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北的六角亭里起了火。
一整头鹿被架在火上烤着,烟火十足,香气弥散。
天上飘着时有时无的雪花,亭外寒风凛凛,亭内温暖如春。
俞厉在这一刻里,仿佛回到了某年寒冬腊月,他还是袁王手下小将,被派出去带兵打仗的时候。
那一场不过是个剿匪战事,但却是他头一次全全掌控的作战。
卫泽言是他的军师,替他出谋划策,封林是他近身侍卫,与他并肩作战。
三人相依相伴。那一场仗他们赢了,剿了土匪的老窝,发现了一只宰好的、冰封放置的鹿。
那会天已经黑了,早走也是黑,晚走也是黑,他干脆让麾下士兵暂时在土匪窝里歇上一宿。
那一宿,他们烤了鹿,喝了酒,咋咋呼呼闹到了半夜,然后仰头呼呼大睡了一场。
风雪紧了紧,俞厉看着眼前的亭子,封林跑出来招呼他,在风雪里喊着。
“王快过来,鹿正烤好了!”
俞厉在呼喊声中脚步轻快了一时,快步就到了亭子里。
他解了披风,封林递了手巾给他。
他看了一眼烤鹿,那鹿个头十足,像极了他们在土匪窝吃得那一只。
“这是哪来的鹿?”
有人笑着回答了他,“回来路上射的,这会刚烤好。”
他说着,用刀子割了一块最紧实鲜嫩的给了他。
俞厉接过来的时候,看到了对面人的脸,那人淡淡笑着看着他。
他接过穿肉刀子的手顿了一顿,“你怎么这会回来了?”
他问了眼前的卫泽言。
卫泽言并不着急回答,将那刀子和肉都放到他盘子里。
“只许王回俞地过年,不许我也喘一口气?”
他说都安排好了,“我不过回来松快两日,看看你们罢了。”
俞厉没回应,多看了卫泽言两眼。
卫泽言脸上带着笑,并没有因俞厉当头的问话,便不乐意了,反而显得十分宽和。
气氛怪异了一时。
封林连忙在这个时候插了话进来。
“咱们三人许久没这般消遣过了,难得有忙里偷闲的时候,都松口气吧。就当是回到从前的日子里去了。”
只这一句话,俞厉便不再多言了。
卫泽言烤着鹿,封林倒了酒,亭子外面的风雪刮不进来,火炉子里的火更加旺了。
俞厉一碗酒下肚,吃起来鹿肉,恍惚还真就回到了当年。
他有一肚子的话想问卫泽言,问他是不是揭发了他妹妹,陷妹妹于死地?
问他到底是不是江西卫氏的人,卫氏为何不知道他?
问他在自己身边这么多年,辅佐他到如今,到底想要得到什么?
他拿卫泽言当兄弟,出生日死的兄弟,卫泽言又拿他当什么?
但在酒肉火气之中,他不想破坏了这恍若昨日的气氛。
俞厉一碗酒一碗酒地喝下去,酩酊大醉而归。
自从位置一日比一日坐的高,他已甚少有这般时候了。
李凤被他这醉了酒的模样吓到,便是成亲那日,俞厉也不曾这般醉过。
翌日俞厉醒了,李凤送了解酒汤过来。
“王昨夜睡得可好?喝酒本是快事,王怎么喝红了眼眶?”
俞厉怔住。
“我红了眼?”
李凤声音小了些,瞧了瞧俞厉,“王是因为卫泽言的事吗?他回来做什么?”
“不知道,没问。”
李凤诧异,但想到俞厉这般性情,估计也是不好开口。
她道,“那江西卫氏的人就快要来了,兴许是卫泽言听了风声回来的吧?”
俞厉没说话,以卫泽言的性子,这个时候回来肯定不是随随便便。
或许因为卫氏,也或许因为詹五来了……
俞厉吩咐了李凤,“卫氏的人来,先不要声张,等我先见了再说。”
李凤立时道好,不过她又问起来,“也不知卫军师到底是何身份?又为什么欺瞒于王?”
