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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樊谣是个女人,她一诺千金。

    (一)

    大四临近毕业,樊谣去参加高中同学会,她话不多,全程窝在角落吃果盘。

    旁边几人闲聊,其中一个男生突然问:“你们看过《同生》没?”

    “小说吗?”

    “电影,去年上的。男主居然是附中的,跟我们一届,叫陆远……那个字儿念什么来着?”

    男生拿出手机百度。一旁的樊谣在心里小声回。

    Chǎng

    昶。会意字,指永恒的日光。

    “陆远昶。”男生查到了,将手机递过去,“虽然是新人但演技很惊艳,我觉得这人以后肯定会红。”

    “有点像梁朝伟。”

    “给我看看。”

    手机在包厢里传来传去,一次次越过樊瑶,她目不斜视,低头继续吃哈密瓜。

    “谁知道会不会红,娱乐圈可不好混。”

    “也是哦,他好像也没什么背景。”

    这个小插曲很快就被抛诸脑后,话题引回众人毕业的去向。上中一向保持着接近百分之百的一本率,他们都是精英中的佼佼者,大学毕业有的去投行,有的拿全奖去国外读master,最差也去四大。这时候,一个人忽然问:“樊谣你工作定了吗?”

    众人将目光投向樊谣。

    樊谣是校长当年花了大力气从外地挖来的,从初二直接跳级到高一,年纪比他们都小,但没人敢忘记高中三年被这个小个子女生支配的恐惧,只要有她在,他们无论多努力都只能争第二名。

    “定了。”樊谣点点头。

    一屋子人顿时精神了,追问她:“去哪?”

    她轻巧地放下叉子,淡定道:“去做艺人经纪。”

    (二)

    见到陆远昶是在一家沙县小吃。

    晚上七点半,樊谣比约定的时间早到了半小时,一身得体的黑色西装套裙,马尾扎得一丝不茍,提着公文包。她用随身带的酒精棉把桌子擦干净,打开电脑,把前一晚做的策划又默背一遍。

    她进经济公司提出的唯一要求是接手陆远昶,胖总愣了一下,有些诧异地说:“小陆?说实话他性格内向不好沟通,你也是新手,我担心……”

    樊谣年纪轻轻资历尚浅,但她看人从不避闪,眼神格外笃定。胖总拿她没办法:“那我先让你俩见见,如果合拍以后你就带他,不合拍我再安排别的艺人。”

    樊谣不明白陆远昶为什么会选这里见面,强烈怀疑这是陆远昶对她这个新经纪人的某种考验,说不定此时正躲在某处偷观察,想到这个,樊谣坐得更直了。

    四十分钟后陆远昶来了,迟到了十分钟。

    他出现在店里的时候,樊谣惊了一下。

    他穿着随意,一件质感不错的亚麻衬衫,与他温和的气场相得益彰,奇怪的是他用一块布条绑住眼睛,手里拿了一把黑色长柄伞试探上前,他并不熟稔,眼看着就要撞到椅子。

    “小心!”樊谣脱口而出。

    陆远昶停下,侧耳找到了樊谣的方位,摸摸索索地在她对面坐下。

    “等很久了吗?”他问。

    樊谣愣了几秒,迅速回过神自我介绍:“我也刚到,你好,我叫樊谣。”

    “我叫陆远昶。”他笑着说,“永日昶。”

    樊谣心想,我知道。

    樊谣看人一般先看眼睛,但此刻她的注意力不得不下移。陆远昶的鼻子长得很好看,但并不是那种雕像般秀颀俊挺的鼻子,而是从侧面看有一点点驼峰,不完美却恰到好处。他的嘴唇饱满红润,嘴角自然上翘,下巴中间有一个浅浅的沟,看上去很性感。

    跟她的记忆中有点不一样。

    陆远昶伸手想拿筷子,樊谣先一步递给他。

    “谢谢。”

    “你眼睛受伤了?”她问。

    “没有,”陆远昶摇头,“想试试盲人怎么生活。”

    陆远昶还算新人,虽然在圈内备受关注,但走在大街上没人认识,有人多看他两眼完全是因为这个造型太奇特。

    那天他们在那家把人照得惨白惨白的店里一起吃了馄饨,然后互换了电话。临走时陆远昶什么都没说,樊谣一头雾水,感觉她把这当成一场至关重要的考试,老师穿着拖鞋就来了,还不给她发考卷。

    又过了一个多月,她才接到胖总的电话,让她陪陆远昶试镜。

    樊谣满脑子问号,但她忍住了什么都没问。和陆远昶一同乘电梯,樊谣测身,透过电梯里的镜子默不作声地继续观察。

    陆远昶的五官中最出彩的是眼睛,像一汪春水,看人时波光潋滟含情脉脉,最妙的是他外眼角下垂,因此深情中都带点无辜。

    然而这双漂亮至极的眼睛到了镜头下却忽然黯然无光,没有一丝光彩,樊谣有点怀疑他真的刹那间失明了。

    他试镜的角色是一个盲人,为此他准备了半年。

    那是樊谣第一次现场看陆远昶表演,她发现陆远昶在镜头下呈现出与平日截然不同的气质——平日的他轻言细语,温柔清淡。而站在镜头下他恍若太阳——蓬勃、霸气、充满了生命的能量,耀眼到无法直视,让所有人俯首称臣,仿佛他是这个世界的王。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他是最适合的,然而没过多久传出来消息那个角色到了另一个男演员手里。

    “导演也很喜欢小陆,但是投资方栾总另有打算,你不能总坐在办公室里等消息,你得去打点打点。”胖总对樊谣说。

    樊谣愣了:“打点什么?”

