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入收藏
搜索: 热词:一见倾情江雨朵上梁偷妻裘梦我家偶像两百斤远上天山攻略游戏成真了

返回顶部

悦阅书阁 > 其它 > 鸾春 > 第61章

    第61章

    雨丝落在裴浚的双眉,有如寒霜。

    他薄唇微抿,就这么看着跪在地上的李凤宁。

    她身段修长,腰线苗条,乌黑的发稠密幽亮,卷翘的睫毛密密麻麻铺在眼下,留下一片绒绒的影子,雪白的一张小脸皎洁如月,即便跪着,也是让人惊鸿一瞥的姿色。

    “宫廷富贵花?朕看你是想说笼中鸟吧?”裴浚眉间笼上一股阴戾,愤懑怒躁在四肢五骸流窜,怎么都停歇不下来,

    “朕一心一意引导你为人,费尽心思教你成事,你都忘了?你数次为人算计,是谁给你兜的底?如今倒是嫌弃宫廷束缚你的自由?没有朕,你现在在哪儿还是两说!”

    他字字珠玑,无情地揭露她的难堪。

    凤宁心头情绪翻涌,猛地擡起头,沁着一脸煞白,“陛下,臣女从未否认过您的恩德,也始终心存感激”

    “是吗?”裴浚眉眼冷锐盯着她,语气又冷又硬,“你的感激就是离开朕?朕提携你是为了让你插上翅膀远走高飞?”

    “就因为受过您的恩惠,就得生生世世给您奴做马吗?”

    凤宁觉得他实在不可理喻,跪得膝盖疼了,踉跄扶着花坛起身,极力忍耐住委屈和怒火,好声好气与他说道,

    “陛下,您在臣女心中一直是伟岸而高大的,臣女无比感激您的栽培,让臣女发挥一技之长,有了安身立命的本事,臣女实在不愿毁坏心里那份美好,咱们好聚好散,成吗?”

    “好聚好散?”裴浚忽然笑了,笑声极轻,似在寒窖里滚过一遭,莫名令人胆寒,

    “你想让朕走?朕偏不叫你如意。”话落阔步沿着斜径往前,轮廓分明的俊脸,每一个棱角都绷到了极致,看了一眼躲在角落的素心,冷声发号施令,

    “给朕带路,朕要去她的闺房。”

    素心满脸惶恐,压根不敢有半字反驳,手脚发软往前领路。

    凤宁绝望地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拔步跟上。

    外头的笞杖声已停,李府上下早被侍卫清理干净,除了素心,无闲杂人等。

    片刻裴浚穿过一段石径,越过一个不大不小的月洞门,进了一座小巧别致的院子。

    沿着廊庑进了正厅,东次间过于狭小安置不了这尊佛,凤宁只能将人引在明间落座,外头风大,这门掩也不是,遮也不是,为难之际,却瞥见裴浚径直进了她的内寝。

    “陛下!”凤宁脸色一变,急得跟过去,

    裴浚掀帘而入,扫视一周,屋子里摆设极为简单,一张不大不小的卧塌,一条有了年份的长几,上头摆满了书册,再就是南窗下的炕床,一几一壶,别无他物。

    倒是干净。

    裴浚随意在炕床上坐下,慢慢平复怒火,凤宁慌忙跟至他眼前,急得眼眶泛红,

    “陛下,此地实在狭窄,有失恭敬。”

    裴浚不爱听她说这些客套话,擡眸看着她,语气发凉,

    “李凤宁,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朕哪儿去不得?”

    凤宁嗓音噎住,拿他没法子。

    裴浚退鞋上榻,背靠引枕,手搭在膝盖,看着面前的虚空,人也入定似的没有说话。

    总归今日进了李府的大门,全京城都知道她是他的人,她也别想再嫁旁人,还不如衬了自己的心意。

    他不好过,她也别想好过。

    素心上前给他斟了茶,凤宁在一旁干巴巴道,“粗茶淡水,请陛下海涵。”

    裴浚嫌弃地看了一眼杯盏没有动。

    凤宁也不管他,以他的讲究,待不了多久就会离开。

    可惜她料错了。

    不多时,便见韩玉带着人送进来一件件摆设,顷刻间连她那张破旧的长几也t给换了。

    眼看天要黑了,凤宁往窗外探头探脑,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陛下,时辰不早,您是不是要回宫了?”

