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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宿站是个巨大的车站。一天总计有近350万的人流通过这个车站。吉尼斯纪录官方认定JR新宿站是“世界上乘客最多的车站”。有几条线在这一站内交汇,仅主要的就有中央线、总武线,山手线,琦京线,湘南新宿线,成田快线。这些轨道极其复杂地交叉、组合在一起,站台一共达十六个之多。再加上小田急线、京王线两条私铁的线路和三根地铁线互相支线交错着。实在是迷宫。上下班高峰,这个迷宫便人山人海。波涛汹涌、狂风怒号的人海朝着入口、出口蜂拥涌去。换乘的人群移动错综复杂,还会出现危险的漩涡。不论是怎样伟大的预言家,都不可能把这片翻腾汹涌的人海分成两半。

  一周五次,早晚两回,这般压倒性的巨大的人流,在人手不足的车站工作人员巧妙的引导下,居然能勉强顺畅通行,这真让人难以轻易相信。特别是早高峰,是一大问题。人们都匆忙赶赴各自的目的地,必须在打卡器(timerecorder)规定的时间赶到公司。心情也绝不愉快,困意还没完全除去,而毫无空隙的车厢又摧残着他们的肉体和神经。能坐上位子的只有非常幸运的少数。作一直心生佩服,居然能够不发生暴动,没有事故造成流血的惨事。如果这样极端拥挤混杂的车站和车厢,遭到狂热的恐怖分子袭击的话,毫无疑问会造成致命的局面。造成的损失想必惨烈严重吧。对在铁道公司工作的人也好,警察也好,当然对乘客来说也好,那都是超乎想象的噩梦。但尽管如此,到现在,预防这种惨剧的措施几乎还没有实施。而这样的噩梦在1995年春天实际也在东京上演了。

  站员不断用扩音器广播请求,发车的铃声毫不停歇地响起,检票的机器默默地读取着车卡的庞大信息。以秒为单位出发或到达的长长列车像是训练有素的家畜一般,规律的突出人群,再吸入一批,就连关门都嫌慢似的向下一站驶去。上下楼梯时,在拥挤的人群中被人踩了脚,甚至一只鞋子脱落了也罢,想要回去拿根本是不可能的。鞋子就被高峰这迅速陷落的流沙所吞没了,消失了。他或是她只得穿着单只的鞋子来度过这漫长的一天。

  九十年代初,日本泡沫经济还没破灭的时候,美国某份著名的报纸上,登载了冬日早晨高峰时,在新宿站人们上下楼梯的照片。(也许是东京站也有可能,但两者并无二致)。照出来的上班乘客们,都像预先说好了似的一齐向下低着头,脸色灰暗的像是在罐子里被挤扁的鱼。报道这么写道:“也许日本是变得富裕了,但大多数日本人看上去却是这么耷拉着头,一脸不幸。”而这张照片也变得著名了。

  日本人实际到底幸不幸福呢,这作并不知晓。但人们之所以在早晨拥挤的新宿站下楼梯时,一齐低着头的真正原因,与其说他们是不幸的,其实是在注意脚下,为了不踏空一阶楼梯,为了不弄丢自己的鞋子——高峰时期,在这样巨大的车站,这可是格外重要的课题。那张照片却没言及这一实际背景。而且穿着暗色外套,低头走路的人们,大多数情况下看上去都不会怎么幸福。当然,把一个每天上班路上都需要鞋子会不会弄丢的社会,成为不幸的社会,这在逻辑上也是十分有可能的。

  作试想了下,人们每天在上下班途中会耗费多少时间。平均下来单程需要一个到一个半小时,大概都是这样的吧。结了婚后有了一两个孩子,在市中心上班的普通上班族想要拥有一栋独门独户的房子的话,无论如何都只能搬去上班时间耗费这么久的郊区地带了。这样,一天二十四小时里,有两到三个小时都要耗费在上下班上。在挤满乘客的电车里,情况好的话也许能读读报纸或是小开本的书。或是用ipod听听海顿的交响曲,学习西班牙语的会话也是有可能的。有些人也许可以闭上眼睛,沉浸于形而上的思索中。但一般程度上,一天里的这两、三个小时,大概很难算的上是人生中最有意义、最优质的时间吧。人的一生,有多少时间因为这没有意义的(大概吧)移动所剥夺去了呢?而它又是多么让人疲惫,让人不满的呢?

