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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6章

    元旦伊始,天还没亮,养心殿的内侍早已备好龙袍仪仗,伺候裴浚穿戴后前往奉天殿接受百官朝拜,朝中五品以上官员也从卯时起便在奉天殿外的台樨候着,卯时正,朝霞隐现,皇帝升御座,卷帘撩开,长钟鸣响,百官入殿参拜。

    随后其余官员退出,打内廷司处领一盒百事大吉盒出宫,盒子里装着柿饼、荔枝、桂圆、栗子、枣等,寓意又好,东西皆是上品,得了回去分与家里的子侄妇孺吃,谓之同沐君恩,至于三品以上大臣便留下来,与皇帝进行早会。

    这一场早会十分重要,几乎这一年的国策方略便在这里定下了。

    下午接见各国使者,群臣同宴,席中丝竹管弦伴乐,裴浚与百官当场赋诗唱和,好不热闹。到了初二,裴浚又陪着太后与皇亲国戚举办宫廷家宴,几乎无一刻得闲。

    再说回“乌先生”,在好友家里喝得酩汀大醉后,囫囵睡了一觉,至初一午时起,踉踉跄跄出门跌入自己的马车,请了好友府上的小厮赶车送他回李府学堂。

    随后人进了学堂再也没出来。

    随行的锦衣卫当然会觉得有些蹊跷,这位乌先生喝了个酒出来身形变了少许,瞧着像是魁梧了些,睡发福了?

    他盯了一夜,人都盯犯困了,定睛一瞧还是那身衣裳没错,心想大约是自己眼花看迷糊了,闻着大年初一浓浓的年味,浑不在意地哼了几声,将这个念头挥去。

    李巍登门去给乌先生拜年,在院内转了一圈不见人影,只当他出去了,也不作他想。

    那人神出鬼没,白日没什么动静,夜里偶尔燃上一盏灯做掩护,一时也没引起怀疑。

    至于那李凤宁呢,自回来就在院子里睡着,说是要睡上三日,谁也别打搅她,连吃的都不必送,说是备了几盒糕点,饿不着,只管让她睡个饱觉。

    李巍等人被皇帝打怕了,当日擂的一脚如今落了病根,时不时咳上几声,心衰无力,还真不敢违拗这位祖宗的意思,除夕那夜悄悄在院子外瞅了瞅,不见动静没管,初一还是着人送了一碗春饼给她,也没动。

    到了傍晚,李巍出门给同窗上峰拜完年回来,再送吃食时,里面还没动静,这下担心女儿出事,带着一婆子破门而入,环视一周,塌上无人,再瞅一眼那张小小梳妆台,上头留下一封手书,告诉李巍,她被皇帝接去跨院了。

    李巍松了一口气。

    是李凤宁亲笔,他不至于认不出来,皇帝神出鬼没接走女儿实在不稀奇,此事便丢下不提。

    谁也没料到在这个万家团圆的喜庆元旦,李凤宁与乌先生会逃离京城,阴差阳错消息错开,以至真相被掩盖,迟迟没能惊动奉天殿那位。

    裴浚也实在太忙,国宴家宴,朝务外使,每一个场合需他亲自露面,上回太后寿宴离席已招来太后十分不满,眼下新年伊始,可不能再惹老人家不快,好不容易熬到初三,循例先去太庙祭祀,再去奉先殿祭拜父母,赶在午时初结束仪式回到养心殿。

    裴浚念着要陪李凤宁用午膳,匆忙进了内殿换衣裳,随后问韩玉,

    “卷卷呢?”

    李凤宁数次跟他提过卷卷,想把卷卷接出宫养,被裴浚找借口给拒绝,他拒绝的原因很简单,盼着李凤宁入宫,腊月二十九那日看着她冷冷清清一个人,当时便决意要把卷卷送出宫来陪她,这是他打算给她的惊喜。

    韩玉那边早得了皇帝的旨意,将卷卷哄着装入一个笼子里,

    “备好了,待会便可随万岁爷起驾。”

    裴浚无意中发现李凤宁喜欢他着玄服,今日自然也换了一身崭新的玄地绣金龙纹常服,擡手将卷卷从笼子里抱出,便悠然出了门。

    卷卷被裴浚养了一阵,还真给养胖了,虎嘟嘟的模样,趴在裴浚肘弯好奇望着他。

    裴浚好心情捋了捋它的毛,“你不是一直想见她么,隔了大半年,还认得她么?要是认不出来,朕一定罚你。”