    回宫?

    男人斯文清润地坐在那,捏着那串珠子闲适地往小几上敲着,面上一派怡然自得,“李凤宁,你可知朕为何这个时辰来?”

    凤宁绷着小脸已有不妙的预感,

    “朕今日没打算回去。”裴浚无比理所当然地说。

    凤宁脸都气白了。

    两个人就这样,一个朝东,一个朝西,各坐一端,裴浚从容用膳,凤宁气鼓鼓不吭声,到后来见他越发神色自得,凤宁决意不跟身子过不去,也不等裴浚开口,自个儿拾起筷子一口口扒饭。

    蛛丝般的细雨漫天交织,台前湿了一大片。

    膳后二人一前一后出门消食,隔着一根柱子仰望长空。

    细雨霏霏扑入眼帘,刺得凤宁阖上眼帘,她仰着修长的脖颈,任凭雨水洗刷泛白面颊,寒风肆洌,冰气刺骨亦无动于衷,裴浚看不惯她这样,擡手将人给扯了进去。

    凤宁被他拉了个踉跄,试图用力挣脱,裴浚却干脆将人提起摁在墙壁,反脚将门一掩,光亮被彻底隔绝在外,屋内尚未点灯,一片漆黑,二人一时不适应黑暗,看不清彼此,唯有剧烈的喘息声相互交错。

    裴浚终于按捺不住脾气,嗓音低沉率先发难,

    “李凤宁,朕待你不薄吧?你在宫里,吃得最好,用的最好,朕对你的宠信均是旁人无可企及,朕在城墙那夜与你说的话,你可记得?”

    那双眼漆黑如墨,蓄着千钧之势压来,“朕满心期待与你有个孩子,朕甚至盼着是位长子,未来必定前途无量,可你呢,背叛朕,悄悄躲着朕吃避子丸,你摸着良心问问你自个儿,你对得起朕的信任吗?”

    凤宁双臂被他钳住,垫着脚尖被迫倚墙而立,眼泪簌簌扑下,被他逼得有些手足无措。

    “陛下如若觉得臣女错了,您就发落臣女吧。”她无力与他辩解,过去的事都过去了,纠缠没有意义。

    这可不是裴浚想看到的样子,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

    他总有本事让人跳脚,

    “成,朕发落你跟朕回宫,好吃好喝伺候朕。”

    凤宁果然气急,使出浑身解数去推他,

    “您是天子,怎么能言而无信?您说过让臣女滚,说过再也不想看到我”她忽然委屈地大哭,绵绵地数落,

    “您瞧不起臣女的出身,又觉着臣女无依无靠好拿捏欺负,连个位分都舍不得给臣女,您明知道臣女无所依仗,没有城府,非要利用臣女和佩佩一片真心,在您眼里,臣女的感受不重要,那您又凭什么要求臣女满心满意地跟着您?您把臣女当个招之则来挥之则去的物件好了!”

    “可臣女是人,不是棋子”

    夜雨滂沱,天地笼罩下一层阴森的寒气,那一抹委屈的细吟绵绵不绝。

    她偏不要在他跟前示弱,硬生生忍住哭腔,鼻尖被那一抹酸气刺得发涩。

    裴浚听着她委屈的抽泣,心里绷着那根绳忽然就断了,指腹描摹着她的轮廓,慢慢替她拭去泪水,

    “李凤宁,若是因为章佩佩的事,朕与你道歉,这样的事往后不会再发生。”

    凤宁听了这话满心嘲讽,怎么可能?

    天家没有亲情,只有君臣,未来的事谁又说得清?

    凤宁慢慢平复情绪,杏眼低垂,乏力道,“陛下,是凤宁不想入宫了凤宁喜欢宫外的日子”

    裴浚已适应黑暗,视线里渐渐有了她的模样,指腹抵住她下颚,慢慢往上一挑,薄唇复上,两片柔软就这么贴着彼此。

    “李凤宁,那过去呢,过去你明明答应给朕做贵人,眼下朕许你贵妃,你也不要了?为什么那个时候可以,现在不可以?”

