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眉是苏家嫡女,自从家道中落,扶助母亲扶养幼弟成了她的责任。这些年替母亲打理家族田产,她深知诺大的家庭已成空壳,不过是表面光鲜罢了。
苏家靠祖传田产度日,各房不事生产,入不敷出。苏眉花了几年时间把苏家的摊子收拾妥当,硬把她一个闺阁小姐,逼成世故精明的大管家。
苏家的产业除了大宅,还有几处乡野别院,田产几十亩。祖上的古董私藏倒是丰富,不过这些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动用。苏眉把它们分门别类,记录在册。公账整理得一目了然,各房的开支也列得清清楚楚。
苏夫人赞赏她理家的才能,私心想要多留苏眉几年,好帮扶自己;另一方面又为耽误了女儿的婚事而愧疚。苏络的婚礼过后,苏夫人一直为苏眉物色夫婿,却没遇到十分满意的。
苏眉因理家之名,自由出入各种商铺、洋行。比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小姐,她的眼界见识要广阔得多。
父亲在世时,她接受新式女子教育,母亲反对。现在看来,若不是苏眉聪慧,先夫开明,苏夫人未必能把这个家撑下去。
苏眉想得很明白。
嫁人为寻求安稳,锦衣玉食,人生便失去了意义了。乱世中若不是自己有本事,靠人靠天都作不得数。
每个月底,苏眉出入甄氏洋行,以股东的身份。
她将手里的积蓄入股了甄氏洋行,这项大胆的投资苏家上下并不知晓。
当初苏络结婚时,苏眉穿的礼服,就是甄氏洋行出售的最新款式。苏眉并没花私房钱买衣服,也不是甄氏送了她人情,而是作为甄氏洋行的股东,借用了自家销售的商品。
甄氏洋行在杭城和江城都有分店,专门销售茶叶、丝绸、瓷器这些在欧洲很受欢迎的国货,相应的外国有什么流行服饰、时髦玩意,他家也应有尽有。洋行每月分红,足够苏眉管家时打点周转,把苏家转亏为盈。
苏眉平日的书画游戏之作,被甄馨儿拿到洋行。洋人仰慕中国书画,购买者颇多,无意间多了一笔收入。苏眉趁势设计了刺绣图样,放在甄氏洋行销售到海外,几乎供不应求。
“你若是男子,在商界定有一番作为。”甄馨儿感叹道,纤手给苏眉递去账本。
当初冲着交情帮苏眉一把,现在洋行的生意反而离不开苏眉了。
苏眉仔细检视了账目后,才道:“为何一定是男子?女子也可以有自己的事业。”
甄馨儿笑了,“是是,苏大小姐最有志向。”
好友才貌双全,未婚夫却被亲妹抢了。此事人尽皆知,杭城中难免闲言碎语。甄馨儿替她感到委屈。
“往后你有何打算?等着家里的长辈安排婚事么?”甄馨儿问。
“苏家的情况你是知道的,婚嫁的事我暂时不会考虑。”
苏博很快就要入学,她筹谋着给他准备一笔钱,让他顺利读到大学,以后出国深造。如此,她算是尽了长姐的责任。
至于婚事,除非她点头,苏家长辈也不能替她做主。
甄馨儿试探道:“下个月我哥从法兰西留学回来,要不我介绍你们认识?”
苏眉眨巴着眼睛,笑问:“你就这么急着把我推销出去?”
甄馨儿嗔道:“我哥一表人才,又是甄氏洋行的少东家,那里委屈你了?”
她和苏眉二人性格投契,自学堂相识就成了闺蜜。苏眉身上既有新式女子的开朗自信,又有传统女子饱读诗书的典雅婉约,关键是她聪明有趣,乃经商的一把好手,跟哥哥真是天作之合。
苏眉狡黠道:“你可想好了,让我当你嫂子,甄家得准备照顾苏家的遗老遗少。单是苏博的教育,四叔的大烟,就是不少的开销。”
甄馨儿反嘲:“呸,我哥眼界可高了,不一定瞧得上你。”
二人玩笑了一会儿,苏眉从甄氏洋行走出来。甄馨儿留她在家里用膳,苏眉还要到银行办事,就拒绝了。
苏眉每月去银行存一根小黄鱼。除了作为弟弟的教育储蓄,也为自己筹谋。等本钱存够了,她想开一家属于自己的洋行。
这乱世之中,总要给自己多谋出路。甄氏洋行并非她收入的唯一来源,她手上还有花旗银行的股票,以及几处私产。
苏家是早晚要分家的,父亲虽不在,大房一脉却不会受影响。那管以后风云变幻,她自有独善其身的底气。
江城街头车水马龙,近日北方的战事起,莫名的有一种紧张的氛围。卖报纸的小童塞给她一份日报,头条上赫然写着贺家军加入淮南战局,各方势力剑拔弩张。
局势不稳定,小老百姓又能如何呢?
