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濑回到单间公寓的时候已经是夜里十二点多了。因为明天早上要设立调查本部,所以他忙得不可开交。再加上警视厅调查一科的调查员过来,要求作详细的案件解释,又不能怠慢。
打开房间里的灯后,早濑先用杯子接了自来水喝。然后,解掉领带,将上衣内兜里的记事本拿出来搁到桌子上,紧接着脱掉上衣朝床上扔去。刚扔过去,枕边的相框就倒了,是上衣袖子碰倒的。
早濑咂了下嘴,边解衬衫的扣子,边走到床边,将相框扶了起来。相框里是儿子裕太的照片。还是他小学四年级时候的照片,现在他已经长成中学生了。虽然早濑一直想要一张新的照片,但总是难以开口。
他与妻子从四年前一直分居到现在。裕太跟他妈妈住一起。分居是由于早濑出轨的缘故。外遇对象是在交通科工作的一名女警察,因为一点小事两人持续两年多的地下关系被发现了。早濑给她钱的事更加让妻子怒火中烧。
妻子并没有提出离婚。因为她清楚,如果离婚的话,只会让她母子俩的生活困苦不堪。但是,她又不想和出轨的丈夫同在一个屋檐下生活。
“你搬出去吧。对你来说这样不也更好吗?你可以想什么时候见她就什么时候见她了。”妻子面无表情地宣告。早濑没有任何反驳的余地。
现在,他每个月将自己工资的一多半作为生活费给她们母子。她们母子所住的公寓的贷款还没有付清。早濑手头上只留下能够支撑他在租来的公寓里勉强度日的钱。他与造成自己与妻子分居的女警察也立即分手了。本来他就不是那么喜欢她。只是他寻求解闷的心情稍微过了头而已。
连早濑自己都觉着当时的自己做了件很无聊的事情。但是,他也不太讨厌现在的状态。自作自受吧,而且他本来就觉着婚姻生活对自己来说很吃力。虽然现在手头紧张,但也能支撑得住。
唯一令他牵挂的就是裕太。
关于分居的原因,夫妇二人并没有向裕太作太多解释。但是,既然已经成了中学生,想必他对其中的缘由也能察觉一二了吧。作为父母,他们的行为对孩子造成的心灵伤害,总让早濑十分介怀。
刚开始分居的时候他与妻子定下的条件之一就是不准他去看裕太。除非妻子或者裕太主动提出来见他的时候。但是,大概能察觉到事情真相的裕太知道这会让妈妈不高兴,所以也不可能会主动提出见爸爸。实际上,分居后的两年里,早濑一次都没有见过儿子。他是从妻子那里听说儿子上了离家不远的中学。妻子之所以告诉自己,也只是因为要办理入学时所必需的监护人手续而已。
早濑是以一种出乎意料的形式再次见到儿子的。那天,妻子打来电话,她很慌乱,上文不接下文地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但早濑并没有听明白。
反复问了几遍后总算知道了个大概。同时,他感到这下可麻烦了,腋下直冒冷汗。
裕太因为偷东西被抓了。据妻子说是在家电量贩店偷蓝光碟未遂被捉。
难以置信。早濑虽然没有和裕太一起生活,但是他感觉自己还是了解儿子的。他绝不是那种会偷别人东西的孩子。
妻子说裕太本人不承认自己偷东西,他坚持说自己根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但是,正因如此,店家态度更加强硬,提出要报警。
现在不是犹豫该信谁的时候。早濑说了句“立马就到”,便切断了电话。
早濑赶到了家电量贩店的事务所,妻子和儿子都在。裕太比起上次见面时长高了不少,脸部轮廓也有了几分成人气。他完全没有理睬急忙赶来的父亲,一个眼神都没有给早濑。
早濑向店长表明了自己的身份,并从他那里获知了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得知早濑是警察的那一瞬间,店长还有一丝怯弱的表情,但说着说着语气变得强硬起来。大概是知道这孩子的父亲是警察,才会怒气倍增吧。