    “投其所好啊,我听说栾总爱喝酒。”

    工作难道不是靠实力吗?旁门左道樊谣很不耻。

    胖总肥嘟嘟的脸上眼睛眯成一线:“不要不屑,经纪人的工作就是与人高频度的互动从而赢得信任,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哪有那么容易。”

    从公司出来,迎面遇到陆远昶,两人一起往地铁站走。

    樊谣一路闷闷不乐,上一班车刚走,站台上只有他俩,樊谣找了张椅子坐下,陆远昶站在她身侧,他忽然说:“没关系的。”

    樊谣擡头望去。

    “你知道当演员最大的幸福是什么吗?”他问。

    樊谣当然不知道,地铁就在这时在他们面前缓缓停下,门开了,但他们谁都没有起身。

    陆远昶微微笑着,不紧不慢地说:“演员最幸福的事是遇到一个好剧本,就算这个剧本与我无缘,但是我试镜时已经演过一遍,很过瘾,足够了。”

    原来他也得到了落选的消息,以为她是为此失落。地铁在他身后飞驰而过,扬起他的发梢,那一刻仿佛有光照在他身上。

    “况且不用我是他们的损失,山水总相逢,这个世界没什么是非黑即白。”陆远昶耸耸肩,换了个轻松的语调打趣道。

    樊谣闭上眼,平复着翻滚的心绪,然后镇定地对他说:“有的,斑马。”

    陆远昶明显愣了一下。

    樊谣语气无波无澜地继续说:“还有大熊猫、奶牛、带帽企鹅、围棋、钢琴、足球……”

    她脸上一本正经,并不是故意幽默。陆远昶愣了半晌终于不可抑制地大笑起来。

    樊谣皱眉,她不明白这有什么好笑的,从踏入这个行业起她就有种失控感,从小到大她都是第一名,她的同学老师家人都不理解她这个决定,现在连就她自己都有点怀疑了。

    “我通过的了吗?”樊谣问。

    “什么?”陆远昶被问懵。

    “你夜里把我约到小吃店,一个月不联系我,是测试我的耐心吧?所以我通过了吗?”

    她像个三好学生,站在老师面前迫切想拿到分数。

    陆远昶惊讶:“你觉得我在试探你?”

    难道不是吗?

    陆远昶恍然大悟,他在她身边坐下。

    “樊谣。”

    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樊谣表面平静,心跳却漏了一拍。

    “我家住那附近,我看不见,不能走远,”他的语气无奈中掺杂着笑意,“我总不能把第一次见面的姑娘约到家里去吧?”

    “至于不跟你联系……”他赧然地挠了挠头发,“我这个人不太会聊天,我很容易害羞。”

    这个男人的眼睛里有种罕见的真诚,他说话习惯认真地看着对方的眼睛,让人相信他每句话都出自真心。

    “从现在起,我把后背交给你,可以吗?”他问。

    樊谣凝着呼吸没有回答,半晌,她郑重地向他伸出了右手。

    第二天,樊谣提着一袋子酒推开胖总办公室的门。

    “干吗?送我的?”胖总问。

    “怎么练酒量,教我。”

    “想通了?”

    “没有,”她把各种各样的酒从袋子里一瓶瓶拿出来,头也不擡地说,“我不喜欢你们的规则,但这并不代表我不可以适应,我这个人最厉害的是学习能力。”

    胖总兴冲冲地取来杯子,哗哗倒了半杯威士忌。

    樊谣利落地接过杯子,眼里闪烁着不服输的光:“给我五年时间,五年以后,规则由我来定。”

    她擡手将威士忌一饮而尽。

    ……

    (三)

    高中时樊谣住在学校为她安排的宿舍里,只有寒暑假才回家。一开始宿舍里是两个人,樊谣一边往嘴里塞煎饼一边做题,同屋的女生见状,把手里的杂志放下,坐回书桌打开练习册——重点院校的学生时刻都在暗暗较劲。

    女生看书看到十一点,实在熬不住睡了,半夜醒来,看见樊谣的台灯还亮着。

    “你不睡啊?”

    樊谣说:“不困。”

    女生起身将枕头立起来,坐在床上背单词,不一会儿又昏睡过去。再次醒来樊谣仍坐在书桌前,微黄的灯光照着她不言不语的侧脸,专注又冷漠。已经夜里两点,偌大的学校里只有这盏灯还亮着。

    不到半学期,女生申请换宿舍。樊谣从此一个人住。

    她把第二名远远甩在身后,像武侠小说里寡言独行的冷面剑客。高三了,学校里连风声都变得肃杀。一模成绩下来,樊谣的分数比预估的要好,她却因为物理最后一道大题扣了两分无法释怀,她坐在教室里,眼泪控制不住哗啦啦地流。

    班主任吓坏了,迅速安排她去做心理辅导。

    校医是个四十来岁的男人,穿了件旧朴朴的白大褂,胸前的口袋里夹了两支笔,有一支钢笔有点漏墨,樊谣坐下来挺直了腰,眼睛盯着那点蓝色的墨迹。

    “你这种情况在高三生中很常见,没事的,早睡早起,多运动,放平心态,保持心情舒畅。”

    “是抑郁症。”

    樊谣擡起头,镇定地说。

    “我会莫名其妙的流眼泪,控制不住。我的情绪变得非常敏感易怒,昨天在公交上有个婴儿一直在哭,有个瞬间我想把他从车窗扔出去,我希望他被撞死。我发现我变笨了,时不时听不懂对方在说什么,我知道你在说话,但是信息进不去我脑子里。我不能这样继续下去,我还要考试,我需要你给我开点药,最好在我的学生医保范围内,我……”

    樊谣还没说完,医生轻巧地打断她,“同学,你想太多了。”

    他用笔头敲打着手里的病历,语气有些漫不经心,“你是从外地来的吧?别自己上网查,抑郁症没这么容易得。”

    樊谣喉咙发梗。

    “校领导还是很重视你的,以后周五下午你可以来这里休息。”

    樊谣点点头,道谢后起身关门离开,从此再没去过。

    她在这里举目无亲也没有朋友,来上海三年,活动范围仅限于学校附近。她无处可去,走路成了唯一消磨时间的方法。

    樊谣知道自己心理出问题了。她每天夜里失眠,坐在书桌前看空荡荡的操场,黎明前是最冷的,静得只能听见牙齿哆嗦的声音,樊谣坐在那里,觉得自己像一颗正在腐烂的苹果。

    樊谣听过很多人对她说你很优秀,你是我见过最自律的学生,不出意外你能去一切你想去的学校。这些话在樊谣耳边嗡嗡响,她听不到那些赞美,她只听见四个字——不出意外。

    如果有意外呢?樊谣忍不住想,如果有万分之一的意外呢?

