遍州。
十一月初,寒风凛凛。
但在寒风之中,旗帜飘飞。
沿河两岸的湖泊,各自插上了各自的旗帜,而在两岸之间,有铁桥相连。
风将往水的浪涛声,旋上两岸。
两日之前,所有人都已到达遍州。
此次招安,就在往水对面的山庄里。
等到招安那日,双方陈兵往水两侧,老国公与几位朝廷官员,会在定国公兵马护送之下通过铁桥,到达对面高地上的山庄,与虞城王俞厉正式和谈。
其实在此之前,双方基本已经达成和议——俞厉俯首称臣,而朝廷会册封他作为异姓王继续掌控俞地,不必交出兵权,仍旧是俞地之主。
这样的结果让俞地的很多人都能接受,只是朝臣们颇多议论,不过定国公和老国公如此主张,皇上又没有任何异议,此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这次招安也是过场,钦天监早已算好时辰。
招安那日的巳正二刻,便是极好的时辰。
在此时和谈结束,放烟花炮仗,饮庆功美酒,之后朝廷和俞地必然相安顺遂。
五爷在这日,从崖苑特特带了俞姝出来。
五爷和老夫人一行都暂且宿在了崖苑,俞姝亦然。
这场招安对她来说意义非凡,时间离得越近,她越像是做梦一般,总有种不真切之感。
五爷牵了她的手,替她掩了披风。
“崖苑后面的湖泊陡峭,但地势极高,能从崖上看到对岸和谈用的山庄,要不要过去看看?”
俞姝自然是愿意的,一路跟着他向上而去。
待到了崖边,风大到几乎要将人裹走。
先前五爷同穆行州来的时候,并不担心自己会被山风裹挟下去,但如今看着俞姝站在崖边,他这心里就不安实了,他把人向怀里拢了过来。
“山风这么大,阿姝这小身板,就不怕被风吹下去?”
俞姝在风里笑了一声。
“五爷这话说得,风还真能把人吹下去不成?只有自己愿意跳的,没被被风吹下去的。”
这话竟跟五爷之前说得一样。
男人失笑。
说话之间,头顶一片厚重的乌云散去些许,光亮直射下来。
俞姝被光亮猛然一刺,眼睛痛了起来。
五爷连忙护了她掩在胸前,“被光亮灼了眼睛吗?”
俞姝闷闷地点了点头。
方才那道光刺得厉害,竟将她刺出了眼泪。
五爷抽了帕子细细替她擦了眼睛。
只是当俞姝再次睁开,她怔了一下。
接着她转头向远处看去。
目之所及,朦胧许久的大好河山,竟在此时清晰地现在眼睛。
“五爷,我能看到了!”
男人又惊又喜,“能看清楚了,真的?!”
“真的!”
俞姝转头向他看过来,五爷亦看住了她的眼眸。
男人穿着绛紫色暗纹锦袍,脸上线条如刀刻一般硬朗,连唇峰都是明晰的,他鼻梁高挺,又不是十分高耸,有种恰到好处的英气,一双眼眸压在眉下,瞳色深深。
这是她第一次看清这个男人。
原来他是这般轩昂英武又俊美的模样……
五爷在她的眼神里突然笑了起来。
“阿姝可满意你夫君的相貌?”
俞姝莫名心头咚的快跳一下,她装作无所谓地转过头去。
“也就这么回事吧……”
话音没说完,被人一手拦住腰,另一只手托住了下巴。
男人突然低头,吻了过来。
俞姝下意识躲闪,但又在他的吻落下之前,安静了下来。
他一如平日温柔,俞姝的心却比平日快跳了起来。
“此时还觉得,就只是这么回事?”男人含笑问她。
俞姝莫名耳边发烫。
高高的湖泊,滔滔的江水,两人站在崖上,凛冽的风吹不进来,披风包裹之间,是层层攀升的和暖情意。
俞姝的眼睛虽然能看得见了,但还是怕光。
五爷从袖口抽出白纱带替她系上,“别再被光亮灼了眼。”
俞姝说好,从他怀里探出来许多,仔细朝着对岸看过去。
“我好像看到封大哥了?”
“哪位?”
俞姝只给了五爷,“看那个穿着银甲的人,在山庄边缘训兵,是不是封大哥?”