店长说裕太走出店门的时候,警报器响了。但是,他依然若无其事地想要离开。然后,警卫人员追上了他,把他带回店里,并查看了他手里提着的包,发现了用铝箔包着的崭新的蓝光碟。显然是店里的商品,因为上面贴着的标签经过感应器扫描出现了反应。
“这是实实在在地抓现行啊。”店长令人生厌地推断道,“他可能觉着包上一层铝箔,感应器就不会发生反应了吧,可是真不巧,我们店里的感应器没那么低级。”
裕太一个劲儿地摇着头。
“我不知道。我没偷东西。真的,我没有偷你们店里的东西。”
满脸委屈的裕太怒视着店长。
“也不是多贵重的东西。只要你坦白承认了,我们也会发发善心,不再追究。既然你这么嘴硬,我们也不能坐视不理了。因为我们一向痛恨在店里偷东西的行为。”
但是,裕太丝毫不服软,边哭着边抗议说自己没有偷东西,是有人放到自己包里去的。当时他手里提的是男士用的大手提包,看看那缝隙,的确也很容易放进去东西,更何况当时他头上戴着耳机正在听音乐呢。因此,他很有可能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一恶作剧。
早濑要求先看一下监视录像。如果裕太没有靠近柜台的话,就能证明他是清白的了。
但是,他的计划一下落空了。根据录像显示,裕太的身影的确出现在蓝光碟柜台附近了。而且当时的他背对着摄像头,刚好被拍摄下来正在物色商品的样子。
没有丝毫辩解的余地。无论如何,他曾拿过商品这已成为铁定的事实。
店长提出要报警。
“本来应该这样做,警察也常提醒我们即使金额很小也要报警。你身为警察应该很清楚才是。”
的确如此,早濑一时语塞。但是这样一来,裕太肯定会被问罪。结果可想而知。搞不好早濑也会因此而失业。
妻子用充满依赖的眼神看着早濑。她是在说作为父亲你应该想想办法吧。但早濑无计可施。他看了看垂头丧气的儿子。
赶紧向人家道歉啊,早濑想。又不是什么贵重的商品,下跪赔个不是就可以了事。他甚至在想要不要对儿子说先向人家道歉……
就在这时,店里的电话响了。接电话的店长说着说着,脸上浮现了惊讶的表情。挂断电话后,他对早濑一家说道:“警察局的人说要问您儿子话。”
早濑他们大吃一惊。这意味着店长以外的某个人先报了警吗?
但事实不是这样的。店长说,附近发生了伤人事件,询问裕太只是调查的一个环节。并且,这个事件跟这次的偷窃有关联。
“怎么一回事啊?”
对于早濑的询问,店长摇了摇头,不明所以。他刚才的怒气也早已烟消云散了。
这种莫名其妙的气氛凝固了。就在这时,负责这片区域的警察来了。他听了店长和裕太之间的偷窃纠纷后,会意地点了点头。
“原来如此。这样的话,一切都说得通了。”
原来在距离家电量贩店五十米左右的人行道上发生了一起伤人事件,一位老人被两个年轻人打伤了。目击者报了警,但警察赶到的时候,那两个年轻人已经逃走。老人在倒下的那一刻撞到了腰,身体难以动弹。警察立刻叫了救护车。在被运往医院的途中,老人让同行的警察看了他手机上的照片。照片记录下了那两个逃跑的年轻人的样貌。警察问他是不是被这两个男子打伤的,老人回答说是。紧接着他又说了让人出乎意料的事情。他说这附近的电器店里可能有个少年被怀疑偷窃,但他是被冤枉的,是逃跑的那两个人偷了东西放在他包里的。他目睹了这一切,然后追上了这两个人。他正在路边警告这俩人,不料其中一个男子对自己动了手——以上就是老人所讲述的内容。
“所以,”警察微笑着看着裕太接着说道,“这个少年并没有偷东西。”
这简直就是奇迹般的逆转!裕太愣住了,那表情与其说是高兴,不如说是不可思议。而妻子呢,好像是什么东西决口一般,放声大哭,紧紧地抱住了儿子。然后,店长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用手挠了挠头。
正式被宣告清白的裕太说想要亲自感谢这位老人。早濑和妻子也都同意。询问了警察老人所在的医院地址后,一家三口随即赶了过去。
那位老人就是秋山周治。躺在病床上的秋山半张脸上敷着药布,但看上去很精神。
“能够帮他洗清偷窃的嫌疑,真是太好了。”