    她习惯在心中给自己定标准,那个标准越来越高、越来越高。有一天看到报纸上说英国某14岁天才少女被MIT破格录取,她竟然崩溃地蹲在公园的长椅边干呕,眼泪和鼻涕一起冲出来,心里难受极了。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无论是明亮的白昼还是披着暮色的黄昏,你骑马从花园外走过。当扁桃树落英缤纷,我认得出你。我认得你洁白的面纱。”

    樊谣回头,第一次见到他。

    他不知什么时候来的,也许一直都在。太阳在西边缓缓下落,整个世界被温柔的黄昏笼罩,余晖洒在波光潋滟的湖面上,湖边的芦苇在夕阳下深深浅浅地摇曳,微风拂过,泛着金光的草浪一层层低下去。

    最初吸引樊谣的是他的声音,日后被盛赞为“台词教科书”的他,声音清朗温柔,他穿着干干净净的白T恤和长裤,在金黄的夕阳下长身玉立。

    樊谣看着这个男生,愤怒冲昏了她的头脑——高考还剩不到100天,14岁的天才被MIT录取,我为了丢掉的两分寝食难安,可是这个人,他居然悠闲到来湖边朗诵诗歌?!

    从那之后每周五的下午,樊谣都会在这里碰见他。他可能是逃学来的,书包扔在旁边,上面搭着附中的校服。他读诗歌、读戏剧,樊谣就坐在他身后距离不到十米的长椅上,他每说一句,她就在心里阴阳怪气地怼上一句——

    “你有什么话说,赫米娅?噢,当心一点吧,美貌的姑娘!你的父亲对于你应是神明;你的美貌是他给与的,你就像在他手中的一块蜡像,他可以保全你,也可以毁灭你。”

    ——赫米娅回答说,噢,你可快闭嘴吧。

    “斜倚在暮色中,我将我悲伤的网,抛向那拍打在你海洋般眼睛的海水。夜间的鸟儿在最早的星辰边啄食,而星光闪烁如我爱你时的灵魂。”

    ——你自己琢磨琢磨,这里面哪一句不是病句?

    有时候怼着怼着自己憋不住笑出来,樊谣怕被他发现,立刻低头看书,手里的书翻到45页,她至今都不知道46页写的是什么。

    以前樊谣觉得,在湖边读诗这种举动像个神经病。可是……当一个人专注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旁若无人地享受其中时,他身上有种奇妙的魅力。

    他做这些不是为了考试,不是为了分数,也不是为了显得自己有才学。

    他不功利,他纯粹只是热爱它们。

    说不上为什么,樊谣有点儿羡慕他。

    她从未上前与他交谈过,他或许都不知道她的存在,她最熟悉的是他十点钟方向的背影,那个背影安静却有力量,抚慰了她16岁不安的心。

    樊谣在心里暗暗管他叫doctor。

    Mydoctor。

    (四)

    樊谣和陆远昶共事的第三年,陆远昶入围了最佳男主角。

    “颁奖结束后有一个酒会,你去不去?”他关切地问。

    那时候樊谣还没有自己的办公室,和十几个人挤在一起,她手指敲打着键盘头也不擡地回:“不去。”

    陆远昶不甘心:“可你是我的经纪人啊。”

    “所以我有很多事要替你处理。”

    樊谣终于擡头。距离颁奖典礼只剩两小时,他穿了一身阿玛尼定制西装,头发神清气爽地向后梳,这人平时不注重打扮,今天让人有点移不开眼。一屋子人都在偷瞄他,他却抱着胳膊趴在她的工位上,眼睛圆溜溜地盯着她,像只盼望主人喂食的小狗。

    樊谣挑眉:“你不担心今晚能不能拿奖反而担心我陪不陪你去酒会?”

    “那个……没必要担心吧?”陆远昶认真说。

    樊谣觉得好笑,外界评价陆远昶是未来大有可为的天才演员,更难得的是他有超出年龄的内敛与谦逊。

    只有樊谣知道,天才演员骨子里头狂着呢。

    “别担心,有胖总陪你。”樊谣安慰他,是真的脱不开身。

    陆远昶讨厌应酬,凡是需要交际的场合他能躲则躲。在陆远昶看来,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第一是片场,第二……是有樊谣的地方。

    樊谣没有改变主意,陆远昶不情不愿地跟着胖总走了。樊谣忙到夜里,直到活动着僵硬的脖子起身,扭头,忽然看到旁边的桌上放着一个领结。

    樊谣愣住。

    上一次见它,是在陆远昶脖子上。

    樊谣大脑死机了几秒,旁边同事憋笑,“你才看到啊。”

    同事学着陆远昶的样子,一本正经道,“他说他‘不小心’把领结落这了,请你晚点给他送过去。”

    樊谣汗毛都立起来,这是走红毯的造型!

    她擡手看表,来不及生气,抓起领结就往会场赶。

    等樊谣赶到,颁奖典礼已经结束,她站在出口等他们。远远看见陆远昶被人簇拥着走出来,领口敞开,手里拿着他演艺生涯中意义重大的第一座影帝奖杯。两人的目光在众多闪光灯中交汇,他随手将奖杯塞给身边的人,径直向她走来。

    他手插在口袋里,脸上带着狡黠的笑:“我就知道你会来。”

    领结还捏在手里,樊谣冷着脸不说话,她想这个人实在太坏了,蔫坏蔫坏的,这副温良恭俭让的外表完全是假象。

    然而下一秒,樊谣就没脾气了。

    陆远昶走到她面前停下,微微附身,无声地向她示好。

    樊谣在心里叹了口气,擡手替他重新戴上领结。

    “去拍照吧,都在等你。”

    “你等我吗?”他问她。

    樊谣点点头。

    她没有责怪她,也没有恭喜他,这是他们相伴十四年里不足为道的一件小事。

    后来樊谣结识了一位业界前辈,前辈是国内最早的经纪人,好几位举足轻重的艺人都出自他手。他的办公室里专门修了一间佛堂,每日虔诚地诵经拜佛。檀香中两人相对跪坐,他问樊谣:“你信佛吗?”

    樊谣摇头。

    这个行当里的人大多信佛,樊谣起初不明白为什么,后来知道了。娱乐圈里有太多大起大落,说不准明天是聚是散,尽人事听天命,拼到头拼的是各自的运势。

    “你手下的艺人不错,”他抿了口茶看樊谣一眼,毫不避讳地说,“你还差点。”

    樊谣表面镇定地从佛堂走出来,她太阳穴突突直跳,以前读书做错最后一道大题的那种苛责感又一次冒出来。

    不久后前辈向她递来橄榄枝,开出极诱人的条件想挖走她。樊谣摸不准他的心思,前辈说:“那个地方不够你施展。”

    “抱歉,”樊谣摇头,“我是陆远昶的经纪人,他在哪我在哪。”

    “你可以把小陆一起带走。”

    樊谣于是认真思考这个提议。

    “您能给到他什么?”

    “应有尽有。”

    “您会优先考虑他吗?”

