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怎么到这儿来了?”
京郊北风凛冽,天气一日寒过一日。
皇上赵炳说紫禁城内太闷,“还是京郊好。既没有老国公在朕耳边叨叨不停,也没有钱太妃非要摁着朕选妃。”
皇上今岁已十五,除了去岁宫里进的两个秀女之外,既没有妃也没有后。
詹淑贤想到自己当初也是那般替五爷着急,颇为能理解钱太妃。
钱太妃并无子嗣,靠着抚养过皇帝才有如今的尊容,自然要把皇帝照看好。
她道,“皇上莫怪太妃,子嗣总是紧要的,便是太妃不催,百官也要催的。”
皇家事亦天下事。
赵炳说是,看了詹淑贤一眼。
“血脉延续才是最要紧,血脉总比毫无关系的人,更容易亲近相信,夫人以为呢?”
这话总是没错,詹淑贤也点了头,但莫名多了些思虑。
风从山丘上一路漫了下来,吹得钉在树上的白兔,皮毛发颤。
皇上在此时突然问了一句话,“夫人可有姐妹?”
“没有。”詹淑贤下意识就道,她说完才意识到什么。
不过宴温也确实没有一母同胞的姐妹,只有隔房的几个堂姐而已。
她在赵炳的目光里解释,“皇上想让臣妇的姐妹进宫?她们都年岁大了,早已嫁人,是以臣妇没什么适龄姐妹了。”
她这么说了,赵炳哎了一声。
“太可惜了,比起钱太妃给朕选得那些人,真倒是觉得夫人娘家宴氏的女子,普遍相貌出众。”
詹淑贤讶然,不知皇帝莫名说这话作甚。
但小皇帝神色坦然,叫了詹淑贤。
“过几日,钱太妃要办秋日宴为朕选妃,夫人也去吧。”
詹淑贤被他说得一愣。
赵炳笑起来,“朕没什么旁的意思,就希望钱太妃能照着夫人这般容貌,替朕寻一寻就是,可莫要再弄些奇奇怪怪的人来!”
他一脸无奈模样,詹淑贤听着这话笑了起来。
“皇上谬赞了,此为臣妇之幸。”
……
皇上走了,把那白兔也带了去,说收拾好皮毛再给夫人送来。
詹淑贤心下愉悦,谢主隆恩之后,回了自家的别院。
老夫人在厅里等她,“怎么出去这么久?”
詹淑贤愉悦的脸色并未因为此言僵下来。
她道,“娘,咱们得回京了。”
老夫人皱眉,“回京?”
她们是来准备和离的,怎么能回京?
但詹淑贤笑了一声,“这可由不得咱们,方才女儿偶遇皇上,是皇上说,要女儿进宫参加钱太妃的秋日宴。皇命在上,女儿可推却不得。”
她上前拉了老夫人的手。
“娘别皱眉,咱们这两日回去,等秋日宴之后,才回来便是。”
老夫人点了几颗佛珠,重重叹了口气。
“也只能如此了。”
……
翌日,老夫人和詹淑贤又返回了定国公府。
五爷和俞姝听闻是秋日宴的事情,便也没多问,这两人各自揣着满满的心思,那有空关心什么秋日宴。
倒是暮哥儿一日大过一日,在房中待不住了,俞姝便开始抱着他往花园里去。
俞姝眼睛不好,平日里多是奶娘抱着,但今日奶娘身上不舒服,俞姝就让秀淡抱了孩子。
秀淡被詹淑贤拨过来之后,便一直留在此处。
她是个聪明好学的,虽然没有生养过,但跟着梨娘子和暮哥儿的奶娘,学起来极快。
暮哥儿也喜欢她,俞姝知道她没有坏心思,对她也放心。
俞姝一行去了花园,直到回来也没遇上什么人。
可有人却瞧见了她们。
“抱着暮哥儿的是秀淡?”詹淑贤问了一句。
俞姝说是。
詹淑贤意外了一下,“这丫鬟,我都快忘了。”
从五爷和俞姝从贸州战场返回之后,事情一件接着一件,詹淑贤都快忘了自己还曾给俞姝身边添了秀淡服侍。
此刻,她远远看着秀淡抱着暮哥儿,跟在俞姝身边有说有笑的,甚是亲昵。
詹淑贤啧啧了一声。
“她竟还得了新主子的喜欢,了不得。”
五爷让人马不停蹄地返回了俞姝原本的家乡,试着去查清当年五族被灭的真相。
这件事情,事发两端,一段是俞姝家族,为什么俞家的蟠桃突然被点为进贡的蟠桃,又比如那索要钱财的周续,是否有什么问题;另一端就是宫中,没人敢进贡毒桃入宫,为什么不止一个试菜太监吃了桃子有问题?
