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晏辞缓慢而又小心地为郎志强剃了头发,病房里只有剃刀和推子发出的声音。
聂忠华收集着掉下来的头发,避免碎发沾在他的脖颈和脸上。
他们像是在做一件神圣的事情。
又是半个小时过去,一切整理完毕,郎志强的手轻微地动了动,他开口无声,目光却热烈而又坚定。
闫局凑过去:“你不想盖被子,是不是?”
郎志强眨了眨眼睛。
宋晏辞和聂忠华将他身上的被子叠起来放在了一旁。
闫利民摇起病床:“好了,让大家都进来吧。
聂忠华出门,让大家都进来了。
病房很宽敞,这些后辈们进来,像在外面一样站成两列,看着病**的人,齐飞,岑虎和林一月早已经无声地流下了眼泪。
外面的雨声混杂着雷声,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
郎志强的目光在他们身上一个个的看过去,他的眼里似乎带着欣慰的笑意。
最后他看到赵子林。
“过来。”他已经很难发出声音了,只能做出个口型。
赵子林扑了过去,他跪在床边,握着郎志强的一只手:“您还记得我吗,我是……我是赵子林,您记得我吗?”
郎志强嘴角划开笑,他的目光慈爱地看着他,他的胳膊动了动,似乎想要摸一摸赵子林的脑袋。
赵子林泪流满面,抓着他的手,把自己的脑袋凑在他的掌心:“我很好,我考上了大学,留在了钦城,工作也还不错,你当初希望的,我……我都做到了。”
郎志强依旧笑着,没有多余的力气,只是大拇指在他的头发上抚摸了几下。
随后他的目光落在了顾己身上。
闫利民朝着顾己招手,见她过来了才说:“这是老顾的闺女,她巴掌大的时候,咱们还抱过呢,你瞅瞅,一浪更比一浪高,她现在也出息的很。”
赵子林忍着内心的悲痛从这里让开,顾己俯身握住他的手,凑近他的耳朵:“我亲手抓住了巴格迪,他如今关在吉塔拉马中央监狱,他将会在那里度过他的一生。”
这话很轻,岑虎他们甚至都没有听到她说了什么。
但他们却清晰地看到郎志强的眼里迸发出光亮,仿佛瞬间有了生命力。
“我们会接替你们的位置。”
顾己朝他笑了笑,捏了捏他的手:“也会竭尽全力,守护你们想要的山河。”
“好。”
郎志强艰难地发出一道声音,他抬起手,却是握姿。
顾己去握他的手,仿佛是在代替爸爸跟他的战友打招呼。
“说到……做到啊。”他又说。
“我以我胸前的警徽向您承诺,我这一生,与他们,不死不休。”
郎志强的笑容更加真实,他的脸上似乎都有了光彩,他看向闫利民,嘶哑着声音:“像!像老顾!”
“你悠着点!”
闫利民又急又怕,他安抚着郎志强的情绪:“你面前的这些小辈,他们都很优秀。”
“我放心。”
他明明如此单薄地躺在病**,但少年时的意气风发却仿佛重新笼罩在了他身上,他抓住闫利民的手:“老闫……我……我放心了。”
闫利民拽着聂忠华和宋晏辞过来:“这是老郑收养的小子,如今也出息,这个,这小子是宋明辉的侄子,我手下的一员大将,你看看这些孩子,他们都是咱们的希望。”
郎志强想坐起来,但他现在没有能够支撑他坐起来的力气,他用尽全力,最终也只是颤颤巍巍地举起胳膊,对着这些小辈敬了个礼。
顾己他们站直身体,朝他回以一礼。
顾己的声音响起,像是庄严的宣誓:“我们,以胸前的警徽和光荣的警旗向您承诺,我们这一生,将与罪犯,不死不休。”
聂忠华他们哽咽着,声音整齐地重复她的话。
郎志强举起的手颤抖着,到底支撑不住垂了下去。
他喘着气,像是在归拢最后的一点生命力,最终看向闫利民。
“我想……”
他的声音细弱蚊蝇,闫利民要凑的很近才能听到他的话。
“看看……兄弟们。”
“好。”
闫利民双眸通红:“老家伙,你再熬一熬,熬到天亮,行不行?明天是个艳阳天,我带你去见他们。”
郎志强笑了笑,似乎在瞪他,又似乎在答应他。
他再难以坚持了,顾己他们退了出来,守在外面的医生和护士蜂拥而进。
宋明辉一直等在外面,见他们出来了,他无言地拍了拍闫利民的肩膀,想说些什么,最后又放弃了。
