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掠过整个城市,最后的枯叶随风飘零,湿寒的空气让一切都带着几分憔悴,隐隐潺潺地轻吟着冬季的悲歌。
苏漾站在熙来攘往的街上,像蜡像一样一动不动。眼前仿佛渐渐失焦了,什么都变得模糊,只有过往路人影影绰绰的身影。
“顾熠,”苏漾的声音哽了哽:“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听筒里传来顾熠冷静的声音。
“我知道。”
一片落叶在风的撩动之下,潸然而坠,落在苏漾的头顶,渐渐滑落到地上,踪迹萧索,蹁跹而岑寂。
苏漾没有再多问什么,22岁的她没有那么聪明冷静,受伤的痛感极为强烈。她只想逃,为自己保留最后的自尊。
“好。”苏漾甚至都掩饰不了声音里明显的哽咽:“不打扰你了。”
……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懂顾熠为什么会这么反反复复。苏漾不明白,是她太嫩,还是顾熠太狠?
一个人在街上走了一阵,好像只是一瞬间而已,原本静好的岁月都荒芜了,苏漾倔强地把眼中的水汽一点一点逼回去。
吸了吸鼻子,正准备去坐车,她就接到了石媛的电话,说起了办理赴美签证的事。
上一次石媛问的时候,苏漾斩钉截铁地拒绝了,这一次,苏漾想了想说:“我考虑一下。”
……
苏漾到家的时候,苏妈不在。
心里很乱,苏漾想给自己找点事做,就把石媛发来的签证准备材料清单拿了出来,按照上面的条列开始准备。
苏妈有收纳的习惯,把家里的重要证件都放在一起,苏漾熟门熟路,很快就找到了那个小抽屉。
一样样拿出自己需要的东西,抽屉不一会儿就被苏漾翻乱了,好几本原本放在最下面的旧册子掉到了地上。
苏漾一本一本捡了起来。
最后捡起来的,是一张泛黄的单据,不知道从哪个册子里掉出来的。
苏漾打开了折了四折的单据,那是一张体检单,是苏漾去世父亲的。
她原本已经准备折回去,眼睛一晃,又赶紧把体检单展开。
姓名:苏之轩
性别:男。
血型:B型。
……
苏漾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血型,脑子里一下就白了。
怎么会这样?爸爸是B型血,妈妈也是B型血,可是她是AB型血?
苏漾又惊讶又害怕,半晌一动不动,只觉得后背好像被人放了一块冰一样,僵得整个人都有些麻木了。
这种感觉,比被顾熠耍更让她感到天翻地覆,孤立无援。
苏漾紧张地拿出手机,好几次都握不稳手机,颤抖着手指拨通了苏妈的电话,她的声音都在颤抖:“妈……你在哪儿?我有点事想问你……”
……
苏妈一时回不了家,苏漾却是等不了了,直接把体检单塞进包里就出门了。
一路都在拿手机搜索着B型血夫妻生出AB型血孩子的可能性,网上那些笃定的回答让她更加害怕。
脑中突然就想起上次看到的那本结婚证,爸妈是在她出生之后结婚的。往事一幕幕涌上脑海,像零星的碎片,最后拼成一张完整的图。那图像一张网将她缚绑,她挣扎着都不肯相信。
她可能不是爸爸的女儿?这怎么可以?
苏漾觉得心里好像有什么轰然倒塌。
苏漾急于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回事,刚从公交车上下来,也没左右看看,就直接冲了下去。
脑中一片空白,耳边只有一阵嘈杂的声音。
公交车上众人的惊呼声,电动车急刹车的声音,以及剧烈的撞击声。
苏漾眼前最后的风景,是众人各式各样的鞋子,越聚越多,越靠越近……
苏漾再次醒来,只觉得右边的身子都痛得难忍。
白色和浅蓝色为主色调的急救室里只有苏漾一个人,安静得过分。冰凉的药水自高高挂起的水袋里往苏漾血管里输送。
模模糊糊的视线里,苏漾第一眼,就看见苏妈哭得摇摇欲坠的身影。
“妈……”苏漾虚弱地叫着她。
苏妈不想吵到苏漾,一直隐忍又克制,听见苏漾的声音,赶紧擦干了眼泪,激动地起身:“终于醒了,我去叫医生。”
“别……”苏漾拉住了她的手:“我有话想问你。”
“等会问,医生说你有点脑震荡,我得让他好好给你检查检查,我这么聪明的女儿,可不能有什么事。”
比起苏妈的慌乱,苏漾倒是镇定许多。
虽然刚出了一场小车祸,但是苏漾此刻更关心的,是她的身世。
“我……不是爸爸的孩子?对吗?”
