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师爷给段青衣再次带来了吴征福被杀的消息。
他看了看旁边的我,近乎无话找话说的,对段青衣道,你也知道,黄花县经费紧张,我又要做师爷又要做捕快的。
段青衣很仔细的将脸上的彩妆给洗掉,动作中带着说不出的迟缓,他对我说,小仙,你先回杏花楼,问问若兮,我去棋苑的事情安排妥当没有,我同刘师爷先去喝上两盅,夜里去接你回客栈。
我满心狐疑的看了看眼前的两人,便转身离开了。
一步一步的从洪福戏班挪出的时候,才发现,江南的石板路,是这样的悠长,就好像多年的一个梦境一样,我曾在这个梦境中歇斯底里的哭,泪水浸湿某个少年纯白华美的衣襟。
段青衣突然之间,因为一枚西海衔龙珠,对本来并无多大兴趣的霓虹剑,这般势在必得,欲罢不能。令我心里不禁多有嘀咕,难道,这西海衔龙珠同段青衣之间还有什么天大的关系不成?
想到这里,我便回身,打算跟踪段青衣和刘师爷。
这么多年来,他一直是我挡风遮雨的墙,为什么会在有变故的这些日子里,不让我帮他分担心事呢?为什么总要让我活在猜测之中呢?如果,这就是他所谓的对我的保护,那么,我宁愿不要这种保护。
没走几步,街上的行人都停住了步子,只见,十多位年轻的小沙弥拥着一位仙风道骨的老僧,迎面而来。
周围的人开始议论起来,道是五台山的法丰方丈此行来到江南,面上是为棋苑老夫人诵经祈福而来,实际是为了追究多年前,俗家弟子圆聪死于眠花台一事。
我低头,叹,原来江湖上的仇怨,无论隔了多少时光,只要人心还在,总是要有所了结的。广州白虎堂多年前曾来寻仇过,但是死伤惨重,只有罢手。
不知为何,我突然想起了那个“游红丝”的故事,故事里那个满心羞怒的美丽女子,杀掉了众多与自己心爱的男子有所纠缠的女人后,故事就这么完结了么?
她拿起了屠刀之后,便再也成不了佛。而又是谁,在这一生,让我们成不了仙,升不了天?
或者,我该去问问那个说书的盲眼老人,关于旧时江南,关于这些稀奇古怪的江湖旧闻,还有谁能比说书的人知晓的多呢?
会不会,从他那里,我会得知一个更不一样的故事,更不一样的结局呢?这或者对追查暖容的死,有一定的帮助。想到这里,我的眼前突然出现了羽子寒那张俊逸出尘的脸,不由的心,落了下去,脸上出现了淡淡红晕。
我抬头看了看传说中的小心眼十足的法丰方丈,他那清癯有神的眼睛,和淡然无物的表情,令我突然感觉到江湖传闻的可笑,眼前这位分明是修行的高僧,怎么会和“小器”扯上关系呢。
就在我转身要离去的时候,法丰方丈突然发疯一样跳到了我眼前,大吼一声,你这女人,是不是就是棋苑的羽灵素?
