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春节
春节快到了，厂里很多工人要回家，程薇投入更多人力，而俞英跟关朝闻也时常跑她厂里，盯进度，看产品。
那天关朝闻跟俞英说起，自己不时在厂子里见到程行周。俞英边翻PPT，边接口：“没有啊。我从没见过他。”
关朝闻当即闭嘴。
下次再去时，她临时让关贝儿代替自己。关贝儿回来后，告诉她，自己见到程行周了。
关朝闻便猜到，他这是从姐姐那儿打听自己的日程，有心制造相遇。她几乎失笑：程行周什么时候对她这样上过心了？
关贝儿问：“你该不会又跟他一起吧？”
“不可能。”
“那钟尤文呢？”
“也不可能。”她匆匆收拾桌上文件，准备赶去见人，“我现在心里只有万物。”
路况顺畅，三十五分钟后，她在约好的咖啡馆里，见到钟尤文跟他的朋友，一个拍商业纪录片的导演。
钟尤文也不知道，自己怎么的，就被卷进万物的这场翻身仗里。谁让俞英对亲弟一点不客气，让他交出自己的人脉清单，动用所有关系，看谁能派上用场。她原本以为也只有一些媒体朋友，没想到过了几天，钟尤文说，有个朋友打算跟视频平台合作拍一档商业纪实纪录片，对她们感兴趣。
俞英跟关朝闻一听对方名字，吓一跳。这不是个大V吗？俞英问：“你怎么认识这种人？”
“他来我这儿买过画。我们有时还相约一起看展。”
这天因为俞英要到山河去，所以只有关朝闻一个去面谈。对方戴着眼镜，气质温和，说话时不爱打断别人秀存在感，给予关朝闻这种小创业者充分的尊重，让她觉得特别舒服。那天，对方问了她一个问题：“你们为什么一定要救这个品牌呢？”
美妆业内是这样子的，一个小品牌做废了，另外再做一个就是。跟MCN机构起号是一样的。除非是淳如这种把个人IP口碑做坏，被资本抛弃的。
关朝闻脑子里，瞬间划过整个创业的过程。大部分画面，都是她跟俞英在一起，也许吵吵闹闹，也许嘻嘻哈哈，更多时候，都是苦大仇深的模样。关朝闻说：“跟放弃比起来，将一手烂牌打好，更需要勇气。但无论如何，我们都想试一试。”
面谈过后，对方很是满意，双方当场约定跟拍的时间表。关朝闻顺口问了句，纪录片里都有哪些品牌，当听说了一堆大品牌后，她觉得自己背脊微微发汗。
送走对方，关朝闻跟钟尤文说：“你这朋友可真厉害。我们公司何德何能出现在片子里？”又开起玩笑，“该不会是当负面例子吧？”
“我跟他说了，实事求是，该怎样就怎样。但是，当负面例子倒不至于。”
“你帮我们太多了。只能请你吃饭，好像很没有诚意。”
“就算是我把从小欠俞英的，还回来吧。”
因为成长过程中，有亲妈陪伴在侧，钟尤文总觉得是对俞英姐妹某种权利的剥夺。长大后，一直努力在偿还。
由于摄制组希望年前完成素材拍摄，于是关朝闻这几天的行程里，都被摄像头对着。这天她要到程薇厂里看货，恰好钟尤文也跟摄制组一起，在厂里见到他时，两人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关朝闻跟QC去检验产品生产合格情况，摄制组跟拍，钟尤文在楼下车里打完一个电话，听到有人敲车窗。一扭头，程行周站在车窗外，对他很轻地笑了笑。
钟尤文从车上下来，两人打了个招呼。他感觉程行周看起来跟过去有点不一样，但哪里不一样，他也说不上来。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你也在这儿——”又同时笑了笑。
钟尤文说，他朋友过来拍纪录片，他当司机兼打杂。程行周则说，“我没什么特别的事，就是过来……看看。”
看什么？他没说。
他们俩没有任何共同话题，唯一的共同话题，也许是关朝闻。
程行周安静半晌，忽然没来由地说一句：“照顾好关朝闻。她看起来硬朗，但其实心底还是个小孩。”