    他步步紧逼。

    凤宁偏过头,唇瓣从那片柔软躲开,哽咽道,“不一样了,那时臣女没有见过世面,现在见了世面,想过自己喜欢的日子。”

    裴浚深眸牢牢锁住她,“朕一样可以让你过喜欢的日子,你想译书,朕准你,番经厂朕许你随时动用,你跟着朕,能见更大的世面。”

    这话她是信的,他屹立在权力之巅,弹指间可决定番邦事宜,她是可以见更大的世面。

    “可我不想做陛下的女人了”她忍着心头的酸胀,声音颤抖地说出这一行话。

    裴浚闻言只觉心被她狠狠擂了一下,眼底翻着暗涛,“不可能,你心里明明有朕。”

    凤宁矢口否认,“没有,臣女现在一心操持学馆,再无儿女情长。”

    裴浚敛眉,语气带着笃定,

    “你撒谎,上回在鼓楼,你明明有反应,李凤宁,你身子可比你这张嘴诚实。”

    凤宁脸胀得通红,幸在光色昏暗,他瞧不见,双掌用力将他推开,

    “那是身子本能反应,换个人也可以。”

    裴浚被这话给气笑,顺着那股力道后撤一步,咬着后槽牙,“李凤宁,你非要气死朕才罢休?”

    两个人就这么吵了一阵,谁也不肯低头。

    脚麻了,人也累了,凤宁有气无力往炕床上爬,脚不知磕到什么,险些往下栽去,那铁钳般的胳膊伸过来,将她捞住,他身上特有的那股奇楠香,伴随着清冽的气息,还有寒冬那一抹凛然的凉意灌入鼻尖。

    凤宁怔了怔,他胸膛的热度传来,恐他又行出格之事,负气推开他,往炕床墙角钻去。

    裴浚这一回很痛快地撒了手。

    二人隔着小几相对,气氛幽沉。

    凤宁抱着膝盖缩在角落,尽量离得他远远的,即便暗夜浓稠,室内毫无光色,也丝毫不影响那个男人带来的压迫。

    凤宁闭上眼,劝道,

    “陛下,您放过我吧,宫里那么多女人,您想临幸谁便传召谁,她们愿意给您生皇子,愿意满心满意装着您”

    “可朕现在只想要你。”

    “您迟早也会有别的女人不是吗?”

    裴浚顿了顿,忽然听出她言下之意,“李凤宁,你知道朕是皇帝,你过去也接受。”

    凤宁偏首望着他的方向,即便看不清他的轮廓,却能感知到有一双眼牢牢盯住她,

    “人总是会变的,我不可能永远在那个地方等您。”

    裴浚忽然就说不出话来了。

    从行宫临幸她那夜起,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李凤宁会离开他,即便闹闹脾气,他也知道她非他不可,她也无旁人可以倚仗,可现在李凤宁告诉他,她不可能永远在那个地方等他。

    她嗓音如外头的雨纷纷扬扬落在他心坎,慢慢凝结成冰,如箭簇插在他胸口,那种闷胀吐不出咽不下,令他前所未有难受。

    以他的骄傲,他何至于与一个女人纠缠不清,更不至于出尔反尔放下身段,是什么缘故迫使他一而再再而三出现在她面前,一种浓烈的情绪在心口煎熬,贲张的血液似要将那箭簇给抵出。

    还真就这么抵出来。

    “可朕现在喜欢上你。”

    终于说出口。

    裴浚自个儿都愣了下,愣过之后,他又长舒一口气,表情反而越发平静自然。

    承认喜欢她,好像也没有那么难。

    凤宁脑子叮了下,一片空白。

    曾几何时,她多么盼望着能有这样一句话,在她最热烈的时候赋予她,燎原她心中灿烂的火束。

    可惜没有。

    她甚至怀疑这压根不是喜欢,是得不到的占有欲作祟。

    却依旧令人悸动。

    更令人遗憾。

    遗憾他们没有在对的时间遇到彼此。

    遗憾他们之间有无可逾越的鸿沟。

    满满的酸楚吞下去,凤宁将情绪掩在眼睫下,一字一句开口,“可臣女已不喜欢陛下。”

    裴浚眼神讳莫如深,浓睫密如黑刃,盯着暗处那道纤影许久,

    “心里真的没有朕了吗?”

