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以此文,献给我亲爱的孟小蓓。
我们真的因为寻常饮水而认识。
那应该是个薄夏的午后,我仍记得短短的袖口沾了些风的纤维。
——简媜《四月裂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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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快黑了,学校外的烧烤摊子渐次支起,夜色中烟雾缭绕。奶茶店、文具店、蛋糕店……鳞次栉比,和旦城、和每一座城每一所大学外的街道没有什么两样。
暮色笼罩而下,天光只剩下疏淡的一抹。
苏南提着行李袋,走进崇城大学。
问了几次路,天彻底黑下来之前,总算看见了掩映在树影之下的,“新闻与传播学院”的招牌。
一楼签到处的学生接待还没走。苏南签了到,拿上会议资料,前去安排好的酒店休息。
此来崇城,是应导师林涵要求参加在崇城大学举办的传播学高峰论坛。林涵去年招了三个研究生,一个学硕两个专硕,专硕的同门一南一北忙于实习,打杂卖力的事,多半都是苏南在奔忙。
周六上午,院办报告厅。
苏南到得早,寻了个不起眼的角落坐下,闷着头复习演讲资料。几页讲稿,被攥得页角卷折,手心里满是汗。
人陆陆续续到齐,快开始前,收起讲稿,往第一排看了一眼。
第一排第三座,坐着崇城大学新传院的副教授陈知遇。
苏南导师林涵和他是多年故交,嘱托苏南此次过来一定要与他打声招呼。
“陈老师。”
陈知遇正低头看论文选集,闻言擡起头来。
“我是林涵老师的研究生,苏南。”
“哦,你好,”陈知遇合了书页站起身,向苏南伸出手,“林老师跟我说过了。”
苏南赶紧伸手与他握了握,又把背在背上的书包卸下来,从里面掏出个纸盒子,“这是林老师托我给您带来的。”
陈知遇接过,“这么沉?”
旁边一位老师笑道:“什么东西?”好奇地接过去掂了掂,“哟,跟块砖头似的,从旦城背过来的?林老师也是有意思,寄快递不就得了。”
苏南解释:“林老师说,寄快递她不放心。”
“那可能是块金砖。”
陈知遇一笑,向苏南道了声谢,让她先坐下,会议结束以后,请她吃顿便餐。
论坛持续两天,一共分四场,第一场是学生代表发言。三位学生都发言完毕之后,由本场的主持提问点评。
苏南发言完毕,回到座位上虚晃晃地坐下,心脏扑通扑通跳,也不知道自己漏没漏什么要点
室友来了条微信,问她什么时候回旦城。正要回复,听见陈知遇轻咳一声,赶紧锁屏擡起头。
陈知遇捏着话筒,站起身,“我听说,本来邀请的一共有八位同学,一打听主持是我,四位都婉拒了。”
底下哄堂大笑。
陈知遇是做传播学史研究的,苏南不是崇城大学的学生,也听说过他在学术上要求严格,挂科率极高。
苏南不由坐直身体。
陈知遇先点评了另外两位学生的论文,提了几个问题,“……接下来是苏南同学的报告……”他顿了一下,“……关于群体动力学的研究已有很多,这里我就不提什么具体的问题了。这次论坛让我看到了传播学的新生力量的新视野和新角度,对我也很有启发……”
几句话,避重就轻绕开了对苏南的点评。
苏南有点蒙。
结束后,大家陆续离场,陈知遇被围在原地,身旁三两学生,提问一个接一个。
苏南抱着书包,一时踌躇。
十五分钟过去,那几位学生终于走了。
便瞧见陈知遇擡头,环视一圈,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
只得硬着头皮走过去,“陈老师。”
陈知遇拿起搭在椅背上的西装外套,搭在臂间,“走吧。”
崇城大学新闻院院楼外有一条步道,通往另一侧的校门,初夏时节,沿途花坛里还开着几朵月季。
出了院楼,陈知遇停下脚步,苏南也赶紧跟着停下。
陈知遇摸了摸西裤的口袋,掏出烟盒和打火机,“抱歉,我抽支烟。”
苏南点了一下头。
他含着烟点燃,抽了一口,却没急着走,微微侧了一下身体,看向她,“知道为什么不点评你的吗?”
她摇头。
“我和林涵同学十年,要是点评了,恐怕我跟她的同学关系今天就得破裂。”
张了张了口,说不出话来,一低头抿了下唇,拿自己也听不见的声音“嗯”一声。
“你对学问毫无敬畏之心,不适合做学术。”
陈知遇下了判断,转身继续往前走。
她在原地愣了几秒,才又跟上前去。
说不难堪,肯定是假的。
她也没少被林涵说过,做论文没有新思想,做点经验学派的研究还可以,但一涉及到法兰克福学派的相关研究,就只能在旧框架里打转。
这一点自己是清楚的,但是,被自己的导师批评,和被别人批评,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
陈知遇的评论,是不是恰好再次证明了她当时选择读研就是一个错误的决定?
