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入收藏
搜索: 热词:活俑倪匡荣宝斋(百年往事)都梁金菊四绝曹若冰还君晚朝星零虎牙

返回顶部

悦阅书阁 > 穿越 > 靡宝中短篇小说集 > 每次相遇都是一场重逢

  3月12日晴

  这个人躺在洁白的病床上,身上插着管子,苍白无光泽的皮肤,凹下去的面颊和瘦骨嶙峋的四肢,乍看下就像马王堆新出土的千年僵尸,一点也看不出当年俊逸潇洒的样子。

  不过这也不指望他,任何一个在床上挺尸了一年多的植物人都不会容颜依旧,睡美人毕竟只存在童话中。

  张姐指着这个“僵尸”对我说:“他是刚从省医院转来的,以后也归你照看。”

  我老实地点头,目送她出去,然后把视线转到了那个人身上。

  唉!宁家俊,多年不见,你怎么变成这副模样了?

  3月13日晴

  我从护士小秋那里打听到的宁家俊是如何由一个健康青年变成一具挺尸的全过程。原来身为某某房地产公司老板儿子的某人,英俊潇洒,风流倜傥,过着纸醉金迷的生活。一年前喝多了酒开着宝马去撞电线杆,成了现在这样。

  小秋感情充沛,情报充足,串在一起成了一出豪门电视剧。

  可怜见的,头一个星期,来看宁家俊的人多得像是来参观毛主席纪念堂。第二个星期,就只有亲人和女朋友们还会来打一头。到了第三个星期,亲戚女友们全不见了,只有他父亲兄长来看了他一回,给医院丢下一笔钱。满一个月的时候,探访的人全体消失,每天只有期待着睡王子醒来的小护士怀着无限耐心和关爱守在他身边。

  等到一年后我到来的时候,他早就已经由省级医院的特殊房转到我们这家区医院的普通房,私人护理也撤了。因为他的父亲心脏病发去世,他的哥哥掌管了家里的大权。

  小秋走后我开始给宁家俊擦身按摩。灯光下他的光头亮得像60瓦的灯泡,开颅手术后留下的疤就像灯泡上的商标。我摆动着他瘦弱无知觉的肢体,揉着那双可以拉出优美旋律的手。宁家俊苍白无光泽的皮肤是微温的,就是这点温度,证明他还活着。

  3月15日晴

  我妈终于知道宁家俊转到我们医院了,她一边挥刀狠狠剁排骨一边埋怨我不早告诉她。她说一直记得宁家俊瞪着圆圆眼睛仰着雪白小脸唤她阿姨主动帮她提东西的模样,我说宁家俊从小就靠着几分姿色骗尽街道里所有师奶,其实从本质上来讲那厮是邪恶的、虚伪的、自私的、风流的……然后我妈作势要朝我扔菜刀。

  不就是宁家俊小时候最爱喝她炖的乌鸡汤嘛,我坚决抵制那汤是因为受不了汤里的当归。当归啊~~~~~~~

  3月17日雨

  今天先是开会,主任说了很多,但是我只听到身边张姐和人在说主任同他太太闹离婚的事。散会后小秋拉住我,问我是不是和宁家俊以前认识。我觉得作为本医院情报系统的精英,她的确是名副其实的,但是我没有把私事贡献出来添砖加瓦的无私精神。我说了一句富有哲理的话:世界其实那么小,我们以前都有可能曾在某个街角擦身而过。

  说完后又觉得这句话很熟,不知道是哪个文学青年在我耳边说过。

  回家后我翻开初中同学录,照片上的某人虽然还是一根青涩的豆芽菜,但是旁边那个戴眼睛的胖女孩似乎也没什么立场嘲笑他。我合上同学录,回忆起这些天给宁家俊擦身时的情景,想起我的手下他修长但是枯瘦无力的手脚。我忽然想起他以前是高校篮球队主力,记忆最深的是我在教室自习或者是放学后推着单车回家时,操场上传来的女孩子们尖锐刺耳充满爱慕激情的叫声。

  我从来没有完整地看过他一场比赛,但是却看过他无数次上篮动作,背负阳光下那矫健的身影。那阵子《灌篮高手》在校园中疯狂流行,那厮也不顾校规把刘海留长半遮住眼睛,学流川枫做一个面部肌肉瘫痪的白痴,惹得无数女孩子疯狂。

  不过我记得他也还是有笑的,每次作弄我过后,他都抽筋似地讥笑道:亚亚,你是猪啊!