    “没有。”

    她很无情地扔出两字。

    他眼神带着锋芒似要穿透她,可夜色给了她很好的伪装,看不清她的模样,连轮廓也十分模糊。

    裴浚不喜欢,他习惯了那张娇软的脸蛋,毫无保留盛满了爱慕,他不喜欢眼前冰冷的人塑。

    “韩玉,燃灯。”

    躲在外头廊庑一角的韩玉灰溜溜钻进来,用手中那盏琉璃灯点亮屋内两盏银釭,又悄无声息退下去。

    年轻冷隽的皇帝,端坐在炕床一角,宽肩依旧撑着那身矜贵,倨傲盯着她,

    “你看着朕,再说一遍。”

    凤宁被他的强悍与霸道逼得退无可退,眼底复上一片晶莹,虎着脸回他,

    “您是天子,与一个女人纠缠不休,脸面何在?”

    裴浚不怒反笑,“摆这么大排场来李府,却带不回去一个妃子,朕t的脸面早因你丢光了。”

    凤宁喉咙顿时哑住,将脸埋在膝盖不吱声了。

    裴浚看着她这样犹然不解气。

    他那双眼有多毒辣,能看错人?

    她若心里真没他,他何至于在这里纠缠,她就是嘴硬。

    他这个人向来随心所欲,喜欢就要痛快,爱就要放肆。

    他好不容易喜欢一个人,不可能放手。

    裴浚在心里骂自己混账,神情却是不可一世,

    “往后学馆也好,李府也罢,朕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谁也拦不住朕。”

    “你想留在宫外,朕也陪着你,可你休想逃出朕的手掌心。”

    磨她,迟早能磨得她俯首。

    *

    凤宁不知何时睡着,只觉半夜冷得发抖钻进一个滚烫的怀抱,再醒来身边已没了人。

    她茫然望着屋梁,出神了好一会儿,昨夜发生的一切恍若走马观花,十分不真实。

    他御驾亲临,许她贵妃之位,亲口说喜欢她。

    跟做梦似的。

    换做是过去的她早迷得不知东西南北,如今混混沌沌想一遭,心里最后归于平静,凤宁揉了揉眼起身。

    她这个人有一处好,心性乐观,她不习惯让自己深陷低迷情绪,昨日的事过去了,今日她照旧要精神满满去干活。

    唤素心打水沐浴更衣,沿着角门去到乌先生的学堂。

    那清瘦的中年男子,一身茶白的长袍,直挺挺站在廊柱一侧,他鬓角沾了清霜,好似站了一夜,瞧见凤宁,他立即拔步过来,脚步在石径打了个趔,“凤宁,你怎么样?”

    昨日皇帝驾临李府,李府上下被杖责的事他知道了,可惜当时锦衣卫守在四角,他压根进不去,为了凤宁忧心的一夜未寐。

    凤宁望着他关切的模样,眼眶忽然泛酸,她摇头,“我没事,陛下没把我怎么样。”

    乌先生见她神色还算镇定,微微放了心,心里有诸多不快,当着凤宁的面也没说,只一言未发去了厨房,给她做了一碗早面,陪着她吃了,又亲自赶车将她送去学堂。

    安顿好凤宁,乌先生又折回府,帮着李巍料理家务,唤来郎中给大家伙看诊。

    李府除了七岁的三少爷,无一幸免。

    柳氏等人被打了个半死不活,董家来了人,哭天抢地把董公子擡了回去,董家嫂嫂狠狠埋怨了柳氏一番,柳氏窝在病床上气若游丝,这下是里外不是人,彻底将自己的路给堵死了。

    凤宁继续按部就班在学馆教书。

    忙起来什么都给忘了。

    裴浚人虽没过来,却是遣韩玉送了几册书来让她翻译,其中有诗经和礼记。她当初立志要将这些儒学典籍传扬海外,凤宁看着那些书册,心里有些发痒,终究还是忍住了,扔在一旁没管。

    皇帝亲临李府的事,毕竟闹得沸沸扬扬,章佩佩义愤填膺来学馆探望她,看着满脸苦笑的凤宁,几度想将章云璧的事告诉她,终是按捺住。

    事儿成不了了,不能平添烦恼。

    “凤宁,我昨日进宫,吩咐人去上林苑将你的小壮给牵出来了,如今关在我家的马棚,等得空我带你出城去骑马。”她怕凤宁闷坏了,想带凤宁去散心。

    凤宁道好,“那卷卷呢,还没消息吗?”