这话外的意思，钟尤文是听出来了。他说：“关朝闻不是什么物体。不是你不想要了，就把她送给我。”
“我没有不想要。正相反。”程行周的语气肃然，突然地，又轻声失笑了，“但你说得对，她不是物体。不是属于谁的。”
他对关朝闻，终究失了尊重。
摄制组完成工厂部分拍摄，钟尤文朋友给他电话，说还要拍一小会儿，说如果他有事的话就先走。
“老刘不在，我走了，谁当你们司机？谁帮你们搬东西？”钟尤文笑，又说，我就在楼下等着好了。
程行周看他打电话，便冲他做个手势，自己先行走开。他走开没多久，就接到姐姐程薇电话，“小关来很久了，你怎么还没到。”
电话这头，程行周说：“我——今天有事，不去了。”
程薇有些疑惑，因为她在楼上办公室里，分明见到程行周伫在那儿。但她并不说破，低头看他上了车，驾车离开了工厂，最后消失在她的视野里。
————
大街上，春节气氛渐浓。关家已经在置办年货。关朝闻却比往常更少回家。俞英提醒她：“可别忽视了家里人。”
“XIA是我们的翻身仗，我哪里顾得上。”
“我以前想，大禹是幸福的，起码能够过家门。有的人连家门都没有呢。”俞英嘴上笑嘻嘻的，但关朝闻听明白了她的话外音。这天开完会，她匆匆赶回家，在附近超市买了些坚果礼盒，提溜上去。
过年的观念已经很淡薄了，关朝闻自从大学毕业后，也不怎么跟亲戚见面。要好的那几个，关静跟关贝儿，关系早已超越亲情。
进了屋，客厅里只亮着一盏落地灯，幽幽地映着地面。关爸关妈正在阳台上晾晒衣服，关爸说：“这个衣架撑不起来——”关妈说：“没关系啦。”关爸说：“哎你以前可较真呢。把我晾的衣服扒下来，重新过一遍——”关妈笑笑，说了句TVB金句：“做人嘛，最紧要开心。”
关朝闻提着那袋礼盒，站在角落里，听着关妈说这番话，突然忍不住轻声笑出来。关爸关妈回过头来，见到关朝闻，神色惊喜：“哎呀你怎么回来了。”
关爸说：“你等一会儿，我赶紧把汤热一热。”
外面街道上，突然哪家店铺放起了贺年歌曲，吵个不停。关朝闻说怎么这样吵，“待会投诉他们。”
关妈说：“哎呀不用，我们年纪大，这里吵吵闹闹，倒是有点人气。”她想了想，又说，“俞英呢？过年在哪里过？要不要叫她到家里来啊？”
关朝闻喝一口热汤，笑着擡起头，“我问问，但她不一定来。”
俞英果断拒绝了。
离开老家后，她早已习惯独自过所有传统节日。后来跟钟尤文混熟了，两人也一块儿吃个面条什么的。这次钟尤文问她，春节要不要回家一趟，陪妈一起过。俞英心里有些犹豫。毕竟过年期间，工厂停工、公司停摆，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
钟尤文看她神色，感觉有机会，当即给英妈打个电话。
英妈电话那头却支支吾吾，最后索性坦白：“我跟老张过年去澳门玩。”
澳门离广州这样近，但她居然不提过来找姐弟两。钟尤文有些泄气，俞英说：“算了算了，我跟你一块儿去郭老师家蹭饭好了。”
大湾区这边的人有个习惯说法：年廿八，洗邋遢。还没到年廿八，广州这座充满了五湖四海打工仔的巨大容器，就像人口蒸发一样，又成了空城。
员工早都走了，就连关贝儿都提前回了澳门。年廿八这天，俞英看完社交平台数据，关掉电脑，擡头见关朝闻握着一瓶酒，靠在门上：“喝一杯？”
两人在空无他人的办公室里，肩并肩坐着，看楼下大片公园绿地。
关朝闻问：“我今晚开始到过年期间，都回家住。”
“替我跟你爸妈问个好。”
“嗯。你过年去哪儿？要来我家玩吗？”
“不了，”俞英疯狂摆手，“我要趁机在家好好休息，看会儿书。”
创业后，她看闲书的时间大幅减少。过去两三年的策划，几乎汲干了她的养分，她想趁机充电。
关朝闻开了酒，摸出一次性纸杯，一人倒了一杯，递给俞英。“对新的一年，有什么展望？”
“我很看好XIA。新的一年，万物的系列产品一定要趁着势头，重新攻占消费者心智。”
