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怀山这一生,妻子病逝,儿子捐躯,儿媳惨死,身边挚友也都是大伤小伤死里逃生,曾经围绕在他身边的那些少年后辈,如今也只剩下这么寥寥几个。
他一步步看着那些意气风发的孩子们离开他的世界,白发人送走一个个黑发人,他已经炼就了一颗仿若钢铁的心。
可是这一刻,他恸哭出声,抓着裴遇的手,根本不敢正视那两张照片:“这么多年……这么多年见一面,你就当着老人家的面说这话,你这是往爷爷心口上戳刀子你知不知道!”
“我是我父亲教出来的,自然也学了他的谨慎。”裴遇心下叹气,面上却笑着跟他解释:“爷爷,我只是以防万一。”
“没有万一!”顾怀山口不择言:“这世上哪来的那么多万一!”
裴遇笑中带泪,像哄着他:“好好好,没有万一。”
“你们日子还长啊……”
顾怀山看着这张瘦弱却又神似他父亲年轻时的脸,忍不住抬起胳膊摸了摸他的脑袋:“你们正当年少,得长长久久地活下去,好好看看这个世界,除了隐藏在暗处的蛆虫,还有大好的河山和路途等着你们去看去走,若老天爷非要……”
“爷爷。”裴遇几乎有些急切地打断他的话:“我会活得长久,长长久久。”
“孟家……孟家……”
顾怀山却怎么也止不住自己的眼泪,他声音颤抖,对眼前这人满是心疼和怜爱:“孟家又……又何尝不是三代忠良!”
裴遇眉心轻拧,停顿半分:“爷爷,您说什么?”
“你爸爸没跟你说过你爷爷的事情?”
裴遇摇头:“我们见面的机会不多,我只知道我爷爷在我爸十二岁的时候就意外去世了,其他的一概不知。”
顾怀山脸色复杂,他一口饮尽杯里的茶:“你爷爷孟良,曾孤身一人,仅靠着一个人的力量,赤手空拳,捣毁了一个贩毒村。”
裴遇在脑海中不断搜索相关事件,最终还是摇头:“爷爷,我不知道这件事。”
“这件事知道的人很少,目的主要是为了保护当事人,你想想,他一个人干了这么大的事,别说那些想要寻仇的毒贩子,就是自己身边,也有人嫉妒他的才能啊……”
裴遇眉头又是一拧。
“因着这件事,他也的确吃了大苦头。”顾怀山语气落寞,有点不忍说下去了。
裴遇何其聪明,从顾怀山的神情和语气就猜测出了什么:“让他吃苦头的,是自己人?”
“是,是自己人啊……”顾怀山叹息一声:“这份职业听起来再神圣,不过也是一份工作,他露了风头,自然有人看不惯他。”
裴遇知道这样的事情在任何地方都不可避免,他只是问:“我爷爷孟良,他最后是怎么没的?”
若是牺牲,那么多年来,父亲不会不告诉他。
可见……
“被人卖了。”
顾怀山深吸了一口气:“他性子刚直,从来不懂得拐弯,得罪了不少人,后来不是死在毒贩手中,反而折在了自己人手中……”
裴遇眸中带怒:“为什么!”
“这世上的事情,哪有那么多为什么,人心这个东西,恰恰又是人难以捉摸的,有时候人连自己的心都掌控不了,又怎么去明白别人的心?嫉妒,愤恨,误会,又或者没来由的厌恶,都足以让一个人去毁了另一个人。”
顾怀山的话说的模糊,但裴遇却听得明白。
爷爷一腔热血,最终却折于自己人手里,这样的归宿,父亲又怎么能对他开口?
他教他的从来只有信任,要没有缘由的去信任你的朋友,要放心将你的后背托付于他们手中,即便你们素不相识,你都要记住,那是你在这世上不用理由就可以去信任的几个人。
父亲是怕,怕他知道爷爷的事情,怕他对朋友失去信任,甚至怕他对那个职业充满憎恶,所以那么多年来,他闭口不谈爷爷是死于信任的战友之手,而是一句又一句地教导他:信任你的战友,即便你们不在同一个战壕里。
“所以孩子……”
顾怀山握住他的手腕:“你可以有你自己的人生,你可以去过另一种日子,你不要把自己陷进去,抓坏人的人,这世上多得是。”
裴遇沉默良久,忽然笑了起来:“您跟我说这个,是想要我心中怨恨,失去信心,放弃我现在所做的事情,是么?”
顾怀山脸色一滞。
“可是爷爷……”裴遇无奈一叹:“从我十岁起,我父亲就教我正直和信任,他教我对这个职业的憧憬和热爱,也教我分辨自己的队友和敌人,从他被害的那一天起,我的信仰就只有一个……”
他和顾怀山目光相对,炯炯有神,坚定不移。
他说:“爷爷,我花费数十年的心血,就是为了这个信仰,我不管这世上有多少背叛,憎恶或者误会,我心里只记着一件事……”
顾怀山心凉一片,心知肚明自己无论如何劝说,这个孩子都不会听他的话了。
他听到裴遇说:“爷爷,坏人,必须伏法。”
“这世上的坏人遍地都是,只靠你一人,什么时候才能抓的完?”
“人来到这世上,总要做点事的,我抓我该抓的那几个坏人,剩下的,自然有别人去抓。”
顾怀山连连叹气,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今天来……”裴遇看了看天色:“是有正事的,爷爷,我时间紧,这些没有必要的劝导就算了吧,您知道我父亲,知道我爷爷,也该知道他们的儿孙是什么样的。”
顾怀山久久看着他,千言万语,最后只剩下一声叹息:“唉,你说,只要我这把老骨头还能做事,我都帮!”
裴遇怀中的飞龙睡了一觉起来,眼珠子四处转了转,最后跳上了桌子,圆滚滚的身体直奔着桌上的点心晃**了过去。
它的爪子扒拉了一块点心下来,觉得好玩又一下又一下当玩具拨动,可顾怀山和裴遇此时都没有心思去管它了。
“爷爷,没有谁能独善其身啊。”
裴遇捻起眼前的茶杯又轻轻放下:“无论是阿己,还是我,亦或者郑伯伯养大的聂忠华,我们的身体里或是流淌着他们的血液,或是继承了他们的遗志,爷爷,身为缉毒警的后代,当我们走上这条路的时候,我们就没有自己的选择了。”
我们这一生,只能背负着他们的遗志而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