小张先下去,大张在城头帮她扶着梯头。小张小心翼翼地扶住木梯,挪动身体,尽量让整个身体都靠在城墙上,以免顺着梯子倒下去。
她花了大约五分钟,总算有惊无险地踏到了地面。然后小张扶住梯尾,大张颤颤巍巍地也往下爬。两个人好不容易都落到地面了,却发现周围被一圈灌木丛拦住了。这圈灌木丛生得很高,而且参差不齐,粗大的枝条张牙舞爪,恰好把木梯附近的空间围住,不留一点空隙。大张小张十分诧异。按道理,木梯在这里,那么下面应该会有一条小路才对。可看这灌木丛的架势,枝条之间密不透风,看来已经生长很久了,像蜘蛛网一样把木梯附近围了个严实,看不出半点有路的痕迹。那么到底是先有的灌木丛,后放的梯子?还是先放的梯子,再长出的灌木丛?
大张看看天色,这些疑问已经无暇思考。她和小张用手和水果刀拨开灌木丛,忍着被尖刺扎身的痛苦,咬着牙往外穿过去。在付出衣服被撕出许多口子的代价以后,她们总算冲了出去。在她们面前,是一片黑压压的树林,树木之间稀疏不均,地面上的落叶很厚,一看就是天然林带,而且很多年没人踏足了。现在最麻烦的是,这里的天空被树林遮蔽,无法判别方向。原来在长城上,至少还能看到远处那栋黑乎乎的建筑,现在两眼一抹黑,只能凭直觉走了。
大张回想了一下刚才在城墙上看到的建筑方向,又估算了一下自己的位置,甚至还请出了小张的直觉,最终选定了一个方向。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已经腐烂的树叶,慢慢挪动着。走着走着,小张忽然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张问她怎么了,小张拖着哭腔说:“走不动了。”这也难怪,从早上开始她们已经连续在山里步行了快十个小时,对普通上班族的身体素质来说,已经接近极限了。大张这时候也快不行了,可她知道,一旦停下来就再也走不动了。在这一片未知的林子里过夜,实在太过危险。
“我们已经快到了!”大张说。小张问她怎么知道的,大张咬着牙道:“刚才有一段高坡,我看了一眼,看到那建筑已经不远了。”其实大张什么也没看到,她们从长城下来以后没法直线过去,必须绕很大的一个圈子,这中间怎么偏离,她心里可一点谱也没有。小张听到这话,恢复了一点力气,挣扎着爬起来。她手往地上一撑却一下子撑空了,整个人一歪差点摔倒。这里腐叶很厚,底下的地面凹凸不平。大张过去想要把她搀起来,脚下也忽然一绊,扑通趴在地上。
大张龇牙咧嘴想爬起来,却发现小张的表情很古怪,她神神道道地盯着地面,突然俯下身子去飞快地拨开叶子。很快,两个人惊愕地发现,在下面潜藏着的是一条和石蛇通道一模一样的东西,但比之前那个保存得更完整,上头的盖子和两侧的墙壁都还在,躯干深藏在树叶底层,不知通往何方。
这时候两个人产生了分歧,小张对这个古怪的遗迹表示很不安,希望尽量离它远点。而大张则认为,在这么一片林子里根本无法分辨方向,最好沿着这条通道走,当个坐标。最后大张的意见占了上风,因为小张实在没什么力气继续争论了。大张把最后一瓶运动饮料拿出来让小张喝了几口,然后她找了几截掉落的枯枝,用头绳扎在一起做成一把简易的扫帚,在前头挥舞着扫开腐叶,露出通道背脊。两个人就盯着这条灰黑色的背脊,缓缓地朝前移动着。小张说,她之所以觉得不安,是因为这条石道在腐叶里若隐若现,很像是一条伺机出没的巨蟒。大张气喘吁吁地挥着扫帚,说别瞎想了,省点力气在腿上吧。
天色慢慢地暗了下来,她们头顶的阳光已从灿烂变成暗红,日照角度也慢慢倾斜,山风悄然吹起,这一切都预示着夜晚将在很短的时间内降临。石蛇通道一直没有断过,它长长的身体隐伏在山林里,盘转穿梭。两个姑娘已经放弃了自己辨认方向,任由它带着前进。这条通道已经从一个向导变成了一个图腾,跟着它是她们唯一可以让心灵稍微放松的选择。
小张说,如果这次能够活着回家,她一定把那套塔罗牌烧了,改供石蛇大神。大张在前头扫叶子扫得手臂都酸了,气呼呼地说:“你干脆把这把扫帚带回家去拜得了。”就在她们恍恍惚惚觉得这条路似乎永远也走不完的时候,石蛇却在一处开阔地戛然而止。她们抬头一看,前面是一堵高墙,不是长城那种高墙,而是用红砖与水泥构成的现代墙垒,高约两米五,墙头还拉着密密麻麻的电网。而那条石蛇通道一头扎进墙里,跟高墙连为一体。
两个姑娘看到这围墙都激动坏了,互相拥抱着流泪。虽然不知道这围墙跟那栋建筑有什么关联,但终于离开长城蛮荒之地,回到现代文明的怀抱了。流完泪以后,她们决定循着高墙去找出口或者入口。但只走了短短二十米,她们就傻了。原来这堵围墙并没有任何出入口。它的左右是两座山崖,之间间隔大约二十米,而这堵墙正是为了把这个山口堵住而修建的,是一堵死墙。墙上唯一的入口,恐怕只有那条诡秘的石蛇通道而已。
“咱们无论如何也得翻进去,否则就得在山里过夜了。”大张看着天色说。小张嘟囔着:“可是我总觉得墙的那边会有古怪。”
“眼见为实!”大张是个有行动力的人,也不相信怪力乱神。她就地把扫帚拆散,头尾相接,接成一根大长杆,然后从树坑里捉了一只肚皮滚圆的大蚱蜢,用草穿起来挂在杆头。她挑着杆子,慢慢地把蚱蜢送到墙头电网。蚱蜢与电网接触以后,没有发出任何耀眼的光芒或噼啪声,几条腿仍在有力地弹动着,这让大张松了口气。
“电网没电,咱们可以爬过去。”
“怎么爬?”小张有气无力地问。
大张从背包里翻出一团尼龙绳,这还是她临出发前随手带的,本来是想拿来捆行李。尼龙绳不是很粗,但现在可不是挑拣的时候。大张把绳子一头挽成圈儿,套到了电网上,拽拽强度,然后把另外一头交给小张。她先用双肩把小张扛起来,让她拽着绳子往上爬去。两个人参加过公司组织的拓展训练,做翻墙的时候还是同一组的,这种配合还算熟练。很快,小张就攀上了墙头,把绳子扔下来,大张脚踩墙面,双手交替攀登,在臂力虚脱之前勉强爬了上去。
她们骑在墙头朝里头看,发现里面的设施有些平淡无奇。一条不算窄的水泥小路,两侧种着松树。紧靠墙壁有一间草绿色的平房,如果石蛇通道还有延伸,位置就在这屋子里。最让她们激动的是平房大门上画着一个五角星,里面还写着“八一”二字。看来,这里是一处军事设施。她们拼着最后的力气,利用尼龙绳从墙上坠下来,一屁股坐在地上,如释重负。既然到了咱子弟兵的地盘,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军民鱼水情嘛,最可爱的人嘛。
“你说,他们会怎么接待我们?”大张靠着墙壁,咧开嘴问。
“应该会把我们送到食堂去美美吃上一顿,再开辆吉普把我们送走吧。说不定还能直接回北京呢。”小张也一脸的憧憬。
“对对,开车的还是个军官,长得可英俊了。”
“最好是《士兵突击》里袁朗那种类型的。”
“你说到时候是你坐副驾驶,还是我坐副驾驶?”
“猜拳呗。”
两个人越说越高兴,一天的疲惫像山一样压过来,让她们的想象空前活跃。正说着,远处传来了脚步声,两个人都屏住呼吸,想象走过来的会是什么人。令他们稍稍有些失望的是,从水泥路过来的是一个小兵,个头不高,脸膛是黑的,不像袁朗,倒更像许三多。这两个姑娘对我军枪械和军事制度都不熟,因此在后来复述时都不记得小兵的肩章是什么等级,也说不明白他拿的是什么武器。总之,肯定是一名真正的士兵,手里拿着一支真枪。那小兵看到她们两个以后,吓了一大跳,第一个反应就是把枪举起来,喝令她们站起来,双手高举。
这个不友好的反应出乎她们的意料,以至于无论大张还是小张都没及时做出反应。小兵更加紧张,把枪口又举高了一点,重复了一遍命令。她们看他的表情不像开玩笑,只得照做。小张一想到自己居然被真正的枪对准,不由得哇地哭了出来。小兵有些手忙脚乱,喝道:“不许哭!”大张有些生气,一步站到小张跟前,训斥小兵道:“我们都是普通老百姓,你一个大老爷们儿拿枪欺负姑娘算什么?”
小兵把枪口稍微放低了点,语气却依旧僵硬:“你们从哪里来?”大张说,我们是爬野长城迷路的,刚刚翻墙过来求助。小兵不信,仍旧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大张一边哄着小张,一边跟小兵讲她们今天的遭遇。小兵听完以后,拿出一部对讲机来说了几句,然后端着枪继续盯着她们。不久,一个军官模样的人匆匆走过来,那相貌也不是很帅。他端详了大张和小张一番,听小兵简要说了一下情况,点点头,对两个女孩说道:“这里是军事禁区,有严格规定不允许任何平民进入。你们快走吧。”
这时候,大张才明白那些孩子的话是什么意思。在这种深山里,这么高的围墙只能是军事设施,还是绝密的那种。她对军官说:“我们也想快点走啊,你带我们去门口吧。”军官却摇了摇头:“不行,你们要是往那边走,就是重大泄密事件了。我看你们不可疑,趁没人发现,快离开吧。”
大张气得有点想笑:“你让我们怎么走?”
“原路返回。”军官说,又补充了一句,“我已经算是通融了。如果是按照擅闯军事禁区的规定,当场击毙你们都是允许的。”
“我们怎么原路返回啊?”