她说到这里顿了一下,看了看了俞厉。
“不过不管怎样,若是他欺瞒了王,王便不能似从前那般尽信他,事事都交给他了。”
俞厉没有反对,显然是默认了,李凤不由地又说了两句防着卫泽言的话。
其实她同卫泽言倒也没什么过节,当初俞厉要联姻,她想做这王后,卫泽言是力挺的。
但是卫泽言在俞厉身边大权紧握,连她父亲兄长想要插一插手都不容易。
她兄长亦能文能武,雄才大略不输任何人,但兄长欲去对战朝廷的战事中,立一番功勋回来,让孟氏不再完全作为王后娘家而存在,但卫泽言怎么都不肯。
卫泽言不肯,两次三番地阻挠她兄长立功。
不就是怕兄长分了他的权吗?
这次卫氏之事,可是哥哥专门去了一趟江西打听之后,动员卫氏族人前来的。
他们到底要看看,卫泽言是个什么身份!
揭了卫泽言的身份,王便不能再尽信他,这才是他们孟氏的机会。
李凤趁着俞厉喝醒酒汤,又同他说了几句卫泽言的可疑之处,甚至提及了自己未嫁给俞厉之前,在虞城外面突然遭遇朝廷俘虏逃跑,双方打斗起来的事情。
“……这些事情里,总透着奇怪!”
俞厉愣了一下。
“那是初提招安时的事情吧?”
李凤说是,“正是那时。”
俞厉在这答案里,又陷入了神思。
日子一晃到了上元节。
暮哥儿穿了大红色的小锦袄,俞姝在他的小啾啾上系了红丝带。
小人儿蹭了蹭娘亲的手,然后撒了欢一样跑了出去。
村子里的人家都准备接班去城里看灯,暮哥儿也想和小伙伴们在一起,俞姝和五爷自然没有不答应的。
两人亲自抱了孩子,又让仆从把家里的马车都调出来,带了村子里要去看灯的人一道坐车过去。
村里的孩子哪里坐过这般马车,一个个稀罕得不得了,再瞧着被爹娘抱在怀里的暮哥儿,再没人敢说他别爹娘撇下抛弃,反而都用艳羡的目光看着他。
战事频繁,便是上元节也不如从前。
但暮哥儿年岁小,又是第一次来灯会看灯,一双眼睛咕噜噜一直转,各式各样的花灯目不暇接。
五爷把小儿放到了自己肩上,俞姝担心孩子,一直扶着他的后背。
暮哥儿顾不得看花灯了,神气起来。
他的爹爹是最高的爹爹,他的娘亲也在爹爹身边扶着他!
小儿高兴,做爹娘的如何察觉不到?
五爷空出一只手来揽了俞姝的腰。
“阿姝跟紧我,莫要被拍花子拍去了。”
俞姝笑,“五爷说什么呢?我又不是小孩子。”
但男人回头看了她一眼。
在川流的人潮中,在漫天的花灯下,他闷声闷气。
“可阿姝是丢过的人,我很担心。”
他说话的时候,一直看着她的眼睛。
俞姝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从崖边到别院的三年,她一直都没有见他,整整三年,她都以为他还留在朝廷。
直到他出现,直到他亲口告诉她,他没有。
她才晓得一切都是误会,皇上赵炳金口玉言的不是真的,就如同同意招安也不是真的一样。
但有一人的心是真的,只是她在百般危机的形势下,她没有办法,她不敢冒险地去相信罢了……
俞姝轻轻覆了他的手。
“五爷,我不会再丢了,还不行吗?”
男人看住了她的眼睛。
“你说的可算数?”
俞姝无奈,又在酸中品到一丝丝甜。
“自然是算的。”
男人看住了她,四目相对,夜空月明星稀,人间灯火通明。
暮哥儿在这时指着前面的街巷欢喜地叫嚷了起来,
“爹爹,娘亲,那边的花灯,更多更亮,快过去吧!”
