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黑暗中,陆平几乎看不到任何东西,仅能感受着少年冰凉的指尖悄悄勾住自己的尾指,又慢慢搔弄他的掌心。
有些痒。不仅是掌心痒,心尖也跟着痒了起来。
陆平脸红了,他有些庆幸现在停电了,否则所有人都会看到他红得不自然的脸颊。他不仅脸上发烫,他的身上、他的掌心,都是火热滚烫的。他反握住沈雨泽的手,用自己手心的炙热去驱散沈雨泽指尖的凉意。
他粗声粗气道:“沈雨泽,你,你别害怕。”他握紧他,“有我在呢。”
从没有经历过台风天的人,是很难想象阴云压境所带来的压迫感的。狂风与暴雨敲打着教学楼的玻璃窗,窗户被震得咣咣作响,在大自然的威力面前人类是如此渺小。
陆平想,沈雨泽是北方人,没见过这样的阵仗会害怕,也是很正常的……吧?
陆平非常尽职尽责地承担起“守护沈雨泽”的重任,班里乱成一片,而他和他就安稳地坐在最后一排,在书桌与黑暗的双重遮掩下,悄悄牵起了手。
黑暗让时间失去了意义。他们静静牵着手,一时间谁也没说话。
心脏像是一台慢慢发动起来的蒸汽机,跳动的速度逐渐加快,差一点就要冲出胸膛。陆平怀疑自己发烧了,他昏头昏脑的,居然升起了一种不切实际的渴望——如果能和沈雨泽一直这么牵着手,该有多好啊。
太奇怪了,真的太奇怪了。他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呢?
陆平在停电的教室里拼命睁大眼睛,想要看清身旁少年的轮廓。
老师们举着手电筒在走廊里巡视,手电筒的光从教室前后门的缝隙中划过,那些微弱的光打在沈雨泽身上,给他镀上了一层浅浅的金色,他的发丝,他的鼻梁,他的睫毛……都被金色晕染了。
沈雨泽这时候在想什么呢?沈雨泽会希望停电的时间长一些吗?沈雨泽会盼着雨慢些停吗?
陆平的大脑几乎都要被沈雨泽的名字填满了,他就像是一只走迷宫的小老鼠,在这里撞撞、那里嗅嗅,明明已经隐约闻到了奶酪的味道,可他原地转着圈圈,总是找不到前进的方向。
他不明白自己怎么变得这么奇怪,明明只是牵了手,他却紧张到浑身冒汗。
说不清过去了多久,可能是几分钟吧,也可能是十几分钟,终于,他们头顶的大灯闪了闪,光明重新降临了他们的世界。
本来眼睛已经习惯了黑暗,大灯突然亮起来,陆平的眼睛顿时被光亮刺痛了。他下意识地想要抬手挡光,可是不等他有所动作,身旁的少年已经伸出手,轻轻覆盖在了他的眼睛上。
“先别睁眼。”沈雨泽一只手牵着陆平,另一只手替他遮住光亮,“等眼睛适应了,再慢慢睁开。”
陆平听话地闭起眼。他不知道,其实他的睫毛一直在抖,浓密的睫毛蹭在沈雨泽的掌心,很轻,像是羽毛拂过。
过了一会儿,陆平终于适应了光亮,他睁开眼,眼角还带着一点点生理性的泪水。
他有些不好意思去看沈雨泽,明明刚才他们还在黑暗里手牵手,可是当顶灯亮起后,陆平却莫名有些尴尬,仿佛有某种隐秘的、见不得光的心思在这一刻暴-露了。
陆平抬手假装去揉眼睛,和沈雨泽交扣的手就这样自然而然地分开了。
沈雨泽看向空了的掌心,并未说什么。
讲台上的老师已经换了一个人。班主任吴英霞急匆匆赶来,言简意赅地组织起班级纪律。
“同学们,因为暴雨加上落雷,椒江市很多地区都停电了,而且很多街道都有积水。学校接到教育部的通知,为了防止学生们在回家途中遇到突发情况,所以今晚所有学生在学校留宿!学校会给大家提供垫子和毯子,食物供应也很充足,大家不用紧张!”
