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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鬼之路

  夜深人静,高天原的霓虹灯招牌一如既往地亮着,恺撒撞开大门冲进店里,这个灯红酒绿的地方居然让他有种回家的感觉。

  暴雨的缘故,今夜客人们提前散场了,舞台和舞池的灯光都熄灭了,吧台上方投下一盏孤灯,两个男人相对而坐,唏嘘对饮。

  “有时候还是觉得苍凉,绅士和淑女的时代已经过去了,那些樱花树下的许愿、小桥上的相会只是小说里的情节了,男人和女人的相遇和别离都太匆匆。”

  “移动设备,他们用移动设备恋爱,可电话和聊天工具里的情话总是没有温度的啊。”

  “也许有一天他们可以跟移动设备恋爱,无论移动设备那边还有没有心爱的人。”

  “这么想着真是悲哀啊,悲哀的时候应该喝一杯。”

  “凄风苦雨的晚上能跟您对谈真是幸事。”

  “对我何尝不是如此呢?我敬鲸先生。”

  “我也敬Heracles。”

  路明非呆呆地看着这两个相见恨晚的神人,听着他们用诗一样的语言讲述跟他们这种糙·汉根本不搭的主题,想要流下泪来都不能。

  吧台左边坐着东·京牛··郎界著名活动家、神一般的男人座头鲸,右边坐着闪闪发光的芬格尔,之所以闪闪发光是因为他穿着银色的紧身小西装,窄脚裤在大腿上绷得紧紧的,头发烫成猫王的发型。

  他们还没来得及为这个傻·逼·哀悼啊!这个傻·逼已经施施然地返回店里,换了衣服做了头发,跟座头鲸对坐玄·谈,看起来还谈得挺投机。

  两杯相撞,座头鲸和芬格尔都是一饮而尽,这才注意到路明非他们正呆呆地站在舞池边。

  “哎呦,你们也回来啦,正好我和店长喝到高兴处,来来来,服务生多摆两个杯子。”芬格尔好似这间店的主人,热情地邀请他们坐下。

  “··贱··人你……你不是死了么?”路明非目瞪口呆,确实是芬格尔没错,绝不可能是什么孪生兄弟,这·贱·格的语气和贼兮兮的眼神,是芬格尔没错!

  “灵魂也许已经死了,徒留这个羁绊在世间的肉身啊。”芬格尔大笑,座头鲸也大笑,看起来是路明非说了句蠢话。

  芬格尔起身拥抱路明非,肉麻兮兮的,在路明非耳边压低了声音:“差点就嗝屁了,好在那飞艇不是用一根绳子拴在东京塔上的么?我抓着那根绳子挂在半空里了,哎呦妈呀还在东京塔上撞了几下子,撞得我浑身青肿。”

  他拉开衣襟对路明非他们展示,他西装里居然是中空的,颇为壮观大气的胸肌上果然是青一块紫一块的,大片的淤血。

  “伤成这样你都没死?”路明非看傻了。

  “伤痕岂不正是男子汉的勋章?”芬格尔又是大笑。

  昨天来店里的时候他还是个贼眉鼠眼求包·养的流浪汉,此刻他大声笑大声说话高谈阔论,俨然是江·湖名豪、牛··郎界领·袖的风采。

  “Heracles说他昨天就来店里了,你们怎么不为我引荐呢?”座头鲸很感慨的模样,“见到了Heracles我才觉得自己的见识还是有限的,他虽然年轻,但对男人的花·道理解得很深,一旦登台必然是不逊于BasaraKing和右京的红人啊。刚才喝酒的时候我已经对他进行了面试,从今天起他就是店里的人了,你们都是好朋友,以后在工作上也要多多交流。”

  交流你妹啊!路明非在心里大喊,店长你知道你把什么人引进公司里来了么?他在学院里是那种A级身份入学、一路跌到F级的超级废柴啊!只要你多喂他吃几口饱饭,他很快就会卸掉伪装,暴露出他那“被嚼过的口香糖”的真面目,而且死死地黏在你的鞋底,让你没法摆脱他!

  “这位也是你们的朋友么?”座头鲸指了指楚子航扛着的风间琉璃。

  路明非吃了一惊,两个人分明见过面,可座头鲸好像完全认不出风间琉璃。他又看了一眼风间琉璃,惊讶地发现这个男人失去了所有的神采,看起来那么憔悴那么平庸,说他是牛·郎界的王座固然不会有人相信,说他是个想来·牛·郎店谋职的新人只怕也不会被收用。

  “他是生病了么?给他找个医生看看病,住两天赶紧送他走吧。”座头鲸说,显然他对这种品相的男人也没有什么兴趣。

  “就由我来安排这些琐事吧,今夜跟鲸先生喝酒喝得很高兴,但是凡事贵在适度,·日·月正长,大家还有很多一起把盏的机会。”芬格尔大包大揽地说,俨然他才是师兄,恺撤他们都是小师弟。

  不过想起来他确实是师兄。

  “那就麻烦Heracles了,睡个好觉,期待你的表现。”座头鲸起身离席。

  “我靠!多亏你们回来了!我差点就绷不住了!”芬格尔长舒一口气,“你们店长是看中了我的美·色还是才华?非要拉我喝酒谈什么男人的花道!他看中我哪一点就说!我改还不行么?”

  路明非心说你要不是这么风·骚的货又怎么能对风·骚店长的心意呢?可芬格尔终于还是变回了那个他熟悉的芬格尔,这一路上他的心情都很沉重,累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忽然张开双臂,给了芬格尔一个很结实的拥抱。芬格尔倒是被吓住了,像个在公车上被色狼袭胸的女孩,东看看西看看,又紧张又害怕的样子。

  “欢迎回来。”恺撒说。

  “欢迎回来。”楚子航也说。

  是啊欢迎回来,路明非在心里说,这样就好了,这样世界上就不是只有他一个废柴了。原来东京塔上的一切都是假的,这世界上其实没有那么多残酷的事情。

  可他忽然又意识到樱是真的死了,那个看起来有些苍白的、沉默的漂亮女孩,她跳下去的时候那么决绝,毫不拖泥带水,永远干净利索。

  “妈的怎么是你这个·贱·货活下来了呢?真是好人不长命、祸害活千年啊!”他松开芬格尔,扭头走到一边坐下,再也懒得说话。

  “谁说不是呢?作为祸害我有时候也挺自豪的。”芬格尔搓着手,“我帮你们搬这家伙去屋里。”