五爷猜她说得应该是封林,可惜他不认识。
但他仍是道,“此处距离对岸的山庄并不远,说不定你这位封大哥转头也能看见你我。”
俞姝来了兴致,想喊上一声,只是湖泊下往水滔滔,声响在峡谷中被放大,遮掩了崖上的声音。
两人之间说话,尚且要提高了嗓门方能听清,就不要说喊上一嗓子让对面听到了。
此乃难事。
崖上风大,两人逗留了不到一个钟便离开了去。
山路曲折,下到崖苑还有些路程,俞姝时不时回头看向对岸的山庄。
“不知什么时候能见到哥哥?”
五爷瞧了她一眼没说话。
在走到半路茅亭的时候,有人过来寻五爷,五爷将俞姝安置在茅亭,自己去了一旁同人说话。
这时路边走过来两个上山采草药的农人,两人也是想来茅亭歇脚的。
但看到茅亭里的俞姝,便没再上前。
俞姝自来耳朵聪灵,听到了两人低声的言语,竟然是因为她穿着锦衣华服,让他们不敢近前来。
俞姝闻言便起了身,亲自请两人近前来坐。
“茅亭设在路中,是供路人歇脚的,大家皆是路人。”
那两个农人在这话里,不由觉得俞姝平易近人起来。
见她耳朵聪灵,眼上却系着白纱,不由问她是不是有眼疾。
俞姝说是,“因为撞了头,盲了些年月。”
两个农人一听,便告诉俞姝这边的湖泊间,之前长过一种极其罕见的草药,那草药能治疗眼疾。
但是那草药在崖壁上,寻常人不敢去。
有个男子听说之后,就要去采那草药。
他老娘因为撞了头,伤了眼睛,他要采药为老娘治眼疾。
“可悬崖采药岂是好玩的?那男子一脚踩滑,掉下去了!”
“竟然这般……”俞姝一怔,“那此人母亲岂不是悲痛欲绝?”
农人说是,说是连尸体都找不到了。
可那盲人母亲什么都看不见,也没办法去寻儿子,只能日日在家里求神拜佛,求神仙留他儿子一命。
这般湖泊坠落,哪里还有命呢?
俞姝啧啧。
可农人道,“没想到她这般求神,还真就有用了!过了半年,他儿子竟然自己回来了!问他为何活着,自己也闹不清楚,说是有树木所成的精怪拉扯了他一把,然后落进水里被浪卷跑了,是以没死。”
两个农人啧啧称奇,说一定是老母亲日夜祷告,被神明听到了。
俞姝也听得惊奇,但也只当作志怪趣谈。
两人又说了两句,见着时候不早了,辞了俞姝继续上山采药去了。
倒是五爷在这时快步走了回来。
俞姝透过白纱看到了他笑意满满的脸。
“阿姝随我回去换衣裳,去见你哥哥!”
“真的?”俞姝腾地一下站了起来。
五爷笑着点头,“真的。”
暮哥儿也想去,但俞姝是装作小兵,跟着去到对岸山庄里驻守的朝廷兵马过去的,没办法带一个奶娃娃。
她跟在五爷身后,一路忍不住雀跃,待到见到前来引路的封林,她已热了眼眶。
等到在一个无人的院落里,一眼看到了站在庭院树下的哥哥,俞姝再顾不上旁的,两步飞奔上前,扑进来俞厉的怀中。
“阿姝!”
“哥哥!”
