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次皇上出征,京城三大营几乎倾巢而出,除了京师精锐,更急调各地备操军、备倭军,浩浩荡荡共有近十万人马。
宣府、大同一役,损失兵马近半,驸马井元、辅国公等大将更因王令跟瓦剌里应外合,不幸误中陷阱,两处明军死伤无数。
后土木堡被围近半月,水粮消耗殆尽,更有不少军士活活饿死城中,此役细说开来,不仅惨烈,更说不出的窝囊。
直到平煜等人用坦儿珠诱使王令前往北元,土木堡才告解围。
经过这三番五次的折腾,军队人马如今只余不到五万,兵力大有折损。
至北元境内时,经王令授意,特令三千营押尾,故而在王令劫持皇上后,三千营可以毫无阻碍地反水,第一时间前来接应王令。
纵观全局,王令几乎每一步都算到了,运筹帷幄无出其右。
若不是三千营发动突击时忽被拦阻,此时王令已顺利带着皇上成功突围,与坦布大军汇合。
到那时,他手中既有天子做人质,又有数万瓦剌大军做后盾,明军即便想反攻,都因顾忌皇上在王令手中,一举一动都受掣肘,毕竟,任谁也不愿担个“不顾皇上安危”的不忠之名。
换言之,两方胜败已成定局。
坏就坏在三千营这条暗线被提前识破,还未来得及成功撤离,便被斜刺里冲出来的五军营兵马给围住。
急攻一晌,王令几回想释放烟火棒传信坦布,都被平煜射箭击下。
一未能引来援军,二未能突围,本该急火攻心,可王令许是历练多年,反倒越见沉稳。
见平煜和秦晏殊咬死了他不放,忽一把将皇上提溜起来,掐住脖颈,冷笑道:“尔等丝毫不顾皇上龙体的举动,可配得上一个忠字?若不想皇上立时死在我手中,尔等速速退兵,三日后,我可将皇上毫发无伤送回明军营。”
皇上自被俘后,不知是被王令点了穴,还是服了迷药之流。听得此话,依旧昏昏沉沉,毫无清醒的迹象,
平煜扫一眼皇上那灰得不正常的面容,接话道:“你若胆敢伤害皇上龙体,我立刻下令将那座供奉大汗的神庙烧为灰烬!”
反将王令一军。
王令冷冷盯着平煜,眼睛变得愈加赤红。
除了三千营这条暗线,最让他窝火的,便是藏于河底的神庙外的机关竟被平煜等人破解。
如今他两张底牌被一一抖搂出来,别说成功撤离,就是皇上这颗旗子都失去了震慑力。
他知道,三千营的军士之所以愿意死心塌地追随他,只因他是大汗唯一的嫡系传人。
所以他哪怕根本不在意神庙中那具尸首的下场,哪怕他真正关心的只有神庙中藏着的坦儿珠的祭坛而已,也无法在三千营的军士面前流露出半点对大汗不敬的意思。
祭坛最是防风防火,根本不会受外界受扰,大汗的尸首却经不起火烤。
若因他的漫不经心,大汗尸首被平煜焚毁,往后无论是在三千营面前还是坦布面前,他都无法再竖立北元太子的威望。
多年的苦心算计,皆会付诸东水。
故,一句“你且烧便是”明明已冲到嘴边,当着蒙兵的面,他也只能生生咽下。
一双厉目往部队后方的神庙一望,见神庙门口不过数千兵马,电光火石间,心中便有了计较。
念头一起,他一声呼哨,回头,对已被歼灭了半数的三千营军士喝出一句蒙语,随后将皇帝夹在臂弯里,猛的拔地而起,蜻蜓点水般接连踩在众将士的肩头,飞鹰般朝神庙的方向掠去。
他武功奇高,更兼刀枪不入,弓弩手射出的箭还未等没入他体内便纷纷落于地上,若不是平煜和秦晏殊紧紧追随,险些让他突围而出。
而身后,三千营里的蒙古骑兵血液里善战的因子被激发,已有越战越勇的迹象,其中骑术精绝的几名大将竟斩杀了周围的军士,一路紧跟在王令身后。
傅兰芽正紧张地观看远处的战况,外头的军士忽起了一阵骚动。
鼎沸人声中,李珉及陈尔升匆匆进了庙,对傅兰芽主仆道:“此庙随时可能会付之一炬,再待在庙中已不安全,傅小姐速跟我等回河岸边的帐营,再另作安排。”
