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大雨,还好笋仔车稳。一路飙至楼下,他侧方入库一顿操作,临了摸了摸方向盘:“不愧是大G,丝滑。”
两个人去坐电梯。
今天忙了一天,还没给笋仔找房子。他行李就放在家里客厅,好在是个沙发床,晚上睡得也不难受。
甫一出电梯,段一柯眉头一皱。
笋仔也停住了脚步。
“什么味啊段哥?”笋仔抽抽鼻子,“什么东西烧了?”
糊味遍布各处,家门口最为刺鼻。段一柯心里一沉,输了密码就推门,房间里却是一片安详。
姜思鹭坐在沙发上刷手机,若无其事地和他打招呼:“回来啦。”
段一柯眼神一偏,走到厨房。
厨房桌面上也干干净净的。
姜思鹭还喊他:“哎你别在那转悠了,我刷到一条特别好笑的微博,你过来——”
“姜思鹭。”
下一秒,段一柯从垃圾桶里拎出块炒糊的鸡胸肉。
“你下次闯祸,能不能把现场清理干净……家里锅呢?”
“……烧坏了,扔了。”
“行。”
他把东西扔回垃圾桶,系紧,又放到走廊里,家里的糊味终于小了些。窗外雨势减小,他把几扇窗户打开,雨水潮湿的气息逐渐掩盖了那股烧焦的味道。
姜思鹭蹲在沙发上不敢说话。
“没事,有进步,”他坐她身边,眼皮不擡,“还知道自己炒菜了,不吃泡面。”
“你一直不回来嘛,”姜思鹭自己在那抠手机,“下大雨,点外卖都要等好久……”
“那你吃了么?”
“没有。”
段一柯叹了口气,起身去穿外套。笋仔见着了急忙去拦:“哎段哥段哥,我下去就行了,你……你别和小姜姐吵架,不就是个锅嘛。”
“我俩没吵,”段一柯说,看了一眼姜思鹭,“那你去吧,别淋着。”
笋仔应了一声,拿了把伞下楼了。
段一柯回头看姜思鹭,缩在沙发上挺小一团,怪可怜的。
他走过去拍她脑袋。
“我又没说你,”拍完了又揉一揉,“我怕你出危险,烧起来怎么办。”
她忽然说:“我不喜欢这儿。”
段一柯一愣。
她从来的第一天就在说不喜欢这儿,像是什么动物的直觉一般,在趋避这里。
段一柯坐到她身旁,想了想,也没什么别的办法,只能说点好玩的事给她听。好在姜思鹭这人好哄,他把许之印那事一说,她脸上就慢慢挂起笑。
说到笋仔骂经纪人的时候,她笑得倒到他身上。
“他们会不会觉得……”她去摸他脸,“你被人包了啊?”
“可能性很大。”
“哪个包人的像我一样啊,这么卑微,天天挨说。”
“你还卑微,你像个地主老财,我每天最重要的工作就是讨你欢心。”
“我要是地主老财,你就是借了我高利贷的穷苦人家,赔给我抵债的小妾。”
“不是吧,”段一柯去蹭她鼻尖,“我这姿色,都不能封个正房啊……”
她又笑了,段一柯松了口气。正想吻她一下,门外突然传来脚步声。
两个人瞬间弹回原位。
笋仔叮叮当当地走进来,一手一个外卖袋,也没注意到面前两人神色有异。三个人忙乱着把饭盒都拆开,段一柯忽然清了下嗓子。
“那个,笋仔,”他说,“我晚上帮你看下房子吧,找个离我家不远的。有合适的话,咱俩明天早起去看看?”
笋仔一愣,手里东西放下,热泪盈眶道:“段哥!你对我真好!你就是我亲哥!”