    前辈不骗她:“他在我这里还排不上号。”

    樊谣说:“承蒙厚爱,我不能接受您的邀约。”

    “真的不再考虑一下?你知道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机会。”

    樊谣不为所动,她还是那句话:“陆远昶在哪我在哪。”

    这件事樊谣谁都没说,陆远昶不知道,胖总也不知道,没人知道她不声不响地放弃了一步登天的良机。

    陆远昶又接了部戏,樊谣陪着他跟导演一起去外地勘景,一路上雨水淅淅沥沥,到了目的地突然放晴,天空透亮湛蓝。他们去山上找一片竹林,雨水打湿的泥土被阳光照起湿气,树林里蒙上了一层薄雾。

    陆远昶跟着导演走在前面,樊谣接了个电话落在最后。是老家外婆打来的,信号不好,她把声音调得很大。挂了电话,樊谣发现陆远昶不知什么时候倒回来,不紧不慢地走在她前面五步的距离默默陪她。

    “原来你家里人叫你阿谣。”他像是发现了什么重大的秘密似的抿嘴笑。

    “我说家乡话你听得懂?”樊谣问。

    “以前拍戏学过。”他很得意,“你是雅安人对吧?”

    樊谣记得自己从来没提过,不知道他是这么晓得的。

    “我没去过,那里怎么样?”

    樊谣淡淡答:“很穷,常年下雨,见不到太阳。”

    “你喜欢阳光吗?”陆远昶忽然问。

    樊谣脚步微滞,半晌,她擡头望着陆远昶说:“是,我很喜欢阳光。”

    陆远昶笑了:“难怪你会去加州读大学。”

    导演在前面喊他们:“小陆小樊,你们跟上,快到了。”

    陆远昶应了一声,快步上前。

    很多年后,他们从“小陆”“小樊”变成了“陆老师”和“樊姐”。唯一没变的是,在两个人单独相处时,他叫她阿谣。

    那片竹林茂密苍翠,凤尾参天,风吹过竹林掀起巨大的潮声,头顶的光亮被密密麻麻相互交织的竹子遮住只剩下一线,树林变成了一个与世隔绝的密室,他们仿佛置身一条隐秘的隧道。樊谣想起当年在地铁站,他郑重其事地对她说,我把我的后背交给你,可以吗?

    那时她在心里回答他:好,我也把我的后背交给你。

    我明白这是最高级别的信任,我会替你披荆斩棘,替你乘风破浪,替你打下江山,绝不食言,永不背叛。

    樊谣是个女人,她一诺千金。

    她不信佛,不信基督,也不信仰唯物主义。樊谣看着陆远昶奔跑向前的背影,暗暗想,我谁都不信,我只信我心中所爱。

    (五)

    高考还剩不到一个月,同桌问樊谣:“你紧张吗?”

    樊谣在做题,手上的笔没有停,面无表情地回:“紧张啊。”

    同桌不信,班里每个人都像一根快崩断的橡皮筋,焦灼写在他们脸上。可是樊谣没有,她永远神闲气定,你看不出那张平静的脸下是否会有波动。

    “之前你每周五下午都请假不来,我们还以为你已经被特招了呢。”

    “没有的事。”

    确实有几所院校想特招她,但专业她不满意。

    “那你去哪了?”同桌忍不住打探。

    答案让同桌喷饭:“去公园。”

    同桌以为樊谣糊弄她,不再多嘴。进入四月,那个读诗的男生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也许是终于有了紧迫感不想逃课了吧,樊谣也调整心态重回学校上课。

    放学了,楼下操场异常吵闹。樊谣侧头望向窗外,同桌解释:“今天有跟附中的比赛,你去看吗?”

    说完意识到自己又多嘴了,樊谣怎么可能有闲心去看球赛。

    加油声充斥了整个操场,这些与樊谣无关,她安静地抱着书穿过操场去食堂,偶然地往赛场上一瞥。

    同桌手里拿着两个空矿泉水瓶子卖力呐喊,忽然耳边有人问:“他叫什么名字?”

    同桌吓了一跳,回头,竟然是樊谣。

    樊谣还是那副无波无澜的样子,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同桌说:“骆伽啊,附中的篮球队队长,很有名的。”

    “我问的是边上那个7号。”

    “那个不认识,我帮你问问。”她带着樊谣走到裁判席,学生们私下组的比赛,裁判不过是个高二男生,男生翻着名录说:“你等会儿我找找。”

    樊谣已经一眼看到。

    “陆远……”男生指着名录问,“这个字念什么?”

    Chǎng

    昶,会意字,指永恒的日光。

    樊谣扭头看场上。他不是运动型的男孩,反而有点文弱,像是被临时拉上场的。比赛还剩三秒,叫骆伽的男生被三人防守,冷不丁将球传给篮下的他,他当机立断出手,压哨球进了,队友们欢呼着扑向他,他自己还有点不敢相信,那双漂亮的眼睛看着记分牌慢慢弯成月牙。

    站在远处的樊谣转身离开,脚步不自觉的轻快不少,夕阳落在肩头,她暗暗勾起唇角。

    原来你叫陆远昶。

    樊谣小小年纪,却懂得克制欲望,她对陆远昶的好奇不多,点到为止。眼下,还有更要紧的事等她做。

    唯一离谱的是有一回她突然决定去附中。这件事不在她的计划内,也没有目的,她不是去找他的,她甚至专程挑了个周日才放心去。

    她只是想去那个男孩生活的地方看一看。

    樊谣坐着摇摇晃晃的公交,开启了她四平八稳的学生时代里唯一一次大冒险。到了才发现有学生从教学楼出来。

    门卫说:“今天高三的学生来领准考证。”

    樊谣心里咯噔一下。

    也不知道自己在心虚什么,他跟本不认识她。那个人很奇怪,他并不耀眼,安安静静地很容易让人忽略,可樊谣总是一眼就能看到他,在操场扫一眼就知道他不在。

    她在他的学校里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道他读哪个班,不知道他的老师是谁,除了他的名字,她对他一无所知,晃悠到门卫要关门了,樊谣静静离开。

    她买了一根冰棍,坐在学校门口的公交站里,她想那个男孩每天都会路过这里吧,他会坐公交上学吗,还是骑自行车,他看上去脾气很好,应该有许多朋友,跟每个人关系都不错,他会给他们读莎士比亚吗?