几日倏忽一过,两边都有了消息。
去了俞姝家乡的人来回禀,说俞姝所言的周续确有其人。
“此人彼时是个当地主管商贸的小官,是个读书人出身,可惜考不上举人,使了钱做了这么个官。俞家桃子做贡桃,确实是此人一手主办的。但此人后来出了事,没等俞家桃子进京,就不见了。”
五爷皱眉,“出了什么事?人死了?”
下面人回答,“回五爷,这人同当地乡绅大族中一个寡妇好上了,但那乡绅家想让寡妇挣一座贞节牌坊,不许寡妇改嫁。这个周续偏要和寡妇私奔,最后被这乡绅大族捉了起来。”
“然后呢?”
“后来,就没这周续的消息了。”下面的人苦笑,“说周续家并不是当地的,也来找过几次,怀疑乡绅把人弄死了,但乡绅一族在当地盘踞很久,他们说这周续跑了,死或者没死都和他们家没关系,他们只把那寡妇沉了塘。”
五爷眉头皱了起来。
但看这乡绅一族的狠辣做派,那个周续十有八九是死在他们手里了。
也难怪阿姝说那人早死了。
但下面的人又道,“也有几个非是那乡绅家的人,说看见周续跑了,但跑去了哪里不知道,所以此人没了下落,死或者没死,也没人知道,他原籍的家族亲人更不晓得。”
五爷揉了揉眉心,默默叹气,只能让下面的人继续去查,“查细一点,看看还有什么线索。”
这一路没什么消息,五爷由不得盼着宫里能查出些什么来。
可惜去宫里查问的人也来回复,道是什么都没查到。
“当初两个试吃桃子的太监,第一个直挺倒地,口吐白沫而死,两一个只吃了一口,人倒是没死。但属下等寻到此人,发现此人早几年犯了事,被毒哑了嗓子,偏他不会写字,属下们问了一番也没问出来什么。”
两边竟然都没有进展。
俞家的蟠桃突然成了贡桃,又在进宫之后突然出事,而俞家在当地名声不错,没有什么累世的仇家,为何就获了这么大的罪责?
难道真如阿姝所言,他们这些平民百姓想要安稳地在朝廷下过日子,已经不可能了,就算什么都没做错,也极有可能一朝倾覆。
五爷不知,心头沉得厉害。
他只能吩咐人继续去查,但或许,不是所有事情,都能水落石出。
穆行州过来说了几件军中的事情,又道。
“五爷,我得了林骁的消息。”
彼时林骁将穆行州送出去又返回虞城,没抱什么全身而退的可能。
但林骁没死,还给穆行州来了信,让他放心,这封信,也是林骁对五爷的交代。
穆行州神色古怪了一时。
“骁哥说他被俞厉所放,如今在俞厉西边陲军中,替俞厉守卫城池,对抗朝廷,还请五爷谅解。”
五爷微怔,旋即微微笑了笑。
“这般很好。”
穆行州也替林骁感到开心,“没想到俞厉竟然能放了骁哥,俞厉不愧是……”
他想说不愧是俞姝的哥哥,但当着五爷的面,这关系不提也罢……
倒是定国公詹五爷以手撑额,莫名想到了一些事。
从前林骁是他冷武阁的统领,是朝廷的中坚力量,可如今,竟成了俞厉的守城将军,换一种方式继续守卫着这片山河。
是对是错,恐怕难评判,可这种变幻,又会否是一种趋势?
或许亦无人可知……
倒是穆行州另问了一句旁的。
“五爷同大小姐……真要和离了?”