这个通知实在出乎意料。吴英霞说完后,班里顿时炸开了锅。
“住在学校?怎么住?打地铺吗?”
“这雨要下几天啊,要是下一个星期,难道一个星期都要住在学校吗?”
“刷牙洗脸怎么办?”
“老师,男女生住一起吗?”
对于这些问题,吴老师逐一解答。
椒江一中的学生不多,一个年级仅有五百人。高三生是强制住校的,他们可以回宿舍睡觉,高一高二的学生按性别划分,女生为了安全考虑,留在自己班里休息,男生们分配去美术教室、音乐教室、和室内体育馆。因为早几年也有过类似的情况,所以学校的垫子和毯子都是够用的,屋里也会开空调,不会冻到学生。
至于个人卫生问题,学校已经派老师出去采买一次性牙刷了。特殊时期特殊处理,大家凑合一下。
这场暴雨不确定会持续多久,气象局预计两天台风就会离开,但预报归预报,实际会怎么样并不能保证。最好的结果是,明天雨势减弱,大家就可以回家了。
这是学校能给出的最好安排。
同学们面面相觑,在短暂的震惊后,很快他们就接受了“今晚要留宿学校”的事实,而且关系好的同学当下就开始“拉帮结派”,商量晚上要怎么睡觉。
“妙妙,晚上咱们三个一起睡吧,把桌子推到旁边去,咱们睡在中间。”
“好呀好呀,不过能再加一个人吗,我同桌也想和我一起睡。”
“班长,我带手机了,晚上咱联机啊?”
“去去去,我得组织班级纪律呢,你可别把手机掏出来,到时候被没收了我保不了你!”
“艹,我才不要和你住一起,你脚臭!”
“你才脚臭呢,滚,谁稀罕啊?”
嘈杂的议论声从班级各处响起。
陆平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的同桌。
沈雨泽接收到他的目光,冲他点了点头:“嗯,可以。”
陆平装傻:“……可以什么?”
“你不是想问我要不要一起睡吗?”沈雨泽挑眉,“我同意了。”
陆平吭哧半天也吭哧不出一个字来,他很想指出他们只是一起打地铺,不能用“一起睡”来形容,但左思右想确实找不到什么更恰当的词汇了。
沈雨泽见他一脸紧张,转而安慰他:“别担心,就算你打呼、磨牙、说梦话,我都不会嫌弃你的。”
“谁会打呼磨牙说梦话啊!!”陆平连忙为自己辩护,“我睡觉很老实的!”
“真的吗?”沈雨泽欣然轻笑,“那今晚我会好好观察你的。”
“……”
……
下午的课结束后,大家抓紧时间去食堂吃晚餐。陆平自从受伤后,已经好久没去过食堂了,现在也有些怀念食堂里的饭菜。沈雨泽转学以来第一次踏入食堂的大门,他跟在陆平身后,看什么都觉得稀奇。
陆平问:“你以前的学校难道没有食堂吗?”
“有。”沈雨泽一边张望一边回答,“我以前的学校食堂是自助餐,但是以西餐自助为主,不过每周会有一天specialorder,比如寿司主题、taco主题或者masala主题之类的。”
陆平:“……不好意思,我们这里只有大锅饭主题。”
他们随便找了一个窗口排队,虽然人很多,但每个窗口都进度很快,穿着白色制服的食堂阿姨挥舞着大铁勺,以最快的速度给饥肠辘辘的学生们打饭菜。她们一个个都是心算高手,食堂的荤菜素菜价格不一,小数点后有时候是2,有时候是5,有时候8,但她们一眼扫过,就能准确无误地报出价格。
一道道炒菜盛在不锈钢的长方形大盘中,一字排开,等待学生们挑选。虽然还没有排到陆平,但陆平已经提前从其他干饭人的餐盘里挑选好了心仪的菜色,计划好吃什么了!
终于排到他了!