  但是这并不是在铁道公司上班,主要工作就是设计车站的多崎作多应该考虑的问题。每个人的人生就交给他们自己吧。那是他们的人生,并不是多崎作的。我们身处的社会到底多么不幸,或是多么幸运,这些就让人们自行判断吧。他应该去想的,是怎样恰到好处的、安全地引导这惊人的人流。这不需要反省,需要的只有精确验证了的实用性。因为他不是思想家,也不是社会学者,只不过是一个工程师罢了。

  多崎作很喜欢眺望JR新宿车站。

  只要去新宿站,他在售票机上买了入场券,差不多去的都是9、10号线的站台,那里是中央线特急列车的发车点,是去松本或是甲府的长距离列车。和上下班乘客为主的其他站台相比,这里的上下车人数远少得多,列车的出发进站也没那么频繁。作能够坐在长椅上,静静地观察车站的状况。

  和其他人去音乐会、去看电影、去俱乐部跳舞、去看体育赛事、去逛商店看橱窗的感觉类似,作会去看火车车站。时间空闲出来想不到要做什么的时候,他常常会一个人去车站。心情不平静的时候、要想事情的时候,他也自然而然的就向车站走去。然后在站台的长椅上坐下,喝着从小卖店买来的咖啡,确认着电车发车是否符合时刻表(一直放在包里),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就这样能度过好几个小时的时光。学生的时候常常会关注车站的形状、乘客的流动和工作人员的动作,会把自己留意到的东西细致的记录在笔记本上,但现在是不会那么去做了。

  特级列车一边减慢速度一边驶入站台。车门打开了,乘客陆续从车上下来。只是看着这样的场景,作的心情就会变得满足而平静。发现列车按照时刻表准时到达了的话,就算这不是自己所在的铁道公司的车站,作也会感到一种自豪,只是一种平稳而毫无虚华炫耀的自豪。清洁人员迅速地进入到站的列车中回收垃圾,把座位打扫干净。头戴帽子身着制服的乘务员麻利的继续着工作,准备着下一班列车出发的准备。他们更换了车身上目的地的标志,给列车换上新的号码。这一切都是以秒为单位,极为有序、精练而毫不停滞的进行着。这正是多崎作所属的世界。

  在赫尔辛基的车站他也做了同样的事,拿了简单的时刻表坐在长椅上,喝着纸杯里的热咖啡,眺望着到达出发的列车。他在地图上确认这列车的目的地,也确认着车是从哪里来的。还看着从列车上不断下车的乘客和朝着站台赶来的乘客的身影,用目光追随着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和乘务员的举动。这么做的话,心情就会变得和以往那样平静安稳。

  时间是均等而流畅的流逝着。除了听不到站内广播之外,就像和在新宿站一样了。也许在世界的每个地方,火车车站的运行程序基本都是一样的,是精准而熟练的专家水准。这在他的心里自然地引发了共鸣,有了一种感觉自己身处的正确的所在。

  周二,多崎作结束工作时,墙上挂钟的时针指向着八点前后。这个时间留在办公室里的只有他一个人。他所做的工作,并不是紧急到需要他加班的程度。但是星期三晚上约定了要和沙罗见面,所以想在那之前把所堆积着的工作处理干净。

  他工作告一段落后关上了电脑,把要紧的磁盘和文件放入带锁的抽屉,关上了房间的灯。然后和熟悉的门卫打了个招呼后从后门走出了公司。

  “工作到这么晚辛苦了啊。”门卫说道。

  想找个地方吃个饭的,但是却没有食欲。但也不想就这么回家去,所以便向JR的新宿站走去了。那天他也在车站内的小卖店买了咖啡。在这个东京的夏天所特有暑气未散的夜里,背上湿津津的出着汗,但比起冰的而来,他还是更爱喝冒着热气的黑咖啡,这是习惯所使然。

  九号线上,一如既往的在做着驶向松本的特急列车最后一班的准备。乘务员走过一节节车厢,一边用熟练却毫无懈怠的那双眼睛做着检查,以防有什么遗漏失误。这辆车是常见到的E257系,虽然没有新干线列车那么华丽地引人注目,但作对其毫无装饰而直接的样子,很是抱有好感。它沿着中央本线走到盐尻,再沿着筱之线走到松本。列车到达松本是在午夜差五分之时。因为到八王子为止走的路线处在市区,必须要抑制噪音,而之后因为差不多都是在山里行驶,转弯很多,没法速度开出很快的,所以距离不太长,却很耗费时间。

