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婴宁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她看着陈妄起身,说完那句话后又说了几句,不是生气或者在发火儿什么的,嗓音很沉,说完以后他就那么举着电话站在那里。
背对着她,孟婴宁看不见他的表情,近距离下却能看见他的身体带着明显的僵硬,肩背的线条笔直挺着,整个人绷得很紧。
廊厅里一片寂静,只有里间陈想手里的机器发出声音,她正在跟那客人说话,声音隐隐约约传过来。
过了大概几十秒,陈妄举着手机的手臂垂下来。
孟婴宁神经不自觉地也跟着有些紧绷,坐直了身往前靠了一点儿,犹豫片刻,擡手抓住了他的手指。
男人的手指虎口和指腹上都带着薄薄一层茧,骨骼分明,孟婴宁捏着他食指,一节一节摸过他的指骨骨节,捏了捏指尖,冰凉的。
陈妄顿了顿,任由她抓着自己的手,人转过身来,垂下眼看着她。
孟婴宁看清了他的眼神,没由来地生出了一点不安。
她抿起唇,仰起头来看着他。
陈妄没说话,但她知道他想说什么。
从之前在电话里听到的一点点细枝末节和他说的话孟婴宁也能大概猜到一点儿,他朋友大概出了什么事儿,陈妄肯定是准备过去的。
孟婴宁叹了口气:“你是不是不能和我们一起吃饭了?”
陈妄“嗯”了一声:“好像是,朋友出了点儿事,得去看看。”
孟婴宁眨眨眼,拽着他手指的手慢吞吞地撒开了:“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如果是平时,孟婴宁一定不会这么穷追不舍的问。
但陈妄在接到那个电话的反应,以及他转过头来时的眼神,都让孟婴宁现在一点也不想放他走。
有点陌生。
不安藏在心底泛着泡泡,像倒急了的啤酒,酒沫一层一层的向上蔓延。
“不知道,可能会晚。”陈妄心不在焉说。
孟婴宁没马上说话。
陈妄看了她一眼。
小姑娘心思很细,又敏感,陈妄不想让她想太多,缓了缓神,俯身:“要等我?”
孟婴宁点了点头。
陈妄略扯了下唇角,压低了声:“那我回来晚怎么办,给我留门么?”
他看着好像又变回了那个熟悉的陈妄,孟婴宁点了点头,说:“给你留。”
“还挺听话,”陈妄笑了一声,直起身来,“等我回来,待得无聊了就跟陈想说说话,逗逗猫玩,别自己走。”
孟婴宁应声,没再说什么,看着他出门。
门被推开又关上,做工精细的金属小铃铛发出很清脆的一声。
陈妄走得急,尽管大概是为了不让她担心甚至还想着逗逗她,但孟婴宁还是在他回过身去的瞬间瞥见了他略微翘起的唇角抿起绷直。
孟婴宁拽了个抱枕,下半张脸整个埋进去,直勾勾看着前面发呆,连吃小龙虾的心情都没有了。
咪咪蜷成一团窝在她旁边的沙发里,尾巴动了动,后腿跟着伸直,肉呼呼的小爪子蹬在她腿上,带着一点温热力度。
孟婴宁回过神来,垂头,看着那毛绒绒的一团,把抱枕丢到一边,把他拖起来。
那猫没睡够,脾气特别大,很凶地“喵呜”了一声,爪子扑腾着蹬了蹬。
孟婴宁提溜着他:“叫妈妈。”
咪咪懒洋洋地看了她一眼,前爪一擡,高贵冷艳地舔了两下,并不搭理她。
所以说真的是跟她说完以后特地去找回来的还是凑巧?