“我也这么想。而且——”
俞英喝一口酒，等待她往下说。
关朝闻说：“我发现，过去几年的国货品牌都在走网红路线，但随着获客成本越来越高，去网红化也许是趋势。”
俞英静了静。
关朝闻看她没有反应，推了一把，“是不是觉得我说得不太对？”
俞英拿起纸杯，轻轻碰了碰她的，“我在想，小关瞒过了所有人，悄悄成长了。”
关朝闻也举起纸杯，碰了一下，“还有件事——”她稍犹豫，然后道，“听我做电商的朋友讲，佟山好像有意将公司迁往杭州。”
俞英手里捏着纸杯，杯子里的水晃啊晃。她说：“杭州的确比较适合他那行发展。”
“但我以为，他想一心深耕自有品牌。”
“长三角也合适。”
“也对。”关朝闻低头喝一口，不知怎的，感觉气氛沉闷下去。但她不知道说什么好，只伸手轻轻揽过俞英肩膀。
话题从男人身上换到事业，两人依偎着，眼看着楼下风景，做起梦来。“如果万物能够顺利走下去……”“万物肯定能顺利走下去的！”“我们还要做大做强！”“我要出海！攻占欧美！”“欧美彩妆跟我们太不一样了吧？”“那么……先攻占东南亚，然后攻占日韩！”
节日前夕，广州城的办公楼里也一片冷清，倒是万物办公室里，两人笑作一片。
春节这几天，俞英在家宅了好几天，年初五这天，钟尤文拉她出门兜风。“这几天人少车少，交通路况好，天气又好，在家待着太浪费了。”
“我要看书——”
“在室外，边晒太阳边看。”
钟尤文到本城最大的道教宫观，打算拍些当地人接财神的仪式。俞英在车上呵欠连连，说财神有这么容易接到嘛。
“看看当地民俗，也挺有意思的。”
俞英坐在山石上的凉亭里，翻看一本叫《天意》的英国小说。这周围没什么人，从她这里往下看，当地人穿得十分喜庆，手里拿着高香，绕着宫观大半圈去讨财神利是。过了一会儿，有一男一女穿着普通的运动衫，来到凉亭里坐下，开始讨论起外贸生意来，又说起估计今年经济环境也许会变好。
俞英看不进去，合上书，到处去找钟尤文，随后见到他在树荫下拍小孩。小孩子都穿着红色彩色衣服，十分喜庆。
纯阳观外交通混乱，钟尤文的车子停在很远的地方，两人慢慢走出来。俞英说：“我还以为你早就不拍照了。”
“只是爱好，也不赚钱。”
“你做产品摄影就挺好。为万物拍的照片，非常惊艳。”
钟尤文笑：“因为我不需要了解产品的内心，不需要跟产品有感情上的共鸣。”
俞英说：“你并非没法感受别人内心，否则，你不会关心我。”
“你是我姐。”
“那关朝闻呢？你这样尽心尽力帮万物，总不能只是乐于助人吧？”
“你这么关心我？要不要也关心一下佟山？”钟尤文指了指马路那头。俞英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见到佟山独自一人站在那里。
纯阳观走出来便是中大布匹纺织市场，再往前走，是中山大学正门。正是春节假期，珠江国际纺织城总共六层楼的建筑物，此时寂静冷清，每间店铺都下了铁闸，大部分贴了春联，中间还有一张红纸，黑色墨水写着“初七启市”“初八启市”。只有从顶楼上垂吊下来的巨幅财神海报，为这里增添喜庆气氛。
佟山正站在这巨幅海报下，擡头往上看。
仿佛在看自己的过往。
广州市一直在研究，将这边的相关产业往清远疏解，打造前店后厂的模式。佟山刚到广州落脚的地方、赚到第一桶金的地方，也许会随着这里的清除拆迁，变成当地改革开放史中的故纸堆，光荣账。
也有店家没走，在店铺前搬了盆桔，风一吹，掉了一两片叶子。
马路这头，钟尤文问俞英：“要过去跟他打声招呼吗？”
“别了，”俞英远远看着佟山，“每个人，都有想独处的时候。”她心底想起关于佟山考虑迁址的说法，猜测也许确有其事，否则他又怎会到这里缅怀过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