  距离可以乘车还需要一些准备的时间,但是搭乘这辆车的乘客们已经忙着在小卖部了买来便当、零食和罐装啤酒,给自己准备了几本杂志。也有人耳朵里塞着ipod白色的耳机,已经营造了一个自己一人独享的旅程世界。四处的人们或是在用手指灵敏的操作着智能手机,或是用不输于广播的音量对着手机大声和别人联络着。也看到了像是一起出门旅行的年轻情侣的身影。他们坐在长椅上肩靠着肩,看上去很幸福似的小声说这话。有一对五六岁的双胞胎男孩一副很想睡觉的样子,被父母牵着手,快步从作面前经过而去。他们小手上各自拿着一台游戏机。两个外国的年轻人背着很重似的背包,还有拿着大提琴包的女孩,有着十分美丽的侧面。这些乘着晚上的特快火车,奔赴遥远之地的人们——作有几分羡慕起他们了。不管怎么说,他们现在有着要去的地方。

  多崎作并没有什么特别要去的地方。

  想起来,他还没去过松本、甲府或是盐尻。要这么说的话,就连八王子都没去过。尽管已经在新宿站的这个站台上,看过了多得数不清的特快列车驶向松本,但到此为止他的脑中从未浮现过,自己会乘上这列车的这一可能性。为什么呢?

  作想象着自己现在乘上这班车,就这么奔赴松本。并不是完全不可能的。而他也觉得这不是什么坏主意。来这个站台本身就是忽然起意,想要去松本的话没有理由去不了的。那儿到底是什么样的地方呢?人们在那里度过的是怎样的生活呢?但是他摇了摇头,放弃了这个想法。在明天上班时间前赶回东京是不可能的。就算不去看时刻表也能知道。而且明天夜里还有和沙罗见面的约定。对他来说明天是重要的一天,不可能现在去松本。

  作把剩下变温了的咖啡喝完,把纸杯扔在了旁边的垃圾箱里。

  多崎作没有要去的地方。这就像是他人生的一个命题一般。他既没有可以去的地方,也没有可以归属的地方。从前从未有过,现在也依旧。对他而言唯一的地方就是“现在所在的地方。”

  不,不是那样的,他想道。

  仔细一想的话,人生到此为止,只有一次清楚地知道过要去的地方。那是在高中时代,作希望进入东京的工科大学,专业的学习火车车站的设计。那是他所要去的地方。而且为此拼死的好好学习了。班主任曾经冷冷的对他说,凭你的成绩想要考上那所大学,八成是不可能的。但他在努力之下,总算闯过了这一难关。那个时候是他生来第一次那么全身心投入地去学习。虽然不擅长去和别人竞争排名和成绩,但只要被赋予了具体一个可以接受的目标,自己就能为此倾注心血,也能发挥出自己的实力。这对他来说是个崭新的发现。

  而结果就是,作离开了名古屋到了东京来开始了一个人的生活。在东京时的他渴望着尽早的回到故乡的城镇上和暂别的友人们见面。那里是他归属之地。这样在两处往来的生活持续了一年出头。但在某个时间点起,这一往来被唐突地切断了。

  之后,既没有要去的目的地,也没有了归属的地方。名古屋还有他的家,自己的房间被保留了下来,母亲和大姐还住在那儿。二姐也在市区生活着。虽然一年里会礼节性地回去一两次,回去的时候也被充满亲情地欢迎了,但是和母亲姐姐们并没有什么要说的话,和她们在一起也不觉得眷恋。她们想要的是作已经不要而弃置了的那个他曾经的模样。为了再现那个自己,他就必须做些不自然的表演。名古屋的样貌看上去也奇怪地疏远而乏味。作想看到的或是所怀念的,在那里已经什么都找不出了。

  另一方面,东京对他而言,只是凑巧居住的地方。以前是学校所在的地方,而现在是工作的地方。他是因为工作才所属于这里的,除此之外没有别的意义。作在东京度过着规律而安静的生活。就像是被国家通缉的亡命之徒在异乡,为了不在身边引起风波,闹出麻烦,为了不被剥夺居留许可证,而小心翼翼的过着深居简出的生活。他是把自己当做人生的亡命之徒来活着的。而东京这个大都市对这样想要匿名生活的人们来说,是理想的居住地。