    章佩佩晦涩地回她,“被陛下养在养心殿。”

    难怪凤宁不说话了。

    十月二十这一日,礼部遣人请凤宁过去一趟,凤宁换上那身绿袍,带着一顶乌纱帽匆匆赶往皇宫,何楚生安排了小内使在正阳门等她,签字画押,将人领进门。

    这还是凤宁第一次来到官署区,两侧衙署鳞次栉比,宽敞的御道左右建了一百多间廊房,俗称千步廊,是六部政要当值之所,远远望去,只觉气势恢宏,秩序井然。

    礼部衙门就在大明门内东面第一间,凤宁跟着小内使进了礼部大门,穿过左边的游廊,进了后院,最后在一排值房前停下来,小内使引着她在正中一间茶歇室落座,

    “何大人让您在此稍候。”

    凤宁坐下歇息,有当值的小吏给她奉茶,凤宁端起茶盏慢悠悠喝,窗外日头稀薄,凉风刺骨,凤宁坐了一会儿便觉浑身发冷,问小吏要了一个炉子,恰在这时,厚重的门帘被人掀起,门口一暗,一道魁梧的身影迈了进来。

    只见他披着一件兽皮袄子,头戴金冠,衣着繁复鲜丽,看着十分气派。

    可人实在称不上这件衣裳,满脸横肉喘着粗气大马金刀在正中的圈椅坐下,大喇喇吩咐小吏上茶搬炉。

    凤宁毕竟在御前当过差,识得这身衣裳,正是藩王府邸的世子朝服,对方身份十分不一般,凤宁心存忌惮,连忙避去角落里。

    小吏对着来人点头哈腰,“小王爷稍候,这屋子里只有一个手炉,给了这位小大人,您等等,下官再去隔壁借一个来。”

    那位小王爷眼神就往凤宁瞟来。

    凤宁立即起身无声施礼,将脸埋得很低。

    可小王爷还是一眼看到了那张脸。

    如玉生华。

    明艳不可方物。

    年前大晋在西南边境用兵,一战而胜,西南那些吐司藩王被震慑住,前不久蒋文鑫二度回京,这些藩王纷纷许府上的子侄随行,上京纳贡表示臣服。

    今日这位便是其中一位王爷的儿子,汉康王府的小王爷。

    西南边境常年阴湿闷热,日头极烈,连姑娘也晒得皮肤黝黑,小王爷还是头一回瞧见这么美的男人,那张脸皎洁如玉,毫无瑕疵,白得发光,由此多看了几眼。

    今日小王爷来礼部领王府的赏额,得何楚生签字,何楚生去了御前不得空,便在这里候着。

    片刻,外头来了一位面色寡淡的青袍官员,他掀帘扫了一眼,目光不曾在小王爷身上停留,落在凤宁身上,慌忙擡手,

    “小李大人,何大人在等您,快些随我来。”

    凤宁早已受不住那小王爷来回打量,迫不及待起身跟了出去。

    小王爷见状顿时不干了,起身追出了门,“哎哎哎,何大人既然回来了,怎么还让本世子等着,本世子还有事呢,快些让他来见本世子。”

    小吏赶忙上前将人拦住,“小王爷,稍安勿躁,很快就轮到您了。”

    小王爷看着凤宁远去的背影,还很纳罕,“他谁呀,还能赶在本王跟前?”

    小吏也不知凤宁底细,含糊回道,“小的也不知,恐是有要事吧。”

    还真是有紧要之事。

    何楚生正在案头翻寻文书,瞥见凤宁进来,连忙摆手,示意旁人出去,将她领至一侧桌案坐下,从兜里掏出一份册子递给她,

    “方才边关来了一道急递,其中夹了一册通关的物资名录,用的是蒙语,为人掩人耳目没走兵部的通道,反而随着礼部一些文书送回了京城,原是要请你爹爹译出来,可惜你爹爹如今级别不够,陛下信任您,老夫便请您来通译这本册子,就在这里给老夫译出来。”

