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入收藏
搜索: 热词:风中之路川端康成缚心阿哥楼采凝狂恋痞子男子澄爱情甜胶囊映彤杨家将

返回顶部

悦阅书阁 > 人文 > 美人赠我蒙汗药 > 第十六篇 无聊的传统继承者

  老侠:中国的那些学术的弄潮儿,玩文学,玩方法,玩语言,净挑那新潮的时髦的玩,而西方的东西是一种传统,不从古希腊一路念下来,哪怕是有个大概的了解,特别是不读康德,你就想玩分析哲学、语言哲学。文本,想玩现代后现代,是不可能玩出真东西的,至多是在时尚中捞点小名小利。西方的经济学大家,背后都有深厚的哲学背景和道义关怀,而现今中国的显学经济学,却以一副纯学术的面孔祭起学术中立和经济学与道德无关的旗帜,这背后,除了既得利益外,我实在看不出这种纯学术有什么出息。就是说,把那么长的历史都省略掉,拿最新最时髦的东西玩,只能是学术捐客,投机取巧,类似于不正派的商人,连正派的讲职业道德的妓女都不如。

  王朔:你是说名妓都有职业道德,而咱这的学术明星却没有职业操守?

  老侠:对。启蒙者首先要看看自己是不是无知,特别是做人的无知。教育者首先要受教育。

  王朔:你说咱中国这一百年没有哲学家吧?

  老侠:没有。至多是史家或哲学跟屁虫而已。

  王朔:也就是写点儿什么史,是吧?冯友兰他是弄哲学的,他主要说的是什么?

  他的哲学主张是什么?

  老侠:冯友兰的大成就也就是《中国哲学史》,后来他又写了《原道》等几本自称是自己哲学体系的书,没有什么原创性思想。

  王朔:《中国哲学史》里头有他的观点吗?

  老侠:二三十年代,有两本哲学史影响颇大,一本是胡适的,一本是冯友兰的,这两人都在西方学过哲学,通过中西比较写中国哲学史,也就是方法上令人耳目一新。胡适是开创性的,冯友兰就是模仿了。但胡适这人是常识派,他的特点是能把晦涩的哲学观念变成常识,他介绍杜威的实验主义,你一看简直就像是科普读物或通俗读本。好像他这人天生就浅显直白,没有其他中国人的那种打根上来的立而又玄,绕着弯说话,挺直挺浅的道理,让他们说得又曲折又深奥。中国就缺少胡适这种把自由主义理念变成常识的人。这几年出了个王小波,他就是常识派,把做人的常识、制度的常识讲得透亮彻底。还有个叫林达的,写了系列的"近距离看美国",把美国的理念、制度通过生活常识、具体的案例告诉大家。老百姓就需要这种常识性的启蒙。学院派讲大理论的那套,离常识隔一层,很难转化为一般人的信念。

  王朔:胡适他们那时候刚跟文言文决裂,他一定特别强调这个白话文,尽量直白浅显,一点文言都不用。其实现在的人说话写文章还都带一点文言的痕迹,比如成语、典故的运用,弄得挺有文化的感觉。而胡适他的古学根底也不浅,他好像故意不要那样,他写诗好像就是大白话,读起来不像诗,像念儿歌。顺口溜。

  老侠:其实当时那些捍卫传统文化的大家,像梁漱溟、张君勤等也都找来西方的东西说事儿,当自己立论的根据。著名的科玄大论战,胡适、丁文江用的是科学主义实验主义,梁漱溟。张君勤他们用的是柏格森主义直觉主义。他们就觉得帕格森的那套说辞与中国传统文化特别心心相印。你们拿西方的东西否定传统,我们就拿西方的东西肯定传统。

  王朔:听你这么说,那现代以来,中国的哲学也好,文学也好,都能在西方找到一个根,都能沾点儿蓝色文明的腥味儿。

  老侠:但是这种拿来主义,完全是功利的实用的,随着国内的时尚沉浮的。拿过来过过一时的嘴瘾,风一过,就烟消云散,很少有人认认真真守着一个东西皓首穷经的。鲁迅就说,拿来的全是新的,即时的,一会儿一换,像服装展示会上的模特们穿了脱,脱了穿,不重样儿。"五四"时期如此,今天亦如此。

  王朔:你说日本对西方的整理跟咱们也一样么?日本好像有点儿既跟西方走又特想自己弄条路,也跟美国人说不。

  老侠:日本人特别叫真儿。咱们的许多外来术语都是从日本那儿进来的转口贸易。像"哲学"、"美学"等等。日本人做学问的态度比咱们认真,不可同日而语。

  日本学者做的中国文化研究,比咱们扎实得多。中国人太爱投机取巧了。许多硕士、博士论文中的引文都是从什么地方看到的,别人引了他就拿来用,不会自己下功夫找原著读一读,甚至连核对一下出处都懒得做。什么东西对我的论文有用,还要不费力,就投机取巧地用了。他们也知道,反正导师们也稀里糊涂的。

  王朔:咱们算学者的也有几十万人吧,里面总有几个是正派的吧?

  老侠:唉!现在……难找呀!

  王朔:你是不是说,在这里面我想正派,可我不知道怎么正派。

  老侠:就是。你想做人的时候却不知道怎么做人,你不拿自己当人不想做人的时候却混出个体面人的名声,活得非常好。

  王朔:就是说正经做人挺累的,挺别扭的。那些在学问上真一点儿的人,是不是应该有一些?

