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于对陈梅卿的不信任,熊三拔有心将见面的地点安排在了自己和赵之琦熟悉的酒馆。抵达酒馆后,他将朱蕴娆领到一间包厢门外,指着房门低声道:“去吧,若有什么事,我和赵之琦就守在楼下大堂。”
“不会有事的,”朱蕴娆摘下眼纱,用一双湿漉漉的眼睛望着熊三拔,颤声回答,“他是我哥哥。”
熊三拔点点头,无声地比了一个手势,目送朱蕴娆独自一人走进包厢。
时值上午,厢房中光线明亮,当端坐在桌边的陈梅卿撞入朱蕴娆眼帘的一刹那,她激动得几乎无法呼吸,眼泪也因这份窒息而涌出眼眶。
“哥哥……”她哽咽一声,疾步走到陈梅卿身旁,却低着头跪在了他的膝前。
陈梅卿立刻俯身将朱蕴娆扶起来,清亮的双眼将她上下打量了好几遍,这才发出一声叹息:“你受苦了……如今见你一切安好,我也就放心了。”
“我也是,哥哥,”朱蕴娆含着眼泪站起身,小心翼翼地在陈梅卿身边坐下,“自打离开楚王府之后,我就一直很担心你……”
“既然担心我,为什么又要离开临汾?”陈梅卿半带埋怨地问了一句,见妹妹眼眶发红,只好放软了声音,“我回到临汾时,听说你有了孩子,我就猜到你一定是上京来找他了。他对你可好?”
朱蕴娆羞涩地点点头,陈梅卿眼见她一副堕入情障的模样,不由叹了一口气:“唉,当初怪我瞎了眼,才会害你吃这么多苦……”
“哥哥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这时朱蕴娆擡起头来,满脸不解地望着他开口,“跟了他,我没后悔。”
“那是因为有些事,你还不知道,昨天我想了一夜,却是越想越害怕,”陈梅卿无奈地替妹妹倒了一杯热茶,将一直藏在心底的秘辛,隔着白雾似的水汽娓娓道来,“枣花,你可知道锦真人一家因何败落?倘若深究,我也是他家的仇人。”
朱蕴娆闻言浑身一震,难以置信地望着陈梅卿,颤声道:“哥哥,这怎么可能?你若与他有仇,我为何从没听你说起过?”
“那是为了保护你,可是现如今,我已经想不出两全的办法了。”她惊慌失措的反应全在陈梅卿意料之中,于是他握住朱蕴娆冰凉的双手,不允许她逃避,甚至用带着一丝残忍的语气逼问她,“如果有一天我被他杀死了,你还要和他在一起吗?”
“哥哥!你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朱蕴娆将双手从陈梅卿掌中抽出,被他这个荒诞的假设吓得六神无主,“你当初对我明明不是这么说的,现在这些话,你又叫我如何当真……你怎么会是他的仇人?你不过是临汾县一个小小的县丞……”
“枣花,你别急,且听我慢慢说。我虽是区区一介县丞,过去却一直受命于山西巡抚刘大人,而锦真人的父亲,恰恰是当时的山西总督。”陈梅卿无奈地望着朱蕴娆,开口道出当年那一幕步步为营、惊心动魄的乱局,“刘巡抚与齐总督之间的恩怨,我一时没法对你说明白,不过其中最要紧的一件事,是关于太子之位的争夺——当今圣上,多年来一直偏宠郑贵妃,所以有心立郑贵妃所生的儿子为太子,偏偏圣上的长子,却是由最初身为宫女的王恭妃所生。所以围绕立太子一事,多年来圣上一直悬而不决,朝中大臣也因此分为两派,其中大多数朝臣,包括刘巡抚在内都支持立皇长子,而锦真人的父亲齐总督却站在另一派。”
“所以……你们就和他结成仇人了,对吗?”朱蕴娆哆嗦着双唇,低声问。
“是的,”陈梅卿又是一声轻叹,低头凝视着脸色苍白的妹妹,满怀歉疚地问,“这件事如果换作是你,你会站在哪一边?”
