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不是每个人都要有出息
俞英很久没有睡得这样沉。
是被人吻醒的，鬓角一下，很轻，脸颊一下，非常轻。
昨天刚开始时，俞英笃定地认为，佟山只是因为被拒绝过，才放不下她。她想，那就接受他，然后让一切回到正轨。
当他以男性目光凝视她时，她也在以女性眼光凝视他——头发有些自然卷，当年被雨水浇湿后，垂头如丧家犬。如今衣冠楚楚，咬合有力，行动迅猛，活像大型猎犬。脱掉羊绒天然面料衣物后，浑身肌肉紧绷，咬住猎物后不放松，耐力持久。
果然是匹猎犬。
还是忠犬。
她转了个身，他停下来，怕将她弄醒。观察半晌，她不动，装睡成功，他又吻她的脸，但被手机的持续震动打断。
男人转了个身，拿起手机，走到阳台上听。他细心，将推拉玻璃门拉上，但仍留下一条细缝。
声音透过这条缝，从阳台上传来——
“我当然希望你能够考虑清楚，不要被其他利益方忽悠……”
俞英背对阳台方向，在床上睁开眼。
声音继续传来。
“淳如，你认为其他人当真为你着想吗？都是利益而已……”
佟山在阳台上，尽量压低声音跟淳如谈判。他擅打感情牌，对于签下的人，记住其生日送礼物、替对方父母请最好的医生，都是常规操作。当日，淳如也被他这些招数迷惑，直至对他产生了更多心思。他也乐于利用她这种感情。
但喝醉的人，也有酒醒的一天。
电话那头，淳如说：“山河在美妆这块有些落后，我在这里已经到天花板了。换个合适的平台对我更有利。”
佟山有些忿忿，但仍十分耐心，打完利益牌打感情牌：“你对分配方案不满意的话，可以提条件……我认为我们俩的关系，不是只靠那几十上百页合同来约束的……”他跟淳如谈判许久，但对方去意仍然坚定。
他有些不忿，为付出过的情绪、精力跟时间，更为吃不到美妆自有品牌这块蛋糕。但另一半理性的脑子告诉自己，淳如在他身边停留的时间已足够长，为他赚的钱已足够多。最后，他只得保持情绪稳定，心平气和，祝福她未来顺利，“希望还能有机会合作。”
“会的。”淳如非常客套。
这一下，他知道无法挽回。她甚至愿意放弃CHUN这个以她命名的品牌。
他在阳台上坐了一会儿，看日光下杂草在拼命疯长，像昔日的自己。
好一会儿，他拨出一个电话，对那头说：对外宣称是股权纠纷……一定要声明，山河传媒从没控制过、也不曾想过控制淳如的相关平台账号……说我们给了她几个方案，股份、钱、权益叠加，让她选……她没有提自身诉求，单方面缺席沟通……是，她的粉丝会很难缠，但不得不如此……
室内，俞英从床上起身，动作利索，披上外衣，到洗手间，照镜子，往脸上泼水，撕开一次性洗漱用品，开始刷牙。她动作极快，一会儿功夫，已洗漱穿戴完，还迅速抹完护肤防晒隔离，涂了口红。
她穿着一双姜黄色的袜子，去够地上的运动鞋。
佟山打完电话，心里藏着事，久久才回魂，转身回屋内，一眼见到俞英系好鞋带，胡乱拨一下头发，正准备出门。她跟佟山说：“我退房赶飞机，你没休息够的话，就接着睡会儿。”
“几点航班？”
“今晚八点。”
佟山看时间，这才上午十一点。他说：“我也今晚航班。你等我，我们一起出去吃。”说话时，他上前，伸手要搂过她。
她很快地躲开。
佟山意识到什么，安静一下：“你听到了？”
俞英一把子否认，语速飞快：“没有没有。我并没有听到你们山河传媒跟淳如的内部纠纷，更加不会说出去。”
仿佛昨夜在下着暴雨的草地上相拥亲热，这天烈日出来，水汽蒸发，草地蓬勃得无趣。水珠顺着草叶片子，缓缓流入土壤，再没了潮湿的暧昧。