俞厉早已张开双手等着妹妹,就如小时候,妹妹走路都走不稳当,他张开胳膊等她一样。
他体格壮硕,妹妹纤瘦,俞厉将妹妹抱进怀里,俞姝将脸贴在他胸前,眼泪滚落了下来。
兄妹见面分外催泪,封林都感慨地叹了口气。
只是五爷本也是感叹的,但瞧着他的阿姝早已把她抛在脑后,一味同俞厉说话落泪,怎么都有点酸溜溜的感觉。
阿姝从没有飞燕投林一般,如此投入他的怀中。
他对她而言,仿佛总是少了俞厉给她的那种,毫无保留的安全之感。
五爷看着俞姝被俞厉抱在话里,有点酸也有点委屈。
但他自知再没有俞厉在她眼里重要,自然也是比不过暮哥儿的,但能有一席之地,便十分不易。
或许天长日久能提高一二吧……
五爷瞧着那兄妹,又笑起来。
只要他的阿姝好,那便是最好。
招安在即,俞姝能同俞厉相聚的时间有限,等到明日招安结束,他们兄妹还有大把的时间。
从那之后,不必再相隔天涯。
俞姝依依不舍地从哥哥怀中离去,俞厉也舍不得妹妹,但却看向了定国公詹司柏。
他看向五爷的时候,眼中的柔情瞬间散了大半,五爷和封林都在这一瞬,想起了上次在此见面时,他毫不留情的三拳。
他这眼神,连俞姝都感觉到了。
她小声叫了一句,“哥哥?”
俞厉冷哼了一声,并没有再上拳,只是瞧了一眼詹五爷。
“不要让阿姝受委屈,不然……”
他没说如何,但威慑已足够。
封林笑了一声,五爷在大舅兄面前不敢造次,正经行了一礼应了。
俞姝抿着嘴,瞧了五爷一眼,弯起了嘴角。
招安,归顺,一切重新开始。
俞姝看着这一切,深吸一气,缓缓吐出。
她希望她同意招安的决定,是对的。
……
回程路上,男人有些委委屈屈。
俞姝想到他之前挨了哥哥三拳,都没有现今这么委屈,不由好笑。
她瞧着他,伸手碰了碰他的手。
男人怔了一下。
俞姝干脆伸手握住了他的大掌。
她主动的这一次,让五爷惊喜地顿住了脚步,定定看住了她。
俞姝在他灼热的目光里,绷着笑意问他。
“五爷不走了吗?”
男人在这话里,反手扣住了她的手,指尖探入她的掌心,与她十指相扣。
“走,与卿同行。”
招安当日,起了大风。
湖泊树木几乎要被风吹折,天空万里乌云,日头亮的刺眼。
钦天监算好的庆功时间在巳正二刻。
一早,五爷便起身出动,亲自护送老国公,带着御赐的庆功酒过了铁桥。
俞姝一直在崖苑等待。
也不知是否太过紧张,俞姝拍睡了暮哥儿之后,眼皮一直跳动。
她在厅里焦灼等待,等着巳正二刻尽快到来,来回踱步。
暮哥儿险些被她惊醒了。
杜雾瞧着,干脆道,“姨娘要不去外面吹吹风透透气吧。”
俞姝心道也好,带着白纱去了外面。
但外面的风着实是大,走了不久,杜雾便道不成,“您在这避风处等着,奴婢给您拿件厚重的披风过来。”
俞姝心道也好,便在拐角避风处等待。
不想突然有人的脚步声出现,那人脚步慌乱,险些与她撞在一起。
“穆将军?”
俞姝看到了穆行州,他今日并没有什么紧要事,留在朝廷这边镇守。
但此刻他神色十分不对,脸色有些青白不定,神思涣散,似受了惊吓一般。
俞姝问他,“是出了什么事吗?”
穆行州有些愣神,俞姝皱眉,“是五爷那边有事吗?”
穆行州听到“五爷”,这才稍稍回神,他说不是,“不是五爷的事……”
“那是怎么了?你脸色很不好,要不要看大夫?”俞姝从没见过穆行州这般。
自从老夫人和五爷都看好他跟詹淑贤的亲事后,他每日都是喜笑颜开,红光满面。
今日到底怎么了?
然而穆行州没回答俞姝,却突然开口问她。
“姨娘,你说大小姐和皇上,不会有什么吧?”
俞姝一愣,“你说和谁?”
“皇上……”
穆行州神色发怔,他喃喃起来。
“我方才去正院寻大小姐。白日里,正房关着门,大小姐在房中不知做什么,我被俞姝拦住了,说大小姐在换衣裳。可是,可是……”
穆行州脸色越发难看。
“可是,我留意到了正院周围,有宫中暗卫……那些暗卫只为皇上所用,也只有皇上微服出行,他们才会这般暗中护卫……我不知皇上为何突然到了这里,又为何……在大小姐房中……”
穆行州喃喃自语,得不到答案,风很快把他口中的话吹散了。
可俞姝却心跳蓦然加快。
皇上,为什么会在这个节骨眼上,突然到遍州来?
