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驿站乃湖南境内最大的驿站,建得颇宽敞,进到后院,三面皆为含客房的楼邸,当中是一个露天院子。
因当晚驿站只有几位零散的过客,大部分客房皆空着,秦门及行意宗的人便住在北面及西面的小楼内,锦衣卫则住在东面楼中。
傅兰芽主仆上到二楼客房,里头早已点了灯,屋子虽狭窄,被褥也很粗糙,但收拾得还算干净整洁,并无异味。林嬷嬷身子仍有些不舒服,胃里时不时翻腾,欲呕不呕,手脚更是冰冷得厉害。
傅兰芽心中担忧,请了驿站中打杂的驿丁送了热水来,给林嬷嬷喂下,又将床上被褥如数展开,全裹在林嬷嬷身上,可林嬷嬷面色依旧未好转。
傅兰芽见林嬷嬷情况不见好,只得走到门旁,面露忧色地问驿丁可还能送些厚被褥来。
那驿丁何曾见过傅兰芽这等绝色,神魂都飞了一半,被李珉在一旁咳了好几声,这才回过神,听傅兰芽如此说,半分犹豫都没有,蹬蹬蹬下到一楼,送了一大床厚褥子来。平煜见驿丁忙前忙后,隐约猜到缘故,哪能待得住,将李攸撇至一旁,便要回房,可刚走到后院门口,秦门中的余长老等人客客气气地将他拦住,再三向他请教为何知道今日南星派的阵法并非石碑阵,又是如何在浓雾中找到阵眼的。
平煜心知前路必定还会遇到南星派,这一回不过试探对方虚实,下一次再交手时,务必要抢在东厂之前将那东西抢到手中,半点都马虎不得。
便停步,笑了笑道:“此处说话不方便,不如到客房中再详说。”
秦勇这时正好换了衣裳出来,见状便道:“在下客房正好在一楼,还算宽敞,不如去在下房中议事?”平煜看她一眼,不置可否,余长老等人却极力附和,一行人进去后,外面另留人把守。
平煜进到房中,暗扫一眼,见秦勇房中半点脂粉气都无。
不由想起傅兰芽虽然身上没有首饰脂粉,但许是常年累月留下的闺阁习惯,无论是房中还是她身上,总有淡淡馨香,行立坐卧时,女儿姿态流露无遗,也不知她家未出事时,闺房中会是什么光景。秦勇回头,见平煜自顾自出神,忍不住唤他一声道:“平大人?”平煜回神,走到桌前,令人取了纸笔来,大致画了今日阵法的布局,道:“今日这阵法初看上去是南星派的老牌阵法石碑阵,但石碑排列却暗合了五奎阵的精要,若是当作石碑阵来破阵,只会在阵法中来回穿梭,永远找不到阵眼。且他们为了尽快在阵法中找到罪眷,用了低等迷药和寒毒,就为了让身无内力之人失去意识,降低行动速度,便于他们在阵法中锁定目标。”
秦勇从平煜手中接过阵法图,见构图清晰明了,不过简单几笔,已将阵法精要交代明白,想起西平侯府历来的善战名声,哪怕曾被流放数年,后代子弟也与旁人大有不同,不由深深看平煜一眼。“那这么说,南星派的十阵图已经全无用处了?”李由俭将秦勇的神情看在眼里,心里莫名有些不舒服,看向平煜道,“阵法已经变化得面目全非了,再用原来的老法子,岂不是作茧自缚?”。
平煜扬了扬眉,一撩衣摆,在桌旁坐下,含笑道:“怎会全无用处?南星派的十阵各有妙处,变幻无穷,每一阵稍作改动,便可化作另一个阵法来用,譬如今日我们遇到的阵法,就是结合了石碑阵和五奎阵的长处,所以今日秦当家初见这阵法时,曾误将其当作石碑阵。其实细究起来,南星派在布置阵法时太过一板一眼,明知老阵法已流传在外,却不肯完全抛却传袭下来的传统阵法。如此陈腐刻板,对我们来说,未尝没有好处。”说完,执了茶盅来饮。
秦勇垂眸沉思片刻,道:“明日出了驿站,下一站会到岳州,一路上群山险峻,最易设埋伏,南星派恐怕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也不知他们下一次会再用什么法子来设阵。”