“翻墙回去。”
大张和小张一听,差点就崩溃了。她们费了这么大力气才走到这里,现在让她们原路回到那片区域?这不是开玩笑吗?可军官的表情不像是开玩笑。他一挥手,那小兵放下枪,走到墙边双手交叠支在身前。大张和小张苦苦哀求,军官却丝毫不为所动:“你们不走也行,被我们拘押扣留。不过有可能会被起诉,到时候谁也保不了你们。怎么选择你们自己定吧。”
大张小张没办法,只得选择回去。她们依次踩在小兵的双手上,小兵双臂孔武有力,轻轻一抬,就把她们送到墙头。军官把尼龙绳又扔给她们。
大张忽然想起什么,急忙喊道:“那我们过了墙,怎么走才能到公路啊?”军官手臂一指:“一直往前走。”这时候小张也忽然问了一个问题:“那条通道里,到底装的是什么东西啊?”军官闻言,脸色一暗,比了个不耐烦的手势。小兵把尼龙绳一撤,两个人重新落到了墙壁之外,带着破碎的梦。大张一边解开绳子,一边恨恨地骂那个冷血军官;小张却对军官的表情饶有兴趣,在后来的许多场合都做了不同的猜测,一次比一次离谱。
两人被赶出来以后,只得选择再次前进。好在这一次军官没有指错路,她们在林子里步行了大约七八公里的样子,在天色完全黑透之前抵达了一个自然村。大张打开电量所剩无几的手机,很快收到一条让她们热泪盈眶的短信:河北移动欢迎你。
她们在村子里的小饭馆点了吃的喝的,狼吞虎咽。店主看她们狼狈的样子,好奇地问她们去哪里了。大张把今天的遭遇原原本本讲述了一遍。店主“哦”了一声:“难怪,那里有一个兵站,周围几公里都被划成了军事禁区,我们当地人都不让靠近。”大张又问那条石蛇通道是什么东西,店主听完描述,眉头一皱,给她们讲了一个古老相传的古北口故事。
传说明朝时,名将戚继光曾经被调派来古北口修长城。古北口山野里生存着一条巨蛇,经常出来伤人,还把修好的长城掀翻。戚继光为了捉它费尽了心思,损兵折将却徒劳无功。眼看皇帝定的期限就要到了,戚继光急得团团转,这时候他手下一个来自义乌的兵——戚将军以前是在江南打倭寇的,所以手下浙兵特别多——出了个主意。他说以前在河沟里捉泥鳅,都是弄一个长长的竹笼沉到水里,泥鳅只会前进不会后退,进了竹笼就出不来了。戚继光一听,大受启发。他召集工匠与士兵,沿着长城修了一条长长的石蛇道,恰好能容巨蛇钻进去。他又宰杀了一百只兔子、一百只羊,把兔血、羊血洒在通道里外。巨蛇晚上出来,闻到血腥味就一路吃了过去,一头钻进石道,一直钻到长城里。
戚将军见巨蛇上了当,立即下令把两头都堵住,亲自拔刀去杀那困住的巨蛇。巨蛇这时口吐人言,乞求饶命,自愿看守长城赎罪。戚将军便饶它一命,那通道也不拆,留着给它进出长城用,还起了个名字,叫长城蚺。从此以后,那条巨蛇就一直隐伏在山里,利用那条蛇道往返长城。据说在抗战的时候,巨蛇还冒出过头来吃日本鬼子。
老板说:“这附近的老人都爱用那条长城蚺来吓唬乱跑的小孩子。至于那条蛇道,那一带山林特别容易迷路,所以没人能说清楚具体位置。你们看到的大概就是那个东西吧。”大张对这个荒诞不经的故事不以为然。小张却很感兴趣,缠着老板问他到底吉利不吉利。老板被缠得受不了,说:“那巨蛇被戚将军收服以后,成了护山神兽,不再作恶,所以你们如果看到了它的蛇道,应该算是件幸运的事。”
吃过饭以后,大张和小张一致同意不过夜了,直接回北京。她们在饭馆老板的指点下走上公路,很快就截到了一辆客运小巴。这辆小巴很破旧,车上半满,乘客穿着普通,和4449次上的乘客差不多。售票员是个光头大汉,探头看到大张和小张,吆喝了一声,一脚把车门踹开,她们就稀里糊涂地上去了。
小巴在黑暗中行驶了几个小时,售票员忽然起身,对所有乘客说:“麻烦你们把身份证给我。”
“为什么啊?”大张有些紧张地问,以为上了黑车。
售票员诧异地瞪了她一眼:“马上就进北京了,要查身份证。”
两个姑娘在漆黑的小巴里忘情地欢呼起来,这让车里的其他人不知所措。大张和小张后来表示,这是她们那一天听到的最温馨、最甜蜜的话。后来的故事平淡无奇。她们顺利地回到了北京,在12点钟声敲响的一瞬间各自推开了住所的门,像是虚脱了一样一头扎在床上,睡足一整天。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她们和平时一样地生活、工作,在每一次聚会上,把这个故事支离破碎地讲给了我的朋友听。我的朋友再丢三落四地讲给了我。可惜的是,那条神秘的蛇道到底是什么样子,她们没带相机,无法给我们找到直观的影像。我查遍了长城的资料,没有找到任何与之类似的文献与照片。至于那个军事禁区,我猜测大概是雷达站或导弹基地,至于从长城伸出来的蛇道为何与那个禁区相连,里面到底在做些什么,我就无从揣测了。我的几个朋友按照她们的描述去寻找过,但没人成功地找到过那条遗迹。
除了这些事情以外,还有一个奇异的后遗症值得说说。从古北口回来以后,大张和小张就成了老鼠的克星。只要老鼠靠近她们的身体几米开外,就会开始蜷缩着颤抖,走不动路。无论是小区里的野鼠还是笼子里的荷兰猪,概莫能外。
外篇 考古物理学
安达从嘈杂不堪的梦境里醒来,他感受到了透过窗帘射进来的阳光,于是习惯性地伸出右手,将放在床边的DELL(戴尔)手提电脑抬到自己胸前。电脑屏幕感应到了这种细微的振动,“啪”的一声从休眠中醒过来;FLASHGET(下载器)仍旧持续下载着动画,屏幕的右下角显示出“11:30”的数字。
上午11点30分,大部分新西兰留学生的标准起床时间。安达打了一个哈欠,将电脑轻轻放回到床边,慢条斯理地爬起身来。今天大学没有课,所以他并不着急,一连串穿衣服的动作很沉稳,好像一只澳大利亚的考拉。房子里静悄悄的,房东已经出去上班了。安达目前住在寄宿家庭,整个房子里只有他和一个六十多岁的房东老太太;老太太是新西兰本地人,工作是替旅馆清理房间,现在正是她最忙的时候——事实上,安达已经很久没有在中午12点以前看到过她了,因为她多半在工作,而安达在睡觉。
当安达叼着烤面包片来到客厅时,他看到靠近门口的浅灰色绒线沙发上摆着一大堆花花绿绿的信件,这显然是房东在上班前从信箱里拿出来的,还没来得及分类。这些东西如实地反映出了一个人的社交状态,里面有银行的月报表、电话公司的账单、一张快递通知、几张广告单,还有两张明信片。他把自己的信件挑出来,逐一打开审视,里面并没什么重要的东西;接着他又拿起那两张明信片,第一张背景是一只几维鸟的特写,发自奥克兰,是房东住在奥克兰市的大儿子给他母亲的例行问候;而第二张的背景则是中国的八达岭长城。
长城?安达挑动了一下眉毛,在新西兰收到画着中国长城的明信片,这多少有点奇怪。他把明信片翻过来,看到背面用英文写道:
安先生敬启:
我迫切地想与您就一些彼此都关心的话题进行一次有意义的探讨,希望您能于本月16日下午5点拨冗前往Cambridge镇RifleRange街18号,我将在那里恭候。
你诚挚的
彼得·米切尔
英文是手写的,字体很漂亮,看得出写字的人曾经受过英式正统教育。安达挠挠头,把这几行字看了又看,觉得实在是莫名其妙,因为他从来不认识任何一个叫彼得·米切尔的人,也不曾与Cambridge镇的任何人有过任何“彼此都关心的话题”。这个突兀的邀请让安达觉得有些蹊跷,尤其令他不快的是,信里的措辞虽然客气,口气却很坚决,不容回绝。
星期五的早晨接到陌生人发来的邀请,这听起来很诡异,简直就像是一部三流悬疑小说的开头。安达回到自己的房间,躺在床上把明信片捏在手里反复端详。从卡片上的出版信息可以看出,这张明信片并不是中国出品的,而是属于新西兰本地印制的一套世界人文建筑明信片中的一张。这种卡片很少见,但并不算罕见,在比较大的邮局都能找到。这个叫彼得·米切尔的人选择了这张卡片,是不是有特别的用意呢?他是怎么知道安达的通信地址的?更重要的是,他为什么会写信给一个素昧平生的普通中国留学生?他到底想干什么?
一连串问号在安达脑子里盘旋,他觉得这很难用常理去解释。于是他就跑到网上,将这件事讲给了自己的几位朋友。一位名字叫作MULTIVAC的朋友听完以后,毫不犹豫地回答:“毫无疑问,这是外星人的阴谋。你会被骗到那间屋子里,然后被外星人绑架,被迫接受奇怪的实验。接着,你就只能等着FBI(美国联邦调查局)的穆德和史考丽或者MIB(电影《黑衣人》里的组织)的J与Q来救你。”另外一个叫JULIEN的人更干脆地指出:“其实,他是一只从特兰西瓦尼亚逃出来的吸血鬼,现在他吃腻了盎格鲁-撒克逊人,决定要换换口味。”
安达当然不会相信这些无稽之谈,随着各种荒谬可能性的累积,他对这个邀请的兴趣反而增加了。于是他决定去看看,即使那是陷阱也无所谓。安达确信自己既无身家值得勒索,也没有什么政治秘密值得套取。还有一个理由促使他接受这一邀请,那就是好奇。本质上来说,安达是个有着强烈好奇心的人,不过他并没有与之配套的勇气与探索精神,所以这种好奇心往往被谨慎所遮掩。换言之,他只有在确认安全——至少他自己认为安全——的情况下才会纵容自己的好奇心,显然他不认为这封信是一个可怕的威胁或者阴谋,因此好奇心就占了上风。
Cambridge镇其实距离安达居住的Hamilton市并不远,只有30公里,是个只有几万人的僻静小镇。当然,就像Hamilton市和美国开国元勋汉密尔顿没有任何关系一样,Cambridge镇与英国剑桥也只存在语意学上的相似。当天的天气很好,万里无云,温度是16摄氏度,二级小风。安达开车在下午4点半抵达了Cambridge镇。他在当地的InformationCentre(咨询中心)要了一份免费的市区地图,按图索骥,然后很轻松地找到了RifleRange街18号。
18号是一栋典型的新西兰老式建筑,木制浅绿色平房,墙壁油漆有些剥落,显得很老旧,好像一只生了皮肤病的河马。房外的小院里长满了各种各样茂盛的植物,一棵小山毛榉的枝条越过篱笆伸到了外面的步行道来。从哪个角度来看,都不像是会发生阴谋的地方。安达一边这么想着,一边把车停在了路边。他走到房子的门前,深吸了一口气,抬起手按动了电铃。门很快就开了,一个穿着灰白罩衫的中年女子出现在他面前。
“安先生吗?”她的口音很奇怪,听起来像是法国人。安达从怀里掏出驾驶执照,向她证明自己的身份。
“是的……呃……我接到了一封信……”
“请进吧,米切尔教授在他的办公室等着您。”中年女子说完示意他进来,安达跟着她穿过一条走廊,沿途看到两边挂着几张黑白照片,拍摄的年代似乎很早,都是在不同的地方拍的,他唯一能认出来的是希腊的阿波罗神庙和胡夫金字塔。走廊的尽头是一扇木门,门上贴着一张纸,上面写的是“Nothingiscertainbutdeathandtaxion.”(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情是确信无疑的,除了死亡和纳税)。那女子打开门,冲安达做了一个手势。他犹豫地迈进了房间,门在他身后关上了。
“我知道你会来的。”一个快活的声音在屋子里响起,安达抬起头来,看到坐着轮椅的米切尔教授发出刺耳的笑声。这是一位年纪在六十五到七十岁的老人,满脸都是沟壑纵横的皱纹与老人斑,眼袋很大,所以在厚厚的镜片后的两只眼睛显得很疲惫。他穿着一件浅灰色的老式睡衣,睡衣的边缘磨得很旧,干枯的左手手背上全是墨水的痕迹。
“您的手……”
“哦?你是说这个吗?”米切尔教授抬起左手,将手背对着安达晃了晃,后者注意到那并不是墨水的痕迹,而是很多文字。“他们总是建议我用备忘录,于是我就自己准备了一个。”米切尔教授解释道,然后他又把眼神投向安达,这一次变得比刚才锐利了不少。“请坐,安先生,我想你已经收到了我寄给你的明信片。”
“是的,所以我来了这里。”安达点点头,坐在椅子上,他发现教授身后的原木书架上,不仅有厚如砖头的书刊典籍,还摆放着各种仿真建筑模型,精美无比。
“请容许我先介绍一下自己。”米切尔教授摘下眼镜擦了擦,神情好像是在给大学一年级新生上第一堂课,“我和你一样在Hamilton市怀卡托大学,是考古物理系的客座教授彼得·米切尔;不过你在校园里肯定没有见过我;显而易见,我只能在家里主持远程教学。”说完,他拍了拍自己的轮椅。
“您说的是……考古物理系?”安达花了二十秒才明白这一个单词的发音。
米切尔教授转身拿起一支铅笔,在纸上写下这个单词的拼法,拿给安达看,然后说:“嗯,这是一个介于考古与物理学之间的专业。按照时下流行的说法,这是一门边缘学科;详细的课程介绍在大学网页上有下载——当然,那只是些听起来很威风的牛皮罢了,唯一的用处就是每年从教育委员会那群傻瓜那里挖来更多的预算。不过,这与我们今天要谈的主题无关。”
“那么,一位考古物理系的教授找一位商学院的中国留学生有什么事情呢?”
米切尔教授眯起眼睛,将手里的铅笔来回摆弄起来,铅笔的笔头已经被咬烂了,全是牙印。“你知道长城吗?”
这个问题对身为中国人的安达显得不够礼貌,甚至有些粗鲁。他不满地皱了皱眉头,不过并没有把这种情绪表露出来,只是冷淡地回答说:“知道。”
“很好,那么关于长城的历史以及它伟大的建造者——你们中国人叫他嬴政——你了解多少?”
“在我的中学时代……”
“中国的中学历史教育一向很糟糕。”米切尔教授尖刻地插道,“我认识的很多中国留学生甚至不知道隋文帝与大运河。”
“我认识的一些新西兰学生也不知道库克船长和塔斯曼。”安达忍不住反唇相讥。(注:塔斯曼,荷兰探险家,于1642年率领第一批欧洲人发现了新西兰岛,并将此地命名为新西兰;库克船长,全名詹姆斯·库克,1769年以国王乔治三世的名义占领了新西兰,开始了欧洲的殖民。)
“好吧,好吧,让我们回到话题上来。”米切尔教授摇摇头,似乎不想与他陷入争论,“你刚才说你对长城很了解。”
“我想这并不奇怪。”
“这很好,因为如果对长城一无所知的话,就没办法胜任这个工作。”
“工作?”
