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只开了条缝,但王觉没进去,因为他看见了。
借着窗外的月光,王觉看见有个人正站在儿子床前,弯着腰用手大力地按着孩子的头。
冬天闲来无事,加上林斯平与纪颜许久没见了,大家便来到纪颜家中喝酒聚会。冬日白天极短,六点不到,外面已经抹黑了,于是决定一起说说故事或者自己的经历,第一个便是林斯平讲的。
“这能算是故事么?”他的第一句让我听得莫名其妙。林斯平挥了挥手,然后把杯子里的残酒喝尽,用手背抹了抹嘴巴。他的脸上开始潮红一片,身子又往炭炉旁靠了靠。纪颜是不喜欢用电炉取暖的,他经常说冬天寒冷的时候闻着烧炭的味道能让他有回到过去的感觉。当然,这点我也赞同。
(下面就是林斯平的故事。)
我经常出外考古,在田间乡野四处游走,那里的人大都十分质朴、善良,非常好客。你知道,我也是个好奇心极重的人,对那些未知的东西总抱着非常的探究心,只是无法做到像你父亲那样放开包袱,痛快地四处旅行。不过我还是选择了考古这个职业,也算是聊以自慰吧。
在与他们的谈话中,我得知当地的县医院发生过一件非常奇特的事。故事的主人公是一位妇产科医生,他叫王觉。这人的故事几乎已经在乡里四野传遍了,大家都以之为戒,当然,我刚来,所以被慢慢告知。
那时候,产子还是有着诸多禁忌的,因为生产之时,血污很多,被认为会冲犯神灵,当然,这不过是一种比较迷信的说法,但很多产妇还是坚守着不在自己住地生产的原则,大都去医院。另外,胎盘与脐带的处理也非常特殊,因为从古代开始,胎盘和脐带被认为是第二个自己,据说它们埋葬的地点要非常谨慎。胎盘的处理甚至直接关系到这个孩子日后的命运。作为一个妇产科医生,王觉虽然比较年轻,但还是深知其道,虽然不算非常完备,但也懂得不少。他在当地的名气不小,很多人的孩子都是通过他的手来到这世上的。
在29岁那年,接生了无数婴儿的王觉犯了个错误。
有的错误是可以弥补的,或者说还是可以挽救的,但王觉错就错在非但不知道悔改,反而变本加厉,所以这种人日后的下场可想而知,不过这是后话了。我还是先说说他到底做了什么事。
那天夜里10点多,王觉正在县妇产医院值班,这几天他心烦得很,因为最近家里诸多事情搞得他头都大了。媳妇吵着要改善家里的住房,而且自己由于有好赌的毛病,在外面还欠了不小的一笔赌债,所有的事情解决的办法说起来很简单,有钱就可以了。但钱却往往是最难搞的。
正当王觉叼着根烟,就着热茶看报纸的时候,门外的护士跑过来告诉他,有个产妇来了,而且即将生产。
或许你们要问,为什么预产期将至却不住在医院呢?其实有些人很讨厌医院,所以今天这个产妇,其实也是当地一个村长的儿媳妇,就是其中一个,好在村长家离医院不远。
既然病人来了,王觉便暂时忘记了自己的事,专心投入到工作里去了。
产妇来的时候羊水已经流了很多了,王觉立即叫护士去准备。说起他的技术,在医院也算是把好手,这么多年,还从未出过任何差错,当然,王觉今天也是非常有信心的。
接生的时候有点困难,不过对王觉这样的老手来说不算什么,几个小时后,婴儿的头几乎已经完全出来了,产妇即将顺利地分娩了。就在这一刹那,王觉忽然想到了一件事情。
现在医院医生的工资暗里已经和医院的收入挂钩了,就是说,如果规定时间里医院获得病人的手术费、医疗费、药费越多,医生的收入
就越多。王觉抱着已经露出大半个脑袋的婴儿,迟疑了一下。
在这个方向没有人看见婴儿的头已经露出来了。医院的收费标准规定说,剖腹产的费用是顺产的三倍。王觉决定做了。
手术结束了,村长和他儿子支付了难产的手术费用,过后还塞给了王觉一个信封,虽然不厚,但好歹是别人的心意,王觉推辞了一下,最后还是任村长塞进了他白大褂的口袋。王觉的手套没来得及脱去,上面还有产妇的血,他半举着,望着口袋里的东西尴尬地笑了笑,那笑跟做贼一样。当然,母子也都平安,王觉很高兴,觉得自己是通过正当渠道增加了自己的收入。
后来又有很多产妇在医院生产,几乎有一半都是难产都需要剖腹,每当王觉满头大汗、神情严肃地通知家属们要准备手术的时候,那些人哪里知道是这位相貌堂堂、一脸正气的权威妇产医生在产房里玩了个小把戏呢?谁会为了在乎那点钱,而弄得妻儿出事?所以,王觉的收入越来越高,他老婆非常高兴,不仅赌债没了,家里还盖了栋新房,医院还表彰他为年度劳模,王觉坐在新买的沙发上跷着二郎腿,抽着病人送的名烟,望着墙上的奖状和家属送的“仁医仁术,妙手回春”的锦旗,哂笑不已。