  天蒙蒙地亮了,阳光透过薄云。空气被暴雨反复地清洗过,变得特别清澈。沐浴在这样的晨光里,让人很难相信昨晚那座化身地狱的东京塔是真的。

  电视台正在放送特别新闻,标题是“东京塔疑似遭遇恐怖袭击”,记者站在镜头前神情肃穆地播报。她的背后,东京塔的塔尖倾斜,特别嘹望台的落地玻璃窗全部损毁,塔身呈现出被火焰洗礼过的黑·色,那是乌鸦射出的萨姆l6导弹导致的,好在东京塔的结构足够结实,扛住了单兵导弹的威力。

  根据女记者所说,昨夜东京塔上方的特别嘹望台发生了爆炸,爆炸物的威力不小于200公斤TNT炸药,对东京塔造成了严重的损毁,为此东京塔将封闭两个月进行维修,所幸近年来随着东京天空树投入使用,东京塔不再承担电波塔的工作,夜间没有人在塔里值班,所以目前还没有伤亡者的报告。

  恺撒关闭了电视机:“一发单兵导弹和一场大火就解决了全部死侍?你们相信么?”

  “那些死侍是受控制的,任务失败它们就会撤走。收拾残局的人应该是蛇岐八家。”楚子航说。

  “单单控制死侍的技术就已经是一场灾难了,这样发展下去,最后没人能收拾残局。”恺撒说。

  “这样等下去不是办法,风间琉璃必须把一切都告诉我们,在局面完全失控之前。”楚子航说。

  “可他那个状态,要让他说话大概我们得出门去找个心理科大夫,这活儿可不是我们这种只给女·性·做心理辅导的人能做的。”路明非说。

  他们安排风间琉璃在走廊尽头最僻静的卧房睡下,跟他们当初暂时容身的豪华浴室只是一墙之隔。风间琉璃毫不抗拒,也无力抗拒,他曾是堪与皇比肩的极恶之鬼,

  不屈服于任何人,桀骜地要刺王杀驾,可此刻他的力量和桀骜都被人夺走了。路明非给他盖上被子的时候,听着那单调的、风箱往复般的呼吸声,只觉得这是个植·物人。

  风间琉璃木然地望着屋顶,眼睛很久才轻轻地眨一下,目光全无焦点。

  “这么说来王将的能力是某种类似精·神控·制的能力,他能制造出某种奇怪的音乐,借助音频控制对方。”恺撒说,“这算什么言灵?你们有人听说过这种言灵么?”

  “这违反言灵的根本准则,言灵必须使用龙文,龙文是言灵的逻·辑系统,脱离龙文的言灵就像脱离芯片存在的诺玛。”楚子航说,“路明非,你听到那种梆子声的时候,产生了什么样的幻觉?”

  “火,一场大火,所有东西都在燃烧,好像被封闭在一个单独的空间里,无路可逃,也没人可以求助,就像是……在地狱里。”路明非最后还是只能用“地狱”这个词来形容当时的感受。

  他仍未说出那段幻觉中最可怕的一部分,就是他拖着绘梨衣行走在一条他曾经走过的、燃烧的走廊里,那不是什么幻觉,那是一条真实存在过的走廊!

  “路明非能从那种声音里挣脱出来,但风间琉璃做不到,”恺撒沉吟,“这说明S级的潜力比极恶之鬼还强?”

  “可你也听到了那声音对不对?在我们冲向王将的车时我们听见了那种梆子演奏的音乐,你感觉怎么样?产生了幻觉么?”楚子航问。

  “像是毛·里求斯或者新·几·内·亚的土·人演奏的原·始音乐。”恺撒耸耸肩。

  “主席您还对毛里求斯和新·几·内亚的土·著音乐有研究?”芬格尔格外谄媚,大概是意识到自己要在这间店里混下去少不得恺撒这位红人的帮助,所以他已经改称恺撤为主席了。

  “我只是说那种音乐很难听很原始,管他是巴巴多斯还是基里巴斯。”恺撒说。

  “我们俩都听到了那种音乐,可我们俩都没出现幻觉,这说明不是血统越高就越能抗拒那种音乐,上杉绘梨衣也受到那种音乐的影响。”楚子航说,“那很可能不是一种言灵,更像是服·食·迷·幻·蘑·菇·后的效果。”

  “迷·幻·蘑·菇?”恺撒一愣。

  “一种裸·盖菇,墨西哥南部的印第安人会在·宗·教·仪·式上服用这种蘑菇,这会给他们带来很特殊的幻觉。首先会看到墨西哥神·话主题的各种东西,比如怪兽拉着车来邀请他去天上,巫·医提着黑·曜石刀要把他剖心献·祭给神,还有宝石装饰的宫殿和永远走不到尽头的华丽长廊,接着眼前世界化为流动的水,各种颜色一边崩溃一边化作漩涡。有趣的是无论服用那种蘑菇的人来自什么文化背景,他都会看到墨西哥风格的景象。很多人都在服食那种蘑菇之后产生宗·教·信·仰·,让他们觉得世界的本质其实并不是我们看到的这样,世界还有很多神秘的门没有打开。”楚子航说。

  “而王将的音乐能产生类似的效果,只不过他呈现的幻·觉并不是什么让人愉快的东西,而是一座地狱?”恺撒说。

  “是的,印第安人也会在服·用·了裸·盖·菇之后一边听着音乐一边享受幻·觉,音乐对于幻·觉的发生也有引导的效果。他们会吹奏用鲸鱼脊骨制造的鼻笛,外人听起来很阴森,就像王将用梆子演奏的音乐。”楚子航说,“但印第安人制造幻·觉主要还是依靠蘑菇,仅用音乐就能制造出那么强烈的幻觉,从科学的角度是无法解释的。”

  “没法解释的事情多了,我们还没法解释他为什么杀不死。”恺撒说,“他表现得越来越像个鬼魂,而号称世界上最了解他的那个人已经被吓得神经失常了。”

  “不能等下去了,风间琉璃必须告诉我们一些什么,他现在提供的每条信息都对我们有帮助,”楚子航说,“即使会对他造成精神伤害,我们也得试试。很显然王将在一步步地接近成功,迄今为止所有的事情都在他的计算中。”

  “我只是疑惑他能告诉我们多少,他现在的表现就像一具被操纵的木偶。”恺撒有些犯难。

  “主席!我也同意会长的意见!”芬格尔上前谏言,“舍小我为大我,这是我们每个人都应有的觉悟!精神伤害算屁,又不是让他去死,可要是解决不了那个王将,多少人的命都保不住!这是他为社会的大多数付出的时候!他要是不肯说,我们就把他吊起来打!”如果不是最后一句话,这番话他说得义正词严,甚至有点剑眉星目的意思。

  恺撒愣愣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流露出欣慰的眼神,拍了拍他的肩膀:“芬格尔部长,你说得很有道理!我决定采纳你的意见!”