    想到这里,樊谣忍不住笑起来。

    还是觉得他有点傻里傻气。

    樊谣踏上回程的公车,车上没什么人,她找了个靠窗的座位。公车启动了,没开多远,有人拍了拍车身,司机停下重新开门。

    樊谣擡头,看到原本只在脑海里的身影走上来。

    他很爱穿白T恤,校服拿在手上,书包瘪瘪的没放几本书。他气喘吁吁,在车里扫了一眼,径直向樊谣走来。

    “这里有人吗?”他问。

    樊谣的人生里很少出现大脑空白,后来她反反复复回忆起这一幕,但她一点都不记得自己当时说了什么。陆远昶在她旁边坐下,天气很热,他一边扯着T恤扇风,一边用嘴吹刘海。

    他身上有好闻的洗衣粉的香味。

    樊谣心想,真是要了命了。

    公交在紫色的余晖下穿行,车上的人渐渐多起来。樊谣全程扭头看着窗外,她早就已经坐过站了。身旁的人忽然擡手,樊谣以为他要下车,失落和解脱一齐涌上来。公交停了,他却没有走。

    他从书包里拿出一台索尼随身听,将黑色耳机塞进耳朵里。

    樊谣盯着窗外,耳朵悄悄立起来,拿出了听高考听力题的专注。

    “……howyoufoundme……”

    “……Seems……SouthernCalifornia……”

    “……Iwannagohome……”

    樊谣屏息静气,冰棍化了一手,她没有发现。

    后来她去学校附近的音像店,凭着记忆哼了几句歌词,她没有抱太大希望地问:“你知道这首歌吗?”

    店主笑了:“这首歌在70年代很有名啊。”

    高考结束那晚,樊谣回她独自住了三年的寝室收拾行李,她东西不多,几件衣服收拾完就没有了,多的是三年来她写过的数不清的卷子和作业本,已经堆得无法落脚。她蹲在地上,将它们一张一张放进纸箱。夜已经深了,樊谣扶着蹲麻木的腿起身来到窗前,学校里空无一人,卸下万斤重担,憋着的一口气终于长长地、长长地松下。她忽然从行李箱里拿出一盒磁带,放进往日学英语的复读机里,她手有些哆嗦,按了好几次才合上。她用力拔掉耳机,小破复读机里传来歌声,她将音量调大,再调大,忽然转身提起满满一箱子试卷从窗口扔出去,她在屋里胡乱打转,四处寻找课本,将它们统统从窗外扔出去。歌声响彻寂静的宿舍楼,她像疯了一样,会不会有人看见,她不在意。就像那个在湖边专注读诗的男孩,他一点儿也不在意别人怎么看。

    樊谣是那一年的理科状元,无数人对她道喜,但她对这些事印象不深。她只记得学生时代最畅快的那一天,陪伴她的那首歌叫《ItNeverRainsInSouthernCalifornia》。

    南加州从不下雨。

    (六)

    樊谣28岁生日那天,在斐济陪陆远昶拍杂志,他们像往常一样忙到太阳落山收工。回到酒店陆远昶突然不见了,她到处找,最后走到沙滩被吓了一跳。

    所有同事都在沙滩等她,见她来了推出蛋糕大喊:“樊姐生日快乐!”

    她忘了自己的生日,樊谣不太适应这样隆重地对待自己,愣在原地,陆远昶走到她身后将手搭在她肩上推她上前,笑眯眯地在她耳边说:“祝我们阿谣生日快乐。”

    “陆老师包下了酒店的沙滩呢!”

    樊谣回头疑惑地看陆远昶。

    陆远昶做出很受伤的表情:“整整一个月我都在打探你想要什么,可你总敷衍我。”

    难怪陆远昶时不时发给她几张图,问她:“哪条项链好看?”

    樊谣:“送谁?”

    他答:“我表妹。”

    樊谣:“她对金银过敏,你还是送别的吧。”

    过了几天他不甘心,又跑来问:“最近有没有很想要但是舍不得买的东西?”

    樊谣正被不专业的合作方气得胸闷,冷着脸答:“我想要每个人都恪守本分地完成自己的工作。”

    陆远昶自讨没趣地退下。

    樊谣后知后觉,面带愧色对他说:“抱歉。”

    他们走到海边,夜晚的大海黑漆漆的看不到尽头,潮声一浪接着一浪,鼻尖传来咸湿的气味。樊谣自小在山里长大,此刻忽然觉得大海也没她小时候想的那么美。

    陆远昶躺在沙滩上,指指天上说:“阿谣,你看。”

    樊谣应声擡头,浩瀚繁星接撞而来,她看到了此生见过最美的一片星空。

    “其实我想送你的是这个。”陆远昶轻声说。

    樊谣学着他的样子躺下,他总是不慌不忙,做什么事都悠然自得。两人仰头躺着,陆远昶忽然伸出胳膊,笑着对她说:“借你。”

    樊谣看了眼不远处的同事,犹豫片刻,摇了摇头。

    “不用。”

    她用包枕在头下。

    那晚陆远昶一杯接一杯把自己灌倒了,醉了之后眼睛更加水润,看谁都像在放电。樊谣滴酒未沾,全程没让他离开自己的视线。胖总端着酒杯走过来递给她,她摇摇头。

    “你别把自己绷太紧,轻松点,今天是你生日,”胖总劝她,“你得跟陆老师学学。”

    回程的飞机上,陆远昶聊起拿破仑。

    “在滑铁卢战役失败后他被流放到大西洋上的一座孤岛,有人曾经送给他一副国际象棋,在象棋中藏有逃跑用的地图,但他至死都没有发现。”他兴致勃勃地说,“那座岛叫圣赫勒拿,没有直飞的航班,要到开普敦然后坐游轮……”

    “想去吗?”樊谣问。

    “想啊。”

    头等舱只有他们俩还醒着,一缕射光照在樊谣手里的书上,她低头淡淡道:“那明年生日一起去吧。”

    陆远昶笑了:“好。”

    樊谣漫不经心地翻了一页,只有自己知道那一刻心跳如雷。

    过了没多久,公司新来了个实习生,樊谣第一次见她,觉得她像一颗粉扑扑的桃子,她有点婴儿肥,红着脸睁大眼睛对陆远昶认真说:“陆老师!我是为了你才来的!”

