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笳和周濂月认识,是因为解文山老师,否则她多半一辈子接触不到这样金字塔顶端的人。
那真是乱糟糟的一天——
话剧团今年新排了一出剧目,沉浸式的先锋题材,首演超出预期地成功。
剧团定了第二天庆功,从傍晚一直喝到深夜。
南笳在包房里睡了一觉,醒来已经快到晚上十一点。
包房里太吵,南笳这一阵又缺觉少眠,实在扛不住了,准备先走。
好友陈田田喝得半醉,头疼欲裂,因为南笳住得不远,就想去她家借住一晚。
南笳叫了部车,载上陈田田一块儿走了。
出租车停在胡同口,南笳习惯性地往沿街的铺面那儿看了一眼——解文山解老师开了一家专售旧书古籍的书店,就在这条街上。
已经要到十一点半了,书店一楼灯还亮着。
南笳觉得有点奇怪,一时驻足。
解文山的书店商业和居住两用,一楼卖书,二楼居家。他上了年纪,觉变少了,又嗜好看书,一般晚上书店关门以后,还要看书写字一两个小时才会上床。
但无论如何,通常不会晚过十一点,就一定会关了一楼门上楼去。
南笳扶了扶半挂在自己身上的陈田田,“还站得稳吗?你等我一会儿,我去跟解老师打声招呼。”
陈田田也是认识解文山的,曾经跟南笳一起去他那儿蹭过饭,便说:“我也去。”
书店门没关,南笳径直推门进去。
店里亮着灯,香插里檀香未灭,前堂却没人。
南笳更觉奇怪,这不是解老师的风格,他只要出门,总会记得熄灭一切明火,怕引起火灾。
南笳唤了两声,没听见声响,见通往后间的移门开了一线,说一声“打扰了”,将门推开。
解文山双目紧闭,瘫倒在水泥地上,像是一摊没了形状的橡皮泥。
南笳脚都吓软了,几步跑过去,“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轻搡解文山肩膀,毫无反应。她哆嗦着伸手摸颈侧大动脉,还有脉搏。
立即吩咐陈田田:“田田,打120!”
陈田田也给吓清醒了,赶紧掏手机打急救电话。
南笳经历了有生以来最漫长的五分钟,直到外头传来“哔呜哔呜”的急促声响。
南笳和陈田田跟着救护车去了医院,解文山直接被推进急救室。
南笳等在走廊里,背靠着墙壁,一背的冷汗,全身发凉。
陈田田捉她的手,轻轻捏了下,“还好吧?”
南笳无声点头。
“放心,解老师一定能化险为夷。”
“嗯。”
陈田田又问:“想来根烟吗?”
“这里不让。”
“外面抽去?”
南笳笑了笑,“没事,不用的。你陪着我我已经好多了。”
南笳强迫自己到长椅上坐下,耐心地等。
度秒如年,不知道过去多久,总算等到“急救中”的灯灭了。
一个护士推门出来通知她,解文山已经脱离危险,一会儿就转到病房去。
约莫十来分钟,解文山被推了出来。
他鼻孔里插着氧气鼻管,看着只像是睡得很沉,南笳有点不敢确定,手碰了碰他的手臂,皮肤是冰凉的,但她大拇指触到了他手腕的脉搏,总算放心。
南笳去办了住院手续,回到病房,守了半个多钟头,解文山苏醒了。
护士过来做了些检查,体征一切正常,南笳放下心来,准备回去给解老师收拾几身换洗衣物再送过来。
南笳让陈田田跟她一块儿先回去,拿上她家的钥匙先去休息。
医院离解文山的书店很近,打个车十分钟。
书店里灯还亮着,门没锁,不过“暂停营业”的牌子挂了出来,兴许是邻居帮忙挂的。
南笳进屋去,收拾了衣服、洗漱用品和身份证、医保卡,走到门口,又折回,从书架上拿了两本书。
关了灯,走出门,正准备锁门,忽听身后有停车声。
转头,隔着夜色,眯眼一看,路边停了辆黑色轿车。
车门打开,后座下来一个陌生男人,白衣黑裤的简单打扮,但身形修长孤拔,戴一副细框眼镜,有种清孑嶙峋的气质,与这市井之地有点格格不入。
男人目光十分平淡,“解老师已经休息了?”
南笳问:“您是过来买书的?”
“不是。路过这儿,方才看店里还亮着灯,顺便过来打声招呼。”
“您是……”
“解老师的学生。”
“那不巧,解老师住院去了。”
男人顿了顿,“什么时候的事?”
“就刚刚。急性心肌梗死。送医院及时,没大碍。就是要住几天院。”
男人看了她一眼,“你送的医院?”
南笳点头,“我是解老师邻居。您要去医院瞧瞧吗?或者给解老师打个电话,再约时间?
男人往她手里提着的东西看。
南笳意会,“哦,这都是给解老师的东西,准备去趟医院给他送过去。”
男人往旁边迈了一步,伸手,拉开了车门,“麻烦带我过去看看。”
南笳犹豫一霎,还是上了车。
后座很宽敞,南笳在左边的座位上坐下,将装东西的两只纸袋放在自己双腿上。
空间十分安静。
南笳拿余光去看身侧的男人,他跷腿闲散坐着,手肘撑在车窗框沿上,转头看着窗外,窗户玻璃映出一张没有半分情绪的脸。
南笳嗅到空气里有一股冷冽的雪松味,过足的冷气把这车厢营造得像在冬日。
她没有出声,而显然男人也认为两人没有互相认识的必要。
一路沉默着到了医院。
南笳率先推开病房门,走过去确认解文山是醒着的,低声说:“解老师,您有个学生过来探望您。”
解文山偏头看一眼,很是惊讶,手掌撑着床沿想坐起来,声气虚弱地说:“濂月?你怎么来了?”