他的爹爹和娘亲,在彼此的目光中笑起来。
他们异口同声地允了他。
“好。”
“这就去。”
……
俞地边境。
灯节那日,朝廷派小股队伍,试图趁着中原灯会,突袭俞地边境,被守卫城池的林骁提前防备,阻了回去。
但朝廷已有东袭之意,大举来犯也是早晚之事,竟同詹五爷所猜测一般无二。
他们得信之后,不敢再耽搁,带着暮哥儿离开了田庄,返回了杨城。
杨城。
朝廷有动向,俞厉立刻着手调兵增援。
但这一次调兵不同往常,竟然全部征调了朝廷降将。
很快就有旧臣不同意,“他们这些降将,从来只会对战所谓的造反军,哪里知道如何阻挡朝廷来袭?万一被朝廷攻破了防线,咱们可就遭殃了!”
从前旧臣们就是这般说法,但他们所言也有理。
朝廷和朝廷的接触并不如和秦地多,秦地的兵将对付朝廷更有经验。
正因如此,俞厉从前和卫泽言商议此法,都没能成行。
但如今不一样了。
今次有一人亲自领兵守卫边境,与朝廷作战。
俞厉直接告诉了那些旧臣。
“今次带兵的,是詹司柏詹五爷。”
话音落地,这些袁王旧部全都愣了。
詹五爷是谁,是从前的定国公。
若说那些降将没有同朝廷作战的经验,可这位,却原本就是从抵抗外族入侵的战事之中,成长起来的。
是朝廷闻风丧胆的存在!
旧臣皆愣,半晌才反应过来。
“他可是定国公,若他带兵反水,王危矣!”
俞厉笑了,若是放在三年之前,詹司柏从朝廷抽身至此,他还真的思索一下。
但现如今,他再没有什么可怀疑的。
“用人不疑,我既然肯用他,便是有十足的把握,诸位不必再议!”
是与非,忠或奸,成与不成,等这一战结束,自然就见分晓了。
俞厉一力支持詹司柏领兵,力排众议。
被压在人下多时的朝廷降将们,听到定国公到来,且即将领兵的消息,无不惊呼振奋。
朝廷这三年一直避而不谈定国公去向何处,一直以定国公重伤在府中养病为由,模糊各方视线。
各地也都怀疑定国公早就不在朝廷之内了,但看不到定国公的动向,总是个谜团。
可现在,定国公现身了!
这一出现,便要带领俞军守卫边境,对敌朝廷。
虽然他还没有正面对战朝廷,可立场已经十分明显。
朝廷降将们无不喜极而泣,甚至连教书先生老国公都递了话,表示愿意效力五爷军中。
俞厉不忍折腾他老人家,让他安心,往后解决了新臣旧部的矛盾,自有老国公的用处。
但詹五爷这一次领兵作战,着实引来了天下目光。
俞姝送他出城那日,抱了暮哥儿到了城门口。
暮哥儿看着穿着一身铠甲的爹爹,那威风凛凛的模样,引得小儿目不转睛。
俞姝告诉小儿。
“爹爹去打仗了,很快就会凯旋而归。”
暮哥儿听了,朝着爹爹抓了抓小手。
五爷看着妻儿,心里软的不行,一把抱了暮哥儿,又伸手搂了俞姝。
“爹爹很快就会回来的。”
言罢又叫了俞姝。
“阿姝要好好的。”
俞姝笑着应了,“五爷放心吧,我亦等着五爷毫发无损凯旋而归。”
男人眼中一片柔情。
城门打开,俞厉亦走上前来送他。
五爷放下暮哥儿,跟他正经行了一礼,转身上马,带着兵马驰骋而去。
直到他消失在视线里,俞姝才牵着暮哥儿转了身。
俞厉将依依不舍地看着爹爹的暮哥儿抱了起来,“舅舅给你寻了好玩的,咱们回去吧,好不好?”
暮哥儿总算对他多了点亲近,抱了他的脖子。
俞厉亲了他一口。
若不是看在孩子的面子上,他不知何时才能原谅詹五。
但詹五来了,很可能就此替他解决了积累多年的难题,说来也是幸事。
俞厉把这幸运都归到了外甥暮哥儿身上。
“若我没有子嗣,以后就让暮哥儿继承我的位置!”