佟山向前一步，凑近她的脸，“你知道我不是在想这个。”他低头，飞快吻一下她耳后，“你等我换衣服，我们一起走。”
俞英语气如常，公事公办：“我还有事要忙，房间我跟前台说留到下午，你可以再休息一下。”
佟山隔开一点点距离，看着她。
以前的俞英，说话直接，不留情面。但创业后，她也学着圆滑了些，又为自己留了条后路，语气稍缓，“以后我们见面，还是朋友。”心里想，希望不是淳如那样的朋友。
佟山用手撩开碎发，语气有些暴躁：“什么朋友？可以上床的朋友？”
“也不是不可以……”俞英假装认真地想了一会，“不，传出去不好。还是普通朋友吧。”
佟山上前一步，肉身挡住她去路：“那你为什么跟我睡？”
俞英半天憋出来一句：“为了解决生理需求？”又装得若无其事，“过程很愉快，算我欠你个人情。谢谢了。”
在女性可以直面自身欲望，并且可以用工具解决的今天，她也不介意像男人那样，用另一具漂亮温暖的身体满足。但事后，她不愿跟对方有过多感情上的交流。
尤其，是佟山这样的人。一个跟她有业务来往的人。一个跟她的过去和现在，有太多交集的人。一个对人的感情充分利用，用完即弃的人。
俞英离开这里，留下佟山。
佟山如溺水般沉进沙发，什么东西硬硬地硌他的腰。他反手一摸，抽出一个空酒瓶。酒瓶空空洞洞，他也空空洞洞。
佟山盯着空酒瓶，好一会儿，慢慢想起来，这是昨日俞英喝过，又被他随手扔掉那个。他端详良久，慢慢轻吻一下瓶口。
他突然觉得自己像个可悲可笑的变态，闷笑一下，扔掉瓶子。
关朝闻这时打来电话，佟山接通后，她在那边问：“佟总，真不好意思打扰了。但有件事想求你帮忙。”
南生堂的SKU多，出新率高，有好几款跟山河旗下品牌撞设计，且上市时间在他家后。据说是同一家设计团队，内部存在纠纷。如果山河给对方发律师信，也不过举手之劳。更何况，佟山非常不喜欢丁卓。
他答应帮这个忙。
———
关朝闻每周仍回家。虽有时两周，更忙的时候说不准。但没有人再怪她。
她进了屋，爸妈都在厨房里忙活，关爸听到她回来，双手仍湿着就跑出来，“阿女，返来啦？”关朝闻笑着说，是啊是啊，放下包，就要去厨房帮忙。
关妈正在洗猪肚，见她进来，嘴上喊着：“出去出去，厨房乱七八糟，别来捣乱。”关朝闻趴在门边，咯咯直笑。关妈说，哎呀，有什么好笑的嘛，是最近有什么好消息吗？
关朝闻说：“哪里来这么多好消息。”
关妈从水槽上擡起眼，擡起手臂擦了擦眼角，“我看新闻说，你跟南生堂要合作啦？”
每个做出一点点成绩的孩子，都拥有习惯搜索孩子新闻的父母。关朝闻也不例外。关朝闻初创万物时，关妈觉得她不好好找工作瞎搞，但当万物小有名气后，关妈改变了想法，开始以她为荣。
这晚三人吃猪肚鸡煲，关爸爱吃香滑鸡肉，关妈喜欢那股胡椒味，关朝闻独爱猪肚软糯口感。关妈看女儿吃得满头汗，跟她说：“慢慢吃慢慢吃，不要急。”关朝闻仍是昂头咕嘟嘟喝光一碗汤，还要盛一碗。
端着碗出来时，关妈不经意般问：“行周在哪里过年？”关朝闻会意。她跟程行周一起后，关爸关妈仅在帮她搬家时、程行周送她过来时，跟他见过几面，他不曾正儿八经上门拜访过。
关朝闻怎好说，程行周不是会结婚的那种男人，除非有个好丈人。
关妈又说：“有空叫他过来喝碗汤吧。”
关朝闻淡淡应着，有机会的。
关爸即时打岔，说起妹妹关静这两年开的酒吧，搞得还不错。说关朝闻没事也可以去放松一下，“你平时压力太大。尤其快过年了，工厂停工，物流停摆，你终于可休息下了。”
