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中,南笳杀青返回北城。
休息几天,又被关姐哄得去赶了几个通告,终于闲下来,践行带周濂月回去见家长一事。
她没想瞒着南仲理,只是在和父亲“吃了吗”、“早点睡别熬夜”、“背疼就去做个按摩”诸如此等过分日常又接地气的微信对话中,找不到那个要告诉他自己恋爱了的时机。
但眼下是要打招呼了。
她没有太斟酌用词,闲下来的那天早上,就跟南仲理发了条微信:爸,我想带对象回来吃饭可以吗?
发出去她自己先乐了一下,怎么会想到用“对象”这么老派而具有年代感的措辞?
一直到中午,南笳才收到南仲理的回复:那个姓周的有钱老板?
南笳愣了下,回:您知道?
南仲理没多解释什么:哪天?
跟周濂月确认行程之后,南笳把回去的时间告知给南仲理。
他们回去那天,周濂月的架势很正式。
倒也不是说他平时不正式,一个成天文山会海的商人,很难有不正式的时候。
周濂月的一切准备,都非常的老派、合乎规矩——
他备了人参、茶叶等非常“oldschool”的礼品,因为南仲理是厨子,又特意准备了一套上好的刀具,意大利手工打造的。南笳去查了一下价格,贵得离谱,抵一个奢侈品包了。
落地南城以后,南笳给南仲理打了个电话,说先带周濂月去家里坐会儿。
南仲理说:“家里也没收拾,也没啥好参观的。先去吃饭吧。”
“去哪儿吃?”
南仲理已订好座,叫他们直接过去。
南笳当下有了不好的预感:既不去家里吃,也不去自家的大排档吃。南仲理一个直肠子,这态度不言而喻了。
她没把这担忧表现出来,陪周濂月先去酒店放了东西,坐车直接去了那酒楼。
一家国营的老字号,装修有种过时的富丽堂皇,很大的一个堂食的大厅,传统的圆桌,地上铺暗红色织花地毯。
这酒楼以古法手艺出名,同样出名的还有其昂贵的价格。
南笳知道,南仲理是最看不惯这一类国营酒店的,味道一般,服务更一般。
南仲理人已到,在包间里。
他们推门的一瞬间,南仲理从位上站了起来,神情淡淡的。
南笳笑着介绍,“爸,这是周濂月。”
周濂月颔首,伸出手去,微笑道:“南先生您好。”
南仲理伸手,很是敷衍地一握,既不表达欢迎,也不报以好奇,叫他们坐,紧跟着唤来服务员上菜。
南笳担忧成真,这一餐要多尴尬有多尴尬,南仲理很是耿直,他不乐意的人,不存在虚以委蛇一说。
一顿饭下来,南笳只看着周濂月不断尝试找话题,又不断被南仲理三言两语敷衍过去。
气氛冷得要结冰。
南笳看一眼周濂月,他一个擅长审时度势,察言观色的人,怎会看不出南仲理的态度是明晃晃的拒绝交流。
但他神情和态度一点没受影响,依然不断尝试沟通。
直到后半段,周濂月起身笑说,失陪片刻,去趟洗手间。
门一阖上,南笳当下就忍不住了:“您要是不喜欢他,一开始就应该明说不要让我把人带回来。”
南仲理冷哼一声,“我就想看看,玩弄我闺女的是个什么样的人。”
南笳愣一下,忙解释说:“不是您想的……”
南仲理怫然打断她:“你就觉得你老爸不上网?对你的事儿一无所知?你们剧组都议论你!说你之前全靠人提携才演得主角,那人是不是就这姓周的?他是不是像网上说的,跟你在一块儿的时候还有家室?你自己说说,这是这么行为,这叫……”
他胸口剧烈起伏,但似乎因为毕竟是自己亲生女儿,难听的话到底说不出口,“南笳,我是不是跟你说过,这什么娱乐圈混不下去了,咱就别混了,转业行不行?再不济老爸养你行不行?你为什么作践自己,你没尊严吗?你十八九岁那会儿的那股子傲气呢?哪儿去了?”
傲气,尊严……
南笳没想要掉眼泪,但似乎忍不住。
她别过脸去拿手背抹泪,吸一口气,冷静地说:“你看到的我,不是你以为的那个我……算了,我不该带他回来的。”
“那就赶紧滚吧!把他送的破礼物一块儿拿走!”
南笳提起座位上周濂月的外套和自己的提包便起身。
一推开包厢门,与周濂月迎面撞上,他手里捏着买单的支付票据。
看他神情,显然听到他们父女的争吵了。
南笳直接将周濂月手腕一抓,“走。”
周濂月轻轻一挣,擡手拍拍她的手背,“你先去外面等我。”
“你不用跟他沟通……”
“乖。先出去等我。”
南笳犹豫一下,还是松了手,先出去了。
她走到门口的树下,抱着周濂月的外套,仰头,深呼吸。
不知道是不是有人认出了她,不远处有几人停了脚步,向着她这边频频打量。
她没管。
等了约莫五六分钟,周濂月从酒楼大门口出来了。
他径直走过来将她肩膀一揽,低头亲亲她额头,“走吧。”
上了车,南笳一路不作声。
到了酒店,周濂月半拥半推着她进了电梯。
穿过灰色地毯的走廊,停在房间门口,周濂月在她身后拿出房卡刷开门。
走进玄关,几乎灯光倾落的同时,南笳一下蹲下去,举起一直抱在手里的周濂月的外套,蒙住脑袋抽噎。
周濂月跟着蹲了下来,伸臂,从背后将她一抱。
她身体稍稍歪倒,手指在地板上撑了一下,紧跟转身,膝盖落地,脑袋靠过去。
他往后倒了一下,索性背靠门板,屈起两腿坐了下来。
片刻,她感觉到有手臂来解她蒙在头上的外套,手指一松,外套被扯开。
他手指捧住她潮湿而泛红的脸,低头来找她湿漉漉又微咸的唇,碰了一下,低声哄道:“别难过了。”
南笳抽气:“他根本不了解我,也不了解你……”
周濂月低头看她:“你想跟他说邵从安的事吗?”