秋山说,刚开始他还以为裕太和那两个小伙子是朋友,彼此捉弄取乐呢。两个人从货架上偷了东西,然后悄悄地塞到裕太的包里,再找机会让裕太意识到自己包里的东西,吓唬吓唬他。但是,越看越觉着拎包的少年不像是跟他们一伙儿的。后来,拎包的少年正要离开的时候警报器响了,他被警卫人员拦住了。而背地里看热闹的那两个人却若无其事地走了。秋山才意识到这绝对不是什么捉弄,而是性质恶劣的恶作剧,更确切地说是一种犯罪行为。
“但是,如果我这样直接作证的话,我也没有什么证据啊。还可能会被怀疑是不是和这个少年一伙儿的。无论如何,我不能眼看着那两个人就这样跑了。所以我就跟了上去,想要捉住他们。实在没料到反被打了一顿。”秋山说到这儿笑了笑。
早濑想,他可真是一位富有正义感的人啊。一般人会怕惹麻烦,不愿意牵扯进来,也就不会多管闲事,直接走人。即使是多少有些骨气的人,也顶多会做个证,不会亲自去抓犯人。
裕太不断地低头道谢,并说一定要报答这份恩情。秋山却挥了挥手,表情严肃地说,你不要想这些。
“以后你要多加小心啊。这个世界有很多置他人于不幸,并幸灾乐祸的人。虽然这一点让人觉着很遗憾。”
“我会记住的。”裕太一本正经地回答说。
那两个犯人没过多久就被逮捕了。多亏了秋山拍下的照片。其中一个男子穿着高中校服。他们两人想要验证铝箔能不能让防盗标签失效,正巧看到旁边在物色东西的裕太,便偷偷地将商品塞到了他包里。如果裕太能顺利地走出店门的话,他们打算威胁裕太,夺回商品。但是,警报器响了,所以二人佯装不知地离开,却被陌生的老人拦住,还被命令回店里去道歉认错。于是,二人勃然大怒,殴打了老人。
自从在医院见了一面后,早濑再也没有和秋山联系。但是,他听妻子说裕太给老人写过感谢信。
那位老人被杀害了。
早濑伸手拿过来桌子上的笔记本。打开一看,都是些快速笔记,记录着案发现场的情况,字迹凌乱得连自己都看不懂。
司法鉴定人员说现场并没有留下犯人的脚印。由于窗户都是锁着的,所以犯人很有可能是从玄关进来的。再加上,死者的孙女说玄关经常不上锁,任何人只要想进来,都能轻易地闯进来。
被害者和孙女通电话时是下午一点之前,而尸体被发现的时间是下午四点半左右。尸体被发现时,被害者已死亡至少两个小时,因此,犯人作案时间应该在下午一点左右至两点半之间的时间段内。解剖结果出来后,作案时间很可能会进一步精确。
犯人究竟是不是死者的熟人,这还不能推断。以借用厕所为由进入室内,然后变为强盗的可能性也很大。大概是因为秋山老人反抗,所以被杀害了。
在室内,并没有发现现金、银行存折和银行卡等物品。虽然很容易就能推断出是犯人偷走了,但是,现在还没有足够的证据判定这是一场单纯的入室抢劫案。
矮脚桌上放着茶杯和装着喝剩下的饮料的塑料瓶。检测了每一件物品,上面只有被害者的指纹。茶杯里还留有大约三分之一的茶水。
搜查人员赶到的时候,榻榻米上有一个蛋糕店的盒子,里面装着华夫饼。已经确认这是死者孙女带来的礼物。奇怪的是,死者旁边的坐垫是湿的。原本以为是死者的尿液,但是尸体和坐垫之间还是有一段距离的,所以已经确定不是尿液。至于是不是塑料瓶的茶水弄湿的,现在还未检测出结果。
看着这些细琐的记录,早濑的眼睛疼了起来。他合上了笔记本,随手搁到桌子上。用指尖揉了揉眼皮,扭了扭脖子。关节“啪、啪”作响。
只能说整件事都不合情理。行为不端却能长寿的人比比皆是。而像秋山这样伸张正义的人,却常常遭受不合理的灾祸。
早濑脑海里忽然涌现了死者孙女的话:“爷爷不擅长与人打交道……”
也许真的是这样吧。富有正义感的人通常也会要求身边的人充满正义感。但是,事实上能够做到这一点的人很少。也许在秋山看来,无论什么人都是那么的不诚实吧。
自己会被儿子看成什么样的父亲呢,这个想法一瞬间闪过早濑的脑海,他立即摇了摇头。因为他意识到,作为一个有名无实的父亲,自己没有资格去思考这样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