  作没有称得上亲密朋友的人。只结交过几位女朋友,不久便分开了,平稳的交往关系和和平的分手。能进入他的内心的人一个也没有。可能因为他自己并不去寻求那样的亲密的关系,而对方也并不深度的渴望着他,大概是一半一半吧。

  多崎作坐在新宿站的长椅上想道,我的人生在20岁起实质上就停下了前进的脚步了吧。那之后的人生就好比温和的风一般静静地吹过他身旁,不留给他伤痕,也没有悲伤,没有情感的波动,就连一点快乐的回忆都没有留下来。而他已临近中年。不,距离中年还少许有些时间。但至少已说不上年轻了。

  细想之下,某种意义上,也许惠理也算得上人生的逃亡者。她也内心负了重伤,从而抛下了许多东西,舍弃了自己的故乡。但是她还是为自己选择了芬兰这一新天地。而她现在有了丈夫而女儿们,也有陶器制作这一可以倾注自己心灵的工作。还有湖畔的避暑别墅和一只活泼的狗。芬兰语也学会了。她在那儿为自己创出了一个小小宇宙。和我不同。

  作看了眼左手腕上的豪雅表(TAGHeuer),时间是八点十五分。特级列车已经开始上车,人们拿着行李陆续登上车,坐在了指定的位子上。把包放在行李架上后,在打开了冷气的车子里喝着冰饮料休息一下。隔着车玻璃能看到他们这么做的身影。

  这块手表是从父亲那儿继承来的,少有的有形之物。是于六十年代制作的精美的古董表。要是三天没带在身上螺丝就会变松,指针便会不转了。但作反倒是喜欢这一不便之处。真是纯粹的机械制品啊,不,也许应该称之为工艺品,连一小块的石英或芯片都没放。一切都是靠着精妙的发条和车轮来让之规律运转的。而在近乎半世纪一刻不停歇的转动之下,它所记录的时间还是令人惊异的那么准确。

  作从出生来没有自己买过表,一直是毫不感兴趣的用着别人送的便宜货,只要能知道准确时间就行。这就是他对表的看法。只需卡西欧最简单的电子表就总以应付平时的需要。所以在父亲去世后,接过了这块作为遗物的高价手表时,他也并无任何感慨。只是因为需要每天上发条,所以就像是一种任务般的每天带在了身边。但是一用了这块表,他就彻底的喜欢上了。它的触感也好、恰到好处的重量也好,发出的小声的机械音也好,作全都喜欢。甚至变得比以前更频繁的去看时间了。而每次看,脑中都会闪过父亲的影子。

  其实说实在话,关于父亲自己并不怎么记得,也并没有特别的怀念之情。孩童时也好还是长大了也好,都没有记忆曾和父亲一起去哪里玩过,或是两个人亲密的谈过心。父亲本来就是极为沉默的人(至少在家里的时候是不怎么开口的),其余每天都忙于工作,也基本不怎么回家。现在想起来的话,大概是在别处有了女人吧。

  对作而言,他与其说是血脉相连的父亲,倒不如更像是常常来家里拜访的某个有钱人的亲戚更来得贴切。作实质上是由母亲和两个姐姐养育成人的。父亲的人生是怎样的,有着怎样的想法和价值观,每天具体都做了些什么事,作基本是不知道的。他所知道的极限,仅仅是父亲出生于岐阜,幼时父母便早逝,被当和尚的叔叔收养了,好歹高中毕了业后从零起步踏上社会,最终取得巨大成功,成就了今日一番事业。以吃过苦头的人来看,却是少见的不愿提及自己过往的艰辛。也许是不怎么愿意想起来吧不管怎么说,父亲毫无疑问是有着超乎常人的商业才能,通晓着尽早买入需要的,半途就能把不需要的东西抛出手。大姐就继承了他这样的商业才能。二姐还是继承了一部分母亲活跃交际的一面。而作一点都没继承双方任何的资质。

  父亲这么一天抽着五十根烟,得了肝癌逝世了。作去名古屋市内的大学医院看望父亲时,父亲已经完全说不出话了。那时他像是想对作说些什么,但已经做不到了。一个月后,他在医院的病床上停止了呼吸。父亲留给作的,是在自由之丘的单个房间的公寓、一笔作名义下的银行存款和这块豪雅手表(TAGHeuer)。