李攸跟平煜心照不宣对视一眼,今日最不通的地方是,好不容易引得南星派露面,如此好的抢夺“宝贝”的机会,东厂却并未出手,王世钊更是老实得一反常态。
他和平煜左思右想,都怀疑东厂东厂仍未找到左护法的下落,故而暂且无暇对付南星派。
他总觉得此事处处透着古怪,那位右护法虽说号称失踪了二十年,近日却似乎一直潜伏在一旁,否则的话,那晚左护法落入埋伏时,右护法何以能在恰当的时机出手相救。最让人不解的是,救出左护法后,右护法竟如此手眼通天,不但瞒过了东厂的全城搜捕,竟有法子让东厂至今都未能将左护法找出。
诚如平煜所说,在他们印象中,右护法不过是个干瘪的符号,可从近几次的行动来看,此人委实是个颇有手段的活生生的人,且能量恐怕还远在他们想象之上。
记得平煜刚才推测右护法如今的身份时,曾谑笑着说右护法如今没准是当地某位官员,是以行起事来处处方便,甚至可以瞒过东厂的耳目。
他乍听之下只觉这说法太过荒诞,但细想开去,却并非不可能,毕竟二十年时光绝不算短,一个人只要有心,想要改头换面换个身份生活,不见得做不到,否则何以解释这当中的种种不合理之处…可是,推测毕竟只是推测,真要查出右护法如今的身份,岂是说句话这么简单?然而平煜的话到底给了他们新的思路,事隔二十年,右护法早已不再单纯只是镇摩教的右护法,而是以另一个身份在生活……
就听平煜笑道:“这一回跟南星派算打了个照面,侥幸未吃大亏,等第二回再交手时,咱们却只能胜不能败。诚如我之前所说,南星派掌门人聪明过人,却也极自负,是以十余年过去,仍不肯新创阵法,只在原来的老阵法的基础上糅合变通,用来治敌,这份自负和狂妄,对我们来说,未尝不是个难得的机会,是以,今晚我会将南星派可能会变幻出的二十余种阵法连夜画出来,明日一早,分发给余长老等人,各位看了,等下次再遇到南星派时,心中多少有数。”
说完,起身走到门旁,开了门,对陈尔升说了句什么,片刻,从陈尔升手中接过一根火折子似的物事,转身回到屋中,递给离他最近的秦勇道:“这是我们锦衣卫平日夜行时用来照明的火烛,能防雨防风,不受雾气所扰,等上路时,请秦当家将这夜行烛分发下去,每十人做一组,每组各持一根,这样若南星派再以迷雾做障,大伙之间不至于完全无法互通消息。”秦勇忙接过,细看一番,笑道:“早闻锦衣卫这夜行烛了得,没想到今日竟有机会能得一见。”
余长老等人接过观摩,口中啧啧称奇,见外观与寻常火烛无异,但他们都知道这火烛从西洋传入,不知用什么油炼制而成,除了刚才平煜所说能防风防雨外,火焰还有对抗毒气之效,可惜未流传至民间,无缘仿制。平煜四两拨千斤,将接下来的方案拟定,大伙颇觉鼓舞,正说得热闹,外头驿丞亲来敲门道:“平大人,李将军,各位高人,酒菜已备妥,请各位用膳。”
众人便出来用膳,平煜见堂前并无王世钊,佯作关切问那驿丞:“可曾见到王同知?”那驿丞忙道:“王同知刚才出门了,说不必等他用膳,也不知这么晚要去何处。”
平煜不动声色往外扫了一眼,在门外暗卫中少了两人,心知他们已跟在王世钊身后,暂且放了心。
好不容易席散,平煜拔步要走,又被李攸强行拽到院中,商量找出右护法之事。余长老及秦勇等人本在院中聚在一处商议教中之事,见他二人说得热闹,忍不住也过来插话,二人不得不将话转至旁处。正说着,李珉忽从后院过来,走到平煜身边,低声道:“平大人,借一步说话。”
秦勇等人见状,忙避开两步。
李珉见自己二哥仍大剌剌等着他说下文,显然没有避开之意,不免有些为难,征询地看一眼平煜。
平煜冷冷睨一眼李攸,没好气道:“滚。”
李攸龇牙一笑,道:“我就不滚。”。平煜按耐住当着秦门中人的面招呼李攸一顿的冲动,走到一旁,皱眉道:“出了何事?”