  “主席你看我就说我是有用的人。”芬格尔连连点头。

  “那么作为我们中最优秀的新闻工作者,这个伟大的任务就落在你的肩膀上了!无论是给他做心理辅导还是把他吊起来打,都把王将的情报从他嘴里套出来。”恺撒打开房门把芬格尔推了进去,“我们先去吃个早饭,希望回来就能听到你的好消息。”

  门一开,一股淡淡的芳香从屋里飘了出来,那是手工烤制的·日·本烟草在银质的烟袋中缓慢地燃烧。风间琉璃并未像他们想象的那样,死人般躺在床上,他坐在被子里抽烟,眼神迷蒙地看着窗外的阳光,无悲无喜,神色漠然。他活过来了,但是再没有猛鬼众“龙王”的威仪和歌舞伎名家“风间琉璃”的诡艳,如果不是那支银色的烟袋,

  他看起来就像是十五六岁的高中生,那个平凡的山中少年。

  他的名字是源稚女。

  四个人围坐在风间琉璃的床边,风间琉璃默默地望着窗外。

  既然风间琉璃醒过来了,那么他随时可能开口说话,芬格尔的转述未必可靠,恺敝觉得自己应该留下来亲耳听一听。

  沉默已经持续了五分钟之久,楚子航看看恺撒,恺撒看看路明非,路明非故作目不斜视没看到恺撒使的眼色。

  风间琉璃身上带着一种令人不忍打破的平静,他的眉目淡淡,轮廓也淡淡,那么平凡,但又那么平静祥和,阳光在他脸上呈现出少年人才有的光影。

  恺撒踢了芬格尔一脚,意思是说有用的人你不是说好了要承担光荣的任务么?现在上吧!

  芬格尔看起来也有点紧张,他清了清嗓子,酝酿了一下开场白:“你有权保持沉默……”

  路明非心说老大啊,你怎么能相信一个废柴关于“我如今已经是有用的人了”的表达呢?他努力向你表达这一点,恰恰说明他还是个废柴啊!

  风间琉璃轻轻地吐出一口烟雾,面目淹没在青烟中:“我知道你们想问什么,我都会告诉你们的,但拜托诸位不要着急问我,让我慢慢地想明白,这样会说得更清楚些。”

  他的声音很清晰,气息也很通畅,可那个弱弱的调子让人心里不由地一寒。他不再是风间琉璃了,他变回了源稚女,源稚女是不足以成为他们的伙伴的。王将摧毁了他的信心,等于杀死了半个他。

  “我现在的样子让你们很吃惊吧?其实这就是我原本的样子。你们每次看见我,我都多多少少化了妆,只不过有些化妆术高超到看不出来的地步。”源稚女想了很久恨久才开腔,“我和哥哥的眉眼相似,但是没有哥哥长得好看,只有化妆之后我才像他。小的时候我一直想我要是能跟哥哥一样就好了,哥哥是那么完美的人,却有我这么个不起眼的弟弟,大家也许会怀疑我是不是他亲弟弟。我们两个从记事起就无父无母,也没有人能证明我真的是他弟弟。有几次别人说我们长得不像,我还躲起来哭过……我小时候的性格就是这么弱的。”

  “我们俩在山里长大,那个镇子上只有一所中学,学校里的每个女孩都暗恋哥哥,至少我一直都相信。他是剑道部的主将,又是篮球社的主力,女孩们喜欢看他在夕阳下挥汗如雨地练剑。他那么专注,那么用力,好像就算有堵墙在他面前,他也会把那堵墙劈开。所以就算他那么冷,连看都不看那些女孩,女孩们却·日·复一·日·地偷偷看他。你们也许觉得我的血统胜于哥哥,所以我就比他强,其实你们错了,哥哥的强不在血统,是在他的心。他是那种一旦决定了就会勇往直前的男人,他那样的男人一定能成就大事。比如他决定了要做正义的朋友,就一生都是正义的朋友。”

  路明非瞥了一眼楚子航,心说师兄这就是你的·日··本翻版啊。恺撒挑了挑眉,直到此时他才终于相信源稚女对哥哥的感情。无论他是多么好的演员,能在舞台上幻化出千般人物,唯有真正爱一个人你才能把那人说的那么美好,美好到听众都为他动容的地步。

  “哥哥说他一定要努力,因为我们没有父母,只有努力,我们才不会被人看不起。

  他说他要考东大,有一天带我去东京。我只恨我是个没用的弟弟,我考不上东大,我也帮不了哥哥,哥哥做的一切事都是为了我和他能有尊严。我真想像哥哥那样,是个坚定的男人,这样我站在他身边,才能算作他的弟弟。可我也有点妒忌哥哥,为什么同是兄弟,他那么好,我却这么弱,被人说女孩子气。但我从来没有想过要胜过哥哥,我就想能够分一点哥哥的光辉,比他稍微差那么一点就好了。

  “后来橘政宗来到山里,他说我和哥哥的血统都很优秀,他要把我们中的一个人带去东京培养,另一个人留在山里,如果前一个人被害了,后一个就是替补。他说我们永远不能告诉外界有两个源家的孩子,源家也不需要两个家主。理所当然的,哥哥被作为未来的家主带走了,我被留下了,我是他的影子。我一辈子都是他的影子,面目模糊不清。所以有时候我也是恨他的。

  “就在那时我遇到了王将,他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就是个戴着能剧面具的男人。

  我从小就喜欢能剧和歌舞伎,对这个戴着能剧面具的男人很好奇,但王将其实并不会表演能剧,他只是太懂人心了。他从点拨我的表演开始,跟我渐渐地熟了起来,他永远都是一个人跟我见面,并且要求我不要告诉哥哥和其他人。我没有告诉哥哥,因为这个世界上所有东西都是哥哥的,但王将是我一个人的老师,他是只属于我的。王将说他看好我的潜力,他说我比哥哥强。