    陆远昶面对陌生人向来腼腆,他一下子有点懵,窘迫地点头说谢谢。旁边人都在笑,小姑娘来公司没多久,所有人都知道了她是陆远昶的迷妹。没人把她当回事,樊谣甚至没有抽神去记住她的名字。

    那天年会,她抽中了一个小熊□□的小夜灯,抱着爱不释手。旁边财务姐姐的女儿也喜欢,在旁边偷偷哭。她犹豫了一下,在小孩子面前蹲下说:“其实我喜欢你的气球,我们换吧。”

    樊谣工作很忙,有天胖总来樊谣办公室摸鱼,端着咖啡忽然说:“池漪这小丫头挺有意思。”

    “谁?”樊谣问。

    “新来的实习生。”

    樊谣擡头,看到斜对面的工位上女孩正全神贯注做PPT,电脑上贴着陆远昶的照片。

    胖总忍俊不禁:“前阵子她问我怎样才能当陆老师的助理,我开玩笑说陆老师不缺助理,但是缺个保镖,这丫头竟然当真了,认真跑去学散打,给我们笑得不行。”

    樊谣没觉得哪里好笑。

    胖总瘪瘪嘴:“樊姐真没幽默感,陆老师听完也笑了好半天。”

    有天陆远昶去公司,中午办公室里人都走光了,只剩下池漪,她正被刁难的客户搞得焦头烂额。原本在会议室看剧本的陆远昶走出来,拉了张椅子坐在窗边低声读剧本。

    池漪的工位就在离他不到一米的地方。

    “陆老师。”她忽然擡头,有些埋怨地说,“你不要总出现在办公室,很影响我工作的。”

    陆远昶诧异:“我不出声也不行?”

    “我光是听到你的呼吸都会分心的!”她直白又理直气壮地说。

    陆远昶被一个小实习生赶出了自己的公司,回去的路上他忿忿地跟吐槽:“还说什么是为我才来的,这个小骗子。”

    樊谣是什么时候察觉到不对劲的呢,有一天她突然找不到陆远昶,手机关机,家里没人,樊谣急得差点报警。消失两天后樊谣接到陆远昶的电话。

    “抱歉,手机没电了。”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似乎没有睡觉。

    樊谣紧张地问:“你在哪?还好吗?”

    “我在扬州。”

    “你去扬州做什么?”

    “池漪母亲做手术,她父亲在她小时候就去世了,我不放心她一个人回来。”陆远昶语气平常地说。

    一瞬间有无数问题撞进樊谣的大脑,比方说你怎么知道这些?你为什么不放心她?你们是什么关系?什么时候开始的?为什么我不知道?

    她用力握着手机,慌乱一闪而过,她定定神深吸一口气问了最克制、最本分的一个问题——

    “什么时候回来?我们约了明天跟吴韬导演见面。”

    “改天吧,我会跟他解释。”

    “好。”

    “那我先挂了。”

    电话那头传来忙音,樊谣久久没有放下。她站在落地窗前脑子里像走马灯一样,那些过往被她忽略了的细节,一样一样浮现清晰。

    年会那天离开时他已经走到电梯口,忽然又转身特地绕到她的座位边,笑着对那一桌人说新年快乐;

    有一回他们路过一家玩具店,他走进去给公司所有人都买了礼物,其中包括一盏□□熊的小夜灯;

    他变得很爱去公司,还特意刮了胡子;

    他每次提到她,嘴上嫌弃,眼底却藏不住笑意。

    ……

    再见到陆远昶,他刚洗完澡,头发没吹,胡子拉碴,穿着浴袍坐在客厅心事重重地抽烟。樊谣一句多余的话都没问,把给他的剧本放在玄关,转身离开。

    陆远昶在身后叫住了她。

    “阿谣,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樊谣脊背僵住,她缓缓转身,看到陆远昶坐在落地灯下,头发耷拉在额头,一半脸隐在暗影里,他没有擡头,盯着茶几上的烟灰缸轻声说:“怎么办呢,我好像喜欢上那个女孩了。”

    他擡手揉了把头发,眼里全是血丝的,“可是……和我在一起对她公平吗?我没有太多时间陪她,我是公众人物,她那么小,我不确定她能承受这些……”

    樊谣去卫生间洗了把脸,她站在陆远昶家的镜子前,目之所及看到的东西都是她给他买的,这栋房子的装修风格是她帮他定的,她以为他们亲密无间。可是他的担忧里没有一个字是关于她的,他思前想后忧心忧虑,把一切顾虑都替那个女孩想过了,却没有考虑过樊谣一秒。

    樊谣开门出来,陆远昶站在窗边,闻声回头。

    “你想听真心话吗?”樊谣目光沉静地说,“我不赞同你跟她在一起。”

    (七)

    内向型人格更容易被热情主动的女孩子吸引。

    樊谣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是两个编剧在讨论剧本里男主的人设。

    “像陆老师就是很典型的内向型。”

    樊谣闻言竖着耳朵多听了几句,冷不防开口问:“那如果女生不热情也不主动呢?”

    “那就只能意难平吧。”

    樊谣没让池漪通过实习。她走的时候下着雨,明明才来了没几个月,东西却不少,桌箱里堆满了零食,她总会在办公室给大家发。池漪红着眼睛抱着箱子走出公司,所有人都去送她。

    樊谣没去公司,她和陆远昶在片场,那天陆远昶罕见的对着镜头走神了。

    他们在外地拍了100天戏,再回来已经入秋,天空下着蒙蒙细雨,樊谣开车送陆远昶回家,

    路灯下树影婆娑枝叶交错掩映。车转了个弯,一个女孩出现在视线里。100天不见,她头发长了,站在树下瘦了一些,细雨落在她身上,不再那样无忧无虑。

    樊谣还没来得及惊讶,陆远昶已经拉开门下车。

    他尽量表现得镇定,可是樊谣太了解他了,他心里已经乱了,他一紧张就不停眨眼。

    他难以置信地走到女孩面前,女孩还没说话眼眶先红了,陆远昶脱掉自己的外套给她披上。

    樊谣低头挂挡倒车。

    女孩委屈地哇一声哭出来,陆远昶竟心疼得不敢替她擦眼泪。

    樊谣在路上不管不顾地闯了红灯。

    女孩踮起脚,孤注一掷地找到他的唇吻下去。陆远昶愣住,迟疑了两秒,他闭上眼用力回吻了她。

    樊谣一脚刹车停在路中央,后面的车狂按了一通喇叭骂骂咧咧地绕过她。

    樊谣坐在车里,手止不住地发抖。

    那天在陆远昶家,她对他说:“我不赞同你跟她在一起。”