五爷擡头看了他一眼,见他神色微赧,便同他笑着点了点头。
在他这充满笑意的眼神下,穆行州得了答案,仓皇逃了。
绣坊门前,秀淡左顾右盼见到姐姐从里面快步走了出来。
两姐妹一见面,便相互打量起来,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都比在教坊司的时候,不知道好多少。
“淡淡,胖了。”方秀浅笑起来,眼睛弯如月牙。
秀淡扯了扯身上的衣裳,“是胖了些,姨娘让我跟在奶娘身边,姐姐也晓得,奶娘总是吃得最好,我跟着奶娘,自然是胖了。”
方秀浅笑起来,看着妹妹的样子又羡慕又安心,只要妹妹过得好就行。
她问,“百家布可都找好了?”
提及要紧的事情,秀淡连忙将身上的包袱拿下来给她。
“都在这里了。我真是跟姨娘告假好几次出门找的。幸亏姨娘性子好不在意,我都不好意思了。”
方秀浅翻了翻秀淡带来的百家布。
“暮哥儿快百天了,我们姐妹无以为报五爷和姨娘的恩情,做一个百家被给暮哥儿,盼他福寿常在,平平安安。”
秀淡用力点了头。
但看着姐姐眼睛总是一眯一眯的,上前握了她的手。
“姐姐做针线也要仔细眼睛,我还想着等以后姐姐从绣坊里出来,咱们姐妹再一处生活呢。到时候,咱们姐妹再做点小活计过日子,姐姐眼睛可不能熬坏了。”
方绣浅笑起来,摸了摸妹妹的头。
“我晓得了,你快回去吧。”
两姐妹依依不舍,但天色不早,秀淡回了国公府。
方秀浅这边也回了坊里,但她刚把秀淡寻来的百家布放好,准备收拾一下就开工,不想有绣坊的姐妹叫了她一嗓子。
“方秀浅,有人找。”
在京城,除了妹妹,并没有什么旁的人来寻她,她还以为是妹妹有事又折返了回来。
她匆忙去了,到了门前却没看到人。
守门的侍卫说是个女的寻她,“方才还在这边,好像去一旁的巷子里了。”
方秀浅意外,但心里莫名害怕妹妹出事,就跟侍卫说了一声,到巷子里看看。
侍卫让她不要乱跑,尽快回来,便放了行。
方秀浅连声应了,向小巷子里走了过去……
宫中秋日宴极其热闹,众人皆知是为了皇上选妃。
皇后未定,而在座的都是名门贵女,都有可能封后,说不定谁就入了皇上的眼。
詹淑贤看着姑娘们争奇斗艳,颇有种置于红尘之外的感觉。
宴请结束,她回了定国公府。
便是暂时回了定国公府,她娘也让她早晚诵经。
她突然知道为何自己有红尘之外之感,这般早晚诵经,便是二八少女都难免心思清静如佛。
詹淑贤哼笑,不想再去重华苑,刚回了正院休歇,却又被老夫人叫了过去。
她抿了唇,脸色沉沉。
等进了重华苑,她心道又要念佛了,真是令人厌烦。
但她娘并未急于此,反而同她道,“方才行州过来了,给我送了些东西。这孩子近来总往我这里来,你说他是不是想让我替他说亲。但我问了,他又不明说。”
詹淑贤笑了一声,旋即想到了什么,愣了一下。
老夫人问了两句宫里的事情,詹淑贤回了,“无非是皇上年纪长了,该娶亲了,钱太妃操心罢了。”
老夫人点头,“皇上的血脉,是立国的根本。不仅皇室如此,世人又何尝不是这样。”
她瞧了一眼自己女儿,难得闻言软语两句。
“等和离之后,你也嫁人吧,若你能有夫君疼爱,有子女膝下承欢,娘就放心了。”
她说完这些,低声念经,往佛堂去了。
詹淑贤听住了这话。
世人是该有自己的血脉。
就像自己那嗣兄,有了暮哥儿就想扶正韩姨娘一样。
血脉何其重要……
五爷查不到人。
朝堂里却起了波澜。
俞厉回去之后也不知是不是危机感加重,开始招兵买马,另有几座俞地的大士族,颇有和俞厉联姻的意图,这些都让朝廷官员倍感压力。
但最要紧的是,俞厉家族五族被灭的事情突然被拿了出来,被俞地的书生写成了话本子,在民间广为传播。
这样一来,如同煽动情绪,让百姓们一致反抗朝廷。
朝廷这边立时有官员表示,俞厉此举便意味着他不会再同意招安,朝廷也没必要再寻招安之法,应当大军压境,镇压之。
五爷意外于,俞厉为什么突然出这一招,分明他从遍州和俞厉见面之后,俞厉不知这样的态度。
但朝廷出兵终归要问他的意思。
五爷不表态,只说了一句,“俞厉五族被灭,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尚存疑点。”
很多人对于此事并不了解,但更多的人认为。
“不论如何,俞家当年进宫的蟠桃确实毒死了试菜太监,是不是俞厉从那个时候开始,就已经有了弑君造反之心?”