苏妈微微一怔,随后摸了摸苏漾的额头:“是不是撞傻了,我还是去叫医生吧。”
“我看到了爸爸的体检单。”苏漾咬了咬下唇:“你们都是B型血,可是我是AB型血。我不是爸爸的孩子……是吗?”
苏漾的眼眶里迅速积蓄起了眼泪,一个接一个的打击,让年轻的她无力承受。
虽然爸爸去得早,但她一直以是他的女儿为荣,每次路过市图书馆,她内心就有一种骄傲感。
这么多年,每次她想放弃的时候,心里就有一股劲儿,告诉她,她是苏之轩的女儿,她不能放弃。
她从来没有想过,她不是苏之轩的女儿,这一种可能。
见苏漾脸上露出无助又惊恐的表情,苏妈眼中满是心疼。
她一把抓住了苏漾的手,笃定地说:“你是你爸的女儿。”
“怎么可能?你不要骗我,我是AB型血。”
苏妈紧紧握着苏漾的手,沉默了许久,最后终于鼓起了勇气。
“我不是你的妈妈。”
“什么?”
……
苏妈还刚说完,一阵急切的脚步声就打断了两人的对话。急救室的帘子轰地被人拉开,护士带着一脸焦急的顾夫人走了进来。
顾夫人眼眶红红,头发也有些乱,完全没有平日恬淡的贵妇形象。她焦急地走到苏漾的床边,上下打量,又不敢下手,完全不知所措的样子。
护士看了一眼她们,最后嘱咐道:“看一会儿就出去,这是急救室不是病房,她没有什么大碍,不用太担心。”
“……”
护士拉回了帘子,拉上了急救室的大铁门。急救室里又恢复了安静。
苏妈看了顾夫人一眼,轻吸了一口气,用不大的声音对苏漾说:“我不是你的妈妈,顾夫人才是。”
苏妈的声音带着几分颤抖,即便努力克制,苏漾还是看见了她眼眶泛红了。
似乎一直在等这一刻一样,顾夫人在听到苏妈说出真相后,眼泪倏然就落了下来,她掩着嘴,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音,只是心疼地看着苏漾。
苏漾脑子里乱极了,也觉得疼极了。感觉好像有人拿了一把斧子对着她的后脑砍了几下一下。她怎么也想不到,电视剧里的情节居然会发生在她身上。
“假的吧?”她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苏妈,希望她只是逗她玩的。
顾夫人已经泣不成声:“苏漾……”
她固执地看着苏妈,一直在等着她解释。
“就像你说的,当年是我疯狂追求你爸,他年轻,学历高,性格也温柔,他一个人带着你,说不愿意耽误我,直接拒绝了。是我死赖着要跟他,每天去找他,他拗不过我。”当着顾夫人和苏漾的面,苏妈说起了当年的往事:“你和我投缘,当时谁抱你都哭,你爸拿你完全没办法,只有到我怀里你才肯睡觉。因为你,我才能嫁给你爸。”
苏妈看了顾夫人一眼,眼神充满了复杂:“我们搬到大院以后,没有告诉你妈新地址,你爸当时的想法,是不要打扰她的新生活。”
苏妈说着说着,声音就哽咽了:“只是没想到,你爸身体没熬住,没几年就得病了。他病重的时候,要我把你送回你妈身边。我知道,他是放心不下你,怕他走了,我不能好好照顾你。”苏妈顿了顿:“是我私心,我要把你留下,他还是拗不过我。”
顾夫人看着苏妈,带着几分复杂:“当时他们都说你们离开了N城,中国那么大,我以为再也见不到她了。”她捂着眼睛,声音激动地颤抖着:“我对不起苏漾,一切都是我的错,当年的一切都是我的错。”
“苏漾是个好孩子,很乖很孝顺,聪明有天分,长得也漂亮,完全遗传了你们俩的优点。”苏妈的眼泪一颗一颗落下来,向着顾夫人的方向愧疚地说:“是我太自私了,当时我什么都没有了,只有苏漾,我舍不得把她还给你。”
“……”
苏漾躺在病床上,整个人还很虚弱。
看着泣不成声的两个女人,苏漾的内心十分复杂。
一个是养了她二十几年,朝夕相处的妈妈,一个是血脉相连,却十分陌生的生母。
苏漾的手微微握了握,然后擡起头看着她们。
“我想休息了,让我静一静好吗?”