段一柯:“……没事,应该的。”
……
综艺的录制时间总是开始得很晚。
段一柯习惯了规律作息,跟着他们熬了两宿就有点不舒服。之前《骑马客京华》也会熬大夜,不过开拍的时间也早,纯粹是为了赶进度。
像综艺这种,简直是为了熬夜而熬夜。
行业如此,他也没什么办法。
确定了IP之后,演员就开始接触剧本了。为了推进度,节目组在开拍之前已经把《狮子》微电影的剧本写了出来,段一柯和导演录制的是开拍前的微调工作——
即根据演员自身特征,对剧本的台词和动作进行落地修改。
这其实是工业链里一个比较规范的筹备模式,只不过在当下轧戏严重、讲究无缝进组的圈子里,已经很少有演员能做到了。
今天还碰到了别的麻烦。
段一柯一进场,就听到和他合作《狮子》的导演文嵋在发火——文导性格豪爽,他这两天已经发现了;着急起来脾气火爆,他也见识了。
仔细听听,是本来和他搭戏《狮子》中男二的嘉宾演员接到了另一个更好的综艺邀请,不来了。
他怎么总碰上这种事,他拿到的资源有这么人见人嫌吗。
段一柯哑然失笑,自己看了会剧本,听见文导气势汹汹地走过来。
“一柯,你身边有合适的朋友么?”她拿过剧本指了下,“可以立刻、现在、马上叫来片场的那种,来演男二。”
他愣了愣。
立刻、马上、现在来片场。
就没活呗。
他摸了下手机。
“我问问,”他说,“有个同学,叫成远。”
简单问了几句,他把电话挂掉,望回文导炯炯的目光——成远没法立刻、马上、现在来片场,得9点以后到。
不过这已经是文导所有能找到的人最早能来的了。
“就他吧,”文导挥挥手,“反正今天也得熬,你把剧本发他,让他来的路上先看一遍。”
段一柯“嗯”了一声,给成远把文件发了过去。发完了去和文导对剧本,不知不觉,天就黑了。
节目组的盒饭相当难吃,比《骑马客京华》差了不是一星半点。他吃了两口就没什么胃口,转头看见孙炜也抱着盒饭发呆。
见段一柯回头,孙炜和他打招呼:“怎么了?脸色不大好。”
“空气不大好,”段一柯指了指天花板,“有点闷。”
“那你去天台吧,”孙炜说,“天台空气好,我们闷了都去那儿,你从右边楼梯上。”
他把盒饭扔了,往过走。
他忽然理解了姜思鹭为什么来了北京以后就一直不开心。
他好像也没有特别高兴。
明明是更好的机会,更多的曝光,更大的平台……
但竟然不如在上海的时候,晚上能提前下班回家,和姜思鹭两个人挤在沙发上,为了最后一根薯条的归属权猜拳快乐。
楼梯是铁的,踩上去叮当乱响,感觉很不稳定。尽头有扇小门,推开就是仓库的天台。
夜风一灌,心里舒服了不少。
段一柯靠上一处铁栏,闭眼深呼吸——然后从兜里摸出了烟。
他大学的时候抽过,毕业以后就戒了。段牧江入狱又抽过一段时间,后来觉得没意思,慢慢就不抽了。
前天熬夜困得睁不开眼,孙炜递给他一根,就又开始。
姜思鹭不是很高兴。她鼻子灵,一回家就闻出来了,段一柯答应她不抽,结果开始了就停不住。
红色光点在夜色里闪了一下。
他抽得猛,也是想借着烟劲儿提提神。撚灭烟头的时候,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
段一柯擡头,一愣。
是孟琮。
他和挺意外的,和段一柯对视半晌,慢慢走过来,扶住他身后的栏杆。
“抽烟呐?”他说,“少抽点。到我这岁数就知道,对身体伤害挺大的。”
是种长辈关怀的语气。
段一柯点点头,说了声“好”。
他不说话,孟琮拍他肩膀:“别紧张,都是出来透口气……《骑马客京华》拍完了,感觉怎么样?”
