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办公室没有监控吧？
俞英一点儿不忙。
刚在排队检测时，她看书看到一半，听到旁边广告公司的人谈到小红薯投放，她擡起头，跟对方搭话。对方也是打工人，只想躺平，不愿内卷，他说他们公司连点下午茶都不要点蛋卷。俞英会意，觉得这点子不错，记在手机上。
平日他们看她悠闲散漫，但做事效率却极高，都说她是那么一股子才气。只有她知道，她只是在享受生活的时候，顺手把灵感像蝴蝶一样捕获，像标本一样分门别类，要用的时候，打开灵感抽屉取出就好。
但这个世界，越来越不赏识傍晚六点下班的高效，更乐意歌颂凌晨三点的苦熬。
俞英不陪他们熬到白头，她有自己的方法应付。她跟旁边排队的人资源置换，各自把双方曾经做过，自己自觉拿得出手，但因种种原因，被老板或甲方否掉的案例，进行了交换。
关朝闻来找她时，她刚把对方的精油广告文案，改成含精油成分的产品软文。文档还没保存好，电脑突然崩了，黑屏。她从黑色屏幕上，看到关朝闻的脸。
俞英握过桌上的马克杯，头也不回：“你怎么来了？”
“我看看你吃饭没，怕你一个人……”说这话时，关朝闻底气不太足。因为她看到俞英办公室除了她，还有别的人，而且有人提着两个装有外卖的塑料袋进来。
俞英得知她没点外卖，留她下来吃饭，又问她还有没有衣服。关朝闻一脸被看破的样子：“我没带衣服，昨天洗的那套又没干。”她连连摆手，“但别误会，我真是过来看你吃饭没，不是有心跟你要衣——”
俞英弯身从工位旁拖出行李箱。她蹲下身去拉开拉链，宽大外套因势往上提，关朝闻发现她腰身极细，只是她的衣着将自己的线条隐藏起来。她带着这种新发现的眼光，继续打量俞英，发现她脸部轮廓有致，茂密的黑色鬈发在脑后随意扎起一小团，撸起衣袖，手臂可见线条流畅的小肌肉，整个人如枝干般，有种挺拔向上的美。关朝闻这才意识到，三十几岁的女人，跟二十岁的女生一样，有自己独特的美态。
但俞英像浪费自己天赋一样，随意浪费着自己的美貌。她穿着宽大的男式外套，唇上连口红都没涂，把行李箱摊开在她眼皮底下，抱着手臂：“这是我行李，你缺什么，直接拿就是。”说着，她也不废话，没有半点虚情假意的应酬，转身继续对着重启后的电脑，输入开机密码，徒留关朝闻一人在那儿感动着。
傍晚时分传来消息，大楼的检测全部阴性，大家都很开心，觉得早日封锁有望。后来说再做两次，全部阴性，就能解封。楼里的人都很配合，早早下楼乖乖排队。
这天晚上，幻享有两件大事。一是在视频平台发出道歉声明后，他们及时跟进转发，并表达了要引导理性追星，传达正能量的态度。二是山河传媒彩妆一姐淳如会在今晚直播中推出幻享的首发新品，电商部门的同事在楼里蹲守着，海潮同步连线。
转发文案由俞英执笔。她忙碌完后，见没什么事，嫌办公室吵，披了外衣，提了客户送的果酒，直奔天台。
天台风大，一推开门，夜风就呼呼吹来。但在长期闷热潮湿的广州城，俞英格外珍惜这种天气，这天气让她想起小时候在北方，凉快干爽。她捂紧外衣，轻车熟路地往墙后走。如果在白天，这空旷阳台上，偶尔也有三两人上来偷懒抽烟，但此时夜深，即使在城中CBD腹地，也万籁俱寂。稀疏灯光下，俞英一眼看见有人坐在花坛边，微曲身体。那人听到脚步声，转过头来。
关朝闻捧着白色饭盒，正在吃饭。
两人都是一怔，俞英奇怪关朝闻怎么在天台吃饭，对方首先蹦起来说，他们那层的灯坏了。现在楼里封锁，也没有人修，她一个人在那儿，觉得害怕。
俞英说：“你来我们那儿不就得了。”
“但是你们不是有好几个人，还在工作么。我不想打扰其他人。”
