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清早,韩嬉回来了。
她满面春风,摇摇走进门,朱安世和赵王孙忙迎上去。
韩嬉用手帕轻拭额头细汗:“快拿酒来,好好犒劳我一下!”
朱安世忙问:“那孩子呢?”
韩嬉蹙眉娇嗔道:“我累了这两日,也不问声好,道声辛苦,一心只顾着那小毛头。”
朱安世只得赔着笑,接她进屋,斟了一杯酒,双手递上:“你辛苦了,请先饮这杯酒。”
韩嬉笑着接过酒,呷了一口:“这才对嘛。”
赵王孙笑道:“嬉娘就不要再吊着老朱了,事情办得如何了?”
韩嬉忽然瞪起眼道:“你派了暗探跟踪我,这会儿又来问我?”
赵王孙笑道:“哈哈,什么都瞒不过你这双慧眼,我们只是不放心,才派了那家人去城里看看,他至今还没回来呢。”
韩嬉慢悠悠道:“你们不用等了,我给他派了个差事,正在扶风城里蹲着呢。”
赵王孙笑道:“哈哈,我也正是这个意思,怕你需要人手。”
“哟!给个洞儿你就钻。我看你该改名叫‘赵王鼠’!”
“哈哈,你连日辛劳,请再饮一杯酒。”赵王孙笑着执壶,给韩嬉添满了酒,才笑着探问,“想来事情已经办妥了?”
韩嬉举起杯,小口啜饮,半晌,才放下酒盏,笑望着朱安世:“你得再敬我一杯,我帮你又添了些名头。”
朱安世心里焦急,却不敢发火,又帮她满上酒,赔着笑问:“什么名头?”
韩嬉笑眯眯道:“那减宣一向心毒手辣,威名赫赫,我替你好好吓唬了他一场。”
朱安世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只得继续赔笑:“好!好!感谢嬉娘!”停了停,又问:“那孩子现在怎么样了?”
韩嬉轻描淡写道:“我已经安排停当,今日酉时,到扶风城南三十里午井亭接他。”
朱安世和赵王孙面面相觑,不明就里。
韩嬉又道:“不过还有一件事,我没跟你商量就定了。”
“什么?”
“你得用汗血马换那小毛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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减宣一夜未曾安枕。
虽然府宅内外都有士卒严密巡守,却觉着房里各个角落都有盗贼藏身,再加上府里人窃窃私语,都说那小儿是个妖童,夜里只要有一点轻微响动,他便立即惊醒。
天刚亮,信使就来回报昨夜街头又现怪事。减宣忙起身穿戴,命驾车去街口亲查。刚坐上车,一抬头,头顶伞盖内侧用细线挂着一小卷白锦。减宣忙伸手拽下,打开一看,上面血红几行字:
最后饶你一命,今日酉时将小童送至城南三十里午井亭,以小童换汗血马,若有伏兵,必取汝命!朱
减宣忙收起来,坐在车上呆呆思忖:这盗贼神出鬼没,那小儿又古怪无比,监守如此严密,却能在自己宅里随意来去,饭食之中都能下手,他要取我之命,易如反掌,并不是虚言恐吓。况且,汗血马失盗,杜周负主要之责,我捉不到贼人,并非大过,就算捉到,也功归杜周。我何必为此担上性命!如果众人议论不假,那小儿一身邪术,更加可怖,招惹不得。贼人说以小童换汗血马,不知是真是假?如果是真,倒是求之不得,倘若是假,白白放了这小儿,我难逃私自纵贼之罪……
减宣盘算良久,猛然想出一条两全之策,便命车驾前往府寺,召集属臣前去议事,并叫人传令给成信,带那小儿到府寺中。
成信正不知该如何是好,接到减宣使令,忙命人押着小儿,很快赶到府寺,其他属臣都已聚齐。减宣命人仍将小儿关押到后院庑房中,严密看守。
减宣稍微定定神,道:“接连五日,都不见那盗马贼现身,找不出他的踪迹,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你们有何良策?”
众人纷纷献策,减宣都摇头不语。后来兵曹掾史言道:“水静才好钓鱼,城里四处都是卫卒,那盗马贼当然不敢现身,不如引到城外,假托将那小儿遣送到长安,那贼人必定会在半路劫夺,到时趁机捉他。”
减宣等的正是这个计策,却故意问:“前日执金吾就是用这计策,反被那盗马贼得手,岂可再用这法子?”