  啊!!!!活该他今天变成挺尸,一定是我多年前的仇恨形成的强大怨咒终于在一年前降临在他身上了!

  3月20日阴

  我爸涨工资了。中午我们全家去馆子里庆祝了一番。然后我妈说到买房子的事。她说宁家那个什么房地产公司新开发的花园住宅小区开盘卖楼了,她看中一套90平方的。

  我坚决反对。宁家杰这么吝啬的人修出来的房子,一定是豆腐工程,渗水漏电,一级地震就可以震翻。

  我爸本来就心疼钱,于是顺着我把话题又引到了宁家俊身上。我妈同情心泛滥,说家俊这孩子真可怜,未婚妻这半年来跟某某公司的公子进进出出的。

  下午我回到医院,给宁家俊翻了个身,然后坐他身边,伸手捏住他唯一没有萎缩变形的挺直鼻子,说你醒醒吧,不然老婆都要跟着别人跑了。

  他还是睡着,不过这个姿势让他不那么像一具挺尸,而像个……像高中时的那个男孩子。

  3月25日雨

  春天雨真多,墙壁上都要长出蘑菇来了,张姐脸上也冒出了好几颗小痘痘。很奇怪,我和小秋都觉得她这个年纪脸上唯一能长的应该是皱纹。

  我很讨厌下雨,雨天总让我想到离别,想到过去,想到我的护士考试和我妈逼我喝的当归炖鸡汤。我一直觉得除了农民伯伯和气象学家,没有谁会因为下雨而高兴。但是院子里一对雨中拥抱的恋人和两个戏耍的孩子显然不这么认为。

  后来我给宁家俊念报纸。我津津有味含着眼泪读完了文艺版的连载爱情小说,又翻到娱乐版,怀着报复的快感同他孜孜不倦地讲着一个国际大导演拍的关于一个□和几个嫖客之间的故事。我知道他肯定不爱听这个,不过现在的他没得选择。如果他的大脑照医生说的那样没有死亡的话,他一定还记得自己当年干下的恶行。

  这个邪恶的、自私的家伙是怎样以为学校争光而要努力练球为由让老师给我派下任务,为他整理誊写每一科的笔记,害得我没有办法赶回家看《新白娘子》重播的。而更令人发指的是这家伙明明录下了全剧,就因为我赌气的一句“不稀罕”就把录像带给砸烂了。为什么我为他做了一整个学期的秘书,到头来还要受他闲气?

  多雨的天气让我的头脑越来越混乱。

  3月27日雨

  气象台说今天是晴的,见鬼。

  我重了一斤,宁家俊还是老样子。他不会就这样沉睡到老吧?前提是他哥哥有耐性提供他在医院睡到老,或者我国没有出台安乐死法律条文。

  后来小秋过来看我,她看到了宁家俊,说童话里的公主是被王子吻了就醒了,电视里的女主角是被男主角吻了就活了。也许我该试试这个偏方。

  我说别说我不想去亲吻一具僵尸除非他长得像汤姆克鲁斯,就算愿意,恐怕一年前的那些护士们早都亲肿嘴巴了。再说这种事情应该留给宁少的女朋友们去做,我不想被病人家属告猥亵。

  4月1日阴

  早上上班,小秋一见到我就兴奋地说宁家俊醒了。我说呸,今天四月一。

  当然,宁家俊没醒。但是同病房的一个睡了四个月的病人醒了。他醒的时候说了一句话:“我回来了。”

  我们吃午饭的时候聚在一起讨论他这句话。小秋说那个人的灵魂一定在那四个月里穿越到另外的时空中去了,然后其他人同她讨论那人的灵魂附身到什么人身上了。有的说是王爷,有的说是将军,有的说是宰相,还有的说是短命皇帝。我说不能是畜生吗?被鄙视了。

  吃完饭回到病房,看到里面有人。那个男子背对着我,低头看着无知无觉躺在床上的宁家俊,西装革履,抹了发胶,擦了香水。我想他大概是宁家俊的什么有钱的公子朋友,真难得还有人惦记着来看望他。

  这时那个男子转过身来,看到我,忽然温和地笑了,似曾相识的脸和亲切地笑啊。

  他说:“是亚亚吧,好多年不见,你长好看了。”

  妈呀!我想起他是谁了!他是宁家俊他哥哥,宁家杰!