苏眉轻叹。
挥手招来一台黄包车,她赶在晌午坐火车回杭城。
跟随她进城的丫头,被她安排在火车站照看行李。倘若办事晚归,小喜会在附近张罗住宿的地方,替她收拾细软。而她在城里的活动,也不会传到苏家人耳中。
二人相约在车站的第一个月台等。奇怪的是,今天小喜不知道跑那里去了。她一向是很老实的。
回杭城的火车快到点了,苏眉在月台张望,焦急的神情写在脸上。
几个常驻火车站的地痞流氓,盯上苏眉很久了。邪气的眼神不住打量,确定只有她一个人,歹心顿生。
一个长相憨厚的男人上前搭讪:“小姐在找人吗?”
苏眉警惕地看他一眼,没有回答。
那人不死心,继续道:“刚刚看见一个丫头在到处找人,不知道是不是您的相识。”
“你见过她?”鱼儿上钩了,男人心里冷笑。
“嗯,是个十四五岁的丫头吧?好像往高春里的方向走了。”
苏眉对火车站一带并不熟悉,不敢贸然相信一个陌生人。只点头道谢,准备找火车站的巡捕过来帮忙。
那人拦着她道:“火车站人太多,小姐一个人不方便,不如我陪你找去?”
苏眉心里警铃大作,冷声拒绝道:“不用了。”身后被两个高大的壮汉挡住去路。
那人邪笑,细小的眼睛混浊痞气,紧盯着苏眉。
多久没碰上这种好货色了?瞧这脸蛋白嫩得能掐出水来,身段玲珑窈窕,看得他按捺不住。要是卖到南洋,肯定不得了的价钱。
苏眉咬唇,脑海思忖着各种应对。
“我父亲已经派人在火车上接应,要是我出了意外,江城贺家不是你们惹得起的。”
她随便扯了个谎,先镇住这帮人再说。
男人嗤笑,露出一口黄牙。他才不会让这小妮子给忽悠。先把人弄到手,还怕她老子不给钱吗?
苏眉被他们逼迫着向前走。
一列火车隆隆进站,荷枪的警卫从车上下来,迅速列队整齐。车站的行人纷纷避让。
碰见从前线回来的军队,原本嘈杂的车站一下子安静不少。
贺敬尧从督军专列下来,神情肃冷。长腿蹬着军靴,迈开大步,行色匆匆。站在月台上的军官和侍从整齐地朝他行军礼。
流氓挟着苏眉在人群中,小声地威胁:“老实些,想见到你的丫头,就别哼声。”
小喜不一定在他们手上,她如果乖乖地听话就太傻了。车站人多,逃生的出口也多,要想趁乱逃脱,可能性是很大的。
人群中有一个穿着旗袍的年轻少妇,旁边站着她的丈夫。
苏眉心生一计,狠狠地在少妇的纤腰上拧了一把。少妇尖叫出声,夫妻俩怒目回视,苏眉示意旁边的流氓壮汉。
“混账东西,敢非礼我女人?”男人冲上前跟壮汉扭打起来。
人群一下子陷入混乱,拉架劝架的,走开躲避的,乱成一锅粥。
警卫开枪警示,苏眉趁乱逃开,四处寻找小喜的身影。
人群中,不经意对上贺敬尧的眸光,记忆里那张冷峻的脸庞更瘦了些,五官棱角分明,凛然不近人情。
警卫将肇事者制服,几个流氓跪在地,双手反绑身后。
贺敬尧大步朝她走来。
苏眉想走,双脚却像被钉在地上,挪动不了。直到贺敬尧站在她面前,高大的身影挡住外界的视线。
鹰眸冷冷地看着她,俩人对视良久,苏眉咬唇道:
“我要找我丫鬟。”不知为何会跟贺敬尧解释,但她就是说了,大概避免对视的尴尬。
“你一个人?”
清冽的嗓音带着肯定,目光转向刚刚闹事的几个流氓,又回到苏眉脸上。
苏眉几不可察地点头,心里涌现一丝局促。
她本以为不会再见到这“活阎王”,更不想引起他的关注。
“走。”
贺敬尧冷冷地说了一个字,似乎很不耐烦。
苏眉抿着嘴,依言转身,手腕却被大掌扣住。
贺敬尧阴沉着脸,道:“跟我走。”
苏眉惊讶地任由他拉着走出了火车站,塞进他的座驾。
贺敬尧从另一端上车,倚着靠背,闭目养神。手腕再次被他擒着,想抽出来反被扣得更紧。
“你想带我去哪儿?”苏眉挣扎,发现他铁了心不放开她。
贺敬尧睁开眼,嗤笑道:“苏大小姐连监狱都不怕,还怕我带你去哪儿?”
