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进楼道就闻到一股菜香。
没错儿,是老妈的拿手菜——蒜苗烧咸肉!多少次,我东施效颦班门弄斧,企图制造出这个味道,回回以失败告终。老妈一来,有口福了,只要有蒜苗烧咸肉,我能吃两碗饭!
我被这独特的香味牵引,步子加快了,门没关,我快速走进屋,放下包,顾不上脱鞋,大喊了一声妈!老妈跟变戏法儿似的从厨房走出来,手里端着盘菜。
“洗手。”老妈下命令。
我赶忙去洗手,小楼也回来了。
老妈又端出一小盆,就那种钢精锅的盆,足足一盆老鸭烧豆!那是过年菜呀!提前吃啦!
小楼就馋这个,我侧眼看,他已经摩拳擦掌了。
“啥喜事。”小楼讨好地。
“没喜事就不能吃点好的啦。”老妈也笑。看上去很自然。我坐在桌子前,举着筷子,菜一上来,我就夹了一粒黄豆。咸甜软糯。就是那个味!
“妈!黄豆哪儿买的,能烧这么烂呀!”
“泡了一天。”
米饭端上来,小楼就着菜,猛扒拉几口。还没来及奉承丈母娘,小楼朝阳台看了一眼。我捕捉到他的眼神,也下意识跟着看。
阳台空空如也。没有活物。
“猫呢?”我顾不上老妈在前,“虎子呢。”
老妈面不改色,“我烧饭呢,没注意,刚才还活蹦乱跳呢。”我站起来,疯了一般去阳台扒拉。
查无猫狗。
我穿衣服、套鞋子旋风一般跑出去。哦,我明白了,回来的时候门是开着的。谁最有作案动机?老妈!这根本就是一场蓄谋!门开着,好让猫狗走失!或者根本就是她把大喵和虎子送出去的!她能干出这事儿!可是,大喵要打针,虎子有残疾呀!她怎么忍心!
刚出门我就泪崩了,小楼跟着我,我急得直跺脚,“赶紧找!”老妈没跟过来,此处无银三百两,什么咸肉蒜苗、老鸭烧豆,根本就是一场鸿门宴!
我不知道流了多少眼泪走了多少路,一路喊大喵喊虎子,天寒地冻,万物凋零,哪里有它们的身影。天慢慢黑了,我要去小区调监控,物业却说,必须警方介入。
小楼扶着我,像扶着一个体弱多病的病患,我走进屋,老妈正在怡然地看电视剧。她不心痛!当没那回事儿!她就是凶手!
“弄哪儿去了?!”我冲着老妈,不用说,面目有点狰狞了。可不狰狞不行呀,这不明摆的么,老妈在排除异己,置喵虎于死地而后快!
“不就是小猫小狗吗,人没死。”老妈嗑瓜子。她老人家轻松着呢,没压力着呢!
“是你。”
“别来劲啊。”老妈也有点不高兴了,“跟你妈这么说话的。”
小楼赶紧挡在我和老妈中间,做抵挡太平洋的堤坝。“妈,这事儿有点……蹊跷……”
老妈厉声,“你的猫你的狗,我躲还来不及,怎么,我辛辛苦苦烧干的熬稀的做一天饭你们回来嘛事儿不用做张嘴就吃我还伺候错啦?!”
我泪水连连,“大喵有病!虎子是残疾!”
老妈站起来,“有病?什么病?”
我目光闪躲。老妈又对面向小楼,一副要严刑逼供的样子。小楼实诚,直接说是传染性腹膜炎,传染性三个字刚露出来腹膜炎还没完全说出,老妈就立刻炸了锅,那态势好像要抄家,或者是直接判处我的宠物终身孤寂,
“啊!传染!有传染病你们还敢养呀?!丫丫,你到底是中了什么邪魔!人不养,养猫养狗!再养下去要出人命呦……”嚷嚷之后又突然像跳大神的,“好好好,天意,就是天意,你要养,人自己走了,那说明没有缘分!有缘分也是到此为止,丫丫,醒醒吧!你跟猫狗八字不合!”
“是不是你?”我只想问出真相。好汉做事好汉当。
“不是。”老妈两臂交抱,顽强抵抗。
“下三滥!”我咆哮。
老妈愤然指着小楼,“楼全胜,管管你老婆!她是不是疯了!”
小楼只好虚下态度,“妈,您说的是,这猫狗,确实有点不卫生,我们也是想着,等大喵的病好了,这虎子也恢复得差不多了,再送去小动物保护中心去。”说到这儿,小楼摆手,“妈,别误会,我敢肯定一点,”他又脸对我,“大喵和虎子肯定不是妈故意放出去的。”
老妈抢白,“那是无意放出去的?什么话!”