傅兰芽忙点点头,将那幅大汗的画像藏于怀中,随后,主仆二人接过李珉递来的斗篷,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出了神庙,遮遮掩掩往河边帐营走。
许是为了掩人耳目,那数千名将士依旧一动不动,昂藏立于神庙门口。
远处看来,一时难以发现有人从神庙中撤离。
到了帐营中,傅兰芽因走得急,袖中一物不小心落于裙边。
她一颗心跳个不停,低头一看,见是母亲留给她的那包解毒丸,忙拣起,郑重其事收回袖中。
如今绣囊中仅余两粒解毒丸,又面临这等危境,每一颗都算得瑰宝,断不能出半点差错。
等平复了心绪,她掀帘朝外眺望,才发现秦勇等人不知何时也到了帐外。而那些军士依然守候在庙门口,只是与方才不同,不知何时,众军士已不动声色变换了阵营,摆出了双月阵。
虽离得远,却恰好跟她主仆所在帐蓬形成犄角,若有异变,随时可退至她所在的帐营处。
这番安排可谓处心积虑,她松了口气,却更加担心平煜的安危。
又一转眸,发现不远处的两个帐篷门口也有军士守候。
她知道其中一个帐篷内安置着林之诚的夫人。
平煜曾对林之诚许诺,只要林之诚肯跟他合作,会竭尽全力护林夫人周全,故一路上,平煜时刻不忘派人保护林夫人。
另一个帐篷……却不知藏着何人。
正疑惑,帐帘忽然一掀,一个十五六岁的丫鬟惊慌地探头往外看。
待看清那人面容,傅兰芽一讶,竟是永安侯府的人。
难道帐中竟是邓文莹?
她一向跟邓安宜形影不离,为何会到了平煜这边的帐营安置。
邓安宜呢?去了何处?
她满腹疑惑,在帐中又等了一个时辰,只听外头交战的声音越发惨烈,直如怒吼的海浪,一声高过一声,显见得交战处已离神庙越来越近。
她心中焦虑顿起,再出帐往外看,才发现不知何时,朝阳已被高高的日头所取代,而神庙门口原本严阵以待的军队仿佛湖心被投入一块巨石,掀起了巨大的浪花,再也平静不下来。
王令厮杀了数个时辰,内力毫无滞缓的迹象,三千营的数千军士更是上下一心,与明军拼死抵抗。
又因皇上就在王令手中,众军士投鼠忌器,竟叫王令瞅了破绽,一路杀到了部队前方。
眼看要掠到神庙门口,平煜和秦晏殊从两侧夹击而来,齐齐攻向王令。
而已等候多时的洪震霆、李由俭等人也拔剑出鞘,齐齐加入战局。
要想拿下王令,弓箭手等常见的法子根本不管用,唯有贴身肉搏尚有一丝胜算。
洪震霆功夫最为出众,抢在众人前头一掌劈向王令的后背,刚一触上他衣裳,只觉一股阴寒至极的内力窜至掌心,仿佛被冰水一路灌到心房,激得他打了个冷颤。
他大吃一惊,旋即收回掌力,往后一翻,捂着胸口落在地上,趔趔趄趄退了几步,方定住身形。
惊疑不定地想,谁能想到五毒术练至顶级时,竟这般出神入化,不怪这门阴毒功夫久未在世间绝迹,想来有人明知道这功夫会损伤精气,为了练就一身绝世功夫,依然义无反顾地进行操练。
亏得他底子奇厚,才未被那股怪力伤及心脉。
思忖间,王令已一掌抓向神庙前的一名军士,活活将其剜心而死。
速度之快,手法之残忍,令人乍舌。
若不是有平煜和秦晏殊阻拦,门前军士定会被王令所击散。
忽睹见李攸也鬼魅般蹿至王令身后,看样子,也打算效仿他方才的法子偷袭王令。
他面色一变,忙喝道:“快退下。”
李攸师从八卦门,内力跟他一脉相承,连这个师父都无从抵御王令,更遑论李攸。
眼见李攸已来不及撤回,他太阳穴突突直跳,忙要不顾一切一跃而起,将李攸抓回。
恰在此时,李攸肩膀旁忽然生出一臂,一把揪住李攸的衣领,将其远远抛开。
他定睛一看,见是平煜,不由大松了口气。
李攸冷不丁被人暗算,狼狈地从半空中跌下,险些摔个倒栽葱,待看清是谁将他抛下后,顿时明白过来,心中感激,嘴上却破口大骂:“平煜!你别逞能,这鞑子可不好对付!”