兵曹掾史答道:“贼人上次得手,必定志骄意满,正可借其得意,诱他落阱。而且上次失策有两个原因:其一,当时有执金吾大人在,正好被盗马贼胁持,逼住了卫卒;其二,人马埋伏在路两边,只顾捉拿,没有防备逃路。此次不要大人出马,不给贼人胁持机会,除路两边埋伏外,再细细查看地形,将所有逃路都派人守住,让贼人无路可逃。”
减宣点点头,又问:“在哪里埋伏好?”
兵曹掾史答:“东边驿道一路平阔,虽有树林,藏不了太多伏兵,不如北路或南路,都有山有河阻挡,逃路不多,又好埋伏。”
“既说押送小儿东去长安,如何又选南北路?”
“兵法云:虚者实之,实者虚之。那盗马贼狡猾之极,若不是已混入城中,则必定在城里有其耳目。卑职想了条稳妥计策,不愁那马贼不上当——先派一队兵马,用一辆厢车,再弄一个小儿替身坐在车里,出东门走大道,露些破绽给那马贼;而后再派一个人扮作平民,一人独骑,带着那小儿装作绕道走南路或北路,仍露些破绽给那马贼,马贼见了,必定得意轻敌,偷偷尾随真小儿。卑职在半路上埋下伏兵,小儿带到那里,故意下马休息,等马贼来劫,一举擒获。”
减宣大喜:“那就选南路,城南湋河口,左右河滩泥泞,只有一桥通南北。你速去部署,多带人马,多设几重埋伏。湋河南边是郿县地界,我发书召郿县县令,率人马前来协助。只是不知派何人带那小儿出城诱贼为好?”
成信闻言,忙躬身道:“卑职愿往。”
减宣更加高兴:“此是成败关键,也只有你能胜任。就这么定了,你们速去安排部署,时辰就定在黄昏酉时,成信带小儿到桥北口,等贼人出现,南北夹击。”
众人领命退下,各自去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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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夫人乘车,卫真骑马护从,到了长陵邑。
当年那长陵圆郎虽然职位不高,但也算小富之家,长陵圆郎因为那场火灾被处死罪,其家也随之败落,如今住在窄巷中,一个仄暗的门户。
柳夫人下车,轻轻敲门,开门的是一位中年妇人,是长陵圆郎的儿媳张氏。
柳夫人忙笑着问候:“嫂子好!”
张氏愣了半晌才想起来:“柳夫人?原来是你!快快请进,有好些年头没见了,竟认不出你来了。浅屋陋房的,都没个干净地方让你坐……柳夫人今天忽然光临,有什么事吗?”
柳夫人忙道:“说哪里话?又不是外人。因为好久不见,来拜望一下老太太。”
“婆婆已经过世了。”
“哦?什么时候的事?”
“去年春天。”
柳夫人听了,说不出话,半晌才叹息一声:“竟是来晚了,都没看到老太太最后一面。她的灵位可在?我去拜祭拜祭。”
张氏引柳夫人进了堂屋,昏暗中见正面木桌上摆着两个灵牌。柳夫人忙走到桌前,跪在地下,想起儿时受过老太太的慈爱,诚心诚意,深深叩拜,心里默祷了一番,良久,才起身。
张氏问道:“柳夫人今天来,恐怕还有其他事情吧?”
柳夫人道:“本来还想问老太太一桩旧事,谁知她已作古……”
“什么事?”
“三十几年前,长陵那场大火。”
“那时我也还是个小姑娘呢,你就更小了。你问这个做什么呢?”
“倒也没什么,只是我丈夫编修史录,觉得其中有些疑惑,我想起老太太亲历过那场火灾,所以才来探问。”
“我婆婆在世时,也常常念叨那场火灾,说我公公是被人嫁祸,冤死的。”
“哦?她是怎么说的?”
“说火灾前几天,我公公就曾发觉事情有些古怪,那几天,每到半夜,就有几个人偷偷搬运箱子到高园便殿,藏在殿后的一间寝房里,一共搬运了有七八只箱子。他见那些人穿戴着黄门衣冠,知道是宫里的宦官,带头的一个看冠冕服饰,职位还不低,所以不敢去问,装作没见。白天趁人不在,他偷偷溜进去,打开那些箱子,里面全都是竹简。后来,到那天,高园便殿忽然起火,公公带人去救火,发现起火地点竟是那间藏箱子的寝房。公公怕那几只箱子里的竹简很贵重,便冒火冲进寝房里,火又大、烟又浓,什么都看不见,他随手乱抓,只抓到一根残简。不知道谁在寝房里外邻舍都浇了油,所以那火很快燃起来,根本扑不灭,把大殿都烧了。第二天公公就下了狱,被判失职,送了命。”
“那根残简还在吗?”