“我……我不懂这些。”朱蕴娆结结巴巴地回答,却越说声气越低——她骗不了自己,纵使庙堂纷争离她很远很远,可是自古废长立幼,违礼不祥,戏文里早已经唱得明明白白。
“后来几经风波,立太子之事终于尘埃落定,失败的齐总督被刘巡抚弹劾,齐氏一府败亡,只有齐雁锦一人因为出家修道,幸免于难,其中细节不必赘言,总之在楚王府第一次与他打照面的时候,我真的很惊讶。”至今陈梅卿回想起当日情形,仍不免扼腕叹息,“起初我以为他平空出现在楚王府,只是同寻常道官一样,为了谋求富贵在达官贵人间走动罢了。所以当他向我表露对你的心迹时,我因为急于替你找一个归宿,这才答应从中撮合。岂知就是这一时大意,却害你被卷入了这场是非。”
“哥哥你这话,我怎么听不明白?”这时朱蕴娆却茫然地摇摇头,不同意陈梅卿的话,“我是真心喜欢他,他也是真心待我,哪有什么是非……”
“唉,齐雁锦这人心思细密、城府极深,很多事情我也是这两天才想通的,你又怎么能察觉他的阴谋。”这时陈梅卿再次握住妹妹的双手,语重心长地开口,“你是我妹妹,我不能看着你跳火坑,我这次来北京,就是为了带你回临汾。枣花,你只消跟着我走,至于其他的事,你不需要知道。”
“不,”朱蕴娆惊叫了一声,努力挣开陈梅卿的手,向他苦苦哀求,“哥哥,你信我。锦真人他绝不是坏人,我已经认他做了夫君,从此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不管刀山火海,你就随我去吧。”
一时对齐雁锦的痴情和对哥哥的歉疚,让朱蕴娆陷入两难境地,也让她变得无比软弱。她离不开齐雁锦,也没有勇气与哥哥决裂,只能无助地跪在陈梅卿面前,低着头哀哀乞求。
“不行,你糊涂,我岂能由着你糊涂?你只知道与他浓情蜜意,可知道他为何奔走于大江南北,却不肯与你双宿双飞?”这时陈梅卿狠下心肠,冷眼看着朱蕴娆,说出口的话一字一字锥着她的心,“枣花,他也许是真的爱你,可他也是真的……将你排在了复仇之后。”
朱蕴娆闻言一愣,许多哀求的话全都堵在了嗓子眼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哥哥说得对,回忆前事,她的确每一次都被齐雁锦抛在一边,即便她懂得他的无奈与难处,此刻被哥哥如此无情地点明,她还是会难过得要命。
假若他不曾抛下她……她也许不会无奈地嫁给哥哥,不会失去他们的孩子,也不会陷入今天这等境地。一股无边的哀伤与绝望袭上心头,朱蕴娆再也忍不住,伏在地上呜呜痛哭起来。
陈梅卿看着妹妹颤动的双肩,有些不忍心,伸手抚摸着她的脊背,轻轻地哄劝:“别伤心了,既然已经想明白了,就跟我一起回临汾吧……”
朱蕴娆闷着头尽情哭了好一会儿,直到抽泣声渐止,她才吸着鼻子擡起头,眼圈红红地望着陈梅卿,摇了摇头:“不,哥哥……就算他将我排在后面,可是我心里,早已将他排在了第一个。”
陈梅卿心中一惊,这一刻终于明白,自己的妹妹已不再是过去的那个枣花。
“是吗?”陈梅卿失望地凝视着自己的妹妹,“他暗地里图谋的事,我已经查出了一点眉目。近来京城里一连串的是非,只怕都与他脱不了干系,他若真与太子为敌,我就是他的死敌了。朝堂之争向来严酷,他愿意玩火***,我却不能眼睁睁看着你陪他送死。”
“不,不会的,”朱蕴娆睁大泛着泪光的双眼,这一刻心口剧痛,只能紧紧攥住哥哥的手,“哥哥你放心,他既然真心待我,就一定不会与你为敌的。我肯拿性命担保,他一定是清白的……”
“无凭无据,如何证明清白二字?”陈梅卿不为所动地冷嘲了一句,直到朱蕴娆求得狠了,这才稍稍放缓了语气,“也罢,你要我信他为人清白,就去替我做一件事。此事若能办成,我就信他没有图谋不轨,从此你与他之间的事,我再也不会过问。”
他的话令朱蕴娆蓦然抓住一丝希望,于是她双眼一亮,擦去眼泪盯着陈梅卿问:“哥哥要我做什么?”
“你回去替我仔细查检,找找看可有这么一张字纸,题头写着这五个字……”陈梅卿一边说,一边从怀里掏出一张字纸,只见其上工工整整写着“续忧危竑议”五个字,“如果他当真图谋不轨,这一份文书的底稿,只怕就在他手上。”
朱蕴娆见状悚然一惊,即便对陈梅卿惟命是从,也从中嗅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不禁有些推却地嗫嚅:“我不识字……”
“正因为你不识字,这事才好办,他背着所有人,却不见得会防备你。”陈梅卿话到此处,嘴角不觉翘起一丝狡黠的冷笑,“你将这五个字的模样认全了,回去照着找就是。只是千万记住,这件事必须瞒住所有人,绝对不能被他察觉,否则你哥哥我仍免不了与他短兵相接,难逃一个死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