“是的,一份工作,这就是我叫你来的缘故。”米切尔教授拿铅笔的一端敲了敲桌子,发出浑浊的咚咚声。过了一会儿,他看到安达还保持着沉默,于是开口问道:“你不想知道这是份什么工作吗?”
“我想您会告诉我的,我在等待。”安达慢条斯理地回答。
米切尔教授的表情一下子变得很不舒服,仿佛在舞会上被笨拙的舞伴踩到了脚一样,安达觉得自己现在略占上风。教授把眼镜推了推,看了他一眼,用两手操纵轮椅来到书架旁,取下一个蓝色的文件夹,从中间抽出几页纸来,一边翻动一边说道:“你知道,我是个历史学家,也是个物理学家。出于职业习惯,我更喜欢从纯粹的技术角度去研究历史遗迹以及与之相关的历史事件,这也是属于考古物理学的范畴;任何历史事件,有其人文原因,也有其技术原因。比如君士坦丁堡的陷落——我想你也许知道——穆罕默德二世在加拉太北面铺设了一条涂满了牛油的陆上船槽,使得土耳其人将80艘战船拖运到了金角湾的侧面,从而赢得了胜利。对别的历史学家来说,君士坦丁堡的陷落是伊斯兰文明的胜利;而对我来说,那也可以解释为是摩擦系数的胜利。所以我的注意力更多的是放在物理现象本身,那才是诱发历史的最直接原因。而考古物理学的意义就在于,我们用物理学的常识来考察历史上重大事件的原因,并以此来回溯历史真相。普通历史学家只能从历史文献里判断出阿拉伯人确实攻打过君士坦丁堡,而我们物理考古学家则可以通过对加拉太附近的船槽遗迹以及当地土质的研究来复原土耳其战船造型。”
安达把身体换了个姿势,保持着安静,而教授则继续说道:“我最早对长城产生兴趣是在1956年,那时候我在英国约克大学的考古系为一个野外小组提供技术支持。该小组的领导者,也是我的导师卡尔·格罗夫,提出一个有趣的理论。他说从一个考古物理学教授的视角来看,中国的长城是世界七大奇迹建筑中最富有现实主义色彩的建筑;当印度人、巴比伦人为取悦他们的王妃修建陵墓、罗马人为取悦他们的市民而修建大斗兽场的时候,中国人已经开始从更实用的角度来选择他们的公共工程。长城所具备的含义,完全取决于政治与军事方面的因素——抵抗北方民族的侵袭——而不掺杂任何浪漫的杂质。虽然罗马人也曾经在大不列颠岛修建了哈德良长城与安敦尼长城,但那只是一项暂时性的简易工程,无论规模和历史意义都无法与中国长城比较。嬴政在这方面是相当值得赞赏的君王。
“因此他让我就这个题目写一篇论文。在研究了包括阿诺德·汤因比的理论与奥雷尔·斯坦因的实地勘察报告后,我始终还是觉得很茫然,因为我无法确定自己的方向。1957年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在巴黎年会上被介绍给了英国皇家学会会员、剑桥大学的约瑟夫·李约瑟博士……”
“李约瑟是谁?”安达问道。米切尔教授不屑地看了他一眼,略带嘲讽地回答说:“就是写了《中国科学技术史》的李约瑟博士,对,中国科学技术史。”他把“中国”这个单词咬得很重,安达不禁有点脸红。
“当时李约瑟博士正在撰写《中国科学技术史》,因此他给了我很多建议,并对当时还处于雏形的考古物理学表示出了很大的兴趣。我从他那里得到了不少宝贵的资料,尤其是关于长城的相关史实;在对其中一件围绕着嬴政与长城而发生的事件做了详细研究后,我最终确定了论文的题目与方向,那就是长城在特定历史事件中的物理因素,但是仍旧有一个问题……”
“缺乏实地考察吗?”
“嗯,你并不像我想象中那么对考古学一无所知嘛。”米切尔教授的话不知道是挖苦还是恭维,“考古学最重要的就是实地勘察,缺乏实地勘察的历史论文是没意义的,就好像在伊拉克找不到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的小布什是愚蠢的一样。”
“那你可以去中国考察。”
“我申请过了。1959年6月,我向中国政府提出前往宁夏西吉县秦长城遗迹以及山海关进行实地考察,但是被拒绝了。于是我的论文不得不搁置,一直到今天。”
“据我所知,中国和英国正式建交是在1972年,在那之后你为什么不去?”
“1971年,我在津巴布韦考察马绍那人的大津巴布韦古城遗迹时被当地叛军袭击,两条腿因此残废,连家里的浴室都没办法自己去。”米切尔教授说到这里,伤感地拍了拍自己的两条腿,发出一阵遗憾的叹息。接着他拿起手中的纸片晃了晃,继续说道:“后来,我在1986年移民到了新西兰。一直到上个月,我偶然看到自己在1957年搁置的那篇论文的残稿,于是决定将它补完,因此我需要一个人前往现场代替我进行勘察。”
“等一下。”安达的声音里有种掩饰不住的惊讶与恼火,“我想我需要强调,我是一名商科市场营销专业的三年级学生,从来没有受过任何考古方面的专业训练,也不具备专业知识。你需要的是一队真正意义上的专家。”
“我希望能与一个中国人合作完成这篇关于长城的论文。”
“我可以为你联系北京或者西安的中国考古学者。”
“不,不,我需要的是一位业余人士的协助,而且整个调查要在保密的情况下进行。”
“这真荒谬。”
“也许是吧,你可以把这视为一种偏执,不过我希望你能接受这份工作,我会给你不错的酬劳。”教授的语气变得很诚恳,但安达仍旧不为所动。
“您该知道,现在是5月,我有三份3000字的个人作业、两份小组作业,还有,我必须在6月底之前提交毕业论文的大纲。我不可能在这期间返回中国去做现场勘察。”
“不,不是现在,可以等到8月,你不是预订了新西兰航空公司8月4日去香港的机票吗?”
“……”这次轮到安达的表情变得不自然了,他没想到,这位教授居然事先连他的行程都调查得一清二楚。
“因为8月是雅典奥运会,你想赶回国去看直播,对吧。”
“……我认为这有侵犯个人隐私的嫌疑。”安达狼狈地辩解道。
米切尔教授看起来有点得意,他像是好莱坞电影里常见的幕后黑手一样将头向后仰去,同时露出洞悉一切的微笑。“安,我说过了,我是个考古物理学的教授,而且从事的是野外作业。希腊就像是我们的后花园一样,我与当地政府的有重要职位的人都很熟,我可以给你提供一次去雅典实地观摩的机会……”
“……呃,这样啊……”面对这种诱惑,安达终于有些动摇了。他舔了舔嘴唇,两只手不自然地搓了一下,“日程上的确安排得开……但最大的问题是,我对遗迹现场勘察并不熟悉,或者说根本就不了解。你怎么能指望一个外行人去弄来有用的数据?”
“这不需要你操心,你只要按照我给你的指导规程去做就可以了。我发明了一种仪器,它会完成大部分作业,你只需要按按电钮。”
“希望能比我的车更容易操作……”
“我向你保证,没有比那个更简单的了。”
教授把椅子转到电脑前,熟练地在键盘上敲击了几下,然后屏幕上显示出一张造型别致、极具科幻色彩的仪器的3D图像,与安达所知道的任何一种东西都不同。“这就是我发明的‘西塞罗’科考探测仪,它可以近乎全自动地完成绝大多数复杂的勘测与现场分析,只要你给它安装上合适的模板。顺便说一句,这机器也和西塞罗本人一样饶舌。”教授看起来对自己的这一杰作十分得意。
“这真科幻……”安达嘟囔着。
“这是科学。”米切尔教授纠正道。安达轻微地耸了耸肩,动作幅度很小,米切尔教授并没有发觉。
“那么好吧,我就去那个什么西吉……”安达觉得自己现在没有什么其他的选择了,何况雅典奥运会的诱惑还是挺大的。
“宁夏西吉县秦长城遗址以及山海关的历史遗迹。”米切尔教授重复了一遍,接着从文件夹里抽出另外一张纸和地图递给安达,“据我考证,那段长城与我着重研究的课题有着密切的关系,当地遗迹可以提供相关的细节佐证;而山海关附近的遗迹应该可以给予人文资料方面的证实。”
接下来的话题就开始涉及具体的技术细节了,包括长城的建筑结构力学解析、建筑成分构成、材料密度等等,那些拗口的物理学专业名词让安达头疼不已。米切尔教授反复重申,这些数据对论文是极其重要的,一定要谨慎,尤其是对于一篇从物理学角度来分析长城历史事件的论文来说。
“只有无懈可击的数据才能分析出无懈可击的历史。”米切尔教授把声音提得很高,语气里充满了兴奋,“如果你所提取出的数据无误或者在可以容许的偏差之内的话,那么我们就可以借此还原出那段关于长城的神秘历史,而且比那些人文历史学家更不带有偏见,因为物理学比人文历史更公正客观。”
“希望如此。”安达简短地回答,这一次并不是因为冷淡,而是因为他已经晕了头了。“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为什么你选中了我而不是其他人?”
“因为你的名字。”
“名字?”