  4月2日雨

  宁家杰比宁家俊大三岁,记忆中是个话很少的人,按照现在分析,就是少年老沉。小秋说这样的男人天生有种王者之风,能堪大任,做得大事。她手舞足蹈唾沫横飞引经据典地向我证明宁家杰才是一支质优股。

  我一边按摩着宁家俊的手指头,一边问他:“你哥昨天同我聊天,不像不关心你,但是又这样苛刻你的治疗。你们家足够有钱送你去国外吧?没准那样,你早就醒来了呢。”

  宁家俊死猪一样躺着,只有鼻孔在出气。我突然想,他的灵魂不会同小秋说的那样,穿越到另外的时空里去了吧?用着别人的身体,过着另外一种生活,也有着快乐和烦恼,这边的躯壳和人生已成前尘往事。

  我拿来CD机,放音乐给他听:“好听吗?你也学过小提琴,知道这是什么曲子吗?我很早以前听人拉过,后来找了好久才找到。”

  他没反应。当然。

  4月3日小雨

  我昨天做了一个梦。我梦到我没有撑伞奔跑在雨里,同学们嘻嘻哈哈地从我身边跑过。然后宁家俊骑着单车窜到我面前,我看到他刺眼的耐克跑鞋啪地踩进水洼里,水花四溅。

  他把伞伸到我头上。以往的高傲不见了,他有点慌张的,带着讨好的口吻对我说:“亚亚,你不要生气。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你会回答。我也……其实我也……”

  我的内心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愤怒、悲伤、失望。我脱下沉重的书包,没头没脑地向宁家俊扔去,狠狠砸在他身上。他没站稳,扑通跌倒在泥水里。

  然后我拔腿就跑,宁家俊在后面一直叫我的名字。

  我醒来后觉得很奇怪,我一点也不记得有这么一件事了。或者是宁家俊欺负我的恶迹实在太多以至于我忘记了部分。

  今天一直在下雨,这让我的情绪非常不稳定,体内有种力量总是想爆发出来,给病人扎针的时候我有种自己是女杀手的错觉。

  快下班的时候宁家杰来了。我们聊了聊,话题从宁家俊转到我的工资待遇和最近的房展会上去了。

  4月5日晴

  发工资了,我决定去买一条垂涎许久的裙子配我的靴子。高中的时候我开始瘦下来,然后疯狂地开始搜集裙子。从心理角度分析,这都是某人一句“胖人穿什么裙子,浪费布料”惹的祸。

  宁家杰又来了,这次我们聊了很多,他问了我的学习和工作,像来视察慰问的领导。他说他工作很累,很羡慕宁家俊。这什么话?能活蹦乱跳的,谁愿意在床上挺尸?

  他还说:“家俊年少不懂事的时候爱作弄你,但是那都没有恶意。其实他一直很后悔,这些年,一直都很后悔。他时常提起你,走在路上看到亚裔女孩都要问我像不像你。如果他醒来了,看到你在他身边,他一定很高兴。”

  他说得那么诚恳,让我想到以前有次我跳远崴着了脚,宁家俊连着半个月骑车搭我上学。这下又觉得宁家俊不是那么可恶了。

  我认识宁家兄弟的时候才六岁,宁叔叔是我爸以前的同事。我们高中的时候他离开单位南下做生意发了财,买了房子搬出巷子去后,就不大同我们家来往了。高中毕业后宁家把兄弟俩送去国外读书,我便再也没见着他们。这些年他们遇到了什么事,发生了什么变化,我都不知道。

  吃饭的时候我妈满腔热情地讨论着房市,她还说,我在服侍宁家杰的弟弟,买他家的房子会不会便宜点。我说卖房子又不是卖菜。给骂了。

  4月16日晴

  牛肉涨了。房子涨了。市中心那条河的水位也涨了。

  我读完了当天的报纸和租的言情小说后,翻出了高中同学录,打算同沉睡中的宁家俊聊聊以前的事。

  可是翻开相册又不知道说什么。我的高中在宁家俊的欺压下并没有留下什么美好的回忆,比如宁家俊打完球后在女生面前炫耀他胸部的肌肉,比如他翻出我日记在班上大声念,比如考试偷看我的卷子害得两人都被抓去了办公室……我一条一条数给宁家俊听,同时脑子里还时不时冒出我以为已经忘记的片段,多得让我自己都惊讶。