“下次再找你爸问清楚……”孟婴宁擡手,指尖点了点猫爪子,小声嘀咕。
帝都离丰城本就没多远,陈妄压着高速线一路飙过去,个把小时到了收费站。
下了高速跟着导航找到医院,左右也没用上两个小时,进了医院的时候林贺然还没出抢救室。
他这次过来没带几个人,坐在医院走廊长椅上三个人,除了一个陈妄认识的之前给他打电话的小孩儿。
那小孩儿警校毕业两年,也姓陈,叫陈平时看着温温吞吞的性子,身手却出人意料的很好,陈妄刚叫他帮忙那会儿,林贺然让他帮忙看着过孟婴宁,也不知道是不是为了膈应陈妄,天天小陈小陈的叫。
小陈这会儿人坐在彩色的塑料椅子上,听见声音擡起头,看见陈妄从走廊尽头走过来。
他连忙站起来迎过去,二十多岁的小伙子,这会儿眼睛通红,一看就是刚哭过没多久,哑着嗓子叫他:“陈妄哥……”
一声出来,声音里又带了哽咽。
“天是塌了?”陈妄淡声说。
小陈连忙擡手抹眼泪,大鼻涕跟着沥沥啦啦往下流:“林哥是为了救我,都是我,我反应太慢了,我们今天过去的时候林哥还特地挑了上午,说等小孩儿上学,结果那女的把我们领进屋子,他们早就等着我们了!”
陈妄看着他皱眉,冷然道:“你们林队就是这么带你的?爷们点儿,有事儿说事儿,别磨磨唧唧的。”
他这话说的冷淡而刻板,低沉的嗓音不自觉流露出些微压,是那种习惯于长期发号施令的压迫感。
小陈抹了一把脸,人冷静下来了一点儿,三两句话把事情说了一遍,基本上和陈妄猜得差不多。
他们进了黄建华家就等同于跳进汤城挖下的坑里,林贺然明知这点不可能一点儿防备都没有,还能伤成这样。
具体还得之后问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说完,一时间沉默,走廊尽头抢救室灯光一闪一灭,门被拉开,林贺然躺在急救推车上被推出来。
陈妄沉默侧眸。
几乎没看见过他这么安静的样子。
林贺然这人性格跟陆之州烦得不相上下,无时无刻不在讨人嫌,以前就算跑任务的时候嘴也不会闲着,跟上了发条似的。
不过性格很要强,是不甘屈居人后的。
来的路上,陈妄脑子里易阳的脸就在不断的回放,画面一帧一帧的略过,最后停留在一张腼腆的笑脸,男人有点儿不好意思地说:“陈队,等这次回去,我可能就要结婚了。”
有那么一瞬间,林贺然的脸和易阳以及无数个其他人重合在了一起。
神情空洞麻木,黑洞洞的眼眶直勾勾盯着他,了无生气。
那一刻陈妄觉得自己浑身上下所有血液都被冻住了。
那一头,医生正在跟他们说话,没一会儿,小陈跑过来,低声说:“暂时没什么事,先观察,看过了今天晚上怎么样。”
陈妄点点头,没说话。
小陈站在他旁边,摸了摸鼻子。
他刚刚情绪有点儿失控,这会儿也反应过来了,自己丢人丢到姥姥家,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说了好多不该说的话,好在陈妄也没问。
小陈不敢再多说,干脆转移话题道:“陈妄哥要么我先给你找个地儿休息,晚上这儿也没法守,重症不让进人,”说着又回头看了一圈儿,“也不能让你也在这儿跟着熬一宿,林队醒了我肯定马上告诉。”
陈妄:“怎么不能?”
“我们这不都还年轻么,值班的时候也经常这么熬着,这都习惯了,”林贺然那边应该是没什么事儿了,小陈整个人明显放松下来,看了一眼他身后不远处还在跟医生说话的两个小伙伴,自然道,“你跟我们不一样啊。”
“……”
陈妄擡眼,看了他一眼:“哪儿不一样。”
“……”
小陈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连忙闭上嘴了。
索性陈妄没什么反应,也没非要等他回复的意思,只看了一眼就重新耷拉下眼皮子,走到旁边椅子把了个边儿坐下。
他眸光沉沉垂着,手肘搭在腿上,低头俯身,视线长久盯在浅色地面,半晌没动。
过了好半天,陈妄指尖微动,缓慢地直起身来,从裤袋里抽出手机看了眼时间。
已经挺晚了。
医院的走廊没窗,灯光是冷感的白,总会给人一种这会儿还是白昼的错觉。
他给孟婴宁打了个电话过去。
响过几声,那边接起来,很欢快的叫了他一声,嗓音是独属于她的轻软:“陈妄!”