俞姝无法说服自己,皇上只是出来闲逛而已,反而有个念头越发强烈——
皇上突然到来,一定与招安有关!
俞姝心思定不下来了,匆忙返回了房中,叫了杜雾。
“你我把衣裳换过来。”
杜雾吓了一跳,但看着她神色的坚定,没有多问。
俞姝端了盘点心,穿着丫鬟的衣裳去了正院。
她按照穆行州所言留意,果真看到了藏在角落里的暗卫。
俞姝心下砰砰,端着盘子,低头向里面走去,门房的人过来,她正想办法进去,正巧老夫人从另一条路上走了过来。
老夫人似是在院中散步到了此处,俞姝趁着这个机会,悄悄跟着老夫人进了院子。
正房的门窗紧闭,里面的声音听不到,但俞姝就在廊下,见到老夫人来了,连忙迎过来,俞姝避到了一旁的槐树下。
她想,俞姝看来要拦着老夫人了,所以皇上真的在里面?
皇上和詹淑贤又是什么关系?
俞姝思绪纷乱,但并没有人发现她。
她只听老夫人问俞姝,詹淑贤在房中作甚。
谁料俞姝未来得及回答,院门口又来了脚步声。
这一次的脚步匆促急了,几乎是飞奔而来。
俞姝看过去,众人都看了过去,见到来人都吓了一大跳。
竟然是詹氏那位安大伯。
安大伯脚有些跛,像是在路上摔了一跤一样,他跛脚上前。
“有急事,且是个紧要的大事!”
老夫人意外,而正房的门这时推了开来,詹淑贤匆忙走了出来。
“娘?安大伯?!你们怎么都在?”
俞姝避在一旁低着头,有这两位在,全然没有人留意她。
反倒是安大伯急的不行,一脸沉色。
“五爷是不是去护送老国公了?他不在正好,咱们房中说话!”
说完,直奔房中而去。
詹淑贤明显一慌,而安大伯着急的厉害,不仅如此,还道,“把门窗都打开,让丫鬟退到院子里守着。”
说着一手指向了俞姝。
俞姝一惊,他道,“你去那边窗下守着。”
俞姝立刻低着头过去了,安大伯指挥了不少人,四面八方地将正房守住。
这一看,便是有极其紧要的事情要说。
俞姝心下快跳,看了一眼詹淑贤。
日光刺得她没有带白纱的眼睛发痛,但她忍住了,看到了詹淑贤慌乱,却又不知怎么让安大伯离开的表情。
皇帝一定在她房中吧……
詹淑贤一时没推脱的开,安大伯却已叫了老夫人和她。
安大伯的声音极低,寻常守在外面的丫鬟并不能听见他们说话。
可巧俞姝就在下风口,风吹着声音飘过来,而她屏气凝神,聪灵的耳朵一下子就听到了。
但在听到安大伯话的瞬间,俞姝心下陡然一停。
“你们知不知道韩姨娘是什么人?!”
安大伯急道,“我收到了密信,说咱们府上这位韩姨娘,正是那俞厉一母同胞的妹妹啊!”
“啊?!”老夫人和詹淑贤都吓到了。
而安大伯果然拿出了密信来。
他们不知是何人送信,俞姝亦不知道,只是绷紧进了神经。
但安大伯道,“小五一定知道此事吧?!你们竟都不知道!可万一被宫里知道,怎么看这次招安?!又怎么看詹氏和那反王俞厉的关系?!万一被打为通敌卖国,这可怎么办?!”
老夫人闻言身子晃了起来。
詹淑贤脸色倏然变化。
而就在这时,内室突然发出了一点细小的响声。
安大伯立刻察觉了。
“什么人?!”
话音落地几息,有人轻笑了一声,拨开内室的珠帘,信步走了出来。
安大伯和老夫人在见到此人的一瞬,脸色都瞬间惨白。
“皇上?!”
明明前一息,他们还担心要被皇上知道了,打为通敌之罪怎么办。
但此时此刻,方才他们所言,竟然都一字不落地落到了皇上耳中。
他们甚至来不及问皇上,为何在詹淑贤房中。
他们只担心,皇上听到这些,要怎么看待詹氏一门……
而立于窗外的俞姝,此刻心跳如雷。
是谁送的密信,揭露了她的身份?