  这场声讨是以运动会上他在我跳远的时候突然出声吓我这个故事结尾的。那场事故不但让我摔了个狗□,让我们班丢了年级总分第一名,更让我的脚扭伤了,一个多星期都走不了路。

  想到这里我忽然停了下来。我还记得那时的我在尘土和嘲笑声中哭了起来。脚上传来的疼痛,一身的狼狈,还有失败后的羞愧让我哭了起来。过去被宁家俊如何欺负都没有哭的我哭了起来。

  后来是宁家俊背着我去了医务室,我在他的背上拼命叫他放下我,他装作没听见。我记得那正是日光斜照时分,伏在他背上的我正好看见金色的夕阳照在他结实的胳膊上,汗水从他脸颊滑落到下巴,然后滴到搂着他脖子的我的手上……

  4月20日晴

  天气暖和很多了,有蚊子了,好死不死地在我脖子上叮了一口。小秋一个上午都瞅着我露出□的笑容,这个小蹄子!

  我今天给宁家俊念的是一份体育周刊。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突然良心发现,大概是天气终于放晴了,而且还要持续晴朗一段时间。宁家俊也不喜欢下雨吧,我看他躺着也快发霉了。这个人这么喜欢运动的,记忆中总他奔跑或跳跃的镜头,那么骄傲自信的笑,生机勃勃,阳光般灿烂。我总是远远地望着他,在阴暗的教室里望着操场上那个矫健的身影。即使我不看,光是听欢呼声就知道他在哪里。然后我等待着,静静等待着,那个浑身发光的人冲进教室,跑到我面前,兴高采烈地问我:“亚亚,刚才看到了吗?”

  我情不自禁摸着宁家俊苍白的脸:“你怎么变成这样子了?以前的你到哪里去了呢?”

  那个老师的宠儿,那个同学们的偶像,那个我的克星。再也不能神采飞扬地站在舞台上拉小提琴,再也不能在欢呼声中跑跳着,再也不能突然从角落冲出来吓掉我手里的垃圾筐,再也不能惹恼了我后追着我道歉了……

  小秋进来的时候我正在擦眼睛,她大喊着说看到宁家俊的手动了一下。我们两个凝神屏气研究了好久,但宁家俊没有再动。我想大概小秋看到我的泪水,怕我尴尬才岔开话题的。

  5月1日晴转雨

  爸妈参加了某地三日游,带着有限的金钱和无限的热情投入到劳动节黄金周人踩人活动中去了。我留在医院,床上躺着宁家俊。

  不知道怎么的,我总觉得今天应该陪在他身边,我觉得有什么事会发生。或者,历史上的今天曾经发生过什么事。我心神不宁得很,给宁家俊翻了好几个身。拿起报纸来读了几句就没心思了。

  中午的时候天开始转阴。我吃完午饭在休息室小睡片刻,然后给雷声惊醒。我跑进病房的时候,豆大雨点已经啪嗒打在窗台上,我忙过去把窗户关上。这时一个闪电在天空中闪过,又像是在我大脑中闪过一样。

  我听到了声音。一个男孩子轻声说:“我同你读同一所大学吧,我们继续做朋友。”

  一个女孩子大声说:“是!我喜欢他,我从来就不是他的朋友!”

  另一个女孩子尖锐的声音响起:“他高考完就要出国了,你不知道吗?”

  有许多人在大声笑,嘲讽讥笑,他们的笑声越来越大,像雷声一样在我大脑里来回滚动着。我痛苦地抱住头跌坐在凳子上。宁家俊依旧平静地躺着,脸上似乎带着一点忧伤。然后我的视线模糊了起来。

  再然后宁家杰来了。

  他今天穿着很正式的黑西装,雪白的衬衫和黑领带,带着一束百合花。不知情的人还以为他是来瞻仰弟弟遗容的。

  结果宁家杰对宁家俊说:“今天是妈妈的忌日,我代你给她上香了。”我这才想起来,今天是王阿姨的忌日啊。

  5月2日阴五年前的昨天

  爸爸妈妈都去了宁家,却把我留在了家里。到了傍晚的时候下起了雨,我打着伞下楼倒垃圾,回来的时候,发现楼道口的阴影里坐着一个人。

  我坐在他的身边。他头发衣服都是湿的,搭拉着脑袋,宽阔的肩膀一抖一抖。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小心翼翼地把手搭在他肩上。