    何楚生神色凝重,可见这份文书极为紧要。

    凤宁二话不说摊开册子,开始逐字翻译。

    何楚生交待完,这才得空喝了一口茶,他没告诉凤宁,这里头夹着的可是祈王府与蒙兀往来的证据,除了李凤宁,皇帝不放心任何人通译。

    册子并不厚,可里头文字暗藏乾坤,偶尔少一撇,多一捺,混淆干系,凤宁凭着多年学习蒙语的经验,愣是一字一字试图还原本意,就这么耗了足足一日,至傍晚才交差。

    何楚生看着疲惫的姑娘,感激涕零。

    “老夫着人送姑娘回去。”

    方酉时初刻,天色已彻底暗下来,风声呼号,迎面扑过一阵冰渣子,令凤宁打了个寒颤,何楚生安排人用马车送凤宁回学馆,可凤宁不知,有人早早等在宫墙外,看着她的马车进了夷学馆的巷子方离开。

    消息禀报小王爷,小王爷暗自发笑,“哟,还以为是个大人物,原来也不过如此。”

    这位小王爷素有断袖之好,府上妻妾如云,小倌也不少,十足好色之徒。

    入了京就过起纸醉金迷的日子。

    可惜锦衣卫把守在学馆,小王爷的人进不去,不敢轻举妄动,一日小王爷在红鹤楼吃席,竟然撞见凤宁出现在对面的铺子,那一瞬眼珠子都亮了。

    凤宁虽梳着妇人髻,穿着粗布裙衫,可那张脸,绝无仅有,小王爷一眼认出来。

    敢情是位姑娘?

    这越发激起小王爷浓厚的兴致。

    他常年沉迷于美色,以围猎美人为快,顿时对凤宁便起了猎心。

    天子脚下,初来乍到,不敢肆意行事,小王爷静待时机。

    裴浚原在宫廷举办了宴席款待这些藩臣,可惜宫廷礼教严谨,这些小祖宗们玩得不尽兴,礼部便奉旨在城隍t庙附近的漕河畔再办筵宴,邀请小王爷们吃酒,为彰显盛都富庶繁荣,大晋人才辈出,招京城各乐坊献艺,许各勋贵子弟作陪。

    燕承与章云璧均在受邀之列。

    宴席摆在漕河边上的摘星楼,十几艘画舫徐徐停在楼前的水面逐一表演。

    摘星楼二楼宽敞,当中以珠帘做隔,左面为男席,右面为女席,也有几位郡主进京,欲行联姻之事,礼部请来杨婉和王淑玉帮着招待。

    凤宁是被章佩佩和杨玉苏硬生生给拉来的。

    “你最近可成了小财迷,整日埋首纸堆,一板一眼,快成女夫子啦啊不对,你就是女夫子。”章佩佩看着笑眯眯的凤宁,绝望地叹气,“银子要挣,吃喝玩乐也不能耽误。”

    凤宁执酒与她赔罪,“好好好,我自罚一杯,往后多陪你们出来玩。”

    杨玉苏托腮望着流金一般的河面,直摇头,“我最近闷坏了,我娘拘着我不许出门,若不是今日燕承来接我,我还见不着你们呢。”

    临近婚期,杨夫人恐女儿坏了规矩,留她在府内绣花。

    凤宁笑着掐她一把腰,“怎么样,马上要做新娘子了,忐忑吗?”

    杨玉苏哂笑,“愁着呢。往后嫁了人便要相夫教子,侍奉公婆,得多累呀,我忽然觉着凤宁这样,也挺好。”

    “是挺好。”凤宁板板正正笑着,昂首挺胸,“无拘无束,自由自在。”

    章佩佩正儿八经看着她们俩,“你俩这么说,我可就要退婚了。”

    凤宁哭笑不得。

    “别闹了。”

    阁内摆了十几个火盆,一屋子环肥燕瘦,消停不得,再有隔壁男人们推杯换盏,笑声嘈杂,章佩佩嫌闷,带着凤宁和杨玉苏出来透气,从后廊下了阁楼,沿着侧面小院要去河边散步,树丛后忽然行出来一道身影,

    “哟,姑娘们这是要去哪儿呀。”

    小王爷喝得七荤八素,由两位侍从搀着,迷迷茫茫望着三位姑娘,视线转悠最后堪堪停在凤宁身上,

    “小李大人,咱们在礼部见过。”

    章佩佩嫌弃他那身酒气,皱着眉将凤宁拉至身后,

    从那身绯红织金世子袍,也大约猜出他的身份来。

    杨玉苏立在前头替三人给他施礼,

    “原来是藩属的小王爷,这厢有礼了。”