  不,他还留下了别的东西,多崎作这个名字。

  当作说出自己想去东京工业大学进行专业的学习时,父亲得知唯一的儿子对自己白手起家的房地产生意毫不感兴趣时,他显出了不小的失望。但是另一面,他也对作想要成为工程师的志向表示了大大的赞同。父亲是这么说的,如果你这么想的话就去东京上大学吧,我很愿意给你出你所需的钱的。不管是什么去学门技术在身,做些实质的事是很好的。这对世上是有用的。你就好好学习,建造你喜欢的车站吧。父亲好像很高兴自己选的“作”这个名字没有白费。他让父亲这么的高兴,或是说父亲这么明显的表现出自己的喜悦,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如时刻表上的时间一样,开往松本的特急列车在九点准时离开了站台。做仍旧坐在长椅上,注视着到了最后,看着列车的灯光渐渐远离铁轨,一边加速一边消失在了夏夜之中。最后一班车开走之后,周围忽然便变得空荡荡了。城市本身的光亮看上去也似乎暗下去一度。就像戏剧结束后,照明暗下去了的舞台一样。他从长椅上站起身来,慢慢地走下楼梯。

  走出新宿车站,走进旁边的一家小饭店,坐在了柜台的桌上点了肉饼(meatloaf)和土豆色拉。而两样都剩了一半,并不是因为难吃,这家店是以meatloaf出名的,只是因为没有胃口,啤酒业和往常一样只喝了一半。

  接着他乘电车回到了自己家中,冲了个澡,用肥皂仔细地洗净身体,冲去了身上的汗水。然后穿了橄榄绿olivegreen的浴袍(是以前女朋友送他的三十岁生日礼物),坐在阳台的椅子上,边吹着夜晚的风边倾听着街道上混沌不清的噪音。已经临近十一点了,但是他还没有困意。

  作想起了自己大学时,只想着死的那段日子。那已经是十六年前的事了,那个时候,只是凝神地注视着自己的内心深处,就有种心脏快要自然停止了的感觉。就像是通过透镜集中光束,纸便会燃烧起来一样,只要将自己的精神完全集中,关注在一个焦点上的话,心脏必定会受到致命伤。他从心底期待着这样的结局。但与他的心愿相悖,过了好几个月,心脏都没停止跳动。心脏并不是那么简单就会停掉的东西。

  远处传来了直升飞机的声音。似乎是在往这边靠近,声音渐渐变得响了。他抬起头看着天空,寻找着机影。给人一种感觉,像是使者带着重要的信息来到了。但最终仍没看到飞机,而螺旋桨的声响也远去了,向着西边消失了。只剩下了夜晚都市那混杂的噪声。

  那时白所希望的,也许是五人小团体的解体也说不定。这种可能性忽然浮现在作的脑中。他在阳台的椅子上坐了下来,给与这种可能性一些具体的内容。

  高中时代的他们五个是近乎毫无间隙,完美的和谐。他们互相接受了各自的本貌,互相理解了对方。每个人都在团体里感受到了强烈的幸福感。但这无上的幸福并不能持续到永远。乐园总有一天会失去的。人们会以各自不同的速度来成长,而选择的方向也各不相同。随着时间的流逝,就算想去回避,违和的东西也是会出现的吧。微妙的龟裂也会有的吧。而那过不多久,就会变得不可收拾,远不止是微妙可言的了。

  白的精神,大概就是没能承受这种终会到来的压迫感吧。也许是感觉到了要是不趁现在解开这个团体内精神的连锁,之后大家便会一同连累着崩坏破裂,自己也会受到致命的损伤吧。就像是被船沉没后引起的漩涡所吞没,被拖到大海底部的漂流者一样。

  这种感觉作也一定程度上能够理解,应该是现在能够理解了。恐怕对性的抑制所带来的紧张感,无疑也具有不小的影响吧。作是这么想象的,日后而来的那逼真的性梦,大概就是那紧张的延长线吧。它也给其他的四个人带去了——虽然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一些东西。