    陆远昶手一抖,烟灰掉落在地毯上。樊谣关了卫生间的灯却没有走出来,她站在阴影里,攥紧拳颤抖着说:“但我不愿意看你毫无指望地爱着一个人,我明白那种感受。”

    ……

    樊谣无力地靠在椅背上,眼泪顺着脸颊流进脖子里。她望见云层下有一轮朦胧的黄色满月,月亮静静看着,月亮知道所有人的心事,只有它知道。

    陆远昶先生,我也是为了你才来的啊。

    三天后,陆远昶给樊谣打了个电话,他什么都没说,樊谣光听呼吸就知道他心情不错。

    “请帮我准备去开普敦的签证,”他掩饰不住开心地说,“我想带她去圣赫勒拿。”

    挂了电话,樊谣打开电脑替他准备签证的材料,效率极高地安排好了路上所有交通和住宿。将它们打包发到陆远昶的邮箱,樊谣起身,端着杯子走进茶水间。那里放了台操作复杂的意式咖啡机,胖总搬来的,说做出来的咖啡与众不同。樊谣对此没有研究,她忙起来通常一杯速溶就打发了自己。

    樊谣第一次用,她手撑在在岩板上不慌不忙地研究,她很聪明,学什么都快。咖啡萃取时发出滋滋的声音,茶水间里被浓郁香味笼罩,樊谣喝了一口。

    太苦。

    她坚持慢条斯理地喝完那杯咖啡,手机放在边上,她只离开了一会儿,里面已经涌进来几十条信息,樊谣统统没有理会。她打开了一个倒计时——开始日期是她今年生日的第二天,截止日期是明年生日。

    只有她自己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樊谣手指轻轻一划,删除了它,倒计时永远停在还剩153天。

    陆远昶将池漪保护得很好,她喜欢法国,他在伊瓦尔给她买了一栋别墅,在日内瓦湖边,推开二楼卧室的窗就看到阿尔卑斯山。樊谣去过一次,带着合同去找他签字,他在湖边钓鱼,运气不错钓上来一条大的,池漪说放了,他笑着骂她,转头摘下鱼钩就放回去。

    他们在一起两年,直到有一回他们去日本旅游,一位神通广大的狗仔从他墨镜反光定位到他住的酒店,拍到了他们在烟花下接吻的照片。

    樊谣的电话被打爆,她滴水不漏地应付着,办公桌对面,陆远昶坐在沙发上握着池漪的手,他柔声问她:“你准备好了吗?”

    女孩眼中尽是慌张,但她点了头。

    她成了陆远昶这么多年唯一公开的女友。

    关于他们的事,樊谣从不过问,她谨遵本分,恪尽职守,一次又一次助他完美度过危机。

    有天深夜,樊谣接到陆远昶的电话。

    “阿谣,你能来我家一趟吗?”

    与两年前的那天夜里一样,他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闷头抽烟,在此之前他已经戒了很久,因为池漪不喜欢烟味。

    “把我下周去法国的机票退了吧。”

    “我名下的一些房产和股票,拜托你帮我转交给她。”

    “我不希望再有人去打扰她。”

    樊谣轻轻应了一声,她站在玄关没有进屋。陆远昶擡头,望着樊谣凄凉地笑:“她走的时候,对我说如果你不是陆远昶就好了。”

    就是那段时间他开始失眠,吃安眠药,又喝很多酒,放肆地颓废,被媒体拍到他当街撒酒疯。樊谣赶到时,他坐在浴缸里,花洒开到最大,水浸透了他的衣服,脸上湿漉漉的。

    樊谣想把他扶起来,她用尽力气,而他像一块粘在地上的烂泥,樊谣终于忍无可忍打了他一巴掌。

    “陆远昶你给我听着!”她从来没有这样愤怒过,拽着他的衣领目露凶光,“站在你背后的人是我,没我的允许,你凭什么抛弃你自己!”

    她可以忍受他爱上别人,但绝不允许他放弃自己。

    不久后,陆远昶去参加了一档蒙面唱歌的综艺,是他让樊谣主动联系的节目组。他穿了身笨重的小熊□□卡通服,站在台上唱了首歌。没人想到会是他,摘下头套全场震惊,主持人小心翼翼地问他为什么屈尊降贵来参加节目。他不擅长说场面话,也没打算说场面话,他又变回了过去那个陆远昶,谦和而真诚,面对镜头坦然回答:“因为以前有人喜欢看这个节目。”

    算起来,这么久了,樊谣也是第一次听他开口唱歌。以往有人要他唱歌,他都笑着推脱,说聪明人要懂得藏拙。

    如今他却肯露怯,躲在卡通服里汗流浃背,只为了他心爱的女孩。

    他唱的是《最爱》。

    红颜若是只为一段情

    就让一生只为这段情

    一生只爱一个人

    一世只怀一种愁

    纤纤小手让你握着

    把它握成你的袖

    纤纤小手让你握着

    解你的愁,你的忧

    ……

    生来为了认识你之后与你分离,

    我从前忘了告诉你,最爱的是你,

    现在想起来,最爱的人是你,

    红颜难免多情,你竟跟我一样。

    ……

    舞台上只有一束光笼罩着他,他像一只受伤的幼兽,呜呜地舔犊伤口。

    樊谣想我应该安慰他,我应该抱住他,去开解他,做他的红颜知己。可是她站在台下,任凭眼泪从眼眶滚落,咬着牙心碎着,没有上前一步。

    我哪有这么高尚的品格,你们的爱情故事我一点也不想知道,我一个字都不想听,嫉妒让我发狂,原来你爱上一个人可以这样深情,原来你对别人是这样深情,那我算什么呢?陆远昶先生,我算什么?

    (八)

    樊谣小时候参加背诗比赛,奖品是一个转笔刀,她在镇上的文具店里见过,比平常的转笔刀大很多,后面有个把手,将铅笔插进去转啊转就能把铅笔削好。

    她天天抱着唐诗三百首,字都认不全,也不懂什么意思,但她知道自己想要那个奖品。

    最后她毫无悬念地拿到第一,颁奖时第二名的女孩在台上哭了,她用手臂捂着眼睛伤心地说:“可是我好喜欢那个转笔刀。”

    所有人都望向樊谣,老师蹲下来对她说:“樊谣,你作为班长,把奖品让给别的小朋友好吗?”

    老师把樊谣怀里的转笔刀递给女孩,女孩破涕为笑,皆大欢喜。

    那天樊谣得到了所有掌声和赞美,可是没人知道她喜欢的是那个转笔刀,喜欢得不得了。

    她回家问妈妈:“我错了吗?”