  “那段时间我像是生活在虚幻中,每天夜里王将都在山里等我,我们在山中小路上漫步,直到月上中天。在星空下他跟我讲解歌舞伎中的人物,他给我饮用一种烈酒,这种酒能让我的身体温暖起来,跟他在山中彻夜漫步也不疲倦。忽然有一天我察觉到有女孩羞涩地对我笑,那种表情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我起初是欣喜,觉得我可以学会这种表情,可当我在镜子里不断练习那种羞涩的笑容时,我才明白她为什么对我那样笑……因为我变得漂亮了,整个人像是焕发了光彩那样。”

  “那种酒里混了进化药?”恺撒问。

  “是的,我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吞·服了大量的进化药却没有失控的实··体,因为我自身的血·统可以克·制住进化·药·的副·作·用……我的血比进化·药还要毒。”源稚女幽幽地说。

  “抱歉打断你.请继续。”恺撒说。

  源稚女点了点头:“剩下的事情我记不清楚了,那一段记忆非常模糊,我只知道最后·警·方的结论是,镇上连续多名女·高·中生被害是同一个杀·手作案,那个杀·手已经离开了,所以连·环杀·人案到此终止。”

  “什么意思?”恺撒没听明白。

  “我一共杀·了十四·个女·孩,把她们的尸·体制成·蜡·化的人·体塑·像,放在学校最深层的地下室里,我给那些死·人缝制歌·舞伎的戏服,对着她们模仿女性。这件事被蛇岐八家认为是死侍犯·罪,所以哥哥被派·回那个小镇执行清除任务,那天晚上我在哥哥的眼里杀·了第十·四个女孩,他找到我的时候我正在地下室里炮·制尸·体,穿着女装,唱着歌。”

  源稚女轻声说,“我被哥哥刺穿了心脏。他把我的尸·体投入深井,永远地锁上了井盖,再把整口井掩埋,我想这是因为我在他眼里变成了魔鬼,他怕魔鬼死而复活,烧了我他都不能放心,必须看见我的骨·骸躺在井底。”

  所有人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寒战,比起那种暴行更可怕的事情是,源稚女说起那些血腥的事情根本就像是在说另一个人的事情,平静到了冷漠的地步。

  “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你们在想我是不是已经疯了,分明是我杀了那么多人,可我说起来就好像那些事跟我没关系一样。可我真的不觉得那些女孩是我杀的,那段时间对我来说就是一场噩梦,噩梦里我过得很快乐,我的魅力征服了学校里的每个女孩,我终于不会给哥哥丢脸了,我约她们去河边看星星,她们就羞涩地来了,我拉她们的手,她们也都接受了,然后我就一刀把她们断喉,在她们最幸福的时候。最美的表情还没有凝固,她们就被我制成了塑像,这样我就把她们最美的一面保留下来了,在梦里我觉得这样没什么不好。直到梦的外面有人在喊我,我忽然意识到那是哥哥回来了,哥哥回家来看我了,我忽然转身,一下子回到了现实里,但我还没有来得及拥抱哥哥,迎面就撞上了他的刀锋。

  “再度醒来的时候我在一个巨大的舞台上,有一束光从上方打到我身上,我穿着云中绝间姬的衣服,梳着长发,画着盛妆。我身上没有任何伤口,但被刺中胸膛的疼痛好像还留在那里。我坐在一张华美的座椅上,旁边站着各种穿着歌舞伎戏装的女孩子,每一个都很美,我好像只是小睡了一会儿,我的侍从们等着我醒来。我忽然分不清现实和虚幻了,我觉得自己还在那间站满尸·体的地下室里,我分不清那些女孩是尸·体还是活·人。这时王将走上来拥抱我,庆贺我获得了新生,那些女孩和台下坐着的猛鬼众干部都使劲鼓掌,他们那么激动,好像刚刚看完一场激动人心的表演。王将对所有人宣布他找到了真正的内三家继承者,那就是我,我要引导猛鬼众走向未来。他们热泪盈眶。我问王将到底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王将只是说恭迎皇的苏醒。”

  “所以这些事情你都记得,只是你认为有些是在梦中发生的,但却变成了现实?”楚子航问。

  “是的,连·环杀·人对我来说就像是一场梦,梦中的一切都是模糊的,只有那些女孩的面容和我杀死她们的瞬间是清晰的。在梦里我似乎变成了另一个人,杀人对我来说不是可怕的事,那是一种美,我会为女孩临终时笑容还未完全消逝、绝望和惊恐已经出现的瞬间狂喜,看见鲜血溅出来的时候我也会兴奋。”源稚女说,“但我之后再回想那种状态,尤其是想到我曾在那个潮湿的地下室里对着那些站立着的尸·体唱歌,我又恐惧又恶心,每次都忍不住呕吐。”

  “所以你并不否认是你杀死了那些女孩?”恺撒说。

  “我没法否认,每个细节我都记得很清楚,如果不是我亲手做的,谁能把那些细节灌进我的脑子里呢?”源稚女说,“好像我的身体里藏着个恶鬼,那一恶鬼苏醒过来控制了我。真正华丽妩媚的其实是那个鬼,至于我,只是个平庸的人。”

  路明非悄悄地打了个哆嗦。这让他想起那一夜在惠比寿花园的追车战,某种燃烧着的精神从这个怂和怯懦的躯壳中苏醒,无与伦比的高傲和无与伦比的杀气驱动着他,他驾驶着兰博基尼把一辆又一辆的摩托车撞到墙上去。那时候他毫不在意伤亡,他觉得自己被冒犯了,而这些蝼蚁般的众生敢于冒犯他,那么他们就是该死的!把他们都杀了也无所谓!