陆平迫不及待甩出自己的饭卡,开始报菜名:“阿姨,要个冬瓜烧丸子,再要个宫保鸡丁!三两米饭!”
阿姨一手拿餐盘,一手拿铁勺,手腕精准的抖了抖,接着便把干瘪的餐盘推出了窗口:“八块二。”
陆平撒娇:“阿姨,多给几个丸子吧。”
那丸子一颗也就鹌鹑蛋大小,一勺里面大多是冬瓜,丸子只有三四个。
阿姨勺子一?,勉为其难地给他添了一个。
陆平:“……”还不如不加这一个!
他买完饭后,站在他身后的沈雨泽有样学样,买了和他同样的两道菜。
结果沈雨泽餐盘里的菜几乎要堆成小山了!宫保鸡丁里全是鸡丁,冬瓜烧丸子里全是丸子,就连同样的三两饭,目测体积也要比陆平的多上许多。
“为什么你的菜里都是肉?”陆平咬着筷子。
“可能因为我帅吧。”沈雨泽实话实说。
“……”好讨厌哦,长得好看就能为所欲为了吗?
他们俩在食堂边缘找了一张空桌子吃饭,沈雨泽对大锅饭的味道很不习惯,觉得鸡肉太柴、丸子里淀粉太多,只寥寥吃几口就不肯再吃了。
陆平数落他:“沈雨泽,你怎么这么难伺候?浪费是可耻的!”
但是数落完,陆平还是拿着饭卡,颠颠跑到旁边的小炒窗口,给大少爷点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麦虾。
麦虾也是椒江的特色,虽然名字里有虾,但它其实是一种形似面条的面食。麦虾和北方的疙瘩汤有些像,不过疙瘩汤是疙瘩状,麦虾是条状,汤底的配菜也不相同。
麦粉调成稀软的糊糊,用锋利的刀把面糊削成一条一条的,片好的面糊直接从碗里落入滚开的沸水中,汆烫熟后,汤里再放各种配菜肉类。其实正宗的麦虾汤里都是放海鲜的,可惜大少爷对海鲜过敏,陆平便叮嘱食堂的师傅,只放蔬菜和牛肉。
在这样雷雨交加的夜晚,还有什么比一碗滚烫的麦虾更能抚慰人心呢?
果然,沈大少爷很喜欢麦虾,很给面子的食了大半碗。
至于沈雨泽原本点的两道菜,陆平也没舍得浪费,全都塞进了自己的肚子里,可惜米饭他是一口都吃不下去了,只能遗憾地扔进了剩菜桶。
他摸着圆滚滚的肚子,怀疑自己又要胖三斤了。
……
吃过饭,陆平和沈雨泽回到了班里。今晚因为情况特殊,所以有两节晚自习,晚自习结束后已经九点半,终于到了今天的重头戏了!!
在班主任的指挥下,男生们把班里的桌子、椅子全部推到靠墙站,腾出中间的一大块空地,方便女生们在班里休息。
做完这一切,男生们又鱼贯而出,老老实实跟在班长身后,去体育馆打地铺。
文科班男生少,三个班加起来只有二十个男生,当然要抱团。
班长叮嘱所有人:“一会儿去仓库领被褥,听我的口令,我说冲,大家就往里冲,绝对不能让理科班那群恶狼占据上风!!”
沈雨泽:“……”
沈雨泽一听说被褥还要靠抢,眉头就皱了起来。
倒是陆平听得很认真,还把袖子挽好,开始原地小跑热身,看样子打算大干一场。
沈雨泽觉得他杞人忧天:“学校不是都说了,垫子和毯子都是足量的吗?”
陆平拍拍他的肩膀,用一副老气横秋的语气说:“沈同学,你的社会经验还是不够啊。足量是一回事,质量那是另一回事。我们这里可是南方,每年回南天墙上都会渗水,你想想看,那些毯子垫子都在仓库里放了多久了,不抢好的,难道要抢那些已经长霉的吗?”