詹府的人,还有皇帝,又准备如何?!
所有人都等着皇上的回应,正房内外,此刻静到落针可闻。
但皇上笑着安慰了他们,还在老夫人和安大伯即将跪下之时,扶住了两人。
安大伯惊怕,“皇上,臣等也是刚得了消息,万没有欺君啊!”
皇上在这话里点了点头,用极其温和的言语道。
“别怕,你们怎么会欺君呢?”
他越发笑起来。
“那韩姨娘的身份,朕早就知道了。”
此话一出,石破天惊。
他道,“朕把整个天下都托付给定国公,国公便是对朕最为忠心的臣子,怎么可能在这般紧要的事情上欺瞒朕?只不过,他要瞒着俞厉和其妹妹,作戏作足,不能告诉你们罢了!”
静谧的室内室外。
皇上赵炳继续淡定地说着。
“封林之死,就是国公与朕设计,为了迷惑俞党。如今不费一兵一卒,就能收复秦地大半的失地,岂不妙哉?!”
他拍了拍安大伯的肩头。
“詹氏的忠心,朕再没有半分怀疑!”
在这话中,安大伯他们,齐齐松了口气。
只是庭院中,俞姝站在窗外,心跳一下快过一下,最后几乎要从嗓中跳了出来。
心跳又在即将跳出的时候,停住了。
皇帝的话在俞姝耳边,仿佛滚雷一般,一遍又一遍地炸响——
“朕早就知道了……朕把整个天下都托付给定国公,国公便是对朕最为忠心的臣子……”
“都是国公与朕设计,为了就是迷惑俞党……”
“詹氏的忠心,朕再没有半分怀疑!”
风吹得人脚底都站不稳了。
俞姝扶住了手边的一个桃树,堪堪稳住了打晃的身子。
而她脑海中浮现出男人的模样,那模样亦晃动起来。
室内的皇帝,问了詹府的众人。
“其实,朕本来想听听,你们准备如何处置那韩姨娘。毕竟她也为国公诞下一子。”
话音落地,俞姝听见了詹淑贤的声音。
“回皇上,那可是俞厉的妹妹,我们自然不能欺君,自然要留下孩子,将此女交出去。留子去母。”
留子去母。
这话得了安大伯的附和,与老夫人的默认。
皇上满意,“不愧是詹氏。”
俞姝默然,竟在他们的话中,挤出一个笑来。
好一个留子去母……
但安大伯在此时问了一个问题。
“那如今怎么办?此女要如何处置?”
招安俞厉之后,此女又当如何处置,装聋作哑地瞒着世人吗?
但皇上却让他不必操心。
“这事朕与国公也早有安排。府上先看好此女,等招安结束,朕就让人先将其带回宫中……”
这话没有说下去。
皇上到底要将俞姝如何,詹府的人不知道。
而俞姝更不得而知。
可她如何听不懂那皇帝的口气?
先骗哥哥招安,然后又将她带回宫中看押……
这是什么意思?!并非要真的招安,是吗?!
俞姝浑身紧绷起来,止不住颤抖。
湖泊的对岸,招安的和谈正在进行,这一切到底是真还是假?
若果真是假,他们到底要对俞军和她兄长如何?!
风越来越大了,凛冽地吹得人脸生疼,又仿佛从皮肉上豁开了口子,吹进了人心里。
俞姝心头疼而冷,到了最后,已是麻木。
皇上从那房中走了出来,信步往外,俞姝这个即将被抓走的人,只能低着头半分不敢动弹。
但她还想听到更多的消息,她想知道,这皇帝到底想对她哥哥怎样!
事到如今,她也没什么好担忧的,继续低着头出了这院子,装作府中丫鬟跟着皇帝走了几步。
她一直低眉顺眼没人理会,皇上是微服出行,暗卫轻易不会现身。
而当俞姝脚步缓慢地从皇上身后树丛后的小路上走过时,听见那皇帝叫了身边的太监一声。
他问了时辰,“距离巳正二刻还有多久?”