  那绝对不是他的意志,那是路鸣泽的意志,所以他才会如熔化的黄金般闪耀,而真实的路明非只是个平庸的人。

  交易的弊端终于暴露出来了,他的一半身体已经属于路鸣泽了,不知什么时候他就会以路鸣泽的意志来行动。

  “他跟你交换过什么么?”路明非小心翼翼地问,“我是说你身体里的那个恶鬼。”

  源稚女漠然地笑了笑:“我并非为自己推脱。我就是恶鬼,恶鬼就是我,恶鬼是我的另一种状态,它跟我是一体的。”

  他误解了路明非的问题,但路明非也得到了答案,源稚女并不曾跟那个“恶鬼”对话,他所谓的“恶鬼”和路鸣泽不是同种性质的东西。

  “所以你那么仇恨王将,因为是王将把你身体里的恶鬼引了出来,他去山里找你,其实是要找你身体里的恶鬼。”楚子航说。

  “是的,而我没能拒绝他的诱惑。是他在我和哥哥之间制造了无法突破的屏障,从那一天开始,哥哥再也不是哥哥,他和我之间是斩鬼人和鬼之间的关系。”源稚女说,“他毁掉了我的人生,把我变成他的‘龙王’,我想要摆脱他的控制,就必须杀死他,否则我无论逃到天涯海角他都能找到我。昨夜我以为我成功了,我以为我甩掉他了……但我错了,他是甩不掉的,我们两个恶鬼注定要一路同行。”

  “你相信这个世界上真有杀不死的恶鬼么?”恺撤转向楚子航,“我是说王将。”

  “虽然我的理智告诉我世界上不应该存在鬼魂这种东西,”楚子航缓缓地说,“但我所见的一切已经超出了人类理解的范畴。”

  “他会来找我的,我藏到哪里去都没有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杀死他,我也不能。”源稚女幽幽地说,“他还把他给予我的力量收走了。”

  “什么意思?”恺撒问。

  “那种梆子声,那是他用来控制我的手段。他能用梆子声让我进入‘恶鬼’的状态,在那种状态之下我会拥有血统能力,信心和意志都会暴增,风间琉璃其实是那个恶鬼的名字;他也能用梆子声让恶鬼沉睡,让我重新变成源稚女。以我现在的力量连握紧刀柄都做不到,他找到这里来,我只有坐以待毙。”

  “路明非听了那种梆子声也有反应,可路明非似乎没有切换什么状态啊!”恺撒说。

  “以师弟的·贱·逼程度来看,是如假包换的正货!”芬格尔频频点头。

  恺撒沉吟了片刻:“最初我们以为神是我们的敌人,现在看来王将的可怕程度不亚于神。这种情况对于我们和蛇岐八家都是很棘手的。我们似乎应该和你哥哥联手,至于学院和蛇岐八家之间的矛盾,之后可以慢慢解决。”

  “你们得先取得哥哥的信任,他并不信任你们,更不信任我,即使他曾经亲眼看着我刺杀王将,也会认为这是猛鬼众的内斗。橘政宗死了,以他在哥哥心目中的地位,哥哥势必会完成他的计划。橘政宗的计划是消灭神和让蛇岐八家重新独·立,掌握·日·本的命运。在这种情况下哥哥是不会跟你们合作的。”源稚女说,“他会想办法自己杀掉王将。”

  “我倒不是怀疑你哥哥的能力,但你们两兄弟的智商似乎是倒挂的,以那头象龟的智商跟王将对上,我实在不看好结局。”恺撒说。

  “哥哥还握有最后的底牌,他手里有上杉绘梨衣。”

  “绘梨衣比你还厉害?”路明非问。

  源稚女缓缓地摇头:“我不知道上杉绘梨衣是什么东西,但我确实没有把握说风间琉璃能胜过她。她似乎在某些方面极其残缺,但那种灾难性的杀伤力是龙王级的力量。”

  “·日·本真是个遍地怪物的地方。”恺撒说,“好好休息一下吧,我们还得去吃早饭,要我们为你带点什么?”

  “听完我所做的那些事,还把我看作朋友么?”源稚女抬起头,看着恺撒的眼睛。

  “如果你在我面前做出那种恶鬼般的行径,我会跟你哥哥一样把刀插在你的心脏里;但在那之前,我们即便不能算作朋友,也该算作盟友。”恺撒头也不回地走出屋子,

  “如果王将真的找到这里来,我们会保护你的安全。”

  门关上了,源稚女沉默了很久很久,轻轻地叹了口气:“在你们真正了解王将之前,轻率地说出要保护谁这种话是愚蠢的……可是……谢谢。”

  乌鸦在禅室门前停步,深鞠躬:“绘梨衣小姐已经回来了。”

  “是么?她已经回来了?”阳光中,源稚生席地而坐,看着窗外,肩上靠着童子切。

  这间禅·室在蛇岐八家神·社的后园里,禅室外是家族的墓地,不久之前犬山贺的葬·礼就在这里举行,今早墓·地里添了两座新坟,橘政宗和樱的。墓·碑还没来得及刻好,

  墓前插着墨笔书写的木板。

  源稚生忽然想起读过的苏轼的诗,那首诗说“老僧已死成新塔”,新旧生死,就这么迅速地变换着,快到来不及悲伤。

  他已经感觉不到悲伤了,只觉得心里发木,胸膛里跳动的像是一块顽石。

  今天早上绘梨衣又离家出走了。如今她已经很习惯离家出走了,这几天里就离家出走了两次,不过总是半天一天的就回来了。当她学会离家出走的技术之后,金库就限制不住她了,她坦然地换上路明非给她买的那些新衣服,这就意味着她准备出门转转了。源稚生也不阻拦她,虽然让这个血统不·稳·定的女孩在人·口密集的东·京·市里溜达是件对社·会·安·全很不负·责的事情,可把她一辈子关在不见天·日·的地方岂不也很残酷?

  所以源稚生命令给她注射更大剂量的血清,借以稳定她的状态,然后教·会了她认附近的道路,默许她出外活动。

  巨变即将发生,不知道谁能活过这场浩劫,那就冒一点危险让她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体会一下自由吧。

  此刻绘梨衣正站在橘政宗的墓前,把一束紫色的石蒜花放在橘政宗的名字下方,她穿着鞋跟高高的鞋子,白色的裙裾在风中起落,忽然间像是个长大成人的姑娘了。

  她出门闲逛还知道给橘政宗和樱每人带回一束石蒜花来,可见她略有那么一点懂人情世故了。源稚生默默地想要是从小就教给她为人处世的道理,她现在该是什么样子?大概是很乖巧很善解人意的女孩吧?