“是的,名字,ANDA,在中国留学生的资料列表里,按字母顺序排你是第一个,就这么简单。”米切尔教授摘下眼镜,悠然自得地擦了擦,然后重新戴上。
到了8月,安达如约携带着一批古怪的设备返回中国,在西吉县与山海关分别做了为期三天的勘察,将到手的数据全部整理成报告,通过电子邮件发给了米切尔教授。后者在四天后将报告邮回到了正在雅典看开幕式的安达住的旅馆,上面用红笔标记出了全部的语法错误,在报告的最后还加了一个C。
安达在雅典看完了奥运会,心满意足地回到了新西兰。他抵达的第二天就接到了一封邀请函,上面写着:彼得·米切尔教授将于8月24日在怀卡托大学PWC教室进行一场考古物理学学术讲座。敬请出席。
安达如约在8月24日前往PWC教室,作为数据的搜集者,他觉得自己有义务去聆听一下那位教授究竟得出了怎样的成果。出乎意料,出席这次讲座的人相当多,足有两百多人,他们中的绝大多数安达都不认识,因为出席者多是来自物理系和其他理科院系的。那些只看得懂“Profit”(利润)与“Benefit”(利益)的商学院成员不会对这种东西有兴趣。
安达进场的时候,彼得·米切尔教授已经开始了他的演说,坐在轮椅上的他今天看起来容光焕发:“……我们知道,人类的声音具有多变性,其频率与声带、颌骨、呼吸道、鼻子以及口腔形状之间存在着一个复杂的互动关系,特定的频率只能由特定的人体器官位置组合发出。我在医学物理领域的天才同事们已经顺利地建立起这一互动关系的数学模型。假定我们有一个已知的声波频率,那么我们就可以利用电脑软件重现这一关系——换句话说,我们可以根据声音来描绘出一个人的容貌。”
下面的人包括安达在内都被教授这段看似完全无关的话题弄糊涂了,米切尔教授好像看出了他们的心思。“也许你们会问,这和今天的讲座有什么联系?我的回答是,有的,那就是考古物理学。考古物理学的意义就在于,我们用物理学的常识来考察历史上重大事件的物理原因,并以此来回溯历史真相。如我刚才所说,现在我们可以在技术上通过对声音的检测来了解发声者的容貌,那么,如果我们能够取得古代人类的声音样本,就可以成功地了解到古人的相貌如何。
“当然,我必须承认,古人也许会遗留下他们的生活用品、他们的城堡或者他们的墓穴,但他们不可能遗留下他们的声音。我们不指望在金字塔里挖出一台录有法老胡夫和他夫人调情的留声机。”
台下发出一阵笑声。米切尔教授的声音这时候陡然升高:“但这并非意味着完全不可能。事实上,我们也可以从古代遗迹中推导出古人声音频率的特征。我们知道,共振是一种最基本的物理现象,一个物体振动的时候,另一个物体随着振动。发生共振的两个物体,它们的固有频率一定相同或简单地成整数比。这种现象在声学中也称共鸣……而根据物理学的原理,影响共振的重要参数是物体本身的材质以及形状。换句话说,如果我们了解了物体本身的材质和形状,那么就可以计算出其固有频率。假如我们找到一个与古人声音固有频率一致且遗留到了今天的物品,那么就能从物体的结构、材质、形状等方面计算出它的频率特征,进而推导出与其频率相同的古人的声音特征,然后描绘出古人的相貌。”
“可是,我们怎么知道一件物品是否与特定古人之间发生过共振呢?”台下一个听众举手问道。
“这就是我要说的了。伟大的中国人在他们的文献中遗留下来了这么一个历史事件,给我们提供了一个完美的实验机会来检验我的理论。”米切尔教授微笑着回答。他身后的投影屏幕上出现了一张典型的东方女性的脸。
“她就是孟姜女,一位中国古代的传奇女性。根据中国历史记载,她的哭声曾经与长城发生共振,并最终导致了大规模坍塌。我们运用刚才提到过的理论,在秦长城遗址提取了相关数据,并据此复原了她的容貌。”
这时候,米切尔教授身后的投影屏幕“啪”的打出了本次讲座的主题:ResonatePhenomenaunderPhysical——ArchaeologyPerspective:AHistoricalCaseStudyaboutMeng.J,NCrying,andtheDilapidationofGreatwall(《考古物理学视角下的共振现象:哭泣的孟姜女以及长城坍塌的历史个案研究》)。
附录:关于宁夏西吉县秦长城遗迹
战国秦长城,由甘肃静宁县入境,进入宁夏西吉县,沿葫芦河东岸北行,经西吉县将台乡的东坡、保林、明荣村后,于将台乡的东南侧折而向东,进入马莲乡;又沿马莲川河东北上,经红庄乡,穿滴滴沟,至孙家庄南;折向东,过海子峡河到吴庄北,绕固原市西北10里的长城梁站、明庄、郭庄,到达清水河西岸。在此,长城分为内外两道:一道由海堡开始,绕乔洼,过清水河,至郑家磨,又沿河岸南下到陈家沙窝;另一道由海堡向东,过清水河,也到陈家沙窝,与前道长城合并,尔后进入固原东山。东南经西郊乡水泉三队、吴沟村的蔡家洼生产队,进入河川乡海坪村的墩弯,过寨洼村,又东行至河川乡黄河村后,东南到城阳乡的白岔、长城源,自叶家寨转向东北孟源乡的赵山庄、草滩、麻花洼后,折向北出宁夏境,进入甘肃省镇原县马渠乡的城墙弯村庄,全长约400余里。
孟姜女庙
山海关城东约六公里,有一凤凰山,山上葱郁的林木掩映中,矗立着一座小巧的庙宇。远远望去,古庙红墙与苍松翠柏交相辉映,愈加显得小庙古朴庄重,这便是远近驰名的孟姜女庙。孟姜女庙原名贞女祠,相传始建于宋以前。据《临榆县志》记载:“贞女祠,在东关外十三里望夫石之巅,祀孟姜女。”此祠创始于宋以前,“至明万历间,主事张栋重建,崇祯时副使范志完重修……清康熙间曹安宇茸而新蔫。”现存的孟姜女庙即为明万历年间的建筑。1956年被公布为河北省第一批重点文物保护单位。1979年,孟姜女庙正式开放成为山海关一大著名景区,每年都吸引了大批游客到此参观游览。
孟姜女庙坐北朝南,全景区占地面积约四万平方米,是一座灰砖青瓦,类似民居的建筑。四周林木葱郁,掩映着黛瓦红墙,显得格外古朴清幽。整个庙宇由长阶、山门、钟亭、前殿、后殿、望夫石、梳妆台、振衣亭、海眼、孟姜女雕像及孟姜女故事陈列室等组成,布局合理,景物错落有致。
外篇 大冲运
“奥林帕斯航运中心即将到达,请乘客收拾好自己的行李,准备下车。”一个女声从天花板上传来,语气里充斥着电脑模拟声特有的冷漠与机械。在这个人类已经可以把游泳池修到太阳系边缘的时代,让电脑多带点人情味儿似乎仍旧是一个无法攻克的难题。
我一下子睁开眼睛,把蜷缩在狭小座位上的四肢谨慎地舒展开,突然没来由地感觉到一阵粘滞的疲惫。自从上车以来,我一直没怎么好好睡过,总是处于一种别扭的亚兴奋状态。我之所以会处于这种状态,30%的原因是这辆地形车实在是太古老了——据司机说,它至少赶上过十次火星大冲,我的天——所以一路上颠簸不堪,从生命维持系统到四向量履带无一不响,我觉得唯一可能不响的就是它的尘暴警报器。每翻过一个坡,这辆车都会全身颤抖着冲向高点,然后重重落在地上。车子底盘的缓冲平台一接触地面就立刻发出巨大的轰鸣,在四周掀起一片沙尘,仿佛火星的重力对它来说是个格外沉重的负担。
还有20%的原因是拥挤,这辆车的额定乘员是60人,结果一共塞进来了87人,结果连除尘室和过滤间都蹲满了人,我甚至还看到三个哥们儿钻到车子底部的动力机构里,用三种不同的姿势挂在错综复杂的核反应炉外围的框架之间,怀抱着行李呼呼大睡。为了节约氧气,司机把空气过滤的功率调低了三分之一,还掺进了一些火星大气,车厢里的二氧化碳和氮气的浓度几乎要熏死人了,再加上周围的脚丫子味儿、碳酸饮料味儿、汗臭味儿以及不知谁放的屁,我这一路简直比在水星上裸奔都难受。
另外50%的原因则是我对未来微茫的期待和紧张。
我要回地球了,回家了。
而我还没买票。
“总算快到了,真是累死人了。”文东长长地伸了一个懒腰,手臂差点打到邻座一个大胡子的鼻子,后者厌恶地瞪了他一眼,吓得他赶紧缩回胳膊。
“是啊。”我回答道,尽量简洁。每说一个字,我就必须冒多吸一口腐臭空气的风险。
“等一会儿到了市里啊,我先去氧吧痛痛快快吸一罐地中海的氧气,再来一杯威士忌,加冰块的,若能有小妞儿陪着就更妙了。”文东说得很高兴,甚至有几滴唾沫星子溅到了我的脸上。我冷淡地截断他的喋喋不休:“你不去买票了吗?”
“车到山前必有路,到时候再说呗。我人都到这里了,还能走不了?张哥,你说对吧?”文东一脸的满不在乎,从怀里掏出一面小镜子开始用指头梳理头发。我同情地摇了摇头,重新闭上眼睛。
我是上车之后才认识这小子的,他就坐在我的邻座。这家伙一落座先冲我道了个歉,然后把几个钛罐口袋扔到了两个座位的中间,一下子占了我三分之一的空间。我看了他一眼,还没开始发作,他就已经一口一个“哥”叫得亲热,还递了根烟给我。在掏打火机的时候被司机发现了,好一通骂。文东是两年前来火星做勘探的,这次是头一回休假,所以特别兴奋。一路上我光听他喋喋不休地唠叨他的那点经历,这么长的旅程都没把他的啰唆磨平,倒挺让人佩服的。
车子的速度在逐渐减慢。我不理文东,缓缓转过头去,窗外可以看到远处无比挺拔的奥林帕斯山,它如同擎天一柱,威严地连接着蓝紫色的天空和橘黄色的大地,漂浮的沙云在它赤红色的腰间盘旋,在塔尔西斯高原落日的映衬下真有些希腊神话里的恢宏气度。
这座火星最高的山峰从几百公里以外就可以看到,它是奥林帕斯航运中心最醒目的地标。对我们这些人来说,它更接近一个图腾,意味着即将踏上回家的旅途。
我工作的地方是在阿尔及尔平原市,位于塔尔西斯高原最南端。为了抵达奥林帕斯航运中心,我必须穿越四千公里长的水手峡谷。当然,你可以选择坐小型航空机,但火星尘暴是一个不可预期的风险,大部分人还是宁愿在七公里深的水手峡谷谷底忍受地形车的颠簸。眼看目的地即将到达,地形车仿佛也变得轻松起来,它抖动着巨大的钢铁身躯,吼叫着朝前方一个半圆形的透明罩开去。那里就是奥林帕斯航运中心,如同一个倒扣的半透明的瓷碗。尽管跟四周的山脉比起来,它显得毫不起眼,可它是人类在火星最大的航天发射中心,光是生活区的面积就有十多平方公里。
过了大约半个小时,地形车穿过防护罩下的一个小闸门,终于进入了奥林帕斯市区。车子两侧的防沙板嗡嗡地降了下去,窗外的景色被防护罩的滤光层中和成了天蓝色。对于习惯在火星生活的人,这种色调给人一种怀旧的舒适感。一进市里,本来死气沉沉的车厢登时漾起活力。乘客们纷纷开始起身,一边揉着腰一边取自己的行李,同时大声向周围的人——不管认不认识——抱怨旅途的艰辛。文东率先跳起来,把两只脚巧妙地插进堆满了行李的过道,去开上方的储物箱。
“张哥,我帮你把包扔下来吧。”还没等我答话,已经是骂声四起,呵斥他别挡道。文东一瞪眼睛要跟骂他的人吵,被我一把拽回到座位上,免得他惹事把我也扯进去。在这个当口儿,我可不想惹出什么是非。
奥林帕斯市的行车通道十分拥挤,行进速度慢得令人难以忍受。我们车子的周围爬满了形形色色的交通工具,有体态臃肿的运输用的地形车,也有破烂不堪的勘探坦克,甚至还有几架小巧灵活的地效飞行器在大车之间没头没脑地穿行,襟翼和底盘不时剐到旁边的车子,发出尖厉的声响。不过这也不能怪当局,当初这里只是按照一个发射场的附属区域来规划设计的,根本没想到能发展成如此规模的一个生活聚集区。现在如果想彻底改造,所花的费用估计和新建一个殖民生态圈差不多,没人愿意出这个钱。
过了大概一个小时,我们的车才勉勉强强挤进了中心广场。平时,这个中心广场是一大片太阳能板阵列,每次大冲运的时候,就会被腾出来做停车中转场。也只有在这个时间,这个区域才被人称作“中心广场”。