听见她的声音,陈妄勾唇:“嗯。”
“你嗯什么嗯,是你给我打的电话呀,”孟婴宁说,“说吧,你有什么事儿要汇报?”
小丫头听着还挺高兴。
“没什么,”陈妄说,“小龙虾好吃么?”
“还可以,香辣味的比五香要好吃,我本来还给你剥了一碗,”孟婴宁顿了顿,说:“但我感觉你回不来,所以我全吃了。”
陈妄:“你又知道了。”
“我肯定知道啊,”孟婴宁挺平静地说,“你要是能回来也不会给我打这个电话了。”
陈妄笑了一声,也当是默认:“你今天就跟陈想住,她那儿也有空房间,这么晚别自己回家,”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安静回荡,有些低沉,“明天接你下班?”
电话那头安静了一会儿,小姑娘才小声说:“我觉得这样不太好。”
“嗯?”陈妄没反应过来:“怎么不好?”
“哪有刚见男朋友妹妹第一面就在人家家里睡的?这不就跟一见家长就留宿过夜一样吗?”孟婴宁低声嘟哝,“我不得稍微矜持一点儿?”
她声音听着还挺紧张,就好像是真的是去见了家长似的,陈妄觉得好笑,刚要说话,孟婴宁又说:“而且你妹到现在还在加班儿呢,挺帅的一个小哥哥,滑轮椅进来的,而且声音好温柔的,结果一上来就要做满背,真的潮。”
孟婴宁夸张地说:“拿了那么大的一个图要来做!”
陈妄难得耐心地配合着她,问:“嗯,有多大?”
“比你脸还大。”孟婴宁快乐地说。
“……”
陈妄哼笑了声。
小姑娘只要见不着面儿,无论是短信微信还是电话里胆儿都肥得能登天。
陈想是个工作狂,涉及到自己喜欢的东西完全是一股脑往里钻的,熬到后半夜都是家常便饭,陈妄也不觉得稀奇:“那不用管她,你自己占好主卧先睡,就是二楼最里面那间。”
“你可太无情了,这个世界上还能有你这样的哥哥?”孟婴宁幽幽道,“你对从小一起长大的妹妹不好,对自己的亲妹妹没想到也这样。”
陈妄低头一笑:“我对从小一起长大的妹妹哪儿不好?”
孟婴宁“唔”了一声:“反正不好,哪儿都不好。”
孟婴宁显然这一晚上跟陈想处得挺好,用她自己的话说就是一起吃过小龙虾的交情了,四舍五入可以约等于生死之交。
陈妄不理解小姑娘家的那些个乱七八糟脑回路,也不明白吃个小龙虾怎么就能生死之交了,不过本来就是想让两个人认识一下,现在相处得好他也乐见其成。
俩人又聊了一会儿,挂了电话。
陈妄垂手,头抵着墙面微仰了仰下巴,感觉到紧绷着一晚上一路往下沉的某一块儿一点一点的升回到海平面,然后逐渐回暖。
手机在手里震了震,陈妄垂头看了一眼,是孟婴宁发来的微信。
她的一张照片。
照片里的女孩儿正站在书架前逗猫,微仰着头的一个侧脸,颈线修长,睫毛卷翘,唇角牵起,勾出脸颊上一个浅浅的梨涡。
小姑娘偶尔也会随手发张照片给他,只不过这张角度有点儿奇怪,像是在角落随手漫不经心拍了一张,而且视角略低,像是坐着拍的。
陈妄略眯了下眼。
紧跟着过来一条语音。
陈妄手指顿了顿,点开。
两秒钟的安静过后,是男人熟悉的声线。
汤城语气平缓,声音压得很轻,带着点冷冰冰的笑意:“女朋友不错,陈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