    他也学着李凤宁,一本正经跟卷卷说话。

    卷卷轻轻昂了一声,裴浚不知何意。

    虽说裴浚养这猫也有了一阵,可谈不上上心,他对小动物本无兴致,比不上李凤宁耐心,能精准地捕捉到卷卷的意思。

    将这傻猫的脑袋轻轻拍了下,就没管它了。

    开年之后,天色一直不错,路上顺畅,新并进去的院子紧邻正街,方便出入,彭瑜亲自驾车,马车没多久赶到别苑,裴浚抱着卷卷神清气定从马车下来,大步进了院门,结果瞥见黄锦正与几位小内使问话,瞧神色有些不对劲。

    “怎么了这是?”裴浚随口问了一声,掂了掂卷卷,大步往前来。

    黄锦连忙弯腰给他行礼。

    皇帝要出门,身为大珰得先一步出宫布置,结果一问留守的小内使,得知李凤宁并未来跨院。

    黄锦先回了这话,又解释道,“陛下,兴许姑娘还在李府,奴婢方才已遣人去问了,您稍候,很快将姑娘接回来。”

    裴浚心头微有些失落,却也没太在意。

    李凤宁嘴里承诺初二会回来,有事耽搁也不奇怪。

    她如今随心所欲,不是万事以他为先,裴浚已渐渐习惯被她搁后。

    “嗯,朕等她用膳。”

    裴浚抱着卷卷进了屋,卷卷一溜烟从他怀里滑下来,沿着房屋四角打转,像是逡巡领地一般,很快将这个地儿给熟悉了,裴浚失笑,吩咐黄锦将折子递上来,他一面查阅一面时不时寻一眼卷卷的踪影,期待李凤宁发现卷卷的神情。

    罗汉床上的锦盒还没动,想必她还没拿到他给的压岁钱,待会一并让她拿了。

    跨院的锦衣卫奔去李府,一问李凤宁何在,李巍登时傻眼了。

    “她不是被陛下接走了吗t?”

    锦衣卫心一凉,意识到不对劲了。

    倒是十分敏锐,很快折去隔壁乌先生的学堂,将屋子里搜查一遍,哪有人影?

    又不顾李巍阻拦,奔去凤宁的闺房,里里外外搜了一遍,什么都没少,就连日常用的发簪衣物均在。

    难不成师徒二人出门了?

    可是,蹲守在这里的锦衣卫很肯定地说不曾瞧见马车出门。

    这位千户才猛一拍脑门,只道糟糕,往跨院疾驰而去。

    裴浚尚倚在圈椅里看邸报,忽然听到外头疾步行来一人,紧接着不知低声说了什么,他听到黄锦暗叫一声,裴浚眉峰顿时一皱,扬声道,

    “黄锦,进来回话。”

    黄锦与彭瑜相视一眼,脸都白了,两位重臣一前一后进了堂内,对着坐在东次间内的裴浚,一同跪下,

    “陛下,锦衣卫去李府没见着凤姑娘,不仅如此,乌先生也不见了”

    裴浚猛地一擡眼,眼神无比锐利地盯过来,

    “你说什么?”

    黄锦硬着头皮再说一遍,

    “凤姑娘与乌先生同时不见了。”

    裴浚的心忽然就一空,修长手指一颤,手中的邸报纷纷扬扬洒落在地。

    他喉头仿佛黏住,喉结很用力地滚了一遭,语气平静再问,“什么时候的事?”

    黄锦擡头看了一眼那张俊脸,脸上没有什么情绪,唇角一动不动,唯有那双眸子有如深渊一般,叫人探不见底,黄锦慌张地眼珠子都在颤,

    “方才才发觉,至于具体什么时候失踪,尚需盘查有可能是除夕”

    拒锦衣卫的禀报,除夕那日乌先生出了门,而李巍最后一次见李凤宁也是除夕。

    黄锦说到最后,嗓音微弱,几不可闻。

    裴浚这一刻说不上什么感受,只觉眼前一片空白。

    比起紧张的黄锦,彭瑜简直是一脸如临大敌的模样,额上的汗珠一层层往外冒,他甚至觉着这颗脑袋已经不是他的了,李凤宁在他手里出了事,他若寻不回来人,就等着见阎罗吧。

    毕竟是皇帝一手提拔的心腹,还是稳住道,

    “陛下稍候,臣这就全程搜查,一定将凤姑娘带回来。”