“在,我婆婆说那是公公冤死的证据,一辈子都珍藏着,却也从来没机会给人看过,更不用说申冤了。”
张氏说着走到灵牌前,从灵牌后面取过一条细长的布卷,打开布卷,里面一根旧竹管,管口用布头扎着,她解开布头,从竹管中倒出一根竹简,竹简已经发霉,一头烧得焦黑。
张氏将竹简递给柳夫人,问道:“不知道这上面写的是什么?”
柳夫人接过竹简,见简上写了一行字,是古字,也认不得,便道:“我丈夫大概能认得,这竹简能否借用两天?”
张氏道:“都已经三十多年了,现在婆婆也去世了,我们留着它有什么用?柳夫人尽管拿去。”
柳夫人拜谢了,又寒暄几句,留下带来的礼物,告辞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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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王孙找来一把黑羊毛,让朱安世粘在脸上做假胡须,好遮人眼目。
朱安世对着镜子,在颔下抹了胶,捏着羊毛一撮一撮往下巴上粘,费了许多气力,却始终不像,倒累得双臂酸乏。正在恼火,身后忽然传来一串娇腻笑声——是韩嬉,她斜靠在门边,望着朱安世笑个不住。
驩儿的事情,韩嬉始终只字不提,朱安世一直憋着火,却只能小心赔笑,回头看了一眼,嘿嘿笑了两声,继续粘他的胡须。
韩嬉摇摇走到他身边,伸出纤指,轻轻拈住朱安世正在粘的一撮黑羊毛:“粘斜了,再往右边挪一点儿。”
朱安世许久没有接近过女子,韩嬉指尖贴在自己手指上,柔嫩冰凉,不由得心里一**,忙嘿嘿笑了两声,缩回自己的手。
韩嬉笑道:“笨手笨脚的,来,姐姐帮你粘!”
朱安世只能由她,嘿嘿笑着,伸出下巴,让她替自己粘胡须。
韩嬉左手托住他的下巴,右手拈起羊毛,一缕缕粘在他的颔下,手法轻盈灵巧。
这几年,朱安世终日在征途马厩之间奔波,看的是刀兵黄沙,闻的是草料马粪。这时,脸颊贴着韩嬉的手掌,柔细滑腻,闻着她的体香,清幽如兰,脸上更不时拂过她口中气息,不由得闭起了眼,心醉神迷。
正在沉醉,却听韩嬉轻声道:“胡茬儿都已经冒出来了,粘不牢。”
朱安世睁开眼,韩嬉的脸只离几寸,眉毛弯细,斜斜上挑,一双杏眼,黑白分明,脸上肌肤细滑白嫩。比起妻子郦袖的秀雅端丽,另有一种妩媚风致。朱安世全身一热,忍不住咽了一口口水,声音异常响,登时窘得满脸通红。幸好韩嬉正专心致志在粘胡须,好像没有听见。
朱安世干咳了两声,才小心道:“还是我自己粘吧。”
韩嬉却全神贯注,正在粘一小撮黑羊毛:“别急,就好了。”
朱安世只得继续伸着下巴,不敢再看再想,重又闭起眼睛,尽力想着妻子生气时的模样,心里反复告诫自己:郦袖别的事都能容忍,这种事可丝毫不容情。
“哈哈,早知道,我也该剃光胡子!”耳边忽然传来赵王孙的笑声。
韩嬉猛听到笑声,手一错,一撮羊毛粘斜了,笑着叱道:“赵胖子,莫吵!”
朱安世怕赵王孙看出自己的窘状,嘿嘿干笑了两声。
赵王孙笑着走进来:“不吵不吵,不过下次我连头发也剃掉,你得好好替我粘一粘。”
韩嬉一边继续粘着,一边笑道:“你最好连脑袋也割掉,我最爱替人粘脑袋。”
朱安世哈哈笑起来,韩嬉轻手拍了一下他的脸:“别乱动!”
三人说笑着,半个多时辰,胡须才全部粘好。
韩嬉拿过铜镜递过来:“嗯,好了,自己瞧瞧。”
朱安世接过镜子一看:一部络腮胡,须根密植,丝毫不乱,竟像是真的一样。只是羊毛比自己的胡须软,看起来比原先文弱一些。
朱安世笑着道谢:“多谢!多谢!”
韩嬉笑望着他,居然没有再嘲弄,目光中也没了惯常的轻佻锐利,竟露出几许温柔。
朱安世心里又一**,忙转开眼,问赵王孙:“如何?”
赵王孙端详一番,赞道:“很好,很好。没想到嬉娘竟如此心灵手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