人都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王觉却不觉得,他深刻觉得自己那天的决定是非常正确的,现在他妻子也被查出怀孕了,王觉每天都沉浸在幸福之中,名利双收,自己又将为人父,王觉真是非常满足了。而那件事,王觉也干得少了很多,当地还是很信命理的,这种事做得多了终归良心上过意不去,而且这事要是被人揭穿,他就别想在这里混下去了。所以,王觉打算再做最后一次,以后规规矩矩做个好医生,也算是弥补自己以往的过错吧。
这天,一位产妇住进了医院,大概还有几天吧,产妇的背景很足,公公家好像是工程队的,而且丈夫一脉单传。据说产妇的妹妹也是妇产医生,所以在家就调养得很好。王觉每天来查房,看着高耸的肚皮,心想这种家庭最适合了,找他们要钱的话绝对不会空手而归,只要保得母子平安,多大的代价都会答应。
“就她吧,最后一次,反正他们的钱来得也容易。”每次王觉都拿这种借口来搪塞,干多了也就无所谓了,甚至还会觉得自己是个劫富济贫的侠医了。人就是这样,即便是坏事,只要连自己的良心都过得去了,他也就不会觉得是坏事了。
很快,王觉再次走进了手术室,床上的产妇厉声高叫着,这叫声本来已经听了很多年了,但今天却觉得异常刺耳,王觉忍不住皱了皱眉头。生产得很顺利,孩子大大的头颅已经出来了。王觉看看四周,照着原来的方法又做了一次。不过,今天出事了。
一般每次王觉会建议人家实施剖腹产,如果对方不同意,就在顺产的时候玩点花样。其实他心里也知道,剖腹产马虎不得,本来是要进行严格的检查和配备安全措施的,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不过他很聪明,会经常检查孕妇的身体健康程度,然后再来决定是否实施紧急剖腹产。所以他经常在手术前准备一套应急措施和设备,名为时刻提防意外,实为让自己准备充分。这次,他又是立即命令护士为这个产妇插好导尿管,并且进行麻醉,王觉没有选择腰椎麻醉和硬膜外麻醉,因为紧急手术,所以就全麻了。可是,他没想到这个本来前几天他判断身强体壮的孕妇居然对麻醉剂有着非常大的反应。原本手术王觉早就驾轻就熟了,可是大量的失血却怎么也止不了。产妇的脸色非常难看,而且鼻孔里已经进气多出气少了。护士们慌了,王觉也慌了,看着产妇的眼睛,那眼神他一辈子都忘不了,充满了求生的欲望,又充满了绝望和痛苦。
孩子和女人都没保住。
这几乎是王觉行医生涯的一个巨大失败。家属在医院哭天喊地,照理和他拉扯了一番,但事情却被归结为医疗事故。院方和家属交涉了一番后,事情就过去了。王觉受了处分,整个人都痴呆了,他木然地看着那个女人的丈夫哭着走出院门,虽然别人不知道,但他自己最清楚不过了,那孕妇完全可以顺顺利利地产下个健康的孩子,只是自己的那么一下,居然送掉了两条人命。从那以后,王觉总是心不在焉,好几次差点出事,结果被院方派去做后勤一类的事了。周围的人都很同情他,觉得他是因为良心的责备而被搞得如此落魄,都夸他说这样有责任心又有道德的医生已经不多了。
日子渐渐过去,王觉的妻子也要生产了。
他向医院请了一星期假,专门陪着妻子。看着妻子的肚子,王觉总有一种莫名的恐惧感。这几天他只要一睡着,那个失去妻儿的男人的脸就在眼前晃悠,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最后居然变成了自己的脸,每当这时候王觉就从梦中醒来,看了看旁边睡得正熟的妻子,他只好叹气。
终于,王觉心里面最期待也是最恐惧的日子来了,妻子从早上8点开始就说不太舒服,他立即把妻子送进医院。到医院的时候,妻子痛苦地大喊,王觉凭着多年的经验,知道妻子就要生了。
负责的是位年轻的女医生,她把口罩衣服手套穿戴整齐后刚要进去,王觉就拉住她。两人对视了几秒,王觉本来想说拜托了,靠您了之类的话,但似乎角色的变换让他张不开嘴,啊啊了几下,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倒是那位女医生笑了笑。
“王医生,您放心,我会像您一样,做一个好的妇产医生。”说完便转身进去了。王觉听着这句话,越琢磨越不对味。结果他强烈要求要一起进去,看着妻子生产。这在当地是大忌。本来风俗是丈夫绝对不可在妻子旁边看着她生产,否则对孩子非常不利。不过王觉顾不得这么多了,他一定要看着妻子生出来。
痛苦的高喊一声接着一声地在产房里回响,王觉抓着妻子的手在她耳边鼓励她,并不时地望望那位女医生。由于他很久没和医院的医生接触了,加上带着口罩,王觉只能看着那双眼睛,虽然非常熟悉,却又想不起来。生产得很不顺利,时间一点点过去,产房里的每个人都紧张得很。年轻的女医生满头都是汗,不停地喊用力用力。
“很难,胎位不正,可能要准备紧急剖腹产手术。”女医生对王觉说。王觉一听犹如掉进了冰窟,他恐惧地看着女医生。这句话他再熟悉不过了,经常都是他对别人说。