小楼纠正,“也不是无意,反正,就是一个意外。”他咽了口唾沫,“妈,万物有灵,宁拆十座庙……”他也开始胡言乱语了,跟十座庙有什么关系。他重复,“宁拆十座庙,不毁动物生,因果报应,分毫不爽,咱们还是应该行善,妈……那个……那个您要知道线索,或者有那么一点小感觉,一定告诉我们。”
老妈盯着我俩看。半晌,才说:“没有小感觉,我就是卖了一次废品。”
“那个老头?”我问。收废品的是个老头,成天骑着个破三轮车,车上放一张大木板,四处转悠。
“是老头,脏兮兮地,”老妈遥遥一指,“喏,钱在那儿,我一毛钱都不会要你们的!”
有线索了。老头。老头。我要找到老头。
小楼有点发懵。老妈又开始嗑瓜子了。
只有我最着急,我推了一把小楼,“还站着干吗,找呀!”
铁道边一排红砖小平房,窗户破破地,拉着各种潦草的窗帘,三教九流住在里面。我下班时看到过,收破烂的老头从那儿进进出出。
没有路灯,我和小楼站在入口处。巷道深处传来狗叫声,我听得出来,不是虎子。虎子的叫声没有那么明亮。“还进么?”小楼有点迟疑。我明白他意思,黑灯瞎火,擅闯禁地,万一被那种脏脏的流浪狗咬了,后果不堪设想。当时我也不知道哪来的胆子,气冲脑门,龙潭虎穴也敢闯!
“进!”我手一挥,好像小分队长。
我打开手机电筒,光明晰了世界,巷道里到处都是垃圾,杂物,家家门口放着各种凳子、纸盒子还有椅子,还有旧沙发。对过窗户因陋就简拉起的铁丝上还挂着衣服,干了也不收。
我看到三轮板车了,那是收破烂老头的坐骑。
小楼和我对望了一眼,心照不宣,目标找到了。
窗户里泛出灯光,暖黄色。我踮起脚看看,老头就在里面,他常年不离头的帽子摘掉了,头顶有点秃,身边围着一对中年男女,一对年轻男女,还有一个小孩。我看那年轻女人有点面熟,好像是小街上饭店档口一大早卖豆腐脑的。
“抽我一下。”我对小楼说。小楼连忙抓住我的腰,努力把我往上举,我想要看看大喵和虎子在不在屋里。刚看了两眼,屋里就传来质疑声,问是谁。“我——”情急之下,我这么应了一句。
“你是谁。”那人也用普通话,跟着门就开了。是那个年轻男人,方方的脸,后腮很大。小楼一步踏上来,挡在我前面,说想问问老人一点关于走失猫狗的情况。“没有,不知道。”男人显然不希望我们叨扰,人家正吃饭呢。我哭着把情况说了,又央求跟老爷爷说几句话,可能是我的眼泪起作用了吧。老头竟慢慢从里头踱出来。
帽子戴上了。他又恢复往常的样貌。
他看着我,我也看着他。他面无表情,我的心急如焚都写在脸上。我猫猫狗狗语无伦次地乱说,反正意思传达到了,我在找猫和狗,猫什么样,狗什么样。
老头嗯了一下。又朝巷道深处指了指。
“那儿?”我问。更深处好像有个小棚子。我和小楼急忙跑过去。纸皮和矿泉水堆中好像有东西动了一下。我喊它们的名字。有狗叫。
是虎子!
我灯光一扫,虎子出现在我们的视野里。“虎子!”我泪崩,要上去抱。虎子一见是我,也分外激动,几乎匍匐着向我和小楼爬过来。它的小车掉了一个轱辘,金属杆儿在地上摩擦着,发出刺耳的声音。我抱起虎子,跟一位妈妈终于找到被拐卖的孩子一样激动。
我又去找老头,这回问得直接,“猫呢。”
老头道:“都在那。”
我们和小楼再回头找,翻遍了小棚子,根本没有大喵的身影。很显然,虎子行动不便,留在原地待命,大喵手脚俱全,所以先行突围了。
“它得打针呀!”我哭着对小楼说。
那一晚真心过得兵荒马乱,狗带回去了,猫还没找到,老妈离家出走去住酒店了。按理说我这个做女儿的应该先去看妈,可不成呀!大喵还没找到,我和小楼沿着小区的路一直找到小河边,我嘴里念着心里想着阿弥陀佛上帝保佑,可天大地大,去哪里找大喵呀!