关妈忽然来了一句：“关静她也太没出息了，好歹读过那么多书，也进过大公司，现在没个正经工作，连个男友都没有。”
关朝闻低头扒拉着一片猪肚，慢慢地接了句：“不是每个人都要有出息，都要出人头地的。有些人的目标就是快乐。”
自从两年多前跟关妈冷战一段时间后，母女俩就都带着点客套疏离。后来关朝闻创业有了些小成绩，关妈终究扬眉吐气，对女儿说话也小心了些。关朝闻跟各种人打交道多了，也学会了察言观色，即使面对关妈，也尽量不说她不爱听的话。
这还是两年来，她第一次反驳。
关朝闻说完，慢慢擡起头来，跟关妈对上了眼神。她以为关妈又会不高兴，没想到对方居然只是愣了愣，露出一副在想事情的表情，接着垂下头，仿佛叹气般道：“你说得对。”
关朝闻心里有疑问，但一直忍到饭后，她跟关爸两人单独在厨房才开口问。
关爸告诉她，去年开始，关妈公司大搞改革，第一刀就砍向她这种上了年纪的老员工。“虽说你妈从来兢兢业业，按时按点完成工作，从不请什么假。有急事的时候也会留下加班。”
但是即使如此，也是到了这个岁数，精力不能跟以前比，身体更是有点小毛病。她当上高级工程师后，具体执行任务，基本都由小朋友来干。这些年来，她也带出了不少徒弟。“改革一开始，首先取代她的，就是她带出来的徒弟。”关妈一心震惊，没料到多年来悉心栽培，给徒弟制造露脸机会，最终落在领导眼中，自己居然成了拿钱多又不干活那个。
这次“改革”，跟她一块儿被撸下来的共有37个人。有的年龄还不到四十岁，转岗到了其他部门。但是像她这样，年纪又大又是女性的，只得忍气吞声，接受公司安排，跟一群小朋友一样，从头做起。
一个向来坐在高位的人，一旦蹲下来，看到的东西就会不一样。关妈跟这些小朋友同吃同行，渐渐发现，这些过去她认为不能吃苦、太矫情的年轻人，压力比她那时候要大得多。
关爸说：“你妈啊，她终于意识到，这一代年轻人比谁都可怜。她那个年代，学历还没贬值，从名校出来的大学生就是宝贝，公司自然给你最好的资源。那时候，没有企业微信，没有钉钉打卡，也没有腾讯会议，下班就是下班。除了走高考独木桥外，她的一生就过得特别顺，偶尔加个班、被老师傅骂几句抢个功劳什么的，就这点小事，她还当做了不得的人生历练跟社会经验，传授给年轻人。”
关朝闻手里拿着水果刀，正在削皮。只听关爸又说：“你妈她现在还挺欣赏年轻人的，说他们敢于整顿职场。”
苹果皮一层一层蜕下来，掉到垃圾桶里。关朝闻手上，很快只剩一个圆滚滚的果肉。她用水果刀将苹果切成块，摆到盘子里，接了话，“整顿完了，没找到工作之前，还不是在家啃老？压力也是转嫁给上一代了啊。”
关爸怔了怔，觉得女儿说得好像也在理。
关朝闻洗了个手，“每代人都有自己的优缺点，互相理解包容就好。”
关妈擦完桌子要进来，听到了父女俩的对话。她忽然觉得，女儿其实什么都懂。
她总觉得孩子全靠她高压之下才成才，本应对自己充满感激，但关朝闻自那次之后，跟她便时刻有些疏离。两人再没吵过架，总是相敬如宾，但似乎也少了些过去母女俩的亲密。她对女儿不跟自己掏心窝说话非常不满，然而有天刷女儿的新闻时，看到关朝闻提及过去，“在母亲对自己的外貌身材挑剔、尊严打压与隐私窥探中成长，经过长久摸索，在挚友帮助下，才建立起自信”，关妈感觉难以置信。
她反复看那番话，终于就忍不住哭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