“行了。”
闫局点了点顾己,宋晏辞和聂忠华:“你们三个留下,其他人先回去吧。”
他看了一眼赵子林,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此时,赵子林神情淡然而又平静,他只是向后退了两步,朝着病房跪下来,重重地磕了几个响头。
然后他站起来,走到岑虎他们跟前伸出双手。
岑虎看了看闫局,又看了看顾己他们,最终掏出手铐,将人铐上带走了。
直到看不到他们的身影,闫局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你也回吧。”闫局又看向宋明辉:“今天多亏你了,等这事儿了了,咱们再谈。”
“嗯。”宋明辉又压了压他的肩膀:“用得上我的地方就给我打电话,再不济就让宋晏辞去做。”
“我跟你什么时候客气过。”
闫局也拍了拍他:“回吧,太晚了。”
宋明辉又说了声好,离开的时候,目光扫向顾己,恰逢顾己也朝他看过来,两人目光相对,顾己朝他微微点了点头。
宋明辉也朝她颔首,拄着拐杖越过他们离开了。
外面雨声依旧,闫局目光担忧地看向窗外:“这雨,也不知道会不会停……”
聂忠华语气笃定:“会的,一定会停。”
顾己心里空落落的,她才二十八岁,可这么短短的二十多年来,她似乎一直在失去。
她的父母,她的战友,她的朋友,她的前辈们,他们好像都只是出现了那么短短的一程,来到她身边,又离开她身边。
兜里手机嗡嗡地震动起来,她恍若未闻,还是闫局看过来:“顾己啊,接电话。”
顾己失神地应了一声,拿出手机一看,是爷爷打来的。
她走到一旁去接电话,一开口就是哽咽:“爷爷,郎叔叔他……”
电话里传出一道苍老而又凝重的声音:“我都知道了,小己,他生来任务已尽,要去找他的爸爸妈妈,去见他的朋友们了。”
生来任务已尽。
可是这样离开的方式,谁又能接受呢,顾己声音里带着克制:“我会替他报仇的。”
“你有你的任务。”
爷爷声音宽厚:“你替爷爷跟他说一声,告诉他,干爹说他很牛。”
顾己哽咽着应了。
第二天,天灰蒙蒙亮的时候,外头的雨彻底停了。
宋晏辞准备了轮椅,和聂忠华将郎志强搬上了轮椅。
他们一同前往烈士陵园。
晨光熹微的时候,闫利民推着他走在烈士陵园里,顾己和宋晏辞他们整齐地跟在后面。
“老孟住这儿,跟老郑住对门,他俩活着的时候就爱凑在一块瞎聊,指不定在下面聊成啥样了呢。”
“老顾在老郑旁边,你记得吧,他以前就爱看这两人的笑话。”
“你还记得吧,老孟和老郑老抢着要和海潮定娃娃亲,结果老顾谁都不答应,说他闺女要自由恋爱。”
“我呀,我不一定能跟你们住一块儿,那我就守着这些小家伙,替你们瞅着,他们到底能给咱们玩出什么花来。”
“老孟有腿疼的毛病,你去了问问现在还疼不疼,疼的话给我托个梦,我再给他烧点儿。”
“你们先拾掇拾掇,到时候兄弟下来了,你们好罩着我。”
……
郎志强看着墓碑上的照片,他笑起来,努力着伸出手,仿佛在跟他的好兄弟们打招呼。
墓碑上的每张照片都笑着,像是在回应着他的问候。
他们走过一段一段的路,路过无数的墓碑。
最后停在红旗跟前。
“老郎。”闫利民俯身:“你看这红旗,飘的多好啊。”
郎志强的眼睛已经快睁不开了,但听到这话,他积蓄着全身的力气抬起头。
晴空炙阳,旌旗飘扬。
他笑了起来,抬手敬礼,朝着他为之奋斗的事业作出回应。
为人几十年,愧对父母,无愧信仰。
力气快要散尽的时候,他抓住闫利民的手,示意他俯身下来。
闫利民凑过去,眼里热泪难挡:“怎么了?”
郎志强抓着他的手,他缓缓闭上眼睛,声音缓慢地散在清风里。
他说:愿岁并谢,与友长兮。
我愿,在百花凋零的寒冬里,永做你们坚贞的挚友,共赴生死,此情不变。
他的手缓慢地垂下来。
闫局的背影僵了许久才直起身来,他也朝着猎猎旌旗敬了个礼。
远处,顾己他们热泪而下,整齐划一地跟随着闫局的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