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兵在京城分成两路,一路继续追捕俞厉等人,另一路搜寻俞党落单的瘦弱男子。
俞姝衣裳正穿为棕色男子短衫,反穿就是黄色女子夹袄,俞姝没敢换下自己的女儿装,以盲女的身份在京城,想寻一个临时落脚之处。
那定国公下令封城之后,谁也别想出去。
俞姝只盼着没有自己拖累,哥哥俞厉能逃出生天。只要哥哥平安,必然会再回来找她,届时兄妹二人还能汇合。
只可惜到处混乱,一个盲女甚至连路都看不见。
她几次险些被人碰倒在地,好不容易拾了一根棍子,琢磨着如何在身无分文的情况下,找好心人收留自己。
可混乱的世道令她还没想到如何办,忽觉后颈一阵劲风而至。
躲避已来不及了,俞姝被击昏在地。
……
再醒来,四下一片黑暗。
俞姝的眼睛原本能感光一二,现下尽数作废。
她一醒,就被人发现了。
“呦,醒了。过会青楼的老鸨过来相看,你可要表现好些,让你伺候有钱人,总归要比伺候穷人轻快些。”
俞姝怔了一怔,“青楼?”
那人一笑,见她没有哭闹,非常有耐心地跟她解释。
他是个人伢子,原本和青楼的老鸨定好了送人,结果其中一人逃了。他们不想赔钱给老鸨,正好瞧见了俞姝,便将俞姝掠走充数。
那人伢子还跟俞姝道,“你这样貌很是不错,你也别想着找你家里人,过会老鸨来了,就带你去接客,进了青楼的门,就是青楼的人。谁让这世道不好,而你运道也不好呢?”
人伢子好心劝俞姝看开点,“都是命。”
只是俞姝默了默,问了他一个问题。
“你觉得,老鸨会要一个瞎子吗?”
人伢子被问得一愣,突然抓了俞姝的头发,迫使其擡头看住她的眼睛。
黑暗中,她眼眸无光,不管人伢子如何比划,她眼珠未动分毫。
人伢子忍不住爆粗,“竟抓了个瞎子!”
俞姝被他甩在地上,撞得半臂发麻。
她揉着肩膀坐了起来,低低笑了一声。
人伢子一步上前,“笑什么笑?信不信老子弄你!”
俞姝倒也没怕,说不是笑话他,“我是觉得,我虽然运道不好,你却不错。”
人伢子皱眉看了她一眼,见她果然不是在嘲讽,“我哪里不错?”
这次换到俞姝耐心解释,“我虽然是个瞎子,没法在青楼迎来送往,但我会打算盘,说不定有商铺愿意收我给账房打杂。这年头,约莫账房也不那么好找吧。”
四王造反多年,科举近乎于废,百姓不再读书,还不如练刀枪棍棒实在一些,账房确实不好找。
人伢子眼睛一亮,又问俞姝,“你还会什么?”
俞姝说写字,“我只瞎了两月有余,能写会算,做个账房绰绰有余。”
这样的账房,可比青楼里的姑娘值钱。
俞姝问了人伢子一句,“有合适的商铺吗?”
人伢子刚要回应,突然有小童过来禀报,俞姝没听清,人伢子却着急忙慌地走了。
外院,人伢子匆忙让人打扫院子,又亲自洒水压去灰尘。
很快门口停了个不起眼的小轿,下来一个上了年纪的妇人。
妇人穿着锦袍,头发梳得一丝不茍,带着打得发亮的精致银簪。
乍一看,像是谁家的太太。
人伢子哈腰请安,“周嬷嬷怎么亲自来了?”
周嬷嬷瞧了他一眼,哼了一声,“吩咐你的事迟迟办不好,可不得亲自来。”
她问,“有合适的人了吗?”
人伢子一脸为难,一边请她进屋吃茶,一边道,“您要能读书会写字的,还要家里无牵挂的,姿色必须不能差了,太机灵的却又不行,还得是个没嫁过人的姑娘。您这要求……实在不好齐全。”
周嬷嬷皱眉,“你这个意思,是没人?我看你不是没人了,是不想在京城混了。”
后面这话陡然一沉,把人伢子吓得不轻。
他连道不是,“您再宽限小人几日吧,我眼下手里只一个盲女,还真就没有旁人了。”
周嬷嬷在“盲女”二字中,瞧了他一眼。
人伢子一愣,随即跳了起来。
“盲女您看成吗?!除了是个瞎子,其他都齐全!”
周嬷嬷皱眉,“带来我瞧瞧。”
人伢子连忙让人把俞姝带了上来。
周嬷嬷见了俞姝一阵打量,问她,“你是哪里人,父母兄弟在哪?”
俞姝没有立时回答,人伢子叫了她一声。
“你不是不想去青楼吗?嬷嬷府上要寻个妾室,那是极好的事,还不快好生回答!”