“会皇上,还有三刻钟。”
俞姝屏气凝神,听见他再次笑了起来。
比起在詹家人脸前的笑,这一声更加充满了浓重的兴味。
“那朕可就等着了。等庆功的烟花响起,那位异姓王可就要饮下为他备好的毒酒了!”
毒酒……
庆功酒,竟是毒酒……
俞姝在极其盛大的日头下,脚下完全站不住了。
皇帝果然并非要招安,他们要她兄长的命!
而那皇帝还在笑着,笑声越发诡异。
他声音陡然冷漠起来。
“一个异姓小民,就因为被朕灭了五族,就要造反,这样的人,招安来何用?朕岂不成了天下笑柄?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让他死吧!
“朕这次来,可不虚此行!”
……
皇帝走远了,去了空旷的地带。
四周全是皇帝的暗卫和詹府的兵马。
俞姝强撑着自己,继续装作丫鬟的样子走动着。
但是她很快看到了詹府的侍卫,围住了她住的院子。
暮哥儿的哭声从院内传了出来。
一声声响亮着,撕裂着人心。
俞姝的心口疼得厉害,可她回去,便是被拘起来的命运。
距离饮下庆功毒酒的巳正二刻越来越近了。
她不仅不能被关押起来,她还必须逃出这里!
为哥哥示警!
但崖苑处处都安排了詹府的侍卫。
俞姝攥紧了手,寻到了柴房。
一把火扔进了草堆之中。
火烧了起来,又在崖上的大风里,顺着风向窜上了好几间房屋。
崖苑在一瞬间乱了起来。
“走水了!”
“走水了!”
暮哥儿居住的院子在上风口,风不会将火吹过去,只是将小儿的哭声一阵阵吹过来。
俞姝心如刀割,火光灼了眼睛,在火光与泪光里,一转头,趁乱向外跑去。
她终究是错了,不该轻信什么招安的谎言。
这所有的错,都让她一个人来承担吧!
崖苑起了火,火在风中窜上了天。
五爷在桥头镇守,看到那火直觉不对。
他立刻让人去问,很快得了回禀。
“五爷!崖苑不知怎么起火了!火势颇大!”
五爷一愣,“人呢?都怎么样?!”
下面的人却道,“老夫人夫人和哥儿都没事,只是……”
男人眼皮一跳,瞬间瞪了起来。
“只是什么?!韩姨娘呢?!”
“回五爷,韩姨娘她……韩姨娘找不到了?!”
男人在这一瞬几乎呼吸一滞。
他立刻安排了人手,继续留守此地。
而他自己飞身上马,带着人手直奔崖苑而去。
……
光亮刺眼,俞姝抽出纱巾系在眼上。
她想去给哥哥传信,赶在巳正二刻之前,拦下那庆功的毒酒!
可是,到处都是朝廷的兵马,到处都是敌人,她没办法从桥头跑过去,反而在追兵的围堵下,一路向湖泊顶上跑过去!
崖上风大的惊人,她逆风一路向上而去。
风在山林间横行,裹得她几乎迈不动脚步。
她被脚下树丛枝蔓险些绊倒,又被荆棘细刺割破了衣衫。
她遮掩着自己见不得光的眼睛,跌跌撞撞。
逆风跑上崖顶的时候,崖顶飞沙走石,人仿佛真的站不住了,只要走到崖边就会被吹落一般。
可她还是站了过去。
她必须给哥哥示警,必须在巳正二刻之前,拦下那毒酒。
日头越升越高了,距离巳正二刻,只还有须臾的工夫。
俞姝几乎能看到庆功的喜炮都被搬了出来。
都以为那是喜炮,就如同没人会留意那庆功的酒一样。
谁能想到这一切,都是谎言呢?!
斩杀她五族是真,以封林之死来迷惑是假!
铲除异己是真,共谋普天太平是假!
还有那位五爷……
忠君爱国是真,柔情蜜意都是假吧……
俞姝忽然笑了起来。
脚下湖泊飞石滚落,她将满腔的愤恨,尽数大喊出来。
“哥哥!不要招安!哥哥!快走!”