“不想……也不能。”
“既然选择隐瞒,就得接受不被谅解。”周濂月语气很是平静。
南笳一下便沉默下来。
周濂月揽她起来,“去洗个澡。”
南笳起身,周濂月拥着她往浴室走去。
她到了流理台前,拧开水龙头,清凉的水浇到脸上,她忽然说:“我十八岁……”
周濂月本要先出去了,脚步一顿。
“我十八岁的时候,高考刚结束那会儿,跟同学去酒吧,有个富二代还是什么的,要了我的联系方式,之后追了我一个暑假。他开一辆兰博基尼,天天跑我爸大排档门口去堵我。我后来不胜其烦,泼了他一壶凉茶,他才消停。我爸觉得,我一辈子都该像十八岁那样傲气清高,他不知道十八岁的那个我早就已经死了……”
周濂月一步踏进来,手掌在台面上撑了一下,低头看她,“什么话。不一直还活着吗?”
“哪里?”她问的是,“哪里还活着”。
“这儿。”
周濂月一把攥住她湿漉漉的手,往他心口处一按。
她手指一颤。
因为感知到蓬勃而规律的心跳。
她好像又要落泪。
周濂月再靠近一步,两手都抵在台沿上,自背后将她归拢在他的呼吸和体温里,“他是你父亲,所以我想见见,也算是图个名正言顺。这事儿你别操心了,我再找他单独聊聊。时间还长,总有办法。”
南笳却摇头,“你说得对,选择隐瞒就要接受被误解的代价。为什么要别人来决定一段感情是不是名正言顺……不被承认,感情就不存在吗?变成虚假了吗?虚名和实质,总要选一个。我不强求两全——你也别强求。”
周濂月抱紧她,声音沉沉地说:“好。”
洗过澡,南笳换了身衣服,准备出门。
“去哪儿?”
“回去再跟我爸聊聊。再沟通不了就算了。”
周濂月起身,“我送你过去。”
“不用。”
周濂月却坚持,“送你到楼下。”
车开到小区门口。
南笳拉开门,“你等我一下,应该不会太久。”
周濂月说:“没事儿,你们好好聊。”
南笳进小区,上楼,拿钥匙打开自家房门。
南仲理正坐在客厅里抽烟,听见声响,动作一顿,淡淡地瞥了她一眼,“还回来做什么?”
南笳往房里看,在餐桌上找到了周濂月送的礼品。
到底没扔。
南笳手撑着玄关墙壁,低头换了拖鞋。
进屋后,她走到餐桌那儿靠站着,而南仲理则背对着她坐在沙发上,也不回头。
南笳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那时候因为我爷爷坐过牢,我外公外婆也是不同意您跟我妈在一起。而且因为您长得特魁梧,他们怕您会动手打我妈妈。我妈刚怀我那会儿出了血,卧床养胎一个月才保住。他们也传,肯定是您跟我妈吵架的时候动了手。您那时候还在当学徒,工资也不高,补贴家用都不够。大家都嘲笑我妈,灵清的一个大美女,怎么嫁了一个伙夫。”
南仲理没说话,只是闷头抽烟。
南笳继续说:“但我知道的是,您跟我妈结婚二十多年几乎没红过脸。那时候开了馆子赚的第一笔钱,全都拿出来给我妈买护肤品,买新衣服……您是一路被误解过来的,不总是劝我妈,感情和日子都是两个人的事儿,又不是贴海报,要搞得人尽皆知。怎么这个道理,到了我身上就不管用呢?”
南仲理霍然回头,“我跟你妈是什么情况?你跟那姓周的又是什么情况?”
“你看到的都是真的,我也不否认。但不犯法的情况下,我们的感情再不光彩、再被人指摘,那都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我不需要对外人交代,哪怕那个人是我的父亲。”
“他是什么身份的人,你是真不怕被他吃得一干二净!”
“他是什么身份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可以为了我去死。”
南仲理皱眉,神情复杂。
“我说出来都觉得肉麻和矫情,但这是真的。”南笳叹声气,“您能祝福我们固然很好,接受不了我也不勉强。归根结底,这是我跟他的事,是他要陪着我一辈子……”
南笳直起身,“我的话说完了。我走了,您好好休息。”
“你等等……”
南笳脚步一顿。
然而,南仲理看着她,却似乎不知说什么,最终,只是烦躁地挥了挥手,“滚吧!”
南笳回到小区门口,拉开了车门。
周濂月手指碰碰她的脸,“怎么样?”
“反正该说的我都说了。”
车开回到酒店。
舟车劳顿加之情绪消耗大,南笳没一会儿就睡了。
周濂月倒没睡着。
他碰了碰南笳肩膀,确定人睡得很熟,便动作放轻起身,套上了衣服,拿上房卡与手机,出了门。
周濂月先给关姐打了个电话,从她那儿拿到南笳填写的紧急联系人,即南仲理的电话号码。
紧跟着把电话拨了过去,笑问,南先生睡了没有?一起吃点夜宵,喝两盅酒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