五爷简直要冷笑。
那时候俞厉才多大,就敢以小民之身谋反?
但这件事情查不清楚,他也没办法说什么。
……
定国公府。
五爷还在查那些令人摸不着头绪的事,俞姝在暮哥儿睡觉之后,过去看了他。
“五爷何必非要查个明白呢?有些事,就算查明白了又怎样?”
她问五爷,“或者,五爷准备用一个假的结果来哄骗我?”
五爷朝她看过去,见她眼睛确实好多了,散着的光凝聚了不少,但那凝起来的光亮清冷而刺眼。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阿姝觉得我是会蒙骗你的人?”
他确实不会蒙骗她,俞姝心里知道,但她看着他还在做无谓的挣扎,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她只是问他,“五爷和我没办法统一立场,五爷还是放我走吧。”
事情查不出头绪,朝廷等着他起兵,身边的人还要离去。
五爷低头苦笑了一声。
“阿姝就不能给我点时间,弄清楚吗?我生母魏姨娘的事情,不也是你力挺我,将这一切弄明白吗?”
俞姝在这话里,没有说话。
她不否认五爷说得有理,但是,“查清楚又能怎样呢?万一是与五爷心中所想相反的结果,万一就是朝廷的过错,或者就是你效忠的君主的过错,五爷就不效忠你的朝廷了吗?”
他生于斯长于斯,用二十多年的事情在忠君爱国,俞姝从来都不曾期盼过,有朝一日他会离开,离开他的朝廷,
她只希望自己离开罢了……
可五爷突然看住了她。
他拉了她的手到身前,他没说什么情爱的言语,也没有给出什么许诺,他的眼神甚至还有些茫然,但更多的是清透明白。
“若有一日,朝廷真的如你所言溃烂无边,我便不会再效忠下去。”
他淡笑着,是发苦的意味。
“或许我做不到你兄长那般,领兵起义,举兵造反,但我至少可以做到,不再助纣为虐。”
俞姝缓缓睁大眼睛。
他告诉她,“所以,我需要查个明白,不再糊涂地纠葛,或者,糊涂地效忠。”
俞姝看向身前的男人,强烈刺眼的日光下,男人的身影晃动了起来。
他不是……最忠君吗?
这样的他,敢说这样的言论吗?
他还是去岁她刚到国公府的时候,那个对妾室,看都不想多看一样的定国公詹五爷吗?
俞姝用力闭了闭眼睛,再次睁开向他看去。
男人摇晃的身影又坚毅起来。
他握了握她的手,微微笑着,“阿姝,再给我点时间。”
深水轩书房。
宫里查探的人匆忙归来。
“五爷,我们前脚问了当年幸存的试菜太监,后脚这人便没了。”
五爷一怔,“人死了?怎么死的?”
回话的人说死的古怪,“不排除是被人有意杀死。”
五爷不免哼笑了一声。
“这却有意思了。”
若是这太监被人有意杀死,是不是意味着,他们调查这桩往事,让有些人做贼心虚了?
五爷心下莫名沉定下来。
但这时,沁云居那边来了信,“韩姨娘请五爷过去说话。”
五爷意外,立时擡脚去了。
他还是以为是俞姝或者暮哥儿的事情,可看到了跪在俞姝身前的秀淡。
秀淡见了他,便朝他磕头。
“五爷能不能让人帮奴婢找奴婢的姐姐。姐姐她……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