他闭眼没再理会她,似乎真的睡过去。
身材高大,压迫感十足,汽车后坐的空间被他占大半,二人无奈靠坐在一起。苏眉挺直腰背,各种不适应。
要此人讲究礼数是不可能的,奈何她敌不过他的霸道强势。
苏眉脸色绯红,怨愤地盯着贺敬尧。她所有良好的修养都在这人面前破防。
副驾上的李贺扫了后视镜一眼。
在贺敬尧身边多年,他这还是第一次有女人坐进督军的座驾。
汽车行驶半小时,进入西郊月明山,葱葱郁郁树木掩映生趣。清幽的环境中,一座气势宏伟的西式建筑坐落半山。
苏眉毫无警预地踏入贺敬尧的督军府。
下车后,贺敬尧与下属到书房议事。苏眉被安排在二楼的客房。下人恭敬地把她领进去,安静地立在一旁。
这是她第二次被贺敬尧莫名其妙地关禁。
她无心欣赏府里的湖光山色,在房间来回踱步,脑海思考着接下来该如何应对。李贺敲门进来,军姿笔挺。
“苏小姐,督军命人寻找小喜姑娘,请您在这儿耐心地等待。您有什么需要,可随时唤我。”
李贺点点头,退了出去。
贺敬尧要帮她,可是他没说明,害她担心了好一会儿……
这人掌管千军万马,肯管她这等小事,她应该感恩戴德的。今天的情形实在冒险,以后入城办事,她得重新考虑安全问题。
苏眉静默地望着窗外的景色。直到外面天色全暗,佣人给她送来晚膳,还有换洗的衣物。
以往出来江城,她都会在黄昏前赶回去,很少在外过夜。母亲不见她回去,该担心了。
“李副官。”
她轻轻唤了一声,李贺立即走进来。
“麻烦你帮忙给我家里捎信,好让家母安心。”
“苏小姐,已经派人送信了。”
苏眉怔忡,这是早就预备她留下么?
“小喜,可找到了?”
李贺回道:“已经找到了,在下人的房里安置着。”
“这……”苏眉站起来,“既然找到了,我们主仆也不好打扰。”
李贺打断她的话:“请苏小姐明早亲自跟督军告辞。”
见苏眉一脸疑惑,李贺道:“督军已经休息了。”
苏眉蹙眉,才七八点钟的光景,贺敬尧“休息”得这么早啊?
一夜辗转难眠……
晨曦初露,苏眉迫不及待地去见小喜。陌生的环境,她那能睡得安稳,原本瓷白的肌肤更加苍白。
小喜见到小姐十分欣喜,主仆二人确定没有大碍,苏眉让她整理行李,自己则去找贺敬尧告辞。
李贺领她到贺敬尧的起居处,请示后恭敬地领她进去。
贺敬尧的房间,俨然一套独立公寓。单是外间就有上百平面积,装修简洁大气,会客厅内摆著名贵的欧式沙发,巨大的紫檀书桌上,散乱地摆着各种档案。
苏眉端在沙发上,正襟危坐。
她不怕贺敬尧,却不想与他独处,尤其这里是他的起居室,他的地盘。
良久,贺敬尧从内室踱步出来,打断苏眉的思绪。
白色的绷带裹着他的右肩胛,上身赤裸显露精壮的胸肌,军外套随意地披在身后,即使受了伤,挺拔的身躯仍旧充满威慑。
苏眉移开视线,抿唇尴尬道:“不知道督军受伤了,冒昧打扰。”
贺敬尧摸出一根雪茄点燃,兀自吞云吐雾。
晨光中,苏眉雪白的面板几乎看得见绒毛。文人形容美人“冰肌玉骨”大概是这样。
生成这模样还敢独自出门,该夸她心大还是勇敢?
贺敬尧剑眉挑起,没由来的恼火。昨日回来途中,他遭了暗算,伤口简单处理后,赶回江城进行新的部署。在火车站看见苏眉,她那狼狈的模样他见了就窝火。
把人带回来,避免她再招惹麻烦,惹他心烦。
苏眉垂着眼道:“多谢督军帮忙,我这就跟小喜告辞。”
“说多谢却不看人,苏小姐没什么诚意。”贺敬尧凉薄地开口。
长腿照例搁在桌子上,随手给自己倒了杯伏特加。香烟烈酒他习以为常,一点都不像养伤的病人。
苏眉耳根绯红,不想跟这人抬杠。本来受伤的人,于情于理她都该关心一下。可是这人太恶劣,故意让她尴尬。
“烟酒伤身,督军养伤其间就禁了吧。”
苏眉起身告辞,走到门口,清冽的嗓音身后道:
“我说你可以走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