李珉这才道:“那位林嬷嬷一粒米都未进,傅小姐勉强喂了些,又全吐了,傅小姐忧心如焚,晚膳也未用,又问属下,说嬷嬷看着不好,能否请大夫前来医治。”
平煜默了片刻,果断道:“去请大夫。”“可是——”李珉为难地挠挠头,“这附近连民宅都无,何处去请大夫。”平煜显然没打算给李珉讨价还价的余地,只道:“你和许赫拿了通行文牒,这就出发,往前再走二十里,便是竹城,你们进城后,找最好的大夫带回来给林嬷嬷看病。来回不过两个时辰。”
不过……两个时辰,李珉脸一苦,但想起刚才傅兰芽担忧的模样,立刻点点头道:“我们这就出发。”
他转身刚要走,平煜又唤住他,显见得还有话要交代。“李珉看着平煜,静候下文,谁知等了半天,平煜才有些不自在地绷着脸道:“到了竹城,你们去找我们的人,问京城最近出了何事,尤其是陆家,可有什么变故,陆子谦又是为了什么会来湖南。”
李珉在脑海中想了半天,才意识到平煜口中的“陆子谦”是谁,奇怪平大人怎对一个文官之子如此耳熟能详,纳闷地看他一眼,见平煜脸色不佳,不敢讨价还价,应了一声退下,自去找许赫传达平煜的命令。
平煜见李珉出去,在院中再站不住,穿过庭院,正要上楼,谁知秦勇见他脸上有焦躁之色,忽然近前几步,从袖中取出一个药瓶,笑道:“平大人,这是我们秦门中人常用来提升内力的雪莲丹,所用药材颇费了些心思,用在常人身上,虽不能提升内力,却能消寒去邪,我看平大人脸色不大好看,怕是刚才在阵中受了些寒凉,不如用这雪莲丸调养一下身子。”
说着,从瓶中倒出两粒红亮的药丸,伸掌到平煜跟前,含笑看着他。此话一出,余长老等人都面露讶色,李由俭更是有明显的不悦,因他们都知道雪莲丸产自西域,最能调养内力,纵是秦门这样的武林大派,也不过一年仅得十粒而已,这一下给了平煜两粒,可谓天大的人情。
平煜不得不停步,垂眸看向秦勇手中的药丸,以她的目力,不可能看不出自己丝毫未受阵中寒气所扰,这药丸名义上是送给他,实则是想送给傅兰芽主仆。有了雪莲丸,林嬷嬷的症状多少会有改善。他忽冒出一种被人看透心事的狼狈,移目看向秦勇,她脸上笑容真诚,说话时语气再随意不过,似乎根本看不出他心中所想,当着众人的面,给足了他台阶。
这女子太过精明圆滑,于勘破人心方面,当真少有人能及,若是没有傅兰芽,他自然不会承她的这份人情,可是为了傅兰芽,这份人情,他不承也得承。他沉默地看着秦勇,片刻,终于接过她手中的药丸,微微一笑道:“刚才在阵中一时不察,遭了暗算,的确有些不适,多谢秦掌门美意,我就却之不恭了。”说完,一拱手,越过秦勇,快步往楼上走去。“李攸没料到平煜突然撇下自己就走,本想扬声骂他一句,忽然想起什么,又将话憋回,若有所思目送平煜的背影。
秦勇勉强一笑,转身对余长老等人道:“时辰不早了,不如早些歇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