苏漾的此话一出,两个妈妈对视了一眼,眸中都有难掩的失望神色。
她们都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无声地把苏漾的床铺整了整,转身准备离开。
“妈。”
苏漾的声音没有多大的气力,一声轻唤,两个女人都瞬间转过身来。
苏漾的视线落在苏妈身上,没有丝毫犹疑。
“你叫我?”苏妈的声音有些紧张,双手下意识攥紧了裤缝线。
苏漾一个白眼:“我只有你一个妈,不叫你叫谁啊?你老糊涂了啊?对了,你出去顺便送送顾夫人吧,她大老远过来,也挺不容易。”苏漾用着一贯没大没小撒娇的语气说着:“回来的时候给我带点吃的,我饿了,要吃余衡记的牛肉粉。”
“……”
苏漾用没事人的语气说着这些话,但大家都明白,她已经做出了选择。
顾夫人的眼泪簌簌落下,转身离开的那一刻,脚下甚至都有些不稳。
苏漾出车祸,她第一时间从那么远赶过来。那是一种本能。
在那个年代,她一个未婚女人怀着孩子,受尽了白眼,被人戳着脊梁骨骂。好几次她都动了心思要引掉苏漾,但是苏漾特别有劲,在她肚子里挥舞拳脚,她真的舍不得。
孩子出生后,她给她取名苏漾。这名字是当年热恋的时候商量出来的,以后不论男女都可以用。那是她对那段过去最后的留恋。
苏母的决绝,苏之轩的“离开”让她彻底绝望,她也有她的傲气。
单亲妈妈的生活远比她想象得要艰难,她饭都要吃不上的时候,要不是顾世年的出现,她也许就带着苏漾一起去跳河了。
人心是肉长的,顾世年的付出,她都看在眼里,所以,最后她选择了顾世年。
顾世年的儿子正处在渐渐懂事的年纪,对她的出现十分抗拒,她怕带着苏漾,他会更偏激,为了顾世年,她放弃了苏漾。
这是她这么多年,唯一后悔的事。
两人从急救室走出来,都没有说话。
“谢谢你。”顾夫人擡头看了苏妈一眼:“你把她教得很好。”
“对不起。”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顾夫人眼眶湿热:“这个结果,我也猜到了。”
苏妈的眼眶酸涩:“是我自私,是我不想把她还给你。这么多年,我和她相依为命,她虽然不是我生的,但是就是我的血肉,我挖不下来。”
顾夫人擦了擦眼角,转开了话题:“去美国的事,我已经和老顾商量过了。所有的费用我们来,我给她买栋公寓,让她去了不要打工,专心学习。”
“她不肯去。”苏妈说起这事,眉头皱了皱:“她说要和顾熠在一起。”
“我已经和顾熠谈过了,他懂事,知道怎么做。”
“……”
顾夫人和苏妈在走廊低声说着话。
走廊的两头分别站着两个人,他们都听到了她们的对话。
左边,苏漾扶着吊水的支架,背靠着墙,许久都没有说话,也没有追上去给苏妈送她掉的钱包。
右边,是匆匆赶来、满头大汗的顾熠,他听着她们低低啜泣的声音,最后握了握拳头,狠下心肠,转身离开了医院……
这场小车祸让苏漾在医院里住了整整一个星期。
苏妈太紧张了,要不是检查太多,辐射对身体也有伤害,她恨不得苏漾脚趾盖都一起检查检查。
出院后,苏漾给顾熠打了一个电话,约他见面。一周完全没有任何消息,甚至都没有问问她为什么不去上班,这也足够让她从不切实际的少女恋爱梦中醒来。
苏漾约在两人曾经一起坐过的公交车站见面。
她提前很久就到了,独自坐在金属座椅上,数着来往的公交车,看着行色匆匆的行人,内心平静。
过了许久,身边的位置有人坐下了。
熟悉的高度,熟悉的气息,熟悉的沉默。
苏漾没有偏过头看他,只是静静注视着前方。
“今天约你来,是要辞职。”苏漾的声音很平静,甚至带着几分与她年龄不符的老成。
人总是在受伤过后,才会迅速成长。近来,她经历的已经超过了她的负荷。
顾熠对她的决定并不意外,只是默默递上了苏漾的实习报告。
原来他也早有预料。
苏漾握着那份打着100分的实习报告,嘴角流露出苦涩的笑容。
她该笑吗?他们居然这样有默契。
“我见过顾夫人了,一切我都知道了。”苏漾鼓起了勇气,终于将视线转向顾熠,看着他紧皱的眉头,那种身不由己的表情,让苏漾的心也跟着痛了起来。
“是因为这样吗?”苏漾盯着顾熠,不给他任何逃避的机会。
顾熠半晌,才紧抿着双唇,转过来看向她。
她的表情依旧倔强。
热血、冲动、决不放弃,是她身上最鲜明的标签,也是最吸引顾熠的部分。