众人一听羽灵素这名字,立刻着了魔一般拥到我眼前,大眼瞪小眼的看着我,然后,有曾在眠花台上见过羽灵素的人便议论开来,这小脸儿虽然周正,但似乎不是羽灵素啊,羽灵素没有这么活蹦乱跳的。
法丰方丈插起老腰,指着我的鼻子就破口大骂,你这小妖精,不是羽灵素,长得那么好看干什么?难道你还想学羽灵素勾引死我门下的圆规圆房么!赶紧给我走开!给我走开!骂完之后,立即双手合十,虔诚无比道,阿弥陀佛,甩起法袖,扯身离开。
法丰方丈这毫无预兆的指责一气,令我在原地呆了许久,才从高僧的这惊天地、泣鬼神的一席说禅中清醒过来,也知道追不上段青衣和刘师爷了,只好满腹心事和懊恼,掉头向杏花楼走去。
我白吃了这么一顿气,还是从五台山那遥远的地方来的人的气,内心不由愤愤的想,等将来在棋苑,若见到了法丰方丈,我一定要扯着他的脖子问一问,他刚才那句话,到底是要我和圆规这个徒弟圆房,还是他有两徒弟叫圆规和圆房?如果是后者的话,我很想问问可不可以收我做俗家弟子,法号就叫圆周率。
回到杏花楼,刚进到大厅之中,却见到一斛珠一屁股将春妈妈坐在身下,逼她交出她的“隆裕”来。
关若兮在一旁笑的眉飞色舞,见了我,便招了招手道,小仙,你快来看看,这可真是一物降一物哪,这在江南烟花巷子闻名的母老虎,今天也竟然被人骑在身下。
关若兮自恃是春妈妈的摇钱树,便也如此放言,无所顾忌。
我以为一斛珠是要找段青衣的,怕她生出诸多麻烦,隔墙有耳,传到羽子寒那里,我和段青衣明天,便不能如愿去棋苑,盗取霓虹剑。
不想,我刚刚企图将一斛珠拉起来,却见她发狠一般扯住自己的头发,几乎疯狂的叫喊着——我的隆裕,我的隆裕,你们把我的儿子还给我!他们说你们把他卖到这里做窑哥儿了,你们还我的隆裕。
在这一刻,我愣住了。原来,这么多年,段青衣所谓的一斛珠的“金子”便是她那叫做“隆裕”的儿子。那到底隆裕就是段青衣的别名呢?还是段青衣的一个弟弟呢?还有,如此说来,所谓的“大幌子”、“耳幌子”也绝非什么咒语,而是同隆裕一样,是人,是真真实实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人。
想到这里,我的胸口一阵绞痛。
突然之间,江南就像一团烟云,散向了远方,如同梦一场。
十五年,我在一斛珠膝下、在段青衣的手边,痴长了十五年,从我三岁时,段青衣将我捡回家起。这十五年来的风风雨雨,日夜相伴,却终不知自己身边的人,有怎样的往事,怎样的背景?一直以来,我都不介意自己的身世似谜,因为我觉得段青衣就是我的天,因为这片天,我的人生便是完满。而如今,这种种蛛丝马迹的变化,无一不向我说明着一个问题,那就是,我一直生活在段青衣的世界之外。
我看不懂少年时的他,满脸老成的凝重,心事满满的在草原之上呼啸奔跑,发泄他内心的郁郁寡欢。
亦看不懂如今的他,一身淡然,面容平静的遮掩。他的那些笑谈之外,该是他不肯告知与我的秘密吧。
一斛珠是他的秘密;羽灵素是他的秘密;隆裕,大幌子,耳幌子是他的秘密;西海衔龙珠貌似也是他不可说破的秘密,甚至是刘奔诸,都可能是他的秘密。
而唯独我,唯独我这么心无遮拦的活在他的世界之中,成不了他的秘密。
成不了他的秘密,是不是就意味着今生不必背负?若想开始一段新的生活,便可以随手将这十五年给抹掉,将丁小仙这个只知道胡天海地的生活在江湖上、不值得交付心事的十八岁的丫头永远的遗弃!
想到这里,我几乎在大庭广众之下嚎啕而泣,有些眼泪,来得突然,来得莫名,来得毫无疑义。
就如同喜欢一个人,喜欢得毫无疑义。
这一切,难道都是段青衣归结为“关心我、怕我遭遇麻烦”的范畴吗?以我十五年来活在他的世界之外做代价。
眼泪滴落那一刻,一方温柔的锦帕展开在我的眼前,我仰脸之时,却见到一陌生男子,气宇轩昂的站在我面前,一脸冷漠的表情,如同冰雕一般坚毅。
我迟疑了一下,回过头去,却已不见了一斛珠,想是已经发疯的冲出了门外,而春妈妈已经被抬到楼上去了。
关若兮走上前来,仔细打量了来者一番,仰着小巧的下巴,款声道:这位公子,怕不是我们江南人士吧。
陌生男子看了看关若兮玲珑的眼色,笑了笑,姑娘好眼力。说完这句话,便走出了杏花楼。
关若兮回头看了看我,道是,小仙今年可是桃花运连连呢。说完,便扯了扯流云披肩,走上了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