尽管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可我下车的时候还是晕了一下。整个广场沸沸扬扬,几十辆或新或旧的地形车横七竖八地停泊着,周围人头攒动,黑压压的一片,少说也有几千名乘客,潮水般的喧哗声盖过了广播声。习惯了工作基地的冷清的我,一旦身陷喧嚣中还真是不习惯。我站在车门边深呼吸了一下,发现发射场的空气也很浑浊。可以想象,这么多人聚在一处,一定超过了空气循环系统的负荷。我们其实只是从一个难闻的小罐子转移到了另一个难闻的大罐子而已。有人说在火星的人生活在罐子里,这话丝毫没错。
远处广场的西侧悬浮着一条红色的横幅,上面用三种火星官方语言写着:“全力备战大冲运,切实确保乘客出行。”
“说得倒好听。”我耸耸肩,这条标语已经悬挂了许多年,没有人——包括发射场的工作人员——把它当回事。标语两侧没有保养的悬浮器忽高忽低,让横幅看上去歪歪斜斜,颇为滑稽,在庞大的人群上空显得格外无力。
文东站在我身后,拎着背包张大了嘴,他显然没料到会有这么多人。“乖乖,这比我在火星两年加在一起见到的人还多!”文东摸摸脑袋大发感慨。这个年轻人到底还是稚嫩,想到的只是这些浅薄的事情。我则更担心现实的问题,眼前比上次大冲运的人数还多,买票的前景更令人忧心,能不能顺利回到地球还是个未知数。我们这些长年在外星工作的人轻易回不了一次家,所以每两年一次的火星大冲就成了所有人的精神寄托。其实准确来说,火星大冲的天文学名叫火星冲,大冲是十四年才有一次的天文现象,但是对于人类来说,两年已经足够漫长了,已经有资格可以叫作大冲了。于是这名字便以讹传讹,流传下来。
火星开发的初期,开拓者们往往选择火星大冲的时候发射飞船,可以缩短飞行距离。其实以现在的宇航技术水平,火星大冲能节省下来的里程已经微不足道,可是从心理层面来讲,大冲给予了大家一个绝佳的理由:那是火星距离地球最近的一个时刻,也是离家最近的时候。天文台的大冲预告如同一个在耳旁呢喃的恶魔,劝说着每个人是时候回家探亲了。这种微妙的心理暗示逐渐演变成了一种巨大的习惯,当习惯积累到一定程度后,就成了文化。所以每一次火星大冲的时候,整个火星就如同节日般沸腾起来。就像是一个连接大脑的按钮,一按下整个人就立刻切换到了另外一种精神模式,完全围绕着回家来计划自己的生活。人人都算着时间,谈论着大冲,渴望着返回地球,义无反顾。在火星大冲期间,申请回航的人数陡增,形成了巨大的迁徙潮流。于是,这种两年一次的返乡之旅被所有人和官方称为“大冲运”。
“不行了,憋死我了,再不吸点纯氧,我的脑子肯定萎缩了。张哥,我走啦!”文东把东西存在车站的储存箱里,冲我摆摆手,一溜烟就跑没影了。我望着他的背影,同情地摇了摇头。他居然还有心情去吸氧,殊不知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开始。文东很快消失在人群里,我拎起自己的行李,下意识地环顾四周。地面上星星点点扔着许多垃圾,任凭人类的双脚践踏。大部分人都和我一样,脸上带着长途奔波的疲惫,两只眼睛却射出锐利的视线,如同随时准备进攻的战士,谨慎地挪动着脚步。一层淡淡的紧张气息浮在人群上空,没有任何仪器可以探测到,但它确实存在。
有些人在台阶和太阳能板架上席地而坐,面无表情地吸吮着牙膏管里的流食;远处还有几个躺在半开的宇航服内睡觉的家伙,鼾声如雷;甚至还有两三堆人把防沙膜铺在地上打起扑克来。穿着蓝色制服的发射场工作人员和保安在人群中不时闪现,然后像溺水者一样很快地淹没在人潮里。平时,这种事都是靠机器人来做的,但即使是最新型号的机器人也无法处理这么复杂的现场局势。每个人都是一个充满了诸多因素的综合体,庞大的人口基数彼此交织在一起,构成了无比繁复的行为模式,计算量之大足以击穿任何芯片。
我费力地寻找着人群之间不断变化的缝隙,要不失时机地拨开他们,机会稍现即逝。必要时还得拼命用肩、胳膊、双腿甚至臀部挤开旁人,开辟出一片能够腾挪的空间,还要兼顾自身的平衡与行李。我简直不敢想象,假如这是在地球的重力指数下,我该怎么办。广场上绝大多数乘客是成年男性和女性,一方面来说这增加了行进的难度,另一方面来说则减少了负罪感——我可不保证在这个时候还能对妇孺保持绅士风度。
忍受着无数白眼和冲撞,我在肺部耗尽了氧气之前总算移动到了广场西侧的航运中心。不出我的意料,航运中心的十个临时售票口前挤满了人。队伍从航运中心里面一直排到了外面的停车场,几道微红的激光线在两侧约束着队伍的秩序;还有几个小贩在队伍前后来回兜售着航天罐头,无论人群多挤,他们总能带着自己的运输机械人开出一条路来,很强大。
航运中心上方的大屏幕冷漠地滚动着发射日程表,对下面发生的事情毫不关心。我飞快地扫了一眼屏幕,上面那一排排由一个字母和四个数字组成的航班号充满了诱惑,比全裸的女模特更令人心醉。合适的航班号我早已经谙熟于心,早在出发之前就已经做了周密的计划:有三个航班作为首选,还有几个备选航班。这些航班的发射时间、价格、路线以及舱位我都背得滚瓜烂熟。我在心里复习了一遍买票的计划,然后吃力地从怀里掏出身份卡,高举过头。
在火星工作的人相对于在地球的人来说并不多,但定期航班很少。奥林帕斯发射场的发射容量可以满足日常运输的需求,但碰到大冲运则完全不够用。据说火星管理局正打算修建另外一座发射场,专门用于货物运输,把奥林帕斯改成客运专线。不过这计划现在还处于规划中,等到建成以后,估计我儿子都有资格申请来火星上班了。
地球上的朋友有时候会好奇地问我:“在这个网络发达的时代,为什么还会用这么原始的排队购票方式?”其实最初火星确实是使用网络订票的,只需在自己的基地里动动手指就可以预订上航班,可是很快,抗议声四起。因为订票者遍布整个火星,而火星目前还缺乏有效、可靠的交通手段,经常会有人误机,造成舱位的浪费,买了票的走不了,能走的人却买不到票。经过一段时间的争论,最后,火星管理局干脆宣布取消网上购票,所有人都一视同仁,规定必须等乘客本人已经抵达奥林帕斯才能买票。有人说,这项政策让太空时代的人类一下子退化到了单纯靠体力与蛮力的原始社会,但我觉得这样也好,至少很公平。
和在地球上买票不同,在火星买票前必须接受全面的健康检查以确定能够适应宇宙航行,而且还要审查资格、身份资料等,即使已经实现了完全的电脑化,流程仍旧很长。这无疑是雪上加霜,航运中心迫不得已只好采取随机抽取的方式,用扫描器随机扫描广场上攒集的人群,只有被扫描认证以后的人才有资格进入排队通道。于是所有人都奋力挥舞着身份卡,在激光线的末端聚成了一大团拥有无数狂乱触手的混乱人球。
作为一名已经经历过几次大冲运的旅客,我多少有了些窍门。比如在排队的时候,不一定是举得最高、挥舞得最频繁的身份卡会被最先扫描到。广场上有几个特定区域被选中的概率比较高,而且我偷偷在身份卡上涂了一层反射增幅膜,可以增强对扫描热线的反射度。这东西本来是用在深层空间探测卫星上的,我恰好认识一个基地里的工程师,他给我贴了膜,收了两百元钱。这钱花得很值,我大约只站了三十分钟,身份卡就发出一阵震颤,麻酥酥的触感从指尖传到脊梁。它被机器扫描到了!我心头一阵狂喜,只要能排进队伍,就等于成功了一半。我拼命把身份卡举高,只要多坚持一秒钟就可以顺利地注册进系统了。
就在这时,身份卡的颤动突然停止了,这是信号中断的征兆。我惊愕地抬起头来,以为出了什么问题,下意识地捏紧证件,仿佛这样就可以挽回颓势,可惜这只是一种迷信。很快,大屏幕上显示出了下一位排队者的编号,不是我。我沮丧地垂下酸痛的胳膊,叹了口气,抬起头想看看那个幸运儿是谁。人群一阵骚动,一个身材挺拔的女人走出来,朝着航运中心而去,脸上挂着遮掩不住的得意。她擦肩走过我的身旁时,冲我抛了个媚眼儿,把挂在脖子上的身份卡当扇子扇了几下。
我立刻注意到这其中的猫腻,她的身份卡上肯定装了主动发射器!这是一种霸道的装置,类似于主动声呐,会直接向扫描探头发射强烈的信号,强度要比反射增幅大许多倍,难怪我抢不过她。问题是,主动发射装置目前还没有实现微型化,最尖端的产品也有一个拳头大,无法集成到身份卡上,所以一定还藏在她身体的某个部位。我像色狼一样死死盯着她的背影,是藏在丰硕的胸前还是藏在高耸的臀部?假如我及时举报给监察部门,应该可以揭穿她的手段,顺利的话,我还能够拿回自己的排名。可是这样一来,我也将冒着被揭穿的危险……
女人大概觉察到了我的视线,她停下脚步,回首妩媚一笑。我避开她的视线,装作去看大屏幕上的时刻表,她也没再说什么,转身娉婷离去。
没有其他办法,我又多等了大约两个小时,几经周折才再度被扫描器选中到队列中来。进入队列以后,系统会给一个特定的序列号,不必排队,安静地等待叫号就是了。我松了一口气,揉着酸痛的胳膊走进候票大厅,恰好与刚才的女人四目相接。
女人眉头轻耸了一下,轻启红唇:“谢谢。”我一愣,随即明白了她的意思,冷冷地回了一句:“不用谢,我们彼此彼此。”“你一直在盯着我,是在猜那个装置搁在哪里吧?”女人直直盯着我,似笑非笑,有些挑逗的意味。我无论精神还是肉体都已经很疲劳了,对这种暧昧暂时丧失了兴趣,只是淡淡回答:“现在不重要了,反正我们都进来了。”
这个反应大概超出了她的意料,她愣了愣,把额头的刘海儿撩起来:“真怪,我听说在火星的男人对女性都很饥渴。”
“这年头,除非你是航运票……”我低声嘟囔了一句。
她不禁笑起来,大方地伸过一只雪白的手:“我叫瓦瑞娜。”我谨慎地握了一下,随即放开。
候票大厅里的人其实也不少,为数不多的几个座位都挤得满满的。瓦瑞娜凭借着女性特有的魅力,让其中一位绅士主动让出了他的位置。而我只好和其他人一样,保持着直立姿势。有经验的人会让一只脚略微歪曲,把重心压在另外一只脚上,交替休息,并寻找一切机会靠住墙壁或者柱子。
等候是大冲运期间的另外一个挑战。它不见得让肉体很辛苦,却拥有无孔不入的乏味,像南美洲的食人蚁一样密密麻麻地爬满心智,用尖颚细致地啃噬着耐心和理性,那是一种精神上的凌迟,让人焦灼、沮丧甚至恍惚,仿佛时间的匀度被拉长至无限细长,然后绞在自己的脖子上逐渐收紧。很多人在硬件方面做了充足的准备,最后却跌倒在了这个因素上。
为了对抗这个考验,与陌生路人聊天是个必然的选择。我和瓦瑞娜很快就抛开了因发现彼此作弊而导致的尴尬,开始有一搭无一搭地攀谈起来。反正大家都是陌路相逢,也没什么顾忌。很快我们就摸清了对方的底细。她是丘比特盆地的一个基地的保健医生,不过用她自己的话说是“应付男人骚扰的时间比治疗他们花的还多”。难怪她刚才会有那种感慨。这次是她第一次参加火星大冲运回地球。
“看不出来,你的手段还是蛮老到的嘛。”
瓦瑞娜耸耸肩,夸张地用手掌托起左边的胸部颠了颠:“基地的人教了我不少东西,也给我提供了不少专业设备。”看她的表情,我能想象到,那些为了达到交配目的的男性是如何运用自己的优势给美女献殷勤的——人类果然从来没进化过,至少男性没有。我盯着眼前隆起的优美弧线,觉得有些遗憾,那曲线下包裹的只是一堆电子元件而已。
“不过,我实在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比我预期的多出十几倍。谁想到大冲运会有这么多人,我还以为是那群臭小子夸张。”她说。
“据说每次大冲运的时候,因为聚集到奥林帕斯的人实在太多了,火星的地轴都会偏移上几度。”
“这算是个笑话吗?”