垂头丧气,一直到了餐厅。
“苏南。”
苏南这才从自己思绪里回过神来,一擡头,恰好与陈知遇视线对上。
“我问你,菜够不够,要不要再加点。”
忙说不用。
目光停了半刻,陈知遇合上菜单,端起茶杯,“这么经不起批评?”
“没有……”下意识否认。
陈知遇喝了口茶,慢慢说道:“前些年,院长有个博士生,延毕两次,论文迟迟过不了,院长看不下去了,让我帮着辅导……院长是我当年的博导,这人也算是我师弟,还是得帮一把……最后,我手把手帮他把论文改出来,让他毕了业。这事,干得没意思。人各有所长,挑战自己不擅长的,徒给自己和别人添麻烦。”
她讷讷地“嗯”了一声。
陈知遇盯她片刻,顿了顿,没再说什么。
吃完,苏南准备回酒店收拾东西去车站。
“要不要送你?”
“不用了陈老师,乘地铁方便,行李也轻……”
陈知遇忽然一顿,“你不说我差点忘了忘了,你带来的‘金砖’……”
“我去帮您拿!”
“有手有脚,不麻烦你。”陈知遇一笑,思索一会儿,“你现在去酒店拿东西,我回趟报告厅,一会儿你直接去停车场找我。”
还要婉拒,但陈知遇一摆手,不容置喙。
“……陈老师,停车场在哪儿?”
“院办出去,往南走五百米,往西拐就到了。”
可是……
可是,南又是哪边啊?
车向东行,一路去往火车站。
陈知遇车开得稳,打灯变道丝毫不错。
他这车看着有些年岁了,还是手动挡的,如今市面上的车,多已换成了自动挡。车里收拾得一干二净,没放什么香,就一股干燥的气息。
苏南身体略靠向车门这侧,与陈知遇拉开了些距离。
她打小这样,不知道怎么跟师长相处,心里总有一种怕被批评的惴然。
“不在崇城逛一逛?”
“回去还有课。”
“这个季节,烟尘柳絮,也没什么可看。冬天来吧,雪景不错。”
她点点头。
沉默一霎,陈知遇转头看她,笑了笑,“回去可别跟林涵打小报告。”
她忙说:“不……您,您说得对。”
她满脑子计较着生计,多看两页书,就多两页的焦虑惆怅,这心态确实断然做不了学问。自己也知不是那块料,只想赶紧混过这两年找份工作。若说读研真有什么裨益,大约是到时候跟人谈offer,能有底气再把底薪往上加个一千块。
半路沉默,到了火车站的地下停车场,苏南拿上行李,向陈知遇道了声谢。
四下潮湿阴暗,头顶一排白色灯光,延伸到远处,只剩下一到发亮的线。
陈知遇手肘撑着车窗,点了支烟,不带什么情绪地“嗯”了一声。
他仿佛思绪飘远了,目光也不知落在空间的哪一处。
她不由地放轻脚步,当自己是缕幽魂,悄无声息地走远了。
从崇城回来之后,苏南继续自己索然无味的研究生生活。每周看书,做读书报告,给导师打杂,周末做考研辅导赚点外快。
转眼之间,到了秋天。
研二开始,专业硕士班的同学已经开始奔赴一轮一轮的校招,而学硕班只有更加紧凑的课程表。
黄昏时分,下起雨来。初秋淅沥小雨,敲着叶子,校园里昏暗宁静。
苏南收到导师林涵的短信,走出图书馆时才记起自己忘了带伞。
图书馆到院办三百米,她踌躇一瞬,拉上卫衣的帽子,跑进雨中。
到了院办楼下,摘下帽子,拍了拍身上的雨水,前去林涵办公室。
门没关,虚虚掩着,门缝里传来交谈的声音。
犹豫片刻,敲了敲门。
“请进。”
办公室分内外两部分,里面三间办公,外面是个会客的茶室。桌上亮着一盏浅黄小灯,旁边紧挨着一盆低矮的绿植。
两盏茶,淡白色热气缓缓飘散开。
靠窗一旁,坐着陈知遇。
他听见开门声时,擡起头来,从镜片后面,投射来两道平淡的目光。
苏南立在门口,“涵姐,陈老师。”
“你没带伞啊?”
“出门没下雨……下午一直在图书馆。”
“坐下喝点热茶吧。”林涵拿起水壶,往一次性杯子里倒了点儿热水。
她到桌子一角落座,端过水杯小声说了句“谢谢涵姐。”
林涵坐下,一手撑着头,看向陈知遇,又看了看苏南,笑说:“今年陈老师被邀请过来开选修课,听说了吗?”
苏南点头。
“选没选?”
“……选了。”
其实没选,上午看见《传播学思潮》下面紧跟着的“陈知遇”三字,她就下意识绕开了。
“选了那正好,陈老师不熟悉我们学校,你给他当助教吧。”
她愣了下,“……好的,涵姐。”
陈知遇看过来,微微一笑,有些风流云散的意味,“仰仗你多帮忙了,苏南同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