  可源稚生给她的关心也只限于陪她玩玩游戏机。

  所以绘梨衣终究还是个没有什么人情味的女孩,父亲死了她也不知道难过,买束花来只是礼节性地表示一下。如果有一天源稚生死了,估计也会收到这样一束石蒜花吧?也许绘梨衣这一生里真正在乎的,其实是路明非也说不定。源稚生无声地笑笑,

  又想起那句“女大不中留”的老话来。

  这样也好,只有他一个人会被橘政宗的死影响到,他也不希望家族上下如丧考妣,现在的蛇岐八家没有时间悲伤。

  他给自己斟满了一杯威士忌,酒瓶就要见底了,喝完了这瓶酒,他就要继续履行大家长的责任。这杯酒喝完前,他还有最后一点时间回忆他和橘政宗的相遇。

  从记事起他和弟弟就生活在鹿取小镇上,是一户人家的养子,养父是个寻常山民。

  养父并不喜欢他们兄弟,总在喝醉了酒之后抱怨给的抚·养费不够。源稚生很早慧,从这句醉话里猜测自己的生父或者生母还活着,他是被托付给这户人家的,每年都会有一笔抚·养费被支付给养父。所以他很注意家中来来往往的人,尤其是山外来的,他想生父生母可能会悄悄来探望他们兄弟。但酒·鬼养·父结交的人也都是些酒·鬼,源稚生对那些人统统没有好感,唯有一个例外。那是个经常进山过周末的中年男人,他自称橘政宗,喜欢山里的空气,来这里练瑜伽。他穿得像个上班族,对每个人都彬彬有礼。

  橘政宗教源稚生练瑜伽,也教一点剑术,给他讲山外的故事。橘政宗喜欢去最高的山头看·日·出,每次都雇源稚生当向导,这趟旅程是十六公里的山路,要从午夜开始爬到凌晨。爬到最后两个人都口干舌燥气喘吁吁,橘政宗就会从背包里掏出冰镇可乐来递给源稚生,自己去喝山溪中的水。

  镇上的人都喝溪水,溪水比大城市里的自来水都干净,而且不花一分钱,而孩子们都喜欢喝冰镇的可乐,这是要从外面运进来的高价饮料,在学校里课间喝可乐的孩子会自觉高人一等。但源稚生与众不同,总在打完球之后第一个冲到山溪旁,趴下去大口地啜饮。在那些喝可乐的同学看来,源稚生这样更硬派更男人,也就不敢对源稚生炫耀手中的糖水。但其实源稚生也喜欢喝可乐,他从不表露出来,因为养父给的零花钱不够他买这种糖水喝。

  橘政宗每次进山都会带可乐,其实他自己根本不喝。橘政宗是第一个注意到源稚生喜欢喝可乐的人,他从没问过源稚生,只是默默地带上可乐进山来。

  一度源稚生觉得橘政宗就是他的亲生父亲,否则一个上班族为什么要对一个山里少年那么有耐心?

  他们会在山顶过夜,·日·出前的一个小时他们并排坐在帐篷里,橘政宗就给源稚生讲天空中的星座,从最容易辨认的南十字座到隐秘的显微镜座。他们每周都去爬那座高峰,星空在他们头顶逐渐旋转。源稚生试探着问橘政宗说政宗先生您有孩子么?橘政宗笑着说找女人生孩子这种事对我来说真是太难了,我倒是有意收养个孩子,如果去东京的话你和稚女愿意么?源稚生没有回答,橘政宗也不再问。

  他俩之间的对话一直是如此的,男人间的对话,没有抒情的絮语,也不会反复追问,某句话你说过了我收到了就结束了,就像钉子钉进木头里。

  源稚生那时还不讨厌橘政宗。橘政宗算不上什么英伟的人物,但总比酒鬼养父强出百倍,可源稚生还是想等自己的亲生父亲。

  后来源稚生听镇子上的人说橘政宗是混黑·帮的,开始源稚生还不相信,但是有一次源稚生在橘政宗的手腕上看到了文身。一腔正义的源稚生立刻对橘政宗心生排斥,再也不跟他说话,相遇时总会强硬地把头扭开。橘政宗倒也不介意,依旧是周末来探望酒鬼养父,有时候会给源稚生带一些小礼物,源稚生出门就把礼物扔进垃圾堆。

  某一次橘政宗从山外来,带了蛋糕和蜡烛。那天晚上酒鬼养父高兴地举办家宴招待橘政宗,在家宴中橘政宗忽然拿出蛋糕插上蜡烛点燃,端到源稚生面前,在此之前源稚生从不知道自己的生·日·是哪天,也没有吃过自己的生·日·蛋糕。

  “稚生,政宗先生说他很想收·养你们,带你们去大城市里生活,你们觉得怎么样?大城市里可是有很多漂亮女孩,还有游戏厅和冰淇淋店的哦。”养父用很有诱惑力的声音说,“今天就算是你们新的开始,我们一起庆祝你们的生·日·。”

  “去东京当个担惊受怕的混混么?”源稚生冷冷地回答。

  “你这话粗鲁得像个乡下人!”养父大声地呵斥,“黑·帮怎么了?黑·帮跟大公司没什么两样,政宗先生可是里面有级别的干部!”

  “既然是黑·帮里有级别的干部就找个女人自己生孩子,领养别人的孩子又麻烦又不听话,还是算了吧。”源稚生倔强地看着橘政宗。他是正义的朋友,就要跟邪恶的黑·道势不两立。

  “你这个浑蛋,还以为自己是少爷么?”养父勃然大怒。

  橘政宗挥手制止了养父的怒喝,起身走到源稚生的面前:“稚生,我得向你坦白一些事情。这些年把你和稚女寄养在这里的人正是我,但我不是你们的父亲。你们的父亲是位高权重能够指挥整个·日·本黑·道的大人物,可他已经不在人世了。你们继承了他高贵的血统。你们生来就是黑·道的继承人,但在大城市里也有很多人可能伤害你们,所以才委屈你们在山里待了那么多年。我有责任照顾你们,只是以前没有能力做好,现在我略微有了一点能力,就想接你们走。”

  “那我们是你手里重要的棋子对么?靠着我们你就能在黑·帮中爬得很高对么?”

  源稚生从心底深处不愿相信自己的身世是这样,他强忍着才没对橘政宗大吼大叫。

  “你说得没错,你的家族是看重血统的,借助你们的血统,我也许能登上黑·道的顶峰,变成最有权力的人。但这次来我不是想带你们去东京,而是想带你们去国外。这几年来我一直在攒钱,算下来足够带你们去国外生活了,找个生活成本低一些的城市,庸庸碌碌地过一辈子。”橘政宗说。

  “为什么?为什么我要跟你这个陌生人去国外的小地方庸庸碌碌地过一辈子?”源稚生凶狠地发问。

  “这几年我一直在犹豫要不要带你进黑·道,如果你踏进那个家族,就很难再离开。相比起来,庸庸碌碌的生活至少足够安全。我们庸庸碌碌,但我们是自由的。”橘政宗淡淡地说,“我现在只是个黑·道里的小人物,没什么钱也没什么本事,我没有把握一定能辅佐你和稚女继承家族。但我的能力足够带你们永远地离开是非之地,你们愿意么?”