“摘下你的口罩。”王觉忽然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在场的人都奇怪了,尤其是女医生。
“王医生,这……”女医生面带难色。但王觉一再坚持,她只好拿掉了。
王觉呆住了,手指着女医生半天张不开嘴。王觉终于知道为什么医生的眼神那么熟悉了。她分明就长得和前不久死去的那位产妇一模一样。王觉发疯似的退到角落里,大喊了起来。
“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你别害我老婆和孩子,我求求你了!”说着居然跪在了地上,不停地磕头。女医生很尴尬,一面让护士去喊人准备剖腹产,一面搀扶起了王觉。
“王医生,我姐姐的事不怪您,我也是学医的,有些事可能无法避免。我之所以要求调到这里接替您,也是想让更多的产妇能健康地产下孩子,避免我姐的悲剧。”说着女医生竟落下泪来。听完后王觉才缓过神,原来这位医生是那名产妇的妹妹。
在担心中,王觉还是抱到了他的儿子。当听到妻子也平安的时候,他才把提到嗓子的心放了下去。孩子很可爱也很健康,这让王觉非常高兴。不过,事情并未结束。
王觉的儿子开始长大,但王觉越来越发现儿子身体的奇怪之处,开始年纪小并不觉得,可是当孩子和同龄人一比,不同的地方一下就看出来了。
王觉儿子的头小。
是的,其他地方都没什么,唯有这头出奇的小,在王觉看来几乎像从他娘肚子里出来就没长过一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样下去孩子就会变成怪物了,大大的身体却有个婴孩的头颅。王觉以前看过一些书籍,说有些部落会缩头术,死者的头颅会被缩成很小的球体。但现在他儿子就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头还是那么小。
不能再这么下去了。经过了几乎倾家荡产的治疗,夫妇俩被折磨得半死,孩子也试过很多方法,结果一点用也没有。孩子一天天长大,遭遇到的却是他人怪异疏远的目光,于是性格变得越来越孤僻,不爱说话。王觉抚摸着儿子比拳头大不了多少的头,再看妻子黯然落泪的样子,心里如同刀割一样难受。他问孩子,是否觉得头部有什么不适,但儿子却总是摇头。
一天夜晚,王觉起来小解,路过儿子的房间,天气渐凉,他担心儿子踢被,于是把门打开想进去为他盖被子。
门只开了条缝,但王觉没进去,因为他看见了。
借着窗外的月光,王觉看见有个人正站在儿子床前,弯着腰用手大力地按着孩子的头。儿子面带痛苦地闭着眼睛,却根本没醒过来。王觉大惊,正想要冲进去,那人却直起身子转过脸来,正对着王觉,深深笑了一下。这一笑,王觉呆了,没有再进去。
第二天早上,王觉被人发现吊死在自家的厕所里。
听到这里,我和纪颜不禁好奇地问,到底王觉看见什么了。林斯平笑笑,转过话题说:“你们知道王觉是怎样让本来顺产的孕妇却弄得难产而剖腹么?”我们自然摇头。
林斯平继续说:“其实很简单,他双手按住出来的孩子的头颅又把他塞了回去。然后就说难产,准备剖腹。
“王觉其实看见的是自己。他看见自己按在孩子的头颅上,孩子的头盖骨非常软,正在生长,长时间挤压,自然长不到应该成长的大小。或许王觉明白,其实使他儿子的头长成那样的罪魁就是自己,不,或者说是另一个自己,一个为了钱竟然将本来顺产的孩子重新塞回去的那个王觉吧。当我从旁人口中听说这个故事的时候,我本来不信,但他们执意带我去看那个孩子,那个被缩头的孩子。
“我在乡亲的带领下,来到王觉的家,我吃惊不已,原来竟是真有其事。在房间里面,我看见一个十几岁的少年正在喂一个妇人吃饭。那少年在夏天还带着巨大的草帽,根本看不见什么样子。只是那妇人,一脸毫无表情的样子,眼神呆滞地望着前方。少年见我们来了,热情地和大家打招呼,然后带我来的乡亲和少年说了什么,少年摘掉草帽。
“我第一次看见那样小的头颅。虽然据村民说这孩子的头已经比以前大了很多了,但我还是无法接受人类的头颅变成这个样子。我清晰地看见他太阳穴的两侧有明显的凹痕。他的头从远看就像一个‘工’字。”
林斯平没有再说话,纪颜过了会儿说:“希望像王觉那样的人少点吧,终究害人害己。不过王觉的故事却令我想起了一个故事。”说到这时他微微停顿了一下,然后故作神秘地道,“不知道你们听过龙蛇么?”
林斯平笑道:“我只听过龙蛇混杂,还没听过龙蛇。”说完又看看我,我自然摇头不语。
纪颜说:“那就听听龙蛇的故事吧。”他往炉子里加了把炭,火烧得更旺了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