“火星笑话,很火星。”我语带双关地回答。
我们两个正有一搭无一搭地闲谈着,忽然广播声在头顶响起,令人憎恶的电子女声刺破了所有人的耳膜和脆弱的心理防线:“今日的航票已经全部售完,请等候的旅客明天再来。”等候的人群发出一阵愤怒的哗然声,骂声四起,还有口水吐到地板和墙壁上。这个结果太糟糕了,我们花了好大的功夫才淘汰掉其他竞争者挤进队列,如今却必须等明天重新来过。距离成功只差一步,这比从一开始就失败更令人沮丧。
人们的怒气全都发泄到了火星管理局头上,他们本可以做得更好。比如给前一天进入队列的乘客优先购票权,比如允许提前几天订票,再比如在大屏幕上显示定期航班的剩余座位数。这些措施很简单,也不费什么事。据说管理局也有自己的苦衷:给予优先购票权会让他们遭到无数质疑公正性的投诉,尽管他们从来没有什么公正可言;允许提前订票,意味着必须制订一个长期、准确并且完备的发射计划,无论从火星气象还是航运中心本身的工作态度去考虑,都是不可能的任务;至于把剩余座位数进行公示,就压榨了黄牛的生存空间。
“你听得没错,我说的是黄牛,太空黄牛。”我平静地告诉瓦瑞娜。后者露出一副“我读书少你不要骗我”的表情。
“火星这种地方也有黄牛啊?”她问道。别看她表现得很成熟,在这方面还是个雏儿。
“黄牛那种东西,比蟑螂的生存能力还强,无处不在——蟑螂至少还怕拖鞋呢。”
瓦瑞娜看起来对我的幽默没产生任何共鸣,刚才的事情对她打击很大,神情还有些恍惚。我们此时置身于刚才抢票的广场中,尽管今天的票已经售罄,广场上的人还是越来越多,没排上的人还在原地徘徊,巴望着奇迹发生,还有更多的人不断从火星各地赶来奥林帕斯,心存侥幸。黑压压一片覆盖了广场本身的颜色,每个人能够分享的个人空间比飞船上更小。
拜他们所赐,我和瓦瑞娜不由自主地挤到了一起。她的肩膀倚靠着我,右手半扶不扶,丰满的胸部随着身体的晃动微微扫过我的手肘——好吧,这没什么好兴奋的,我知道那只是主动发射器而已。说实话,和女孩子的柔软身体隔着两层薄布互相摩擦,这种感觉还是很不错的,不过如果能选择的话,我宁愿与打印着自己名字的航空票肌肤相亲。
“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看到那么多人持续拥入,瓦瑞娜丧失了之前的自信,面色苍白地问我。我注意到,她不自觉地使用了“我们”。当事情朝着女性不可预期的方向发展时,她们往往会就近寻找一个可以倚靠的对象——或者说她们觉得可以倚靠的对象——而我恰好离她最近。“先去吃饭,然后我们碰碰运气。”我捏着下巴,故意说得高深莫测。瓦瑞娜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期待的火花,紧紧地跟随在我身后。
“站前饭店”名字叫饭店,其实就是一个存储仓库。仓库里摆放着几把椅子和几张圆桌,两个钛罐被临时支起来做柜台。这里没有厨房,柜台的后面只有堆积如山的航天罐头,柜台前方用一块小型液晶屏显示着罐头的种类。这家饭店是航运中心的工作人员开的,名义上是为了方便广大乘客的出行需要,其实是个肥缺。航运中心官方只负责乘客登船前的呼吸维持系统,饮食之类的服务不在提供之列。乘客只有两种选择:一是自己携带,但这会占掉行李的重量配额,很不划算;二是在航运中心的私人“饭店”吃,这些饭店会赶在大冲运之前从地球订购一大批航天罐头食品,它们便宜、容易运输、保质期长,烹饪也简单,反正乘客没什么选择。除了有路子开店的人,还有一些闲散人员。他们的罐头存货比较少,也租不起仓库,就租一个运输机器人跟在自己后面,在航运广场来回穿梭叫卖。
我选择饭店进餐只有30%的原因是饿了,70%的原因是饭店后面隐藏的东西。我和瓦瑞娜找了一张稍微干净点的桌子坐下,她皱着眉头从怀里掏出一张卫生纸,试图把桌上脏兮兮的火星尘和一道道红、绿颜色的污渍擦掉。周围还有几桌客人,大家的表情都很忧郁,嘴里不停地唠叨着,说什么话题的都有。
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从柜台后走过来,嘴里叼着一根烟卷,整个脑袋罩在一个透明的密闭头盔里,头盔里烟雾缭绕,几乎看不清楚她的脸——这是基地安全部门和瘾君子之间妥协的产物。她毫不殷勤地问我们要吃些什么。我点了一罐流质香肠和一罐半流质的扬州炒饭,瓦瑞娜用指头按住太阳穴,随便点了一罐菠菜,随即闭上了眼睛,似乎无法承受。这家饭店上菜很快,它没法不快,服务员的工作只是去后面仓库挑出需要的罐头再端上桌子而已。我轻车熟路地撕开罐头包装,用力压了一下罐头底部的加热层,半分钟内它就变得“炙手可热”了。
“快吃吧,打起精神,吃饱了好去弄票。”我把嘴对准吸管之前对瓦瑞娜说。她自暴自弃地拿起罐头,看了眼保质期,又悻悻放回原处。
“你说弄票,该怎么弄?”她问道。
我指了指老板:“就是从这里啊。”
“你是说,她是个黄牛?!”瓦瑞娜美丽的大眼睛一下子瞪圆。我耸耸肩,看来她所在基地的小伙子们没有告诉她关于大冲运的全部事实。能够在航运中心开饭店的人一定都是有背景的,他们除了能弄到吃的,当然也能弄到航运票,后者的利润更加惊人。受到我的鼓励,瓦瑞娜打开菠菜罐头,两三口把它吃完,仿佛不吃完就会得罪饭店老板,弄不到票一样。这顿饭就这么潦草地结束了,谈不上美味,至少我不饿了。我和瓦瑞娜掏出自己的身份卡,拿到柜台前。老板继续在头盔里吞云吐雾,用指头在收银机上打出价格。
“什么?!这么贵?!”瓦瑞娜忍不住大叫。我赶紧一把拉住她,用眼神示意她赶紧闭嘴,然后把两个人的身份卡交给老板。老板端详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按照那个有点离谱的价格扣了钱,把卡递了回来。我接过卡,装作不经意的样子随口问道:“老板,今天的票能弄到吗?”老板大概早见惯了我们这种人,迫不及待地想弄到票又不想拉下身份,于是直截了当地回答:“今天的不可能了,明天的还有机会。”
“都有什么航班的?”
“什么航班都有。”老板的底气十足,就连瓦瑞娜都忍不住佩服起来。“看你们愿意出多少钱了。”老板又补充了一句:“我这里童叟无欺,也不牟取暴利,K票加200%的劳务费,Z票加170%,D票加150%,都有发票,怎么样?够优惠了吧?”
“这还叫优惠?这是抢劫啊!”瓦瑞娜忍不住小声嘟囔道。老板丝毫不以为忤,笑着对她说:“小姐,如果一个抢劫犯能把你送回地球,你愿不愿意被抢呢?当然,你不花钱也可以。我见过一些姑娘陪航运中心的领导睡上一觉就回去了。你要不要考虑一下?你的条件不错。”瓦瑞娜听到这么露骨的话,脸腾的一下红起来,看来她实际上没表面装得那么豪放。
我赶紧把话题岔开:“我们买K票,能不能把劳务费稍微降一点啊。您看这一路上好几天呢,开销上实在……”
老板不耐烦地敲了敲柜台,在头盔里又吐出一个烟圈。“想快还不容易,钻虫洞去啊,没人拦着你。”我哑口无言。火星和地球之间有虫洞相连,单程只要十个小时就到了,但是这种需要空间跳跃的D票贵得不得了(D的意思是“洞”);次一级的选择是自携大容量推进剂的直飞Z,这种飞船可以从火星直飞地球的任何一个降落场,中间无须补充任何燃料。而我能负担的是最普通的K飞船。这种飞船为了节约燃料,沿途需要借助火卫二和月球的引力进行加速,要多绕好几圈,飞一趟得花八天时间——唯一的优点是相对便宜些。
“怎么样?你是打算明天去排那个不靠谱的队,还是干脆在这里订?”我转头去看瓦瑞娜。她看起来很苦恼,假如再去排一次那种长队又买不到票的话,精神非崩溃了不可。
“好吧……我要一张,谢谢您。”她终于妥协了。
老板早预料到了她的抉择,波澜不兴地把我们的身份卡又拿了过去:“今天先刷一半,明天来取票时再刷另外一半。”说完,她拿起笔在一张荧光纸上潦草地写了几个字:“明天带着这个来。”
“今天拿票不行吗?”早一刻拿到票,就早一刻安心。
“废话,所有的票都是当天才确定,你们等着就是了。”老板粗暴地结束了这次谈话。
我和瓦瑞娜走出饭店。她的神情有些古怪,一半是为金钱心疼沮丧,一半又似乎很高兴。她忽然停下脚步,用那双大眼睛注视着我:“他们真的可以弄到票给我们吗?”
“我前几次都在这儿订的,没问题。”我安慰她道。
“希望如此。”她低声喃喃,有些心力交瘁,之前利用主动发射器排队的春风得意全然消失了。
在我意识到差不多说明天见的时候,忽然发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老板并不知道我和她素昧平生,想当然地把两张票写到了同一张纸上。这凭证没法撕开,而我和她都不会放心让陌生人拿着自己订票的凭据——万一转手卖给别人就糟糕了,老板是只认纸不认人的。我们都无法在这件事上充分信任对方,这意味着,我们只有一起过夜这个选择了……
广场上依然人头攒动,等待买票的人们仿佛地球原野上密密麻麻的杂草,他们的生存环境极为恶劣,可生命力极为顽强,只要有一点缝隙就可以滋长起来,坚韧并且百折不回。唯一不同的是,杂草的活力源自物种繁衍的本能,而眼前人群的活力源自思乡,即使是1.2亿公里的距离也无法阻挡他们回家的冲动。
曾经有地球来的记者把大冲运形容为“史诗般的太空迁徙”,还幸灾乐祸地说“大冲运谱写了一曲横亘空间的生命之歌”。对此我嗤之以鼻,他们这些坐政府飞船的浑蛋哪里知道民间疾苦?史诗你个头,生命你个屁。对于大冲运来说,什么都没有意义,唯有航票才是王道,是正统,是最初的,是最终的,是阿尔法,是欧米茄。所有的故事,无论喜怒哀乐,都是围绕着它卑微地存在着。而我即将面临的显然是其中一个故事:因为黑市订票凭证的失误,我必须和瓦瑞娜在一起过夜。
这个故事有各种发展的可能:她欣然同意,我们同处一屋,很自然地在床上媾和到一起,次日拿到航票各自奔赴地球的不同角落。那一夜的风情如模糊的梦境般在记忆里留下一道浅痕;或者她愤然拒绝,宁可不要航票也不愿随便和陌生男人同居一室;还有一种最大的可能是:我睡地板,她睡床,一夜无语。
事实上,这个故事发展的最大障碍不是瓦瑞娜的态度,而是硬件的缺乏——我们没有床位。奥林帕斯只是一个发射中心,它所拥有的居住空间极其有限,不足以应付大冲运期间拥来的旅客。一些人选择露宿街头,反正整个城市都是恒温的;还有一些人付出一笔费用,可以在仓库里找个地方落脚;甚至还有人把外太空用的宇航服拿出来当作睡袋租给乘客。
我把我们面临的窘境向瓦瑞娜做了详细的说明,还刻意选择了一种漫不经心的口气,以免让她怀疑我别有用心。瓦瑞娜听完以后陷入了沉思,高高的颧骨泛着白光,让她的轮廓看起来有些抽象。大约过了两分钟她才抬起头来,眼神变得轻松起来。
“没关系,那个凭证你拿着就好。”她的回答出乎我的意料。那张凭证上只写明了两张航运票,却没有写名字。在拿着航票去航运中心注册名字之前,这张票可以转让给任何人。换句话说,我可以转头卖给另外一个人,大赚一笔,而瓦瑞娜不会有任何机会挽回损失。
“你不怕我拿去卖掉吗?”我坦率地问道。
“如果我说,我看到你的第一眼就觉得你可以信任,你相信吗?”
“别傻了!”
她露出妩媚的笑容:“把你的身份卡交给我,这样我们不就可以彼此信任了吗?”
“聪明的女孩……”我咕哝了一句。这确实是个完美的解决方案,没有身份卡我根本无法登船,她也没法打开卡上的指纹锁从中牟利。我们彼此手里拿的都是对自己毫无用处、却对对方至关重要的东西。当然,我和她的一夜春宵也因此泡汤了。
“这是我的身份卡,可别弄丢了。”我不放心地提醒了一句,顺便随口问道:“你打算去哪里休息?”瓦瑞娜露出调皮的表情:“我告诉你的话,你会不会半夜摸过去?”我严肃地回答:“那可真说不定,据说大冲运期间,一夜情发生的概率是平时的十倍。”
“这也是个大冲运笑话,对吗?”
“当然了,这个笑话的可笑之处在于:在大冲运期间,你也许能找到一夜情的对象,但不可能找到可以发生一夜情的房间。”瓦瑞娜笑了笑,什么都没表示。为了摆脱尴尬,我决定讲另外一个故事给她听:“从天文学的角度来说,火星大冲十四年才发生一次,而大冲运是两年一回,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不知道。”瓦瑞娜的态度很明显是在敷衍。
“据说这个名字的来源是一个缺乏科学常识的小说家。他误把普通的火星冲日当成了大冲,当别人指出他的错误时,他回答说:‘是的是的,也许我搞错了,但是大冲比较好听,不是吗?’于是,大冲运这个错误的名字就以讹传讹,成了习语。不得不承认,大冲运确实比冲运顺口一些。”
瓦瑞娜轻描淡写地说:“真是个可悲的家伙。”
我们正要告别,旁边忽然传来一个欢快的男声。“哟,这不是张哥吗?”