    小王爷却是摆摆手,“你让开,本王要跟小李大人说话,小李大人,那日在礼部,本王将炉子让给你,你可还没道谢呢。”

    这简直是胡搅蛮缠。

    章佩佩和杨玉苏回眸惊讶地看着凤宁。

    凤宁冷着脸瞥向小王爷,“小王爷怕是喝糊涂了,那炉子本先与了我,何来相让一说。”

    小王爷笑了笑,往前来了一步,“小李大人,哦,不对,眼下该唤你李姑娘,李姑娘可曾婚嫁否?小王不才,对姑娘一见钟情,欲聘为妻,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章佩佩扫了一眼他那模样,年纪大约不下三十,满脸横肉,胡子拉碴,可不像个没娶妻的,冷讽道,“是吗?你是聘为妻呢,还是见色起意,想骗了人家给你做妾?”

    小王爷被揭穿,顿时恼羞成怒,视线这才移至章佩佩身上,“你是何人,敢在本王跟前造次。”

    章佩佩可从没怕过谁,扶着腰道,“本姑娘行不改名坐不改姓,章家大小姐章佩佩,你也别在我面前嚣张。”

    小王爷还待说什么,两道高大的身影从阁楼快步迈下,一左一右护在姑娘们身侧。

    “我说怎么寻不到小王爷,原来您在这吹风呢,宴席还没散,小王爷随在下上去喝酒吧。”章云璧目色冷淡挡在章佩佩跟前,语气温和与他说话。

    小王爷逮凤宁逮了许久,压根不给他这个面子,视线依旧越过章云璧的肩头去寻凤宁,

    “你们别杵在这里,本王要跟李姑娘说话,上回我在礼部丢了一枚要紧的玉佩,那日坐在茶歇室的仅有李姑娘,寻她问个端地,也无伤大雅吧。”

    小王爷实在会找茬,话儿一套一套,明面上叫人挑不出错来。

    可燕承却看出他满眼的色心,语气冰冷道,

    “还真是抱歉了,李姑娘说她没瞧见那枚玉佩。”

    小王爷看得出来燕承是个硬茬,搓了搓手朝着掌心吹了一口酒气,一步又一步逼近燕承,

    “哟,很嚣张呀”

    他扶着腰几乎要挨到燕承了,眼神轻慢又挑衅,仰望跟前高大的黑衣男子,

    “如果本王非说有,”他说这话时,擡了擡手,侯在附近的侍卫立即涌上,将燕承等人围了个正着,“你是不是还要动手?”

    他刻意将脸往燕承跟前蹭,一脸任打任骂的样子。

    杨玉苏紧张地掌心都在冒汗,她素知燕承性子傲慢,骨子里杀气腾腾,谁也不服,若是一时冲动,落下把柄,可不得了。

    这位小王爷毕竟是藩臣,轻易动不得。

    “燕承”她低低唤了一声,拽了拽他的袖子,朝他摇头。

    燕承双眸浓烈如墨,阴沉地看着那张欠揍的脸,

    “小王爷,我这是在保你的命,你识相就退开,今日什么事都没有。”

    小王爷闻言反而大笑一声,他在汉康从来都是无法无天的主,他爹就是汉康的土皇帝,先帝在世鞭长莫及,约束不了他们,他们面上称臣却从不纳贡,甚至还要想法子从大晋捞回去一笔,如今虽被裴浚打服了,可要服也是服金銮殿上那位,眼前这些乳臭未干的世家子弟算哪根葱?

    他故意将脸往燕承胸膛一蹭,夸张地哎哟一声,

    “撞人是吗?有本事你再打本王一下,本王明日上金銮殿告状去”

    燕承就这么硬生生被他顶了下,怒火如岩浆一般在脑门四窜,双拳捏得飒飒作响,已是在极力忍耐,牵扯藩臣邦交,任何内臣不敢擅自行动,否则以重罪论处。

    章云璧看出这位小王爷不简单,沉声喝住他,

    “燕承,冷静。”

    凤宁生怕燕承为了她闯祸,慌忙出声,“燕公子,你退下来,我与他说明白”