那男人几步走过去,伸手按了按解文山肩膀,“您躺着,好好休息。”
解文山强济精神地笑了笑,“今天都这么晚了,怎么不明天再抽空过来。”
“正好顺路。”男人没多解释什么,伸手拿起床头柜上的住院单瞧了瞧,“要住几天院?”
“一周多。”
“我叫人安排护工照顾您。”
解文山局促极了,“不用,这太麻烦你了。”他瞧了瞧南笳,那表情有点像是期望她能说点什么。
南笳便说:“我陪护就行了。”
男人甚至都没看她一眼,只问解文山:“您觉得呢?”
他说话一直是平声静气的,但无端予人以压迫感。
南笳微微耸耸肩,瞧一眼解文山。
明显解文山已经向他这位学生妥协了,嗫嚅片刻后说道:“那都听濂月你安排吧。”
一会儿,有护士过来叫他们早些离开病房,时间太晚了,病人都要休息。三人间没有陪床条件,也用不着,每隔一小时就有护士过来巡逻,出不了什么事。
如此,南笳便对解文山说:“解老师,那我先走了,明早再过来看您。——哦,给您带了两本书,精神好些的时候可以看看,打发时间。”
解文山笑笑,“还是小笳你了解我。”
立于一旁的那男人,似乎没有要走的意思,仿佛是要跟解文山单独再说两句话。
南笳没再说什么,走出病房,顺手掩上了门。
医院大门外,车流稀疏,长明的路灯也显出几分困倦。
南笳有种心有余悸的感觉,从提包里拿出烟盒和打火机,点了一支烟。
她穿一身黑色,吊带上衣、皮裙和马丁靴,浓妆,散着一头卷发,适合喝酒蹦迪的装扮。
是直接从酒吧回来的,遇上了解文山这档子事,衣服都没空换。
深更半夜在路边徘徊,又是这样一身打扮,叫人误会也难免——南笳正抽着烟,余光里瞧见前面一辆明黄色的跑车驶了过来。
跑车一个急刹,停在她跟前,车窗落下,驾驶座上有个男的偏头朝她这边望,吹了声口哨,“美女去哪儿?请你喝酒?”
南笳懒得理。
那男的阴阳怪气地“哟”了一声,“那要不直接开个价?”
南笳咬着细细的烟,腾出手,冲对方比了个中指。
那男的非但没被劝退,反而似乎更来了斗志,笑着骂了句“操”,又说:“我诚心的,美女只管开价。”
南笳说:“我口味重。”
男的笑得意味深长,“多重?”
南笳:“背后是医院,瞧见了吗?”
“医院怎么?”
“我男朋友绿帽癖,在这儿住院呢。要不我给你开个价,咱俩去他的病房里当他的面来一场,好不好啊?”
男的脸色陡变,“神经病。”
一踩油门,溜得比什么都快。
南笳不过掀了掀眼,神情平淡地继续抽烟。
手机响起微信提示,她摸出来看一眼,状态栏里数条未读,一时都懒得点开看。
擡眼朝路边张望,想瞧瞧有没有空出租车,一转头却微微愣住——
前方有台自动售货机,解文山的那学生站在那旁边,手里也拿着一支烟。
他在那儿多久了?
南笳眯了眯眼。
路灯是暖黄的,但奇怪的是,他在暖色的调子里人显得更冷,瞧过来的目光也毫无温度,只有一种似乎超脱于万事之外的淡漠。
男人问,“贵姓?”
南笳有点纳闷他突然而来的好奇心,“南。南笳。”
男人向不远处投以目光,“送南小姐一程。”
南笳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他的车停在那儿。
那黑色轿车品牌很低调,车牌号却不低调,A字打头,后头接续一串连号的数字。
南笳笑了声,这人,甚至不屑于同她同等地自我介绍一句?
“那请问您贵姓?”
男人瞥她一眼,这才说:“周。”
实在是一个很好看的男人,是她日常生活中极少会碰到的那一种类型,她觉得文学作品里动不动形容人像石膏像,很土很没有想象力,但细看周濂月又想不出别的什么形容词。
也像是冷涧深雪。
总归都是些没有活人气息的东西。
不管是他车牌号昭彰的非富即贵,还是他这性格,南笳都不大敢深入跟他打交道。
“周先生,谢谢你好意。不过我自己已经叫了车。”
周濂月眼镜之下的目光平静无澜,并不再邀请第二次,收回目光,转身朝停车的地方走去。
南笳解锁手机,叫了一辆车。
等车来的时间,走到了周濂月方才所站的地方。
自动售货机亮着灯,里头饮料瓶琳琅满目地陈列,有种清凉的洁净感。
南笳弯腰研究了会儿,伸手按了一罐可乐。
可乐罐滚落下来,落在取货通道。
南笳俯身拿出来,吊带的肩带顺着肩头往下滑落些许,她直起身后,不甚在意地拉了一下。
她咬着烟,一手拿着易拉罐,一手扣开了拉环,“砰”地一声,喷出气体。
仰头喝了一口,忽然直觉有人在看她。
擡眼看去,前方,周濂月的车正飞驰而过。
车窗半落,她与周濂月的视线一霎交汇,又倏然飞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