来的人居然是文东,这家伙大概刚从氧吧里出来,还是一脸无所谓的轻松神态。文东看了一眼我身旁的瓦瑞娜,眼神变得暧昧起来:“看来您的票是到手了,已经有闲情逸致搞这个调调儿了。”我赶紧解释道:“这是我刚才认识的朋友,瓦瑞娜。”文东一脸的不相信,他伸出手去,眼睛却盯着她丰满的胸部。瓦瑞娜象征性地用指尖碰了碰,不失礼貌地表现出了她的厌恶。
“你的航票已经没问题了?”我随口问道,这是个在奥林帕斯永恒的话题,就像英国人问候天气、中国人问候吃饭一样。
文东满不在乎地转动一下脖子:“那当然,我那几个哥们儿都是过命的交情,绝对靠得住。我说来一张回地球的航票,一句话,人家立刻送来好几张让我随便挑。”我和瓦瑞娜对视了一眼,彼此都摇了摇头,谁都听得出来这个小青年是在吹嘘。买大冲运期间的航票可不是买鸡蛋那么简单,一张嘴就是几张,说得轻巧!文东又瞅了一眼瓦瑞娜,对我说道:“张哥,火箭发射前要没事,就到氧吧找我去吧。那儿的人我最熟啦,只要我一句话,他们就得免单……”我“嗯”了几声,心里已经开始不耐烦了。文东又东拉西扯了几句,这才吹着口哨走开。瓦瑞娜大有深意地瞥了瞥我:“你的朋友可真是有趣啊。”我立刻回答:“我也是在旅途中才认识他的,可没那么熟。你要我帮你搬行李吗?”瓦瑞娜表示不用了,她把那些大行李都堆在了广场的寄存处。虽然火星重力没地球那么可怕,可带着大件行李到处跑毕竟不是很方便。于是我们就此道别,并约好明天在那家小饭店碰头。
我目送着瓦瑞娜娉婷的背影消失在汹涌的人群中,开始思考自己今天晚上的安排。正规酒店就别想了,整个奥林帕斯也不过只有那么一家罢了;职工宿舍这会儿肯定已经被包光了。运气好的话,我也许能在储物仓库找到一个落脚的地方,运气不好的话,就只好睡广场了。最终,我的运气介于好与不好之间,通过与一个水栽农场管理员的交涉,我可以在那个农场里凑合一夜。那是人类文明在向宇宙进发过程中最重要的发明之一,每一个基地和飞船都会配备一套这种装置。它可以通过规模化营养液来大量培育太空蔬菜,给星际旅行的人们补充必要的维生素养分——当然,对我来说,这种伟大发明的全部价值就在于,它的两个蔬菜培养槽之间为散热和通风预留有足够空隙,那里刚好可以躺下一个人。
听起来是很凄惨的选择,但绝对比想象中要舒服。为了尽量保证植物自然生长,农场里的供暖和空气含氧度都很足,而且在黄瓜、甘蓝与韭菜的清香中入眠,不失为一种美好的嗅觉疗法。那个管理员还向我保证,夜深人静的时候甚至能听到蔬菜们聊天。是的,我说得有点夸张了,但是在那种状况下你只能给自己找些积极向上的理由,否则人会崩溃。大冲运期间总会有那么几个人精神崩溃,发病率甚至比宇宙孤寂症还高。
第二天早上,我红肿着双眼,带着一身莴苣味来到那家站前饭店,昨天晚上我没怎么睡好,培养槽的电机一直嗡嗡地叫着,喷洒装置每隔一个半小时就尖啸着划过头顶一次,更不要提那些频繁闪动的水葱生长指示灯了。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吵闹的蔬菜大棚。瓦瑞娜已经在饭店门口等了,她看起来倒是精神抖擞。
“看来你昨天晚上睡得不怎么样。”瓦瑞娜抿着嘴笑道。
“我现在明白为什么小孩子讨厌青菜了。”我咕哝了一句,反问道,“你呢,你去哪里休息的?”
“哦,奥林帕斯中央酒店。”
“什么?!不可能!”我脱口而出。
瓦瑞娜神态轻松地说:“正好有一名火星管理局的小头目一个人住在那里,所以我稍微利用了一下他。”
“利用?”我狐疑地打量了这个体态丰满的女人一番。
瓦瑞娜哧哧笑道:“我猜,你满脑子都是龌龊的东西。我只是答允跟他在一个屋子里睡觉,别的可没答应过。”
“你不必跟我解释……”
“也对,咱们不过是萍水相逢,反正一会儿上了飞船就各奔东西了。”瓦瑞娜把身份卡还给我。我拿出票据来给她看过,然后我们两个并肩走进那家饭店。
老板仍旧在那个玻璃面罩里吞云吐雾,她一见我们走进来,立刻摘下面罩迎过来。我们刚刚诧异她几时变得如此殷勤,她就带着三分歉疚、三分无奈,又有一丝理直气壮地对我们说:“对不起,那票没有了,我把钱退给你们。”
这个消息不亚于火星雷暴对我们的打击。我和瓦瑞娜呆立在原地,仿佛赤身裸体在真空里被辐射刺得千疮百孔。人的心理底线是个很微妙的东西,它不是一个固定数值,而是一个可调节的预期标准。假如我们的心理预期是三天后拿票,我们的心理承受能力就会是五天或者更多;但当我们把心理预期调节到“第二天我就可以拿到票走人”,突然被告知拿不到的话,那么我们的心理底线恐怕已经被击穿了。
我几乎是对老板吼道:“怎么可能没有?!你答应了会给我们!”老板冷静地掸了掸烟灰,解释道:“这件事我也措手不及。你知道啦,我们小本买卖,也只是有点路子罢了,现在人家后台硬的一句话,票务处的能不给吗?于是就只能挤走你们了。这种事经常发生。”我愤怒地捶着钢化玻璃的桌子:“我们交了订金的!凭什么不给我们票?!总得有个先来后到,你说我们现在怎么办?你说啊?!”
老板看我的情绪有些失控,赶紧换了安抚的口气:“钱我会如数退给你们的,一分也不少。”
“这不是钱的问题!”我大叫道,旁边几个路人与食客朝我这边看过来。老板从柜台里拿出几罐流质牛肉和蘑菇塞到我手里,半是求饶半是强硬地说:“算我认栽,给你几罐食品做补偿吧。别在这里闹了,闹大了惊动了管理局,咱们可都没好果子吃!”
经过那么一通发泄,我也逐渐冷静下来。现在就算把老板榨成流质食品吃了也无济于事,当务之急是筹划下一步该怎么办。我走到瓦瑞娜身边,按住她的肩膀道:“我们走吧,去想别的办法。”表情僵硬的她没有说话,而是乖乖地跟我离开了饭店。我们并肩走在路上,失败的气息笼罩在周围,两个人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走着走着,瓦瑞娜开始小声啜泣,然后眼泪越流越多。她开始还掏出手帕抹抹,到后来根本擦不完,液体顺着她高高的颧骨奔流而下,伴随着清晰的呜咽声。她仍旧迈着大步,整个人却正在由内往外崩溃。
我见状连忙拉住瓦瑞娜的手,把她拽到一处相对僻静的角落里,扳住她的肩膀。我本意是想安慰一下她,可瓦瑞娜顺势扑到我的怀里,开始号啕大哭。我没其他办法,只能任由这个素昧平生的女人在我的胸膛上泪如泉涌。这该死的大冲运,又一个被你折磨疯了的人类。瓦瑞娜哭了足有半个钟头,我甚至担心她会不会把自己身体里的水分都哭干,好在她现在总算停了下来。
“好受点了?”我从怀里掏出一沓软纸,她的手帕早就湿透了。
瓦瑞娜的脸上浮起两团红晕,她接过软纸,仔细地把眼角和唇边的泪水擦干。“谢谢你。”她低声说,“我真的有点撑不下去了。我想回家,真的非常想回家。这里的生活太苦闷了,足足两年啊,那些讨厌的工作和那些讨厌的同事,我没有一天不是计算着返回地球的日子过的。现在都已经到了这里……”面对她意外的抒情,我居然也意外地有了共鸣:“是啊,我也一样。这里只有红色的土、红色的岩石和红色的沙尘暴。我都跟我儿子约好了,我每两年回去一次,跟他在真正的绿草地上打羽毛球,去水里游泳;还有我的母亲,她的身体一直不好,我这次回去是打算陪她一起去检查一下身体的——你知道,老人家还是不习惯单独被冷冰冰的机器医生检查……”
我们两个肩倚着肩、头靠着头,像一对情侣一样望着头顶的大玻璃罩子聊天。什么都聊。我给她讲我在地球上打猎的糗事,她给我讲地球上各大都市最有名气的时装店。我们就像是童话里卖火柴的小女孩一样,划出一根根拥有美好回忆的火柴,在这个大冲运的日子里获得一丝慰藉。
过了不知多久,有人扛着一大堆行李从这里路过,看了我们一眼,眼神里居然有怜悯和见怪不怪两种神情。这时候我们才猛然惊醒过来,两个人看看对方,一时间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为了摆脱尴尬,我用了一个最现实的话题:“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做好呢?”瓦瑞娜低下头,咬了咬嘴唇。我知道她想做什么,连忙握住她的手道:“别那么想,一定还有其他办法。”瓦瑞娜笑了笑,没有把手抽回去。我的脑子飞速运转,极力回忆究竟还有别的什么渠道有拿到票的先例。经过一番艰苦的思考,我不得不承认,真的穷途末路了。
瓦瑞娜痴痴地朝着发射场的方向望去,嘴里喃喃道:“哪怕让我趴在飞船外壳也好,待在不供氧的动力室也好,让我回去吧。”
“供氧……”我脑海里突然电光石火般地闪过一个念头。“我们只有一个选择了。”我对她说。
“什么?”
“就是昨天我们碰到的那个小子。别拿这种眼神看我,我知道他是个喷子,但是我们没别的办法,死马当活马医吧。”
我们在氧吧里找到了文东,至少这一点他没说谎。我们看到他的时候,文东正一边拿着氧气阀不时吸上一口,一边得意扬扬地跟自己的女伴吹嘘,嗓门比音乐声还大。现在似乎他已经变成了奥林帕斯发射场总经理的亲侄子,我猜再过上一阵,他也许会说自己是火星管理局的副局长了。
我叫了他一声。文东见到我,精神一振,放下氧气阀热情地迎过来:“哟,张哥!您可来了!兄弟我都把这吧里的氧气吸完啦。来,来一口吧,地地道道的地中海味儿,我都能品得出来,是克里特岛的海味儿,没错!”他两只眼睛有点泛红,舌头也有些僵硬,这是醉氧的典型症状。我把他搀扶到沙发上,用眼神示意瓦瑞娜也坐下来。文东一见瓦瑞娜,咧开嘴呵呵大笑,挣扎着起来要跟她握手,又被我按了回去。
“我说文东,你醒醒,张哥我想求你办点事。”我尽量把语气放软,这么低三下四地求人,我特别烦,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形势比人强。
“咳!看不起兄弟我了不是?您求我,那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有事您说话。”文东嚷嚷道。
“那是,咱们文东是什么人,一言九鼎,火星南部十六个基地里响当当的汉子。”我先拿话把他端住,文东听了很是受用,表情大为得意。我不失时机地问道:“你那个管理局的朋友能不能再给弄两张航票来?”
文东听到这话,忽然不说话了,捞过氧气阀呼哧呼哧地吸着气。过了半晌,我急着追问他:“哎,我说文东,到底行不行啊?”文东这会儿搔了搔头,表情很是后悔,支支吾吾道:“这个嘛……我倒确实认识朋友,没骗你,只不过……”
“钱的事好说,张哥我都预备好了。”我伸出五个指头,尽量先声夺人,“票价以外,再给你加这个数。”文东满脸涨红道:“您当我是什么人了?!我要图您的钱,我他妈就是火星管理局的领导!”
这个赌咒可够分量,我立刻说:“辛苦费嘛,该给还是要给的,文东都给咱办成这么大的事了。”瓦瑞娜在一旁也帮起腔来:“姑娘家最喜欢文东这样的,又讲义气,又可靠,门路还广。”
我们一唱一和,文东很快就招架不住了,别看他能吹,这脸皮还真是薄得很。文东低着头琢磨了半天,终于一甩手站起来了,像是做了一个重大决定。“好!我豁出去了,张哥你这忙我一定帮,不过……你们可别说出去啊,就你们俩知道。”
“一定一定。”我和瓦瑞娜满口答应。
文东说:“你们等我去打一个电话。”
过了没五分钟,他回来了,似乎费了不少唇舌,喜气洋洋地对我们说道:“行了,我那哥们儿同意过来看看,你们跟我来。”
“怎么……这还要面试?”我们面面相觑。
文东急道:“哎呀,人家有门路,肯定就有人家的规矩,赶紧走吧。”我也不好再问,就和瓦瑞娜结了账,跟着他出了氧吧——我还替文东把氧气的钱给付了。文东让我事先把身份卡里的电子钞票换成一部分现金。
我们三个人在这个基地里转来转去兜了好几个圈子,都快转晕了。文东不停地说:“快到了,就快到了,再坚持一下,人家有人家的规矩。”最后我们来到了一处僻静的空气交换通道前,文东让我们等在换气扇旁边,然后拿出自己的身份卡晃了晃,发出一声“噼啪”声。很快对面也传来同样的一声“噼啪”声,对上了频率,然后一个身穿宇航员便服的鬈发小个子从阴影里走了出来。
“我给你们互相介绍一下,这是我最好的哥们儿阿纳德。这是张哥,这是瓦瑞娜。”
这个阿纳德架子倒是不小,他傲气十足地把我们两个打量了一番,在瓦瑞娜身上停留的时间格外长。阿纳德忽然开口道:“尺寸倒还可以,但这女人能受得了吗?”
瓦瑞娜有点莫名其妙,什么尺寸?能受得了什么?文东却抢先答道:“没问题的,没问题!”阿纳德“哼”了一声,骂了文东一句:“你小子,总给我找事,这是要担风险的,我跟你说。”不用文东提醒,我立刻把我和瓦瑞娜准备的现金送到他手里。阿纳德接过钱,掂量了一下,露出满意的神情:“这还差不多!”
“那么,我们什么时候可以拿航票?”瓦瑞娜迫不及待地问。
阿纳德一愣:“什么航票?”
“就是回地球的飞船票啊。”我和瓦瑞娜异口同声地说。阿纳德皱了皱眉头道:“怎么,文东那小子事先没跟你们说吗?”