俞姝被他吓了一跳,笑得惊讶。
“哥哥说什么呢?嫂嫂马上就要给你添儿女了,可不要说这话。”
俞厉呵呵笑,不当一回事,然后亲了暮哥儿一口,小声在暮哥儿耳边。
“舅舅说得是真的。”
可惜暮哥儿听不懂,只是被他气息呼得耳边痒痒的,笑了起来。
倒是俞姝在这时,瞧到了城楼上的卫泽言。
她压了压声音,“哥哥看到那封左手信了?如何作想?”
这话将舅甥间和乐的气氛拉出些许。
俞厉也看了一眼城楼上的卫泽言。
“我本想寻个机会,让他写一封左手信来看一看,但这几日事情繁多,没来得及。而且,江西卫氏的人就要到了……”
俞厉把卫泽言和卫氏的事情说了。
“……他自见我便道是与同族内闹翻,以至于无法科举,读书人没了奔头,才来造反的。我从来没怀疑过他半分,但现在看来,只怕另有隐情了。”
俞厉说着,神情落寞。
“他到底图什么?从前我是虞城将军的时候,也没有人会想到我有今日吧?”
那会俞厉和俞姝都没有称王称帝的想法,能追随袁王混出名堂,已经是最好。
那时候的卫泽言,又怎么能想到后面的事情?
可卫泽言对俞厉也不可谓不是尽心,又为了什么?
“不管为了什么,咱们不能再含混下去。”俞姝告诉哥哥,“哥哥位置越做越高,身边不能有如此大的不明之处。”
她说了这话,便道。
“我们不能不防着他,但也不能冤枉了他,只能让他再写一封左手信看一看了。”
俞厉点头,但神色更落寞了几分。
看着哥哥这样,俞姝也心疼起来。
若是连一起走到如今的出生入死的兄弟,都不能再一心一席,那么哥哥所看重的情义,还剩下些什么?
孟氏去南方世家大族中揽人的消息,卫泽言一早便知道了。
孟氏急于施展,想在俞厉称王之前,便铺垫好一切。
俞厉身边,有他们嫡出的女儿为王后,若是李凤顺利诞下男嗣,以后孟氏一族血脉只会更加高贵。
但仅凭血脉并不足以走得远,孟氏还要在朝中权倾天下的掌控。
所以他们提前招揽世家大族,以后这些家族便都在孟氏手下,覆盖俞厉的文臣。
现如今仗都还没有打完,谈什么以后?
不就是因为他不让李凤的哥哥孟以谋,代表孟氏介入开疆扩土的战功中吗?
卫泽言没把孟氏的急功近利当作一回事,可他也得到消息。
孟氏居然去江西,招来了卫氏的族人。
卫泽言立在书房,一下又一下地指尖敲着书案。
他还没想出眉目,便有战事报了上来。
卫泽言有许多事要处理,叫了书童进来磨墨,准备写几封信。
而这时有丫鬟过来上茶。
卫泽言并未在意,心里想着卫氏的事情。
可那丫鬟竟然一下子将茶水泼到了他右手之上。
瓷碗摔碎,丫鬟跪地磕头。
卫泽言烦躁地遣了人出去,“发出去,以后不要进院伺候!”
可他的右手被烫得颇为厉害,用冰敷了,便不能写字了。
他只能用左手写了信。
等他把信发出去,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另一边,俞姝拿到了卫泽言发出去的左手信。
她将此信与密信对照了一番,毫无意外。
果是一样的笔迹。
她拿着笔迹相同的信默然思量……
而意识到了什么的卫泽言,还欲提笔写字的左手顿了一顿。
前有江西卫氏上门,后有左手写信。
卫泽言禁不住擡头看向了窗外的天。
“都准备对我下手了吗?”
他问了,没人回答。
他在无声中笑了一声,他眼中精光闪动。
“王之大业未成,我又岂能束手就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