可是声音被山风所卷,淹没在崖下滚滚往水之中。
她的力量,多么微不足道。
她只看到仿佛是封林,在喊声里朝她看了过来。可她再喊什么,再如何挥动手臂,封林都读不懂她的意思。
招安的最后阶段了,他们怎么能想到此时,酒里有毒,要立刻撤离呢?
俞姝停下了动作。
他们能看得见她,或许,已经够了……
在喊声之中,官兵围上了湖泊。
五爷纵马飞奔而来,看到俞姝人就站在崖边的一瞬,心胆几乎碎裂。
“阿姝!在那里做什么?!快下来!”
俞姝在这一声急唤中,转头向他看了过去。
男人还是平日里的模样,可她瞧着,眼中起了雾水。
“定国公詹五爷……你不知道我要做什么吗?”
她第一次这般叫他,她从白纱里看到男人惊疑地摇头。
“阿姝,我不知道,你到底要做什么?!”
他说他不知道。
俞姝浅淡地笑了笑,看向他披着朝廷的战甲,骑着朝廷的战马,身后跟着的,是朝廷数以百万尽在他掌握之中的兵马。
这些,她眼睛不好的时候都能看的一清二楚,为什么眼睛一天比一天好了,却看不见了?
她怎么忘了,他是朝廷第一忠臣啊!
在他们进京那天,就讨论过这个问题。
若有一日被定国公詹司柏说捉,他会如何?
她的答案,她忘了吗?
他会代表朝廷,毫不留情地杀了他们这些叛军,不是吗?!
“你真不知道?”她问他。
“你不是朝廷的第一忠臣吗?不是一直都想剿灭反贼,成就赵氏王朝的太平盛世吗?今日假意招降我兄长,实则害他性命,你收拢兵权,就要如愿以偿了吧?!”
她一口气问了出来,崖上的风将声音吹到变形。
五爷在听见这句话时,整个人怔住了
“阿姝你在说什么?!”
话没说完,俞姝身后有大石禁不住风吹,在一息之间砰然滚落。
而崖边的人在这石头滚落之中,非但没有离开,反而向崖边又走了一步。
五爷心肝颤抖起来,他急了起来,想上前去,却又不敢贸然上前。
崖边的风几乎要将纤瘦的人吹落。
而他只能在风中求她。
男人指尖发颤,声音嘶哑:
“阿姝你别动!别再靠近崖边了!不是你想的那样……你下来,我们好好说说话,行吗?!”
俞姝不懂,他怎么能把哄骗的话说得如此悲切?
然而她不会再轻易相信一个人了。
她跟他缓缓地摇了头,风将她吹得翩然欲飞。
“何必再骗我?你一心都是为了你的朝廷,而我是朝廷容不下的反贼,不是吗?”
男人看着她边说边往崖边走,几乎露出了哭腔。
“不是!不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阿姝你下来,我们说清楚不行吗?!”
颤抖的声音里,俞姝看向他的眼睛。
他说得那么真切,谁会相信他说得是假的?
她心下一抽一抽的痛起来。
她其实亦不相信,可她没有时间去分辨了……
假的也好,真的也罢,都已经不重要。
巳正二刻就要到了!
思绪刚落,对岸庆功的喜炮响了起来。
俞姝看到了纷纷站起的人,她已分不清哪个是她哥哥。
可不管是谁,她都不能因为她自己害了他们。
她必须要告诉他们——不要招安!
风里,俞姝回了头,男人手下颤得不行,还在求她下来。
她看向男人,不再质问,也忍住了心痛。
她放低了声音。
风在他们之间打着旋,声音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
“詹司柏,若你还有一分真心,请善待暮哥儿。”
话音落地的一瞬,她最后看住了他,又闭起了眼睛。
“再也不见。”
她朝他一笑,在他目眦尽裂扑来前,转身,纵身跃下。
“阿姝!阿姝!阿姝——”
男人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越来越远。
而对岸招安的喜炮声陡然停了下来。
她在崖下的山风呼啸中,仿佛也听到了哥哥的呼唤。
“阿姝?!”
俞姝笑了。
哥哥听见了就好。
快走……
快走!
别再招安!
永远都不要相信这腐烂无信的朝廷!
……
山风托不住纵身跃下的人,只吹起她被枝杈划破的裙摆。
崖下往水翻涌着奔腾着一往无前。
悠悠天地之间,生死茫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