  白大概是想从这种情况下逃离出来吧。也许是对于这无时不刻要求着控制情感的紧密关系,再也不堪重负,忍受不下去了吧。在五个人之中,白毫无疑问,是感受性最敏感的的人。也许她比任何人都更早的察觉到了这种间隙。但凭一个人的力量是无法逃脱的,她并不具备那种强大。所以白就把作培养成为叛徒。那个时候,作是最先离开团体去外面的成员,也是共同体内联系最为薄弱的那一个。换言之,他具备着得到惩罚的资格。然后当她被某个人强暴了时(是谁在什么情况下侵犯了她以至于她怀孕了,这大概是永恒的谜团了吧),在打击之下歇斯底里的混乱之中,她就象是拉下了电车中的紧急停车装置一般,用劲全身之力扯断了他们的联系。

  这么想的话很多事情便说得通了。那个时候白大概是凭着本能,想拿作当踏板翻越出这闭塞的牢笼。白也许直觉感受到,多崎作的话就算被放在了那种位置,他也能很好的生存下去的吧,这和惠理冷静地思考之下得出的结论一样。

  一直都冷静超然而遵循自己步调的多崎作君。

  作从阳台的椅子上站起来,回到了房间。他从柜子里拿出顺风威士忌CuttySark的酒瓶倒了一些在杯子里,接着手里拿着杯子又到了阳台上。他坐在椅子上,用右手手指按着太阳穴。

  不,我既不冷静,也不能一直遵循着自己的步调。那不过是平衡的问题罢了。只是能把自己的重量巧妙的平均放在支点的左右两边而已。别人眼中可能看上去很轻巧,但这绝不是简单的工夫,要比表面看上去费劲的多。而且即便很好地两边均衡,但支点上的总重量一点都不会变轻。

  即便如此,他还是原谅了白——柚。她身负着沉重的伤痛,那样做只是想要拼命保护自己罢了。她是很柔弱的,并不具备足以保护自己的外壳。当迫在眼前的危机来临之时,想要找个稍为安全些的场所都已筋疲力尽了,根本无暇顾及挑选其他的手段。谁能怪罪于她呢?但在结果上,无论她逃去了多远,最终还是没能逃过。那暗藏着暴力一面的暗影,执着着追在她身后。惠理把它称为“恶灵”。而在五月那个寒冷而静悄悄的雨夜中,那个东西敲了敲她的房门,用绳子绞断了她纤细美丽的颈项。大概发生在事先决定了的地点、事先决定了的时间。

  作回到房间,拿起话筒,什么都没多想的就按了快捷键,给沙罗打了电话。但拨号音响了三下后忽然反应了过来,作罢放下了话筒。到了明天,就能和她见面了,能和她面对面好好说话了。在那之前,不应该这样不清不楚地和她说些什么,这点作很清楚。但是不管怎么说,现在他就是想马上听到沙罗的声音。这种感情极为自然地从心里涌了出来,这份冲动作没能抑制住。

  他把拉扎尔贝尔曼所演奏的“巡礼之年”放在转盘上,放下了指针。他定下心来,倾听着音乐。H?meenlinna海门林纳湖畔的风景浮现在了眼前,床边白色蕾丝的窗帘随风吹起,小船被水波打着发出啪嗒啪嗒的响声。树林中鸟妈妈正耐心地教着小鸟怎么啼鸣。惠理的头发上留着洗发水的柑橘香味。她那柔软而丰满的乳房中,积蓄着生命延续的重量。为自己带路那位坏脾气的老人,往夏日繁茂的草丛里吐了口浓痰。小狗愉快的摇着尾巴飞奔扑向雷诺车后边的行李座。回想起这些场景,作胸口的那份疼痛又回来了。

  作将顺风威士忌CuttySark的玻璃杯微微倾斜,闻着苏格兰威士忌的香气。胃里微微暖起来了。大二时的那个夏天到冬天,那段只想着死的日子里,自己每天晚上都这么喝一小杯威士忌,不那么做的话就没法入睡。

  忽然,电话的铃声响了起来。他从沙发上站起身,抬起唱机的指针,站到了电话机前。这应该是沙罗打来的电话吧,在这个时间会打电话给自己的人除了她没有别人了。她知道作给自己打了电话,便给他打给回电吧。铃声响了十二回,作犹豫着要不要拿起话筒。他紧闭着嘴唇,凝神屏息,直直的盯着电话,就像为了解答写在黑板上那长长的数学难题,从稍稍后退几步来仔细检查题目的细节。但题目的线索没有找到。一会儿铃声停止了,后续便是沉默,含有深意的沉默。