说着又低声威胁俞姝,“若是这个不成,就送你去青楼,没得商量!”
俞姝沉着脸抿了抿嘴。
俞姝在片刻沉默后,回了那嬷嬷。
她说自己姓韩,唤作韩姝。
“……家里没什么人了,原本跟我爹进京寻走失的长兄,但长兄没寻到,爹被土匪杀了,就剩我自己。”
如此凄惨的身世,那嬷嬷却满意地笑了起来。
又当场考较了俞姝写字的水平,还问了问俞姝的眼睛,“看过大夫么?还能好么?”
俞姝说能,“府上若是愿意替我治,十有八九是能好的。”
嬷嬷更满意了。
“那你跟我走吧。”
俞姝就这么被那周嬷嬷带走了。
人伢子都没想到寻了三个月没寻到的合适人选,就这么定了下来。
等他反应过来,不忘拍了拍俞姝的肩膀。
“茍富贵,勿相忘!”
俞姝冷哼一声。
那周嬷嬷同她这个盲女挤了轿子,轿子在京城走了许久终于到了。
嬷嬷下来牵了她往里面去。
显然这嬷嬷非常得主子的脸,一路见到的小厮丫鬟俱行礼叫一声周嬷嬷。
俞姝暗暗数着,前前后后过了四五道门,终于停了下来。
街巷里的吵杂声没了,外院仆从说话的声音也没了,只剩下几声脆亮婉转的鸟鸣。
周嬷嬷的步履变得轻极了,轻撩了帘子进了门。
“夫人,寻了人,您瞧瞧可还成?好让夫人知晓,这次是个盲女。”
那夫人说了什么,俞姝没听见,但她没被撵走,反而被领了进去。
屋子里暖融融的,点了柔和的熏香。
俞姝察觉,有两道目光上上下下打量着她。
周嬷嬷在旁替俞姝说着方才问的问题。
那夫人一句句听着,简短地“嗯”了两声。
此时钗环声微动,然后那夫人端起茶盅撩了撩茶叶,喝了口茶,这才问了她一句。
“你母亲膝下,有兄弟姐妹几人?外祖母膝下呢?”
这夫人声音听着年岁不大,就是这问题,问得奇怪。
俞姝半真半假地道,“外祖母膝下有三位舅舅以及家母,家母仅有我与两位兄长。”
“你舅舅和你兄长可康健?”
“有一位舅舅落水死了,另两外约莫健在,就是失了联系。家二哥前几年鼠疫没了,大哥进京来谋出来,倒也两年没消息了。”
俞姝看不见,不晓得那夫人听了,同周嬷嬷对了个满意的眼神。
她只听到那夫人说,“你说的可都属实?我可是要派人查实的。若是虚报,可不会轻饶了你。”
俞姝尽管她查。
她道山西一地是她家乡,但那处刚被她哥哥领兵占了,这京城的人家,怎么能过去查呢?
那夫人说过这话,便让人把俞姝带了下去。
俞姝甚至没来得及问一句,是哪家府上。
……
正院正房,周嬷嬷问那夫人可还成。
她一边说着,一边替夫人捏着肩,夫人穿了一件杏色万字不断头团花褙子,料子细密顺滑,坊间稀有。
“……我看您别犹豫了。这大半年,您送了多少人过去,可见有一个成的?”
“正因如此,我才要好生想想。”夫人揉着眉心开了口。
她说,“五爷挑剔的很。”
周嬷嬷却没她这么犯愁,“不管怎样,五爷是答应了您和老夫人要纳妾的。五爷可二十有五了,膝下空荡怎么成?五爷心中有数,不然如此厌恶妾室,也不会随意答应。”
她说,这世间厌恶纳妾的男子可不多,五爷这样实数罕见。
“五爷是瞧在您和老夫人的面上应了,但自己那关也得过,难免挑剔些。您也别愁,一个一个送过去,说不定哪个,就能让五爷勉强看顺眼了。”
夫人叹了口气,“这盲女,五爷能看顺眼吗?”
周嬷嬷说未必不能,“盲女惹不出事来,这才是五爷最看重的。”
这话令那夫人喃喃,“但愿吧。”
这府上院子大得很,俞姝又被小丫鬟带着走了许久,才被送进了一间房中。
俞姝顺势问那小丫鬟,“敢问府上姓甚名谁?”