  老侠:有是有,但肯定成不了时尚的宠儿,寂寞无助,连出书都找不到门路。

  现在的中国人,离认真的学术、认真的做人太远了。

  王朔:西方也有认真与不认真之分吧,我不信他们就个个做人做学问都认真。

  老侠:有本法律界非常有影响的名著,叫《法律与革命》,是个美国教授写的,他叫哈罗德·J·伯尔曼,你想不出他这本书用了多长时间。

  王朔:十年、二十年……

  老侠:四十年。

  王朔:咱们没有那么傻的人。

  老侠:哪有傻到这份儿的人,开玩笑!追着浪潮走,这个浪头赶不上,哗"地又是下一拨儿了。

  王朔:是呀。那么弄,弄成了,也老了,完了。什么也享受不到了。谁愿下这大功夫。咱的学校体制对学者。教授的要求,有没有什么量化的标准?我是说,怎么才能混成体面的学者?有没有硬性的标准?

  老侠:高等院校中最令人羡慕的是那些既当它又有学术声望的聪明人,就像当年的王蒙,既是文化部长又是知名作家。

  老侠:中国的读书跟西方反着。人家是大学本科最好读,越往上越难,读个博士七八年。十来年读不下来的是常事儿。

  中国是本科最难读,越往上越好读,博士学位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导师的影响力。

  西方人做论文,每一个注都要有关于出处的详细说明。观点摘要,证明你读过这本书,他们的博士论文的注释部分往往比正文还多。中国的导师不会这么为难自己的学生。学生论文的通过与否,涉及到导师的荣耀和面子,所以论文答辩时请谁不清谁挺有讲究的,这里边的人情学问不次于做论文的学问。听说现在可以用钱直接买学位了。改革了嘛,钱一管用,人情自然就淡泊了。钱就是人情,就是关系。

  王朔:高校里不至于如此龌龊吧。不是说校园中的书桌还是方净土吗?

  老侠:类似余杰这么精明的才俊,就是本来干净的书桌,也会被他们弄脏,不弄脏就混不出名堂来。这两天又看了他们那一拨的几本书,有个叫摩罗的,他与余杰之间的相互吹捧已经到了无所不用其极的程度。摩罗的文集中有一篇余杰写的序和一篇摩罗的写余杰的文字,互相献媚的句式、语感。词句都差不多。余杰说什么在当今时代,在思想随笔上唯一能同他相媲美的青年学者只有摩罗。余杰喜欢用"最"字,陈平原是"最杰出的文学史家之一",摩罗的文字就是20世纪末中国"最惊心动魄的文字之一"。"最"在汉语中是顶点、唯一的意思,"最什么什么之一"本身就是语言花活。有了"最"就没有"之一"。但他既想把人夸到"最",又不想给人以"唯一"的话把,于是就只能用"最……之一"这类缺乏语言常识的句式了。再看两个人相互抛媚眼的文章的结尾,余杰说:"摩罗也在寻找更寒冷的空间,我愿与他同行。这是一条充满荆棘的、没有路的路。这是一条心灵救赎的路。我们并着肩往前走,正如鲁迅先生笔下的过客……"

  再看摩罗怎么样夸余杰,你一定想笑,他的文章叫《什么是写作》,他先列举了卢梭、拜伦、鲁迅、卡夫卡、阳思妥耶夫斯基是他心目中值得尊敬的写作。最后把这些伟大人物聚光在余杰身上,"最近读余杰的随笔也是这样理解的。""在我看来,余杰的写作就是这种理想的写作。"献媚也要讲点含蓄与技巧,这些人却狂妄得一个个都站在巨人的头上俯视众生。再看摩罗献媚的最后:"无论如何……余杰的所有文字中,毕竟挣扎着一个觉醒的自我,觉醒的生命……但生命既是余杰的生命,也是我的生命。我还倾向于把它看作某个更大更模糊的存在物的生命。"

  一个是在没路的路上,赎罪的路上,一个是觉醒的生命;一个愿与另一个同行,并肩走到底,一个的生命是另一个的生命。我要问,他们在赎什么罪,要虔诚忏悔的人怎么能这么不择手段地黑着脸献媚,他心里有什么罪恶感,一点也没有。他们怎么觉醒的?觉醒到用世界上伟大的作家向自己的团伙小兄弟献媚。

  王朔:我觉得我这人脸皮已经很厚了,也是个人精儿了,没想到还有比我脸皮更厚,更精于计算的后生。真他妈的是后生可畏,咱得躲远点儿。

  老侠:还有一个自称是北大醉侠的叫孔庆东的,自夸与献媚的水平远不如前两位,他的夸人像报纸上的悼词,却是为钱理群先生祝寿而写的。他说:"您和您的学生都是"五四"精神传人,对于中国的传统文化具有清醒的批判意识。恰恰在我们这些人身上,延续着中华文明最宝贵的美德……检阅一下您的学生,可以发现,尽管他们闻道有先后,学问有深浅,但他们有一个共同特点,那就是,他们都是君子,都是道德上的好人。他们既能尊人又能自尊,既能与人为善又能独立不阿,既能尊师敬老又不巧言令色,既能团结互助同时又君子不党。中国传统道德所推崇的礼义廉耻,儒家所弘扬的仁义礼智信,都在他们身上自觉不自觉地闪烁着。……我们在您身边,学到的不仅是专业,比专业更重要的是思想,比思想更重要的是精神。您是我们精神上永远的导师!"这样祝寿词在中国传统中一般只用于人死之后的盖棺论定,我不知道钱理群看了这样的祝寿词有何感想,要是有人这么夸你,你会认定他不是为你祝寿,而是咒你快点入土为安。这篇文字可以作为这群有着博士。硕士头衔的市侩学问家的自画像。就这么一群人还要义正辞严,还被称之为一匹匹"黑骏马",除非全世界的人都死光了,只剩下他们几个敞开了互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