平煜一心要将皇帝从王令手中抢回,虽听见李攸的骂声,却无暇接话。
那边白长老也忙将李由俭拉下,远远退开,喘着气道:“李将军,你别不服气,五毒术乃天下至阴至毒的功夫,练到这鞑子这境地,内力堪比寒冰,我等与其相拼,除了白受折损,根本无从抵挡,唯有赤云丹滋养出的内力可与其相克——”
说罢,他看向平煜和秦晏殊的背影,暗叹一声,可惜,两人光有内力支撑,招数上却无法破解五毒术,以致久久无法将王令拿下。
白长老的话传到王令耳中,王令顿时心头火起,赤云丹乃是北元至宝,随着元灭亡,本已无处觅踪,谁知竟被努敏偷偷藏下。
平煜和秦家小子的内力来得这般奇怪,不用想,定是努敏传给了她女儿,她女儿又转赠给了平秦二人。
他修炼五毒术近二十年,吃了多少苦,本以为已天下无敌,没想到末了,竟又横生枝节,想到此,他目光中戾气陡然暴涨,阴恻恻地四处找寻傅兰芽的身影,厉声道:“努敏的女儿呢?”
二十年前,努敏害他跌落陷阱,让他从此不能人道,他无奈之下,不得不习练五毒术。
没想到二十年后,努敏的女儿竟又来他的好事。
他只觉光将这对母女打为任人觊觎的“药引”还远远不够,惟有亲手将她们的心挖出,让努氏一族彻底绝脉,方能解恨。
谁知找寻一晌,未找到傅兰芽,竟不小心瞥见一个老熟人——林之诚。
林之诚的相貌跟他记忆中一般无二,只是身形格外痩削,面色也不好看,似受了内伤,双目阴沉,紧紧盯着他
跟二十年前一样,林之诚背上背着两个灰扑扑的包袱,一望便知里头正装着那对双生儿的骸骨。
他双眼一眯,看来此子依旧对当年双生儿之死耿耿于怀,不由一哂,此人生就一个绝顶聪明的脑子,于武学上更是不世出的奇才,可惜遇事偏爱钻牛角尖,也不知这些年白耽误多少功夫。
如今又受了内伤,更不足为惧。
想到此,他目光里透出一抹轻蔑,刚撇过头,忽听林之诚毫无波澜的声音传来,“攻他右肋下的神隐穴。”
诸人皆是一怔。
王令却暗道不妙。不好,他怎忘了,当年林之诚一对龙凤儿死于他手,以林之诚的性子,恐怕一日都未放下这份仇恨,此人又善拆解招式,纵算内力无从跟他一较高下,难保不会细细钻研五毒术招式上的破绽。
还未等他反应过来,平煜忽然一旋身,屈肘狠狠撞向他右肋。
应变之快,让他措手不及,原本密不透风的招式终于露出颓势,狼狈万分往旁一退。
一回头,恰对上平煜含着讥讽的黑眸,心中大恨,此子恐怕天生便是他的克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