可小丫鬟竟不肯说,“该你知道的,你自然知道,不该你知道的,我们自也不能说。”
话音落地就走了。
规矩极重。
俞姝揉了揉太阳穴。
京城如此之大,达官贵人如此之多,俞姝实在无法去猜自己身在何处。
她叹气,在黑暗中摸到了桌边,想给自己倒一杯水。
但壶中空荡,只有些许残茶不知放了多久。
俞姝干脆把残茶倒在了桌子上。
水洒在桌上,她用手蘸着那冷掉的残茶,缓而慢地写了一行字。
随后,她用掌心抹掉这行字。、
在秋日的京城,冰冷的茶水带走手上的温度,也带走原本可辨认的字迹。
她写下的那句“识时务者为俊杰”已经变成了掌心低落的水珠,消失在了桌案上。
乱世如此,人之命运如同江海中航行的小船,一个暗流就能让船偏离路线,而一阵疾风骤雨,就能令船瞬间沉没。
唯有顺势而为,或许能有一线生机……
半个时辰后,周嬷嬷派了两个小丫鬟来给俞姝洗漱,给她换了干净衣裳带着她去了另一个地方。
半路上,俞姝又问起那周嬷嬷,“不知府上姓什么,我要伺候哪位主子?”
谁料没等周嬷嬷回答,前面有人传话。
“五爷回来了。”
周嬷嬷拍了她一下,低声道,“五爷就是你要伺候的主子。”
话音落地,就带着她行礼起来。
俞姝什么都看不见,只听到有男人的脚步声出现,从她身前经过。
那声音利落而稳重。
不似文官,像是武将。
武将,五爷……
俞姝冒出一个惊人的念头。
这不会是定国公、詹司柏詹五爷吧?
她心头一跳,但又随即想起,据说詹司柏与其夫人宴氏青梅竹马、伉俪情深,府中没有侍妾甚至通房。
俞姝松了口气,把这位给排除了。
若不是这詹五爷,倒也不必如此紧张。
她敛了心神,被人引着送去了那五爷的房中。
这间房堪比之前那夫人的房间,高阔宽大,俞姝虽瞧不见,但也能感到通透之气。
只不过这比夫人的房,要稍显冷清。
俞姝被安置在床边靠窗而立,她静默站着,房中似有若无的香气在此刻变得清晰起来。
那是种与房中的冷清相近的冷肃之味,甚至说,还有些肃杀在里头。
贵人熏香,莫不是安神的用途,但此房中的味道,却令人难以安定,甚至莫名有些紧绷之感。
天已经黑透了,房中连一息灯光都没有。
俞姝慢慢沉下心来,在黑暗之中等着她的命运。
外面的风吹得俞姝身后的窗子晃动发响。
白日里聚在京城上空的厚重云团,在此刻低低压下,雨滴承不住力道地落下几滴。
俞姝默默听着雨声,却在此时,听到男人沉而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她不禁直了直身子,抿紧了嘴。
男人在下一刻大步进了房中。
他对房中有人没有任何意外,只是转身去了另一侧间,挑亮了灯,在书案前坐了下来。
俞姝提着心等了一时,她不知那五爷要作甚。
房中明明有两人,却都沉默着没有开口。
那五爷在书案前忙碌了起来,是翻开书册的声音,俞姝只能继续等待。
好似头顶悬了一把刀,迟迟不肯落下,倒还不如瞬时落下,来的痛快。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滴滴答答的落雨声,终于连贯持续起来。
男人也在此时起了身。
他这次没有再做旁的,端了那孤灯走了过来。
孤灯的光亮在俞姝视野中慢慢扩大,可惜她的目光找不到落脚地,茫然地散着。
昏暗的角落,俞姝刚被换上的衣衫显然不那么合身,松垮地落在身上,令她在孤灯下清瘦许多。
她立在那里,垂着眼帘接受着男人的打量,不能退开,亦不敢贸然上前。
窗外的雨声叮叮咚咚,势头渐起。
半晌,男人嗓音低沉地缓慢开了口。
“歇吧。”
声音令俞姝耳边的汗毛竖起了几根——
熟悉。
可惜如此的短,以至于她想再抓几个音分辨都不成。
而男人已开始解开腰间的束封,丢去了一旁的椅子上。
外面的仆从甚是知机地关上了门。
门发出吱呀一声响,封闭的房间只剩下她和这个不知是谁的男人。
俞姝深深吸了口气,她别无选择……
房外的雨时起时歇,又在某一刻达到了极点。
俞姝一如被狂风骤雨席卷,在命运的海洋中翻滚。
终于,狂风暴雨暂歇,只剩房檐低落的雨滴,叮咚发响。
俞姝大口地喘着气。
男人看了她一眼。
孤灯下,女子脸色发白,冷汗细细密密布满了额间。
她的眼瞳清亮,可惜散着毫无定处,这般目光更衬得她发白的脸,平白多了些凄楚。
男人穿起衣裳,皱了皱眉。
“疼得厉害?”
俞姝虽是第一次,可也晓得疼痛难免。
她摇摇头又点点头,但这一声盘旋在她耳畔,那种莫名的熟悉感又来了。
俞姝一时顾不得许多了,低哑着嗓音问了一句。
“敢问五爷,府上……姓甚名谁?”
男人眉头越发皱了起来。
“没人告诉你?”
“没有。”
下一息,她听见男人开口,沉着声亲自回答了她。
“这里是定国公府,我是詹司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