    彭瑜这会儿已经顾不上等裴浚发号施令,飞快退出去,召集锦衣卫千户全城戒严,大肆搜查。

    毕竟是位老练的指挥使,心里很快盘算出章程来,明知京城都在皇帝掌控中,一旦真要带走李凤宁,必须出城,出城需要过所,要在最短时间内拿到过所混出城,最好的法子便是去黑市。

    于是彭瑜亲自带兵,将坐落在西市柳巷深处的黑市给封锁,立刻揪住几名倒卖过所的老混子,又遣人将那日乌先生去过的掌柜家人,悉数带去北镇抚司,严刑拷问乌先生来历。

    除此之外,他当然也没有放松全城搜捕,万一对方狡猾,故意藏在某处,等着风声过后再出城呢,也不是没可能。

    彭瑜顷刻布下天罗地网。

    再说回黄锦这边,等彭瑜离去后,偷瞥一眼上方的皇帝,那张脸该怎么形容呢,就像是沁在冰水里,罩着一层白白的寒气,寒气之余更隐隐闪现慌乱。

    黄锦跟了裴浚十多年,第一次在这位主子眼底看到慌乱。

    如果李凤宁跟乌先生同时消失,有两种可能,李凤宁摆脱皇帝的控制,唆使乌先生带她离开,第二种可能,乌先生要挟李凤宁出城。

    黄锦毕竟是会当差的,很懂得怎么安抚裴浚,比起第一种,显然第二种更容易让他接受,

    “陛下,奴婢以为,您疼爱凤姑娘已是人尽皆知,若有心人借此做文章也不是不可能,那个乌先生来历不明,会不会以此掳了凤姑娘走,以来要挟陛下?”

    裴浚没有接话,他满脑子是李凤宁消失了,消失二字像是穿透他的身体,将他胸膛捅成漏风的筛子,他已感受不到自己的心跳。

    不,冷静下来。

    裴浚抚了抚膝头,起身往外走,行至珠帘边时,那伟岸的身子不知怎么晃了晃,再大步出了别苑,沿着挖出的那道小门,步入跨院。

    擡眸一望,跨院一切如昨,捣衣台上的雨雪早已化净,那日被当做鼻子的萝卜已经干煸,落英散落一地,一小内使拿着扫帚正在清扫。

    裴浚擡步走至廊庑,推开门进了明间,这时一只猫从身后窜过来,轻车熟路爬上了他的胳膊,裴浚心不在焉反手拂了一把,大步进了她的内寝。

    屋子摆设依旧,被褥整整齐齐叠在那张狭窄的床榻,窗前的小案搁着他安置的一套紫砂壶茶具,杯盏上微微有些水珠,该是小内使收拾了的缘故,几上还有一册翻阅了一半的书籍,裴浚将卷卷扔在炕床,拾起那册书,沿着墨玉书签打开,正是她曾经译好的那册诗经,上头有她做好的注解,细密挺拔的字迹,已略有他的风骨。

    裴浚看着心里莫名被安抚一些,再翻过角落里的箱笼,她寻常穿的衣物都在里头,包括那两件格外珍贵的皮子,她最爱用的白玉簪子也在,实在不像离开的模样。

    真的是有人掳了她?

    他早就说过那位乌先生不可信

    等等,裴浚想起李凤宁藏在褥子下的锦盒,那里装着她的银票,大额银票她搁在乌先生处保管,这里放些零散的银票当嚼用。

    有一回缠绵之时,他觉得手掌被什么硬物磕了下,翻开被褥就发现了这个锦盒。

    裴浚呼吸骤然一停,来到床榻前,用力一掀。

    盒子还在。

    裴浚松了一口气,将盒子拾起来到窗边,锦盒被铜锁锁住,裴浚招来小内使寻了一根铁丝,将之撬开

    空空如也。

    裴浚七上八落的心,至此彻底沉入冰窖。

    方才他还能骗骗自己,是乌先生挟持了她,那么此时此刻眼前这个空盒子告诉他,这是一场有预谋的逃离。

    别苑上下十几名高手坐镇,连只苍蝇都飞不进来,能拿走里头所有银票的只有李凤宁本人,她只是回李府过个年而已,至于将盒子清空么,她很清楚这里比李府安全十倍百倍,她素来对这间跨院比起李府更有归属。

    她难道真的谋划着离开他?

    细细甄别,倒也不是无迹可寻。

    回想分别那日,她神色显见低落哀伤,他只当是前一日听到立后谏言心里不高兴,如今才知她是在跟他道别。

    那句波斯语是告别的意思吗?