    这时,身后传来一声极淡的轻咳。

    而这声轻咳,燕承并不陌生,是锦衣卫指挥使彭瑜。

    燕承和章云璧相视一眼,二话不说退开了。

    小王爷见他识趣,越发自满,摩拳擦掌看着凤宁,朝她勾勾手,

    “来,李姑娘,你来分说明白,咱们俩是怎么回事”

    眼前的人次第退去。

    进入视线的是一道极为修长的身影,只见他穿着一身玄黑织金长袍,长袍剪裁得体,勾勒出挺拔清峻的身躯,他天生自带贵气,眉眼平静凛然,负手踱步过来。

    他的脚步并不快,甚至称得上缓慢,却给人一种腾龙下潜的威势。

    小王爷看着他不自禁打了个寒颤。

    他在奉天殿面过圣,礼部官员不许他窥测天颜,远远地只瞧见那人头戴冠冕,面庞被二十四旒冕遮住,辨不清眉眼。

    所以,他不认识眼前这人。

    “你你是谁?”如果说燕承对他还存了几分忌惮,那么这人眼里无情无绪,令他本能生出一线畏惧。

    裴浚淡漠地看着他,冷隽面容没有丝毫表情,只朝彭瑜擡起手。

    随后小王爷就看到身旁那人递了一把弩机给裴浚,小王爷登时吓出一身冷汗,他狂妄地叫嚣,

    “你是何人?你可知我是谁?我告诉你,我是汉康王嫡长子,是陛下亲封的康王世子,你敢对我动手,你阖家不要命了吗?”

    树枝无声而动,水面波光粼粼,远处乐妓的吟唱依然婉转。

    裴浚却是悠闲地擡起弩机,就这么瞄准了小王爷眉心,他脊梁极是修长,瞄准时微微弯出弧度,可能是面容生的太好,气质也过于清绝,连杀人的动作看起来都是无比优雅。

    小王爷吸了一口凉气,环眼如豹,他不信这人真敢动手,一旦他在京城出事,他爹保不准要造反,谁担起了这个责任?

    就是这股莫大的底气撑着他,让他在裴浚跟前挺直了腰板,

    “你有本事冲本王眉心来,本王眨眼算本王输。”

    只听见“嘭”的一声,弩机第一下发出虚枪。

    小王爷终究是怕死,被这一声吓尿了裤子,双腿打哆嗦跪了下去,他惊魂未定地望着裴浚,

    “我就知道你不敢”

    “敢”字还没出声,一枚梭镖直直穿他眉心而过,所有嗓音戛然而止,那小王爷睁大眼珠子直挺挺倒了下去。

    大约是嫌他死的难看,裴浚嫌弃皱眉,将弩机一把扔给彭瑜。

    他实在不习惯有人在他面前这么嚣张地说话,非得虚开一枪把人吓跪,第二枪才实打实要了他的命。

    死也得给朕t跪着死。

    裴浚从来没有亲手杀过人,这是第一回。

    没有人值得他亲自动手,除了李凤宁。

    随着小王爷被弩机击毙,四周的王府侍卫也均被锦衣卫制服。

    燕承看着那不动声色的男人,那神色就仿佛方才喝了杯茶,扔了一块帕子,他在边关素来也以凶悍著称,可裴浚骨子里的狠辣犹在他之上。

    不愧是皇帝,够狠,够绝。

    他服。

    燕承使了个眼色,众人随他退去,小院只剩下李凤宁。

    裴浚接过韩玉递来的帕子净了手,漫不经心转过身,就瞧见李凤宁双手绞在一处,眼神偷偷往那具被拖着远去的尸身瞥,眼底惶恐之色未褪。

    没出息裴浚轻嗤一声,将手擦净,再擡眼,就看到李凤宁视线调至他身上,满脸纠结地望着他,他眼梢展平,扬唇一笑,

    “想谢朕就直说。”

    凤宁闻言俏脸撇开,将嘴咬得严严实实。

    那模样与宫里跟他闹脾气时一般无二,娇俏生动。

    他还就吃她这套。

    裴浚无奈摇摇头,擡手径直将她冰凉的柔荑捞在掌心,牵着她往回走,

    见她满脸地不自在,裴浚斜觑着她,

    “没有朕的锦衣卫,你以为你的铺子和学馆能开得这么顺利?”

    凤宁慢吞吞跟在他身后,竟是哑口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