  “不愿意!”源稚生一字一顿。

  那次家宴之后养父对源稚生的态度更恶劣了,不时地打骂他,大概是觉得痛失了一个甩掉包袱的机会。橘政宗再也没有进山里来,大概是遭遇了挫折心灰意冷。据养父说赡养费也断掉了,不知是橘政宗愤而断供,还是他已经离开了·日·本。养父声称等源稚生国中毕业就得滚出家门,因为十五岁大的孩子就可以打工养活自己了,在豆腐店修车铺帮忙都能混口饭吃,反正高昂的高中学费他是不会负担的。

  不知道为何镇子上也出现了传闻,说源稚生的亲生父亲是个黑·帮中的大人物,因为作孽太多死于非命,谁都觉得跟他们沾上边没有好结果。原本被称赞为好学生的源稚生体会到了遭人白眼的滋味。课后他在操场中央挥舞木剑,所有人都自然而然地绕开了他,没有人跟他打招呼。他越发凶猛地挥舞木剑,木剑撕裂空气的声音就像一个人对着空谷呼喊。

  毕业典礼之前,养父家里住进了新的孩子,这男人专靠收养孩子来赚钱。据说新收养的女孩家里有钱又有社会地位,只是处于某种不能说的原因不便把女孩养在家里,所以送来安静的山中寄养,过两年就送出国念书。女孩的待遇跟源稚生的待遇完全不同,不仅有单独的卧房,而且衣食都很高档,可乐自然是随便喝,每个周末都有爷爷奶奶或者妈妈舅舅来看望,带着大包小包的东西还搂着女孩痛哭流涕地说对不起宝贝啦辛苦宝贝啦。养父一家子衣冠楚楚地迎客,源稚生则被赶出门,养父说如果让人知道家里还收养了一个男孩,那女孩的家人会担心女孩被侵犯。至于源稚女那是不妨的,因为他根本就像个女孩子。

  那个金贵的女孩对所有人都颐指气使,养父也把源稚生当作女孩的仆人来用,指使他去买女孩要的各种东西,陪她上下学,为她拎书包。源稚生皱着眉头说我可以干活但我不是谁的仆人,养父则冷笑着说哟哟您当然不是仆人,您是黑·道皇帝的儿子啊,可您现在却吃着人家家里的饭!这屋檐下的所有人都吃着女孩家里的饭!你有本事就让你的黑·道爸爸从坟·墓里站起来给你付抚养费!

  当天夜里源稚生就从家里搬出去了,他睡在学校体育馆的垫子上,可以盖的只有一床行军毯。每个夜晚他坐在鞍马上眺望窗外,夜幕下群山莽莽,很偶尔地他会想到橘政宗还在的时候。

  源稚女想搬到体育馆来跟他一起住,但源稚生冷硬地拒绝了弟弟。源稚女那么乖巧的孩子,还能在养父家里混个温暖的被窝,源稚生不忍心让他来陪自己吃苦。

  毕业典礼的前一天,源稚生回到家里,在养父的监督下把自己的东西打了个小包。

  这是他们约好的,,从明天开始源稚生就正式离开那个家了。

  “真有男子气概啊!明天就自立啦源稚生少爷!”养父对着他的背影大声嘲讽。

  源稚生烫好了自己的制服,虽然这是一场注定无人欢呼的毕业典礼,但他还是要登台从校长手中接过毕业证书,他的成绩是无人可比的,从课业到体育都是学校当之无愧的第一名。即使台下没有人为他喝彩,他还是第一名。黎明之前他在体育馆里穿好制服,便如战国时代的武士在奔赴战场前穿上甲胄。

  他在所有毕业生中第一个登台,从校长手中接过毕业证书,倔强地抬起头来对着台下的家长们,他想用眼神告诉这些人,黑·帮的孩子也能打败他们的孩子,不是用暴力,而是用成绩。

  果然,满场静寂,无人喝彩。

  “稚生,别耽误时间,还有很多同学等着领毕业证!”校长低声提醒源稚生,这时一名老师匆匆地上台,递来一张纸条。

  校长看完之后脸色就变了,用微微颤抖的语气说:“作为本届优秀毕业生的家长,让我们以掌声欢迎橘政宗先生的光临。”

  十几辆黑·色奔驰驶入学院,整齐地停在礼堂门前。黑·衣的男人们踏入会场,簇拥着身穿藏青色和服的中年人。

  黑·帮成员在最后一排贴墙站立,橘政宗缓步登台,彬彬有礼地向校长鞠躬,然后向台下的家长们鞠躬。

  “我的名为橘政宗,不敢称稚生少爷的家长,不过是他的家人而已,有幸参加他的毕业典礼,代表他过世的父亲表示对这所学校的感谢,并向学院捐赠校车一辆。谢谢大家。”橘政宗说完之后转向源稚生,“稚生少爷,这样的决定可以么?”

  “可以。”源稚生说。他们之间的对话仍旧像当年那样,绝不拖拖拉拉,每句话都像是钉子钉进木头里。

  源稚生走下讲台的时候,黑·帮成员夹道迎接他,整齐地鞠躬,便如迎候一位王子,橘政宗跟在他身后。满场死寂,源稚生没有回头,也没有左顾右盼。

  “还得辛苦您在镇子上再待一阵子,最近东京的局面还不平静,现在回到东京的话,未必安全。”送源稚生回家的路上,橘政宗说。

  跟以前那样,他俩步行在梯田边的小路上,那些奔驰车和黑·帮成员都留在了学校门口。

  “你不是已经出国了么?”源稚生问。

  “跟你说完之后想了很久,觉得有些事不是想躲就能躲过去的,稚生少爷你也不喜欢畏畏缩缩的男人吧?在你眼睛里我看出来了。”橘正宗说,“如今我已经是黑·道中最有权势的人之一,蛇岐八家中橘家的家长。”

  “一下子就从中层干部变成了大人物?”

  “以前没能下定决心,一直想着逃得远远的。下定决心就好办了,拦路的人就让他们一个个滚开,然后我就是橘家家长了。”橘政宗笑笑。

  “还想收养我?”

  “你已经长大了,不用人收养了吧?一起做些男人的事业吧,既然没法摆脱黑·帮孩子这个身份。”

  “摆那么大的阵势来参加我的毕业典礼是要镇住我?”