三个人的视线都投向文东。文东有点惊慌,赶紧赔笑脸跟我说:“你看我这记性,张哥,我刚才忘记跟你说了。咱们这个啊,不是航票。”我越发糊涂了,不是航票,那是什么?文东比画道:“宇宙飞船上不是都有那种紧急避难舱吗?就是飞船发生事故时用来逃生的小推力火箭。平时这些都是搁在飞船腹舱里不用的,也没人检查。阿纳德工作的那条船,他可以把咱们安排到避难舱里去。救生舱虽然不大,翻翻身的空间总是有的,而且里面不缺食品和水,足够撑到地球了。”
原来文东吹了半天牛,竟然是给我们找了这么一条路,真是蛇有蛇道、鼠有鼠路。怪不得他不好意思,事先吹得太满了,又是“我朋友送来好几张航票随便挑”,又是“我跟奥林帕斯的人熟得不得了”,如今被人撞破了牛皮,原来只是如此。
阿纳德冷冷地补充道:“我们这条船从火星飞到地球要七天时间,在整个航行过程中,你们都不能离开避难舱,以免被人发现。按照宇航标准,避难舱配备的自动循环系统和物资可以让三个人支撑七十二小时,我会定时给你们补充。”
“怎么样?你觉得呢?”我问瓦瑞娜,我有点担心她的身体。紧急避难舱很狭窄,要像只老鼠一样在里面蜷缩至少一个星期,不是那么容易熬的。
瓦瑞娜坚定地回答:“只要能回地球,怎么都行。”
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火星管理局的海关不会查吗?”
阿纳德露出一丝笑容:“现在奥林帕斯挤了这么多人,他们巴不得多走一个是一个呢。紧急避难舱载客的事,管理局自己不好明里鼓励,暗地里并不反对。只要不危及航行安全,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啦。这个你们不必担心。”
“那就这么说定了!”
“我的飞船是后天起飞,你们最好明天中午就过来,趁着注射燃料的时候跟着货物混进去,在避难舱里多待二十四小时,免得夜长梦多。只要坚持到起飞,就没问题了。”
我和瓦瑞娜对视一眼,眼神里都涌起喜色。这一次应该没问题了,我们的手不知不觉地握在了一起。
回到广场的时候,人潮已然拥挤,而且似乎越来越多。我们挤过人群,听到一个女孩子面色枯槁地嗫嚅道:“我都已经等了三天了,还是没有排进队。”旁边的人面无表情,似乎对这种抱怨麻木了。一辆救护车从她身边呼啸而过,大概是哪个倒霉鬼晕倒了吧。现在这里的人实在太多了,当局根本应付不过来,所以只有真正危及生命的疾病才会得到救治,其他人只好领取一些安定剂,自生自灭。能够拿到航票的幸运乘客很少,可拥入奥林帕斯的乘客越来越多。种种迹象表明,这一次大冲运的规模将大于以往任何一届。和他们相比,我们只消忍受一个星期的狭窄生活,就能够回到地球,这是何等幸运啊!
当天晚上,我和瓦瑞娜一同住进了蔬菜大棚。这一次我成功地复仇了,蔬菜的噪声没有干扰我们,我们弄出来的噪声却吵到了蔬菜。我还偷偷摘下两片大白菜的叶子遮在空隙处,免得被管理员看到。瓦瑞娜看到我笨手笨脚的样子,禁不住咯咯地笑起来,我把叶子遮好,再度凑到她耳边轻轻地吹气:“像这样的蔬菜,我真希望天天吃到。”于是热情如火的瓦瑞娜搂住了我的脖子。两个远离地球的思乡之人,用这种方式来庆祝了他们即将踏上返乡的旅程。
第二天一大早我们就从大棚的空隙爬起来,尽管与阿纳德接头的时间是中午,但我们已经迫不及待。虽然奥林帕斯比狭窄的紧急避难舱要舒服,但后者更让人觉得安心,那毕竟是回家的序曲,而奥林帕斯现在仍旧是一个充满了绝望和焦虑的大集合。
文东比我们晚到了一个半小时,慢吞吞的,这个没心没肺的家伙似乎根本不知道什么叫着急。他扫视了我们两个一眼,露出一副“我知道你们昨天晚上干什么了”的贼兮兮的表情。这真令人厌恶,可我还是得感激他,如果没有他的帮助,我和瓦瑞娜就真的走投无路了。
“阿纳德该到了吧?”瓦瑞娜看了看手表。
文东安慰道:“还有五分钟呢,放心好了,他这个人一向很守时的。”我把手搭在瓦瑞娜肩上,她很有默契地伸过手去,搭在我的手背上。就在这个时候,远处忽然传来一阵警报响声。我们三个人面色一凛,这个警报的响声是三长两短,说明警报类型不是关于奥林帕斯,也不是关于火星,而是来自外层空间的威胁。
“我看看出什么事了。”文东从兜里掏出他的身份卡,打开城市内部的公共通讯频道。公共频道里是一副事不关己的腔调:“空间探测部门刚刚发出一则警报,能量等级为5的太阳耀斑将在一小时后爆发。预计这次耀斑的时间将持续至少30分钟。”
“什么?!开什么玩笑?!”我们三个人一起大吼。
太阳耀斑和地中海阳光是截然不同的东西,那些高能粒子流和宇宙射线如同税务局的稽查员一样无孔不入,而且破坏力巨大,整个太阳系都处于其淫威之下。奥林帕斯的防护罩和火星本身的磁场可以过滤掉这些东西,可是太空中的那些飞船就麻烦了。
人类现在对这种宇宙间的自然灾害仍旧准备不足,除非是那种装了屏蔽护盾的军舰,一般的民用飞船在耀斑期间必须停飞,就算是飞到一半的飞船,也得把引擎和所有电子设备关掉,否则很容易被日冕抛射出来的巨量电离气体砸中,化作宇宙里的尘埃。只有等太阳耀斑各项射线通量逐渐降低到正常标准才能继续运行——一般来说,等级为5的爆发强度每持续5分钟,要等待12小时,对空间飞行的不利影响才能下降到安全标准。换句话说,预报没错的话,那么至少在三天内,整个奥林帕斯发射场都会处于被封锁的状态。这还没考虑到是否会有后续爆发。屋漏偏逢流星雨,在大冲运最紧张的时间里突然来这么一出,还真叫人无语。
看来对我们来说,宇宙的广袤只是一个错觉。浩渺的太阳系不是太大,而是太小,小到甚至找不到一个可以挡风遮雨的地方。
这个消息不只让我们,也让整个奥林帕斯乱成了一锅粥,广场上一片喧哗,每个人都在谈论这件事情,这些可怜的乘客现在是欲走无门,欲退无路。
文东赶紧联络阿纳德,几经周折后者才露了面。他说管理局已经下了禁飞令,而且没说明解禁时间,现在登船已经没有意义,他让我们在市里多等等。一个“等”字说得轻巧,我和瓦瑞娜的表情完全僵硬起来,本来握在一起的手也慢慢松开,感觉自己陷入了一个永恒的沙坑里,无论怎么挣扎都出不来。
奥林帕斯比我们的情况好不了多少。之前整个城市维持着大体的平静,那是因为还有一丝希冀,而现在剩下的只有绝望了。等待回家的人们不约而同地仰望玻璃罩外的深邃宇宙,在肉眼可接受的频率之内,宇宙还是一片祥和与安静,丝毫看不出有可怕的射线肆虐。
有的人开始哭泣,有的人开始叫骂,还有的人唱起歌来,但大多数人都保持着沉默。他们已经惯于等待,脸上不再带有任何感情色彩,无论男女老少都随着拥挤的人群摆动,摩肩接踵,仿佛灵魂都被生生挤出了身体,只剩下躯壳如同沙丁鱼一样堆积在奥林帕斯这个大罐头里,坚忍而执着地等待着。林立的手臂晃动着五颜六色的身份卡,如同一场诡异的宗教仪式。
“大冲运是魔鬼的发明,是为了让人类在进入地狱前放弃一切希望。”我的脑海里忽然没来由地闪过这么一句诗。这首诗的作者因为参加了一次大冲运疯了,然后因为疯狂而得了诺贝尔文学奖。
奥林帕斯管理局的日子同样不好过。他们已经向全火星发出通告,宣布停航,要求所有人都返回自己的基地去。即使如此也无法劝阻旅客的持续拥入。
火星和地球不同,人类的聚居点由几十个密闭环境的圆罩组成,在圆罩之间是无法预测的火星沙尘暴和恶劣环境,运输车辆和飞行器每一次出行都必须精确计算燃料消耗。那些接近奥林帕斯的车辆,燃料已经不足以返回最近的聚居点,只能朝着奥林帕斯开,否则就是死路一条。火星管理局虽然以出了名的漫不经心和低效而著称,终究还是不敢拿人命开玩笑,别无选择,只能让他们入境。据航运中心的雷达估算,这样的车子还有三十多辆,每一辆上都有至少一百名渴望回家的乘客。
空调标准一降再降,空气浑浊了不少。文东再也不提氧吧的事情了,我和瓦瑞娜不得不高价买了几个氧气包,以备不时之需。基地的自循环系统现在疲于奔命,只能勉强维持大气循环,其他的什么也顾不得了。航运中心开放了所有的仓库,动员基地家属和工作人员开展送温暖活动,免费给那些滞留在广场的乘客送水和食物。这种在平时会被大加赞扬的举动,在这个时候也显得力不从心。
据说最可怜的还不是这些在发射场的人,而是那些被困在半路的飞船乘客。像这种火地之间的“短途”飞船,为了增加运输能力,食物再生系统被拆掉了,只按照日程配置了定量食品。现在整条船被困在路上,毫无准备的乘客只能靠这些储备食品活着,假如被困时间过长的话,他们连补给都得不到。
在我们之前,奥林帕斯发射场已经发射出了二十多条飞船,按照日程计算,他们之中最快的已经快到月球了。可是这又能怎么样呢?那些自以为幸运搭上船的乘客现在恐怕正蜷缩在自己的座位上,听着宇宙射线撞击外壳的轰轰声,计算着还有多少存粮。太讽刺了,在这个时代居然还有人担心在飞船上饿死。
三天过去了,警报仍旧没有解除。太阳这一次兴奋地连连爆发耀斑,毫无规律,最准确的预告部门也只能表示这是百年不遇的一次天文现象,短时间内不可能结束。发射场挂出了“无限期停运”的牌子——手写的,因为电力已经开始不足了。据说军方已经出动了,他们派出了一些特制的飞船冒着危险去给滞留在半路的客运飞船送去补给物资,可惜那只是杯水车薪。
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天灾令火星和地球之间绵延1.2亿公里的航线顿时安静了下来。所有的发射场和宇宙飞船像是被施了魔法,全都呆立不动,构成一条宇宙间绝望的虚线,仿佛太阳耀斑抛射到太阳系里的除了各类射线以外,还有沮丧与恐慌。区区1.2亿公里,光线走完这段路程只需要六分多钟,却成了我们这些卑微的人类无法逾越的鸿沟。
大冲运在虚空中向我们露出了它狰狞的尖牙,它的刀子很钝,慢慢地锯着我们的血肉。我对瓦瑞娜说这些,她说我已经快疯了,居然开始作诗。我问她在想什么,她说什么都没想,甚至回家都不想了,感觉已经丧失了目标。我试着回想一些快乐的事情,神经却无比沉重,重到甚至懒得抬起一个神经元来传递生物电。我们站在人群里——因为人已经多到不容躺倒的地步了,大家互相支撑着保持着站姿——梦呓般地进行毫无意义的对话,其实大部分时间还是沉默。
有时候我甚至怀疑,大冲运似乎永远结束不了,地球只是个虚假的想象。也许我们就会一直这么等下去,直到世界末日的那一天……在奥林帕斯的所有人都开始有这种错觉。
漫长的一个半星期过去了。在奥林帕斯的生态系统濒临崩溃的时候,火星管理局终于解除了耀斑警报,航班可以恢复正常运作;大批穿着宇宙军制服的士兵也赶来维持秩序,并动用军船疏散滞留乘客;被困在半路的飞船陆陆续续重新启动了引擎,抖动着巨大身躯朝地球飞去。
我和瓦瑞娜放弃了回地球,我们已经没有任何力气去抢票了,只好跟随军方的疏散车辆返回各自所在的火星基地,彼此没有留下任何联络方式。只有文东义无反顾地挤上了紧急避难舱,至于最后他有没有顺利地抵达地球,我就不知道了。
最后的结局?是的,凡事都会有个结局,但我想那已经不重要了。
反正两年后,火星会再度贴近地球,大冲运这项传统会再度出现,火星管理局“全力备战大冲运,切实确保乘客出行”的横幅还会挂出来,我们的故事还会在其他人身上继续上演。
这是大宇宙天体运行的神圣规律,凡人是无法抗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