    妈妈摸着她的头说:“阿谣,你是个好孩子。”

    她从来不哭,委屈了不说,摔倒了自己爬起来,她一直在做好孩子,可她想要的,一样都没得到。

    樊谣成为陆远昶经纪人的第十四年,出现了一个叫周申申的编剧。她跟池漪长得很像,是陆远昶一眼就会喜欢的类型,一样年轻,一样天真赤诚。

    接触了几次,樊谣又觉得不一样,周申申的眼睛里有池漪缺少的勇气和倔强。

    因为这个小编剧,陆远昶跟樊谣吵过一架。那是他们这么多年来唯一,也是最后一次争吵。

    吵完后陆远昶拂袖而去,樊谣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想起第一次见到他的样子,霁月清风,如他的名字那样,是一轮永恒的阳光。

    她追逐心中的光走到他面前,他对她说:我把我的后背交给你。

    是啊,樊谣哑然失笑,这么多年了,我得到的只有你的背影。

    樊谣给自己放了一个长假,她回到家乡,这里永远在下雨,樊谣搬了张板凳坐在屋檐下。小时候的她总坐在这里,擡头看这天井外的一方天空,努力想要看到更远,远处有她向往的世界,似乎只要走出去,太阳与山峦都在等待她。

    望着淅淅沥沥的雨水,樊谣忽然说:“我高三时暗恋过一个男生。”

    妈妈在一旁剥绿豆皮,闻言问她:“你们班的?”

    “不是,是另一个学校的。”

    “那他知道吗?”妈妈笑着问。

    樊谣伸出手,看着雨滴顺着青色的瓦片无声地落在手心,她摇摇头轻声说:“他不知道。”

    有颗种子悄悄落在古井里,在残月映照下开出了一朵无人知晓的花。

    那天夜里,樊谣拉开布满灰尘的椅子,在小时候写功课的书桌前坐下,旋开钢笔写了一封信。

    陆远昶先生:

    展信佳。

    最近我常在想,男人与女人如何才会爱上对方。在我们相处的漫长时光中,大概有三两个可以相爱的瞬间,但我统统错过了。假如我是一个坦率的女孩,无所顾虑,灵魂轻盈,我会在我们第一次见面就上前问你的名字;多年后见到你,我会告诉你我是为你而来;我会向你坦诚我的嫉妒、我的倔强、我的骄傲与自卑。

    但我没有这样做,这些统统不是我。

    我从来都不是一个坦率的人。

    写到这里,我确信这封信永远不会交到你手上。

    那我不妨大胆一点吧,陆远昶先生,我想我是爱你的,我向来羞怯说出“爱”这个字眼,对父母没有说过,对朋友也没有说过,总觉得说出来就掉价了。我悄悄积攒了一辈子,把所有的爱都给了你。

    我爱你端着酒杯跟人交谈时用余光在人群中寻找我;

    我爱你衔着烟用手指划火柴,眼睛在火光摇曳下微微眯起;

    我爱你一身华服穿越人潮径直向我走来;

    我爱你全力信任我,愿意把后背交给我;

    我爱我们相处的每时每刻,我不后悔每分每秒;

    亲爱的陆远昶先生,我不是一个浪漫的人,我不感性,我很少读诗,也不爱戏剧,我跟你是不同的人。但我知道你喜欢的狄更斯说过这样一句话——成熟的爱情、敬意、忠心并不轻易表现出来,它的声音是低的,它是谦逊的、退让的、潜伏的,等待了又等待。

    我希望你快乐,但这是一厢情愿的想法,你有权利不快乐、犹豫、三心二意。

    我祝你永远自由。

    (九)

    樊谣离开了公司,但她没有如传闻中那样跳槽去赫赫有名的WB影业,圈内关于她的传言众说纷纭,她却消失了。后来有人在斯坦福遇到她,原来她回美国读了MBA。过了几年,樊谣成立公司,生意越做越大,又把公司带回国。

    有杂志来采访,问了她一个问题:如何定义你跟陆远昶的关系?

    樊谣滴水不漏地答:“我们是可以把后背交付给对方的战友。”

    这话传到陆远昶耳朵里,有人说陆远昶嗤之以鼻,当年樊谣不告而别闹得并不愉快,他们从此再没见过面。也有人说陆远昶给樊谣打了个电话,大方送上祝福,这才符合陆老师一贯的为人。

    他们都错了。

    在一场晚宴开始前他见过她,她不再是隐没在他身后的人,她从车里出来,闪光灯下的她光芒万丈。

    他站在角落里,本以为她不会发现他,下一秒她擡头,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五光十色中,他们隔着台阶远远地对望,还是樊谣先反应过来,神情自若地冲他点了点头。

    晚宴开始后陆远昶去找她,却被告知,樊谣跟主办方打了个招呼就离开了。不知有意还是无意,那之后大大小小的场合,他们再没遇到过。

    陆远昶四十二岁这年,有出版公司找到他,想给他出一本自传。他觉得麻烦,可他耳根子软,脸皮又薄,经不住别人左右央求,最后无奈答应下来。那时他在拍自己第一部导演的电影,叫《寻找周子杨》,他太忙了,没时间写,编辑想个办法,带着录音笔在片场跟着他,闲暇时就和他聊几句,从小到大,各种各样的事都聊。

    有天陆远昶忽然想到了一个人。

    在他纷繁的这一生中,微不足道的一个路人。

    “高三那年我突然决定去学表演,家里人都觉得我疯了,我们家是那种很传统的知识分子家庭,没有任何人支持我,那是一段异常压抑的时光。我很苦闷,每周五都逃课去公园,在那里我遇到了一个女孩。”

    编辑大胆问:“是当年你为她上台唱歌的那个女孩吗?”

    “当然不是。”陆远昶很惭愧地笑了,“其实我连那人长什么样都忘了。”

    “只是突然想起来,在我一无所有的时候,她是我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观众。”他垂下眼温柔地说,“如果能再见一面就好了。”

    那一晚陆远昶做了个梦,他像梦里的观众,看见过去的自己站在湖边专注地念诗,那个女孩就坐在他身后不远处的椅子上。他很努力地想去看清她的样子,急得在梦里对自己喊:“喂!你回头呀!”

    梦里的男孩始终没有听到。

    在这个漫长的故事里,为数不多的几个可以相爱的瞬间,他们统统错过了。

    她没有上前,他也没有回头。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