“!!!”沈同学俊容失色。
待仓库大门打开后,一股灰尘味道迎面而来。那股味道就像是某种信号,不管高一还是高二,不管文科班还是理科班,所以男生都拼命往里冲。
班长瞬间被人群淹没,他在茫茫人海里举起一只手,高喊着:“文科班男生永不为奴!!!”
可惜他的声音很快就被理科班男生的“为了理科联盟!!”的口号淹没了。
陆平和沈雨泽也被人群冲散,陆平被挤得东倒西歪,他稀里糊涂地被挤到毯子山前,好不容易站稳脚跟,想要挑一挑,可不等他手碰到毯子,面前的毛毯就被一个不认识的男生拽走了。
陆平一把拽住毯子的另一端:“你松手!这是我先看上的!”
陌生男生:“你先看上的?谁证明你先看上?有本事你叫它啊,你叫它它答应了,那就算是你的!”
那个男生摆明了不要脸,但是没关系,陆平可以比他更不要脸。
陆平:“‘毯子~’‘诶~!’——你看,它答应了!”
陌生男生:“……”
陆平昂起头,两手拽着毯子的另一边,猛地一拉,就把那毯子抢回来了!
他如法炮制,又从另一个人手里勇敢抢了一张好毯子。他每天帮爸爸扛煤气罐的力气可不是白长的,在抢毯子大战正好用上!
他把抢到的两张毛毯往胳臂下一夹,趁着无人注意,赶忙挤出了乱糟糟的仓库。这两张毯子有一张是给沈雨泽抢的,那位大少爷细皮嫩肉,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陆平认定他绝对不可能在这样粗暴的争夺战中占据上风。
哪想到,当陆平灰头土脸地走出仓库时,就见到沈雨泽双手插兜倚在大门旁,正在等他。
而在沈雨泽脚下……正是两张干干净净的垫子。
陆平头发也乱了、衣服也脏了,可沈雨泽浑身上下不染尘埃,完全不像是经历过大战的模样。
陆平看看毯子,再看看他,狐疑地问:“你这两张垫子,哪里来的?”
沈雨泽耸了耸肩:“我进门时,刚好遇到仓库管理员大婶。我叫她‘阿甲’,阿甲就把这两张干净垫子给我了。”
“……”害,敢情是美男计呀。
长得好看的人果然处处有优势,去食堂打饭,可以让手抖的阿姨克服帕金森;来仓库抢垫子,也能直接让库管大婶给他开后门。陆平又嫉妒又羡慕,都快原地化身成大柠檬了。
他们拖着毯子和垫子回到体育馆,馆里虽然开了暖气,但是不太足,还是有些凉飕飕的。每个班的学生睡在哪里早有划分,他们高二八班的位置在角落,远离空调出风口,又阴又冷。
发下来的垫子只比那种泡沫瑜伽垫厚一点点,毯子也偏薄。外面雨声阵阵,室内的温度迟迟上不来,在这样的体育馆里睡觉,不知道明天要冻感冒多少人。
隔壁班的一个寸头男生向自己的朋友提议:“太tm冷了,咱们不如把垫子拼一起,毯子也叠着盖,挤一挤一起睡吧。”
另一个男生抛了个眉眼,掐起兰花指,嘻嘻哈哈地说:“大官人,你想gay人家你就直说嘛,人家还是第一次呢~”
“对对对,我想gay你~小娘子,大官人我来了!”
这种程度的玩笑在高中男生里司空见惯。他们坦坦荡荡的把“gay你”“搞基”之类的词汇挂在嘴边,毫无顾忌。
但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不知为何脸色发红的陆平:“……”
不知为何表情隐忍的沈雨泽:“……”
陆平悄悄瞄了一眼沈雨泽,之前在停电的教室里手牵手的麻痒感又一次爬上了心头。
小老鼠依旧迟钝,他完全是凭借着本能,在迷宫里摸索。
他问:“沈雨泽,要不咱们也……”
谁料,沈雨泽突然后退一大步,和他拉开距离,弯下腰,装作整理毯子的样子,藏住自己的某处变化:“陆平,我觉得这里好热,咱们离远一点睡吧。”
陆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