她对建筑设计的独特理解,对底层百姓的关注,对自然环境的敬畏,以及不管怎么污染,始终纯粹的初心,他想,未来,她一定会成为一个很好的建筑师。
像她父亲一样。
而国内,没有能让她完全发挥潜能的环境,大环境下,大家并不尊重设计,比起来,美国那个自由的国度更适合她成长。
张泳羲和苏母的想法是正确的。
林铖钧说他是榆木脑袋,根本不懂爱是什么。
他说爱是天崩地裂也要在一起,哪怕被全世界背弃。
但是现在,顾熠想要告诉他。
爱,是不管对错,我只想给你最好的。
看着苏漾期待的眼神,明知她误会了,顾熠还是顺着她的话点了点头,嘴上说着违心的话:“张泳羲是我父亲的合法妻子,是你的亲生母亲。这关系,太尴尬。”
像等待宣判的犯人,在被顾熠判下死刑后,苏漾终于收起了最后的一丝期待。
她点了点头,声音低落了许多:“知道了。”
“你说得对,我想继续我爸爸的梦,我会继续深造。等我成为很厉害的建筑师,也开个事务所,专门回来抢你生意,让你后悔。”她故意用很轻松的语气说这些话,即便内心钝痛到呼吸都有些困难。
苏漾从包里拿出一个文件夹和一个U盘,一起递给了顾熠。
“皎月村小学的项目,我重新做了方案。”
顾熠接过她的方案,一页一页的翻看着。
那是一份最简单的设计方案,在缓坡上大量种树,抵抗山体滑坡。剪力墙防震结构,火砖为主要材料之一,完全的怀旧风格,没有用到任何建筑大师的风格,没有用到任何文化元素,和70年代的建筑风格没差,纯粹就是居住原则。
可以说,这是一份侮辱了团队知名建筑设计师的设计。因为对他们来说,这真的毫无设计可言。
她用了很多心思做园林设计,尤其一墙的爬山虎,那竟是充满了记忆的元素。她将皎月村小学和皎月山的自然植被完全结合,好像那不是重建,而是几十年前就在那里的建筑,完全的人文情怀。
她说:“植被由村民自己种,火砖收集旧的和用村民新烧的,让他们完全参与村庄的重建。我想,这应该更有意义吧?”
顾熠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苏漾嘴角勾起一抹苦涩的笑意:“记得你告诉过我,我们要在建筑设计中适当地突出个性。”顿了顿声,她说:“我想了很久,我觉得建筑设计中,最重要的不是突出个性,而是表达我们作为建筑师,对建筑的热爱。”
“……”
天空渐渐阴霾,冬雨丝丝缕缕地下了起来。
烟雨氤氲,清扫尘埃。
苏漾和顾熠都分别收起了纸张。
这对话,可以到此为止了。
看着顾熠,苏漾用了很久,才说服自己离开。
从包里拿出雨伞。
那是顾熠去接苏漾的时候用过的旧伞。
蓝色的格子,断了两根伞骨。
苏漾因为这把伞心动,如今,她终究还是把这把伞还给了顾熠。
顾熠低头看着那把伞,眼眸中闪过一丝复杂。
大约是和苏漾一样,回忆起了当时的点点滴滴。
顾熠低头看着苏漾,声音喑哑:“我背你吧。”
没有前因后果,就是这么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可是彼此都能懂。
来往的行人纷纷往可以躲雨的地方跑去,只有他们站在冬天的冷雨之下。
苏漾再一次趴在他背上,他轻轻起身,动作温柔,步伐平稳。
苏漾撑开了那把破旧的伞,两人走在拼砖的人行道上,身边是没有带伞匆匆奔跑的人们。
红灯停住了两个人的去路。
“放我下来吧。”苏漾拍了拍顾熠的肩膀。
“就这么背着吧。”顾熠说:“挡风。”
苏漾圈着顾熠的脖子,只觉往事一幕幕,无声的眼泪终于落在了他的后颈。
顾熠身体一僵。
“其实我真的不喜欢美国,我英语也很烂。”
“那里有最先进的技术,和最开化的思维方式。不会很久,几年就结束了。”顾熠的手臂紧了紧,许久,他用沙哑的声音说着:“我等你回来。”
苏漾撑着顾熠的肩膀,脸上还挂着眼泪,嘴角却勾起了一丝弧度。
她说:“顾熠,你知道吗?我到这一刻,才终于觉得,我好像有点恨你了。”
“……”
城市的公交车平稳驶离,苏漾没有从窗口看顾熠有没有站在原地。她知道这一次的离开代表什么。
苏漾转身的最后一刻,他说:“建筑师小姐,未来的路很难走,坚持下去。”
苏漾没有回头,只在心里回答:建筑师先生,未来的路不管多难,她走下去,就不会回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