段一柯能听出来对方是在给他递话。
“挺好的,班底也很好。”他说。
“嗯,房鸿是我带出来的,她不好好搞我要训她的。”
“房总做事很严谨。”
“那是你没见着她二十出头那个样子……”孟琮笑笑,“人到了那个岁数,吃亏吃多了,自然就严谨了。”
风很凉,他们两个又陷入沉默。
确实没什么交集的两个人,此前只在朝暮的办公室里见过一面。
可他每次看向他的眼神……
段一柯低下头,忽然毫无预兆地开口问:
“孟老师,你是不是认识我妈?”
孟琮惊讶地转过头。
段一柯低着头,五官沉在夜色里,看不大清晰。不过年轻人身形轮廓很好,衬衣那么宽松,肩膀也能撑起来。
他本来不想问的。
他讨厌这种看上去像是在和人套近乎的话。
更何况这套近乎的话题是去世多年的祁水。
可是……
“怎么问起这个,”孟琮目光转向夜色,笑了,“是因为,今天是她生日么?”
他竟然知道。
他为什么会记得。
段一柯掰了下手指,自顾自地说:“我前两天想她,又去看她演过的电影,演员表里,有你的名字。”
“孟老师,”他轻声说,“你能给我讲几句,她年轻时候的事么?”
孟琮看着段一柯,眼神深沉。
“没有人给你讲过她年轻时候的事么?”
“不大有,”段一柯低着头,“她息影得太早了,网上没留下什么作品,我只买到几张光碟。我知道她那个时候很红,可是我出生以后,她就没怎么提过以前的事了。等我长大了,想问,她也不在了。”
孟琮眼神微动,半晌,拍了他后背一下。
“对,我认识她,不过没你想得那么熟,”中年人讲少年事,嗓音也年轻起来,“她红得很早。她演女主角的时候,我还在跑龙套。”
“你妈妈……是个很好的演员。她很喜欢演戏,也很容易入戏。演到悲伤的剧情,哪怕镜头已经关了,还是会躲在角落哭很久。”
“她喜欢猫。当时片场有只猫,导演买来拍了个镜头,拍完就想扔了。你妈妈不让,把它养下了。可惜那只猫,身体不大好,快杀青的时候,就死了。”
“她又哭了……你妈妈很爱哭。自己抱着小猫,谁也不让跟,去山坡上埋掉。下山的时候,差点崴了脚。那是几几年的事啊……记不清了。我19,你妈妈,应该18吧。”
18岁的祁水,眼睛亮亮的,扎两根麻花辫,为了死去的小猫坐在山坡上嚎啕大哭。没有人跟过来,只有他怕她摔着,偷偷尾随上了山。
她在山坡上哭到月色高悬,他实在看不下去,过去把袖子借给她。她说袖子擦脸好脏啊,他急得没办法,说,那我肩膀借给你吧。
他以为大明星会嫌弃他,可她真的伏在他肩上哭了起来。大约是哭肿了眼睛,下山的时候她跌跌撞撞,他说好吧好吧,那我背你下去吧。
后来她继续大红大紫,他继续跑龙套,演一些不痛不痒的角色。很多次,他又在片场遇到她,可是她已经忘了他。
他想让她看到他,那个零片酬的角色递过来,他像先知一般接下。一群男人带着机器,去可可西里一拍就是大半年,被发疯的羚羊追过,车陷进流沙,差点就没命。
他拿奖了,可她嫁人了,嫁给一个很年轻的导演。据说导演追她追得轰动一时——而那个时候,他正蓬头垢面困在可可西里,等一个声名鹊起的未来。
什么比得过时间啊。
红极一时的演员,导演,一个死了,一个成了阶下囚。当初一文不名的龙套,倒混成了“德艺双馨”艺术家。
去他妈的德艺双馨,他睡过的女人还少吗?
不过是在夜夜欢愉里骗自己,怀里的人是那晚在他肩上睡着的她。
作者有话说:
啊我好喜欢这句话,“等一个声名鹊起的未来”。
没有办法,孟老师。
错过了就是错过了。
往前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