  作为了填补这沉默,再次放下了唱片的指针,回到沙发上继续倾听着音乐。这次他努力着不去想任何具体的事情,闭上了眼,把大脑放空,让意识集中在音乐上。一会儿像是被那旋律所牵引出来的一般,眼睑里接连浮现了各色各异的图像,然后又消失了。一串毫无具体形状和意义的形象,他们模糊地出现在他意识的边缘,无声地横穿过事先可及的范围内,再被其他的边缘吞没消失了。就像横穿过显微镜那圆形的视野中,拥有着谜一般轮廓的微生物一样。

  十五分钟后,电话的铃声再次响起了,作还是没有拿起话筒。这次,他没有停下音乐,仍旧坐在沙发上,只是注视着那黑色的话筒。铃声响了几次也没有去数。不久,铃声停止了,听得见的只有音乐声而已。

  沙罗,作想到,我想听你的声音,比什么都想。但是现在没法和你说话啊。

  明天,沙罗也许选的不是我,而是另一个男人也说不定。作躺在沙发上,闭着眼睛想到。这不仅十分之有可能,对她来说也许那样做才是正确的选择。

  那个男人是什么样的人,两个人有着什么样的关系,交往了多长时间,作都不能得知,而且一点也不想去知道。只有一件事是明确的,现在自己能给沙罗的东西,仅仅非常之少,极为有限的数量,有限的种类。而且从内容来看,大概并无可取之处。那样的东西,有谁会真心想去要呢?

  沙罗说对自己抱有好感,这大概是真的吧。但在这个世上很多时候,仅仅有好感是不够的。人生是那么漫长,有时会过分的残酷,有些情况也会需要牺牲者,那样的角色必须要有人去担当。而人的身体被做成那么脆弱而易受伤,一割破便会流血的。

  不论如何,要是明天沙罗没有选择我的话,我就真的会死吧。他这么想道。是现实中的死呢,还是比喻的死呢,无论是那一个都没有区别。但这次我大概真的会让自己断绝生命吧。没有颜色的多崎作彻底的失去了颜色,会从这个世界上悄然退场吧。一切都变成了虚无,剩下的仅仅是一块坚硬的冻土吧。

  他对自己说,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到此为止已经好几次差点到那一步,要是真的发生了也没有一点不可思议的。

  不过是纯粹的物理现象。上足的手表发条逐渐松缓,转矩无限接近于零,用不了多久齿轮就会停止运转,表针忽然停在某个位置上。沉默降临,仅此而已,不是吗?

  在日期变更前上床,关掉枕边的台灯。要是能做个有沙罗出现的梦就好了,作心想。哪怕是个情色的梦也行,当然,不是也可以。但可能的话,最好不是哀伤的梦。如果能在梦里碰触到她的身体就更好了。无非就是梦嘛。

  作的心追求着沙罗。可以这样发自内心地追求某个人,是多么美妙的事情!在时隔许久之后,作强烈感受到这一点。也许这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当然并非每件事都很美妙,同时还会感到痛心,感到窒息。会有恐惧,会有阴郁的倒退。然而就连这种痛楚,如今都成了令人眷恋的可贵的部分。他不愿失去此刻这种心情。一旦失去,也许再也不能遇到这样的温情了。失去它,还不如索性失去自己。

  “作,你应该把她追到手,不管出现什么情况。假如你放走她,只怕今后别想再追到什么人了。”

  惠理这么说过。她说得大概没错。作也明白,不管发生什么,都必须追到沙罗。但不消说,这并非他一个人就能决定的事。这是一个人和另一个人心灵之间的问题。有应当付出的东西,也有应当获取的东西。总而言之,一切就看明天了。假如沙罗选择我,接受我,我立刻就向她求婚。把现在自己能给她的东西,不论是什么全都给她。趁着还没有迷失在森林里,被坏心眼的小矮人逮住。

  “并不是一切都消失在了时间的长河里。”这是作在芬兰的湖畔分别时,应当告诉惠理的话。不过那时他没想到。“那时,我们坚定地相信某种东西,拥有能坚定地相信某种东西的自我。这样的信念绝不会毫无意义地烟消云散。”

  作静下心,闭上眼睛入睡。意识尾部的灯火,如同渐渐远去的末班特快列车,徐徐增速,越变越小,被吸入黑夜的深处消失了。身后只留下风穿过白桦林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