俞英一听就懂，她有点意外，关朝闻这姑娘看起来没心没肺，但比很多人懂事多了。这几个品牌虽然同属一个集团，而且甚至分属彩妆跟护肤不同赛道，但彼此仍是竞争关系。公司资源就那么多，肯定会倾斜给最强势的品牌。后宫的娘娘，目标只有皇上一人，但在美妆集团里，从研发力量、营销资金，到物流供应，都是被争夺的对象。关朝闻也做电商，她不想在幻享的电商人加班时，贸贸然蹲在一旁。
俞英开了果酒，在天台角落一口一口慢慢地喝。这风真舒服。刚工作的时候，她常幻想自己在公司附近买套小公寓，阳台上能够看到亮闪闪的楼宇，还有城中公园的绿植，这是她老家小城没有的风景。她就坐在阳台上，边翻书边喝酒。毛姆风趣辛辣，适合配雪莉酒。喝梅子酒时，可以翻三岛由纪夫，《假面告白》那本除外。也曾就着绍兴黄酒看鲁迅，越看越不对，最后换上黑咖啡。那瓶黄酒，只能留着彻夜读古龙时再品了。
但此刻在灯光稀疏的天台，没有阅读的兴致。她不怕坏了肝，但眼睛可不能坏，因此也没带阅读器上来，只一口一口，把CBD夜景当成书，一盏灯一盏灯地翻阅。有夜风吹过来，跟她一块儿翻这本书。
风声同时送来了人声。
方向，是关朝闻那边。
俞英从不好奇，也不特别关心谁。但那声音特别清晰地传过来，她听到有男人在说话，说的还是让女孩子开心的那种话。
她啜一小口酒，往那边望去。
她认得那个男人，那个广告男。他现在笑着跟关朝闻说话，关朝闻看起来有些害羞，但也在笑。
俞英也不去打扰，但拿起手机，对着远处灯火通明的大楼拍下照片。她什么都没写，直接将照片发朋友圈。喝剩小半瓶酒，她提着酒瓶子下楼时，另外两人还没离开。
广告男的电话有点多，而天台实在风大，关朝闻在旁静候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广告男听到，用手指了指楼下，示意他待会再找她。关朝闻点头，下了楼。
离开天台前，她特地张望了一下，发现俞英不知何时已经走了。
办公室乌灯黑火，关朝闻只能借助窗外这不夜城的灯火。然而往里走一点，她办公桌旁的椅子上似乎有人，那椅子嘎吱嘎吱地转动，她心里发毛。再近一点，椅子突然停了，上面那人站了起来。
关朝闻差点吓得落荒而逃，那人笑道：“你慌什么？”
她舒口气，原来是广告男。
他居然还带了一个大袋子，里面装了香薰蜡烛，还有果酒跟杯子。关朝闻奇怪：“你哪里找来这些东西？”
“客户样品。”
她乐了。“真好。我们这儿只有一堆护肤品化妆品。”
广告男带来好几种香薰蜡烛，关朝闻非常流俗地挑了玫瑰味。广告男边点蜡烛边笑话她，说她也不尝试一下其他味道。“很多女生都想试试龙井茶味什么的。”
关朝闻说：“因为我知道玫瑰是什么味道。这样会让我安心。”
广告男已经倒了酒。他放下酒瓶，在幽微烛光中看着她，笑了笑：“你是那种牢牢守在舒适区里的人。外面的世界对你来说，太危险。”
关朝闻有些惊讶，觉得对方可真了解自己。她当下心头砰砰跳动着。后来他们又接着聊天，广告男谈他接触过的各种奇葩甲方，关朝闻捧着玻璃杯，笑得杯子里的液体都在乱晃。她说，真的吗，真的吗。
广告男微笑说：“当然是真的。”他的手越过桌面这端，似乎不经意地触到了她的手背，又很自然地往回缩。他看着她的眼睛：“没想到这些破事能够把你哄得这么开心，那我当时再倒霉，也是值了。”
关朝闻恋爱经历少，但少女漫画跟言情小说没少看。她当然知道，这番话已经是赤裸裸在撩拨了。在其他人眼里，她是个傻白甜，但傻白甜也有自己的小心思。她把话题岔开去：“工作嘛，总有各种奇奇怪怪的事。我们跟带货主播打交道，也有很多好玩的事。”
于是她开始不停地讲，广告男静静地听，又静静地喝着酒，目光一直没离开过她。她讲完一件事，笑着说：“所以啊，那些MCN机构老板都还挺浪的，毕竟网红主播里太多美女了。他们什么没见过？”