    她怎么可以?

    她怎么能这样对他?

    他已经放下帝王尊严在这里陪着她,着人好吃好喝伺候她,她怎么可以蓄谋离开?

    深甲用力嵌入指腹,血珠汩汩冒出来,十指连心,他却感觉不到一丝疼。

    胸口沉得跟铁似的,他想喘上一口气都无比艰难。

    她是从什么时候动了离开的心思?

    想起来了。

    十一月底,她忙得天昏地暗,屡劝不止,小财迷一样的她对着商会的大单子说推就推,却非要将并不着急的礼记与诗经译出来,为什么?那时她一定已筹划离开,所以急着把这两册书译出来。

    不对,还在更早。

    那日夜深,寒风肆掠,他来得迟,望着她漆黑的屋子,实在舍不得就此离开,于是敲响了她的门扉,他原也没想碰她的,实在没忍住,亲她时做好了被她拒绝的准备,可她没有,他稍稍蛊惑一句她便咬着牙应承了。

    当时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事后想起还觉得顺利得不可思议。

    女孩子将身子给了他,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对他的接受。

    后来也不是没起疑心,反复试探,她又坚定拒绝,表现出来的就像是一个一面深爱他却又不得不守住底线的柔弱女孩。

    只消再稍稍攻破,必能突破防线。

    后来果然如此,他温水煮青蛙,他们二人便这般从最初的剑拔弩张,到别别扭扭,到最后平静自然相处。

    他承认,在对她屡屡得逞后,他对她放下了戒心。

    他甚至还做着美梦,打量着那羊肠不大管用,能让她怀上孩子,为了孩子前程着想,她没有任何理由不回宫。

    这个世上,他防备过任何人,唯独没防备过李凤宁。

    他知道她倔,可那点本事在他眼里压根不够看,他自信也自负,她压根逃不出他手掌心。

    他自问心智过人,城府颇深,眼光毒辣,谁敢算计他,他弄死谁,上到太后杨首辅,下到寻常小宫女内侍,无一人逃出过他火眼金睛。

    而今日,他却被自己唯一心爱的女人摆了一道。

    她利用她的单纯,她的毫无城府,引他下陷。

    她那么柔弱无依,她甚至从未出过京城,她在京城过得如鱼得水,她怎么有胆量离开他?

    没有,裴浚防备了所有,t唯独没防备她逃离。

    锦衣卫,全城五百多武侯铺,七十二座望楼,均是用来守护她的,他从未下过监视的命令。

    他从未这么疼过一个人。

    她怎么敢?

    她怎么能?

    她怎么会?

    一口浓烈的血腥窜至喉咙口,裴浚俊脸被胀得通红,他深深咽下去,双手撑在小几,剧烈地喘息。

    心已经被油锅滚了几道,滚烫的,焦了,糊了,他不知道。

    就这么无声无息坐在这个炕床足足两个时辰,太阳西斜,他不曾进一口食,也不曾饮一滴水,嘴唇干得发裂,浓黑的瞳仁盯着面前的虚空,一动不动。

    黄锦侯在窗外的廊庑下,看着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心疼地落泪。

    从来无往而不利的天之骄子,何时受过这等罪?

    只盼着彭瑜争点气,能带些好消息来。

    太阳下山之前,彭瑜回来了。

    可脸色无比难看。

    他噗通跪在窗外,隔着一道薄薄的窗棂,与裴浚禀道,

    “回陛下,臣已查到他们的去处,乌泽在黑市共买了五份过所,过所去向,从西便门出京,往北过燕山,至宣城,继续往西北至榆林,人是除夕那日下午申时四刻出的京,乘的是马车,不过以臣估量,他们定是骑马离京,按照脚程,此刻该抵达榆林附近,臣已遣人快马加鞭去追”

    彭瑜说这话时,心里一点底气也无,从除夕到今日,整整三日,他这会儿追过去,人保准已进了蒙兀境地,届时再寻便是大海捞针。

    身为锦衣卫都指挥使,犯了如此致命的过错,彭瑜觉得自己该见不着明日的太阳了。

    但皇帝眼下显然没心思追究他的罪过。

    只听见窗内传来一阵暴风雨般的沉喝,

    “找!”

    “上天入地,掘地三尺,也要给朕将人找回来!”

    “人在谁手里丢的,谁领队去,没找着人,也不必回来见朕了”

    “至于那位乌先生,寻到了就地正法,让他多活一刻都对不住你这身飞鱼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