  “这个倒不是。其实昨晚有场冲突,我清洗了反对派,之后连夜开车赶来的,所以带的人稍微多了点。也就是说,我昨天夜里才真正坐稳了橘家家主的位置。”橘正宗说,“不是故意要挑这个时间。我其实来得有些晚了,不过该来的人总会来,我想我是稚生你这一生中那个该来的人,所以我来了。”

  “好。”

  一路上源稚生都没再跟橘正宗说话,两个人赏赏山景,呼吸山中清新的空气,橘政宗递给他一罐可乐,自己照旧喝山泉水。他们到家的时候,养父正送那位公主般的女孩走,女孩粉色的卧室已经改成男孩风格的装修。当晚橘政宗照旧是跟养父把酒言欢,只不过养父在他面前战战兢兢地不敢举杯。源稚生吃了两口就走了,席间还是没跟橘政宗说话。该说的都已经说了,橘正宗说要一起做点男人的事业,源稚生说了好,橘政宗知道那个好是什么意思,源稚生也知道橘政宗知道。

  男人间的对话就该这么简单,板上钉钉。

  十年之后他们都站在·日·本黑·道的巅峰,他们本来可以享受权力和光荣,可最终这个家族的宿命还是找上了他们,还有那个从西伯利亚逃出来的恶鬼。

  也许多年之前他答应了橘政宗的收养建议,现在他们还平静地生活在一个国外的小城市,橘政宗也许会开一间·日·式的小酒馆,也许是俄式的,他下班后来到养父家中,

  跟他对饮一杯,谈谈近况。

  可是人总是不能回头的,也没什么可后悔的,回想那时候一个少年和一个中年人,大家都以男人的身份相遇,也是值得举杯缅怀的。

  只是想起当年在山中,他和橘政宗以瑜伽的姿势坐在篝火前,枫叶娓娓飘落,星空在头顶慢慢旋转,他看着冥想中如石雕般的橘政宗,过了好久才鼓足勇气轻声问:“政宗先生,请问你有孩子么?”

  还是痛彻心扉。

  酒已经喝完了,他没有时间沉浸在往事里了,源稚生起身走出禅室。

  乌鸦从随身携带的刀袋中抽出长刀,呈在源稚生面前:“在王将坠落的地方发现的,附近什么都没有,只有这柄刀插在地上。”

  源稚生抽出长刀,指尖扫过那条熟悉的刀铭,“蜘蛛山中凶祓夜伏”。这是他的刀,蜘蛛切,在特别嘹望台上他亲手用这柄刀贯穿了王将的心脏。

  “王将还没死?”他的眉角微微一挑,半是因为惊悚,半是因为杀气。

  没死也好,那他就亲手再杀他一次。王将是恶鬼也好,被砍成三段还能长在一起的人形蚯蚓也好,他复活几遍,源稚生就杀他几遍。

  “有路过的人看见这柄刀从天而降,说只有这柄刀忽然从天空里掉下来插在地上,别的什么都没有。刀上有血迹,基因分析正在做,但岩流研究所说很难有准确的结果。”乌鸦说,“血的组成和人类、死侍都完全不同。”

  “恶鬼的血么?”源稚生收刀回鞘。

  乌鸦从刀袋中取出了另一柄长刀。跟蜘蛛切相比,这柄刀堪称简陋,刀鞘和刀柄还是白木的,刀镡也没来得及配上,只在刀柄处用墨笔画了一朵菊纹。

  “今天一早从山中刀舍送过来的,是政宗先生打造的送您的礼物,祝贺您继任大家长。因为时间的缘故还没来得及做刀装,刃口是几天前新打磨出来的。”乌鸦说,“算是遗·物吧,他可能知道自己回不来了。”

  源稚生拔出这柄刀,刀在正午的阳光中淬出一道寒芒,刀刃后方有一道漂亮的波浪刃文。虽然相比名匠的手工还有些距离,但已经是纯正的·日·本刀制品了。

  “老爹终于造出了一把像样的东西。”源稚生随手挥舞这柄长刀,测试它的重心。

  “这刀有名字么?”

  “政宗先生说希望这柄刀能够把神的脑袋砍下来,所以就叫做‘神切’。”

  “好的,神切,今后就请多多指教了。”源稚生翻腕收刀。

  “还有一件事,红井那边传来了好消息,今天上午宫本家主突破到了红色的岩层,岩层里有血红色的水渗出来,隐约能听到里面雷鸣般的声音,这说明他们接近了赤鬼川。”乌鸦说,“一切都符合藏骸之井的传说。”

  “什么传说?”

  “传说中藏骸之井的一半流淌着寒水,另一半流淌着火焰,火焰和寒水在里面相混合。”乌鸦说,“宫本家主认为岩浆和地下水在赤鬼川中交汇,这是雷鸣声的由来,岩浆是从富士山附近的活火山流出来的。岩浆给神的孕育提供了足够的养分,同时也把地下水加热到高温,最近富士山的不稳定也是因为神的孕育造成元素的异常流动。种种迹象都说明我们发现的确实是藏骸之井,只不过它不是竖井,而是横在地下的。”

  “还有多久能够打穿藏骸之井?”

  “大约24个小时。”

  “很好,在打穿藏骸之井的时候,我会亲自到场。”源稚生说,“向风魔家的忍者和龙马家主下令,严密封锁红井周边,不许任何人靠近那里!”

  “是!”乌鸦说,“确定是要杀死神么,而不是捕获它?”

  “那种东西对我有什么用?”源稚生幽幽地说,“无论圣骸或者神,都是白王跟我们开的一个玩笑,残酷的玩笑。它赐给我们神圣的血,但就是那种血脉制造出一代又一代的鬼;它赐·予我们圣骸,指·引我们进化为龙的道路。XXXXXXXXXX【后面TX不给发】”

  乌鸦默默地听着。

  “家·族之所以那么排斥鬼,是因为鬼是最渴望圣骸力量的人,那些对付鬼的冷酷家·规其实并非要针对鬼,而是为了遏制神的复活。从太古的神代直到今天,鬼的血都是为神而流。我们的敌人不是猛鬼众也不是王将,而是我们自己的命运,我们的命运里寄宿着白王的鬼魂,只要那个鬼魂不被抹杀,家族乃于·日·本始终都是盖在浮沙之上的大厦。”源稚生一字一顿,“必须终结那个鬼魂!为此流再多的血也不足惜!即使这一代的人都死了,至少下一代会有稍微幸福的人生……所以老爹去了,现在轮到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