广告男微笑，不语，只静静看着她。
这时候，在她跟前的香薰蜡烛剧烈晃了晃，便燃尽，灭掉了。办公室又是一片漆黑，只有外面灯光影子映在两人脸上。
太安静了。她有点紧张，伸出手去，摸索着要抓起杯子，想喝点东西。但广告男的手已递过来，轻轻抓住了她的。
关朝闻的手抖了抖，对方飞快松开。接着，她听到广告男起身，衣物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他向她这边走来。
就在她以为他要过来吻她时，他停下来，啪嗒轻声响，打火机的光自下而上，映亮他的脸。他手心护着一罐香薰蜡烛，烛芯在他掌心中亮了。
他将手掌移开，笑着说：“岩兰草味道。偶尔尝试一下没试过的东西，也许会有惊喜。”
她觉得自己的手心在出汗，赶紧偷偷在衣摆上擦拭。
广告男凑近了，轻轻捉起她手背，在上面亲了一下。见她没反抗，他笑了笑，又凑近一点她的脸。
关朝闻紧张极了，连呼吸都不敢。岩兰草是什么味道？她闻不到。
广告男突然问：“你今晚怎么睡？”
关朝闻有些奇怪，这话题跟这暧昧气氛，全然不对付。但她只是指了指地上的睡袋，说自己睡里面。
他又问：“你们办公室，没有监控吧？”
关朝闻突然一个激灵，下意识就脱口而出：“有啊。”
广告男怔了一下，然后“哦”一声，直接松开手。她的手就像她这个人，被前男友遗弃，被闺蜜背叛，被钟尤文嫌弃，现在，被广告男放开。
他嘴上说了些话，什么还有一些酒，不要浪费之类的，但目光似乎在打量监控位置。他看到角落里有一间办公室，那里半敞着门，便问关朝闻那里是干嘛用的。关朝闻告诉他，那是老板休息用的。
广告男微笑一下：“那里肯定不会有摄像头。”
关朝闻现在觉得非常恶心。她明白了，广告男才不是什么了解自己，他只是撩拨过足够多的女生而已。关朝闻的手往侧一挥，把酒杯打翻在地上，啤酒洒在地毯上。她扬声：“呀，弄脏了！”
广告男瞄一下地毯。
关朝闻说：“不过算了，待会同事过来，再跟她一起打扫吧。”她又佯装看表，“她快要来了。”
广告男彻底怔住。“你有同事来？不是说只有你吗？”
“你忘了？我们集团有好几层，这层只有我，但其他楼层还有别人呢。”
广告男不自在起来，他也看看表，仿佛自言自语，这样晚了，其他同事都躺下了。他不好打扰他们，要先回去了。
关朝闻一个劲地点头。
广告男摸着黑往电梯口走。关朝闻耳边听着广告男走出好远了，却又突然喊她的名字。
她下意识应了声。
广告男已经在烛光光晕的边沿了。他双手插袋，对关朝闻说：“其实，你没有同事要来，对吧？”
关朝闻笑了笑。广告男一句话也不说，转身就走了。
次日，关朝闻早早醒来，飞快洗漱，妆都没化就下了楼，但大堂里已经排起卷来卷去的长队。关朝闻往队尾方向走时，正好见到广告男在队伍里，正扬手跟她打招呼。
他喊：“你排这里。”
关朝闻在他跟前停下，有些为难：“插队……不太好吧……”
“麻烦借过一下。”身后突然有人跟她说话，她赶紧让开。
后面那个长相清纯的女生向广告男走去，自然地融入了他的队伍。广告男完全没看关朝闻一眼，只顾笑着跟清纯女说话：“我说了，我先下来占位，你不用急的。”
关朝闻低着脑袋，灰溜溜往队尾方向移动。
队尾那儿站着俞英。她也素着一张脸，刚睡醒的模样，手里捧着本薄薄的书，翻了一页，漫不经心地说：“他跟这楼里很多女生睡过。”
俞英从书页上，看到关朝闻那睁得过分大的眼眸。她明白对方误会了。
“我不包括在内。”又低头看了两行字，突然想到什么，她再打量关朝闻两眼：“你跟他——”
“没有，没有！”关朝闻连忙否认，一副劫后余生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