站在河边我就哭了。
大喵还没痊愈,不打针,病情很快恶化,它连做一只野猫的机会都没有!大喵就得完蛋!小楼搂着我,一个劲儿说没事的。可是,劝慰无效,是人都明白,大喵已经走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口。
那天晚上我们找到夜里两点才回家。
洗了澡,上了床,我睡不着,虎子就卧在我床边,它也不睡,眼神里尽是悲观无助,它即将要失去一个朋友,一个同病相怜的猫朋友。
“大喵呢。”我看着虎子,对它说话。
虎子也看着我,眼泪像要出来了。它通人性,有喜怒哀乐。
“你知道对不对。”
虎子嗫嚅了一下,发出咕咕的声音。我恨狗不会说人话。“你知道,对不对,”我半个身子歪下床,捧着虎子的脸,“你带妈妈去找大喵好不好。”
小楼拉了我一下,“它是狗。”
“它知道,它肯定知道,它就是说不出来!它知道的……”我的眼泪又决堤了。
虎子突然强撑着站了起来。
神迹!我惊得收了眼泪,连忙下床。我期待出现“老狗识途”,我期待虎子能带我找到大喵。
小楼只好也起床。虎子小车的后轱辘换上备用的了。虎子又能走了。
我打开门,牵着虎子,“走。”
单元楼道的感应灯亮了。外面是无边黑夜。
“走啊,找你弟弟去。”我继续跟虎子说人话。
可虎子却一步都不愿意走。它就地趴在门口,怎么也不肯再离开家。
寻找大喵的行动持续了两天。我没上班,就在小区转悠。小区不大,只要大喵还在附近,就一定能找到。小楼呢,也请了假,他得去酒店做我老妈的心理疏导工作。据他传回的消息称,老妈受伤很深,原因是我们浪费了她的咸肉蒜苗和老鸭烧豆两样菜。是可忍孰不可忍。
我看到后,只回了小楼几个字:记得让她吃降压药。
疯了疯了,那两天我真疯了。说真的,那种感觉真像一个妈妈丢了孩子,我还没当妈就有了这种体验。弄得我都不敢养小孩了。多危险呀!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心理上真受不了。
什么,后来怎样了?后来当然吉猫自有天相。我找了两天之后,一抬头,发现一片黄毛坐在我家窗外上。我转头愣了两秒,跟着,隔着玻璃我就大叫起来,声音有点像跳大神的,我叫,“我喵呀——我喵!”
我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出屋,绕到朝南的小道,大喵还在,大喵还在,我扑上去,一把抱住它,又是揉又是亲,大喵也由着我。
人生最美好的八个字不过:虚惊一场,失而复得。
大喵回来了。打上针了。无恙。它又和虎子相伴在一处。
接下来的难题是,怎么把老妈请回来。
小楼是传话筒。
“她怎么说?”我问小楼。
“不处理掉,不回来。”小楼为难。
我恨得要拿容嬷嬷的针扎人,“这中年妇女的心,怎么这么狠呢!她也就能对猫狗这样,她对人这样试试,立马关牢里去。”
“她还是你妈。”
我本来想说,我没这样的妈,可话终究还是没能说出口,她是我妈,我亲爱的妈,哺育我教育我支持我的妈,可实际上,不单单是这件事,自从我来北京,甚至于跟小楼在一起之后,我能感觉到老妈渐渐就不跟我一条心了。简而言之,她对我的每一个选择都不满。我留京,她不满,认为没根基;去出版社工作,她不满,认为没发展;我跟小楼谈,她不满,认为贫贱夫妻百事哀;如今,我养猫养狗,她也不满。理由我就不说了,她能有一百一千个理由。
我没法面对老妈,只好请小楼从中斡旋,努力缓和,尽量说服。不过很快,小楼却带回来一句很恐怖的断语:“妈说,她明儿就回去,房她不看了,也不出钱。”
看看,这就是老妈的撒手锏。最后三个字是重点,不,出,钱。一个子儿都不出!这是断我后路!没有她毕生功力的支持,我和小楼根本cover不了首付,买房遥遥无期,生活就稳定不下来。
我恨,我恨我自己,我恨我自己为什么不能勇敢一点,直接回怼:随你便!可是不行,因为我那点可怜的工资根本不支持我硬气。我只能向老妈求饶。
唉,我不甘心。我决定硬挺两天。老妈不会那么心狠吧。
“你再去做做她工作。”我对小楼说。
小楼咋舌,“逼急了,连我一起骂。”
“她骂你就听着,只要能消气!”
“没用。”
挺了两天。刚僵尸似的,硬挺。母不理女女不理母。第三天一早,老妈拖着行李箱回来了,我刚起床刷完牙,看到老妈站在门口我也愣了。
小楼迎出来。虎子和大喵躲在阳台。它们怕我老妈。这个中年妇女随时都有能力让它们流离失所。
“妈。”小楼叫人。笑着说的。
老妈朝他点点头,又面向我,“要杠到底是吧。”
我胸中憋了几天的气不知怎么突然喷发,“妈,不是我跟您杠您得讲道理吧,您有意见可以提可以商量不能那么突然袭击吧……”
“商量?”老妈冷笑,“你跟我商量过吗。”
“我的错,”我态度良好,“现在商量还能来得及吗?”
老妈深呼吸,“丫丫,你们现在这种情况,人都养不利索,家里弄一堆不是人的东西,合适吗。”
我又要吵闹。小楼插一句,“停……妈,丫丫,都是一家人,退一步海阔天空,咱都退一步,行不行。”
老妈率先说:“没问题,我大人大量,我可以退一步,养东西没问题,不可能都养,对吧,猫和狗你选一样。”
什么?我耳朵有点堵,老妈让我二选一,这跟唐山大地震救姐姐还是救弟弟有什么区别。
“选吧。”老妈手撑在拉杆箱把手上,当场问我要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