  他抬起头来,一脸是水,眼睛通红:“亚亚。”

  “你还好吗?”我问。

  他说:“我妈走了。”

  我也很难过,但是除了拍拍他的肩膀,不知道还该做什么。他湿漉漉的脸上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泪水。楼道电灯微弱的光线下他的脸痛苦地扭曲着,身子抖得厉害。

  我看着他,忽然张开手臂拥住了他,让他的头靠在我肩上。他愣了一下,慢慢伸出手抱住我的腰,然后放声大哭起来。

  5月7日大风

  风真大,我在公车上看到街上的女孩子都是捂着裙子走路。这让我想到了宁家俊以前有阵子也很爱掀我的裙子。有一次我终于发火了,朝他扔了很多书。后来他买了电影票来讨好我:“亚亚,别生气。笑一个,我们看电影去。”

  到了医院,宁家俊还是雕塑一样躺着。我给他擦身按摩。宁家杰进来的时候我正在给宁家俊穿衣服,他过来帮了我一把。然后夸奖了我,说我把他弟弟这个身体照顾得很好。

  他说:“你们俩从小感情就好。你高二那次伤了脚,他每天早起半个小时,去你家接你上学。他有低血压,起床困难,那阵不容易啊。现在他成了这样,别的朋友都把他忘了,你却还在他身边。”

  我呆呆站着。

  我很想同他说我做这些是因为我拿了工钱,想说我同这个家伙一直水火不容,想说我同宁家俊早就不是朋友了。可我还没开口,宁家杰忽然皱起眉头,他感觉宁家俊握着他的手动了一下。

  5月10日晴

  医生说宁家俊的情况有好转,但是什么时候醒还是说不准。宁家杰很高兴的样子,打了好几个电话联系医生,决定把宁家俊送去美国治疗。他还真是个生意人,看到有转机了才肯投资。

  我给宁家俊按摩,手控制不住地摸着他皮包骨头的脸。我说:“你现在这么瘦,这么丑,再也没有立场嘲笑我了,真好。”

  他一动不动,看不出医生说的有好转的样子。

  我握住他的手,十指相扣,叹口气:“宁家俊,你知道吗?其实那次跳远伤的脚,一个星期就好了。我装作走不了路,因为……因为你每天来接我。你同我说你要和我读同一所大学的时候,我真的很高兴。奇怪吧,你明明是那么讨厌的一个人……”

  “你……你别去美国。你醒来吧,醒来了我们看电影去……”

  我想我后来又哭了。

  5月14日阴

  闷热。我妈打算今年给家里多添一台空调。我爸又偷偷在厕所里抽烟了。

  宁家俊继续挺尸中。不过据说他今天又动了,我没看到,我上厕所去了。宁家杰说美国的医院联系得差不多了,过几天他交代了生意上的事就送宁家俊过去。

  5月17日小雨

  宁家俊成立医院里的新闻人物。大家都在说他在好转,大家都在说他要转去美国治疗了。大家说。

  我坐在宁家俊的身边,耐心地握着他的手,足足两个小时零四十分钟。没动。我们两个都没动。

  淅淅沥沥的雨让我情绪低落,有点伤感。我低下头,轻碰了一下他没有血色的嘴唇,没头没脑地对他说:“你醒来吧。我已经原谅你了。”

  我原谅他什么?

  5月18日晴

  听说宁家俊半夜的时候醒了。

  我没见到他,我到医院的时候病房和楼道都已经被拥挤的人群和鲜花挤得水泄不通。还有人在拍照,就像有僵尸复活了似的。

  小秋钻进去看过一眼,出来告诉我没什么好看的,不过是恢复意识了,和诈尸差不多。我笑。然后她用酸溜溜的口气提起宁家俊那个什么未婚妻也闻风而来了,哭着扑在宁家俊身上,好像她才是苦守了宁家俊一年多的人。我又笑。

  回到家,我妈也在说宁家俊醒来的事,她说要炖点汤,让我明天给宁家俊带过去。

  5月19日雨

  我带着我妈一大早起来炖的鸡汤赶到医院。因为公车半路抛锚,我耽搁了半个小时。

  今天病房外很冷清,就像过去的几个月里一样平静正常。我推开门走进去,宁家俊的那张床是空的。

  张姐说宁家俊他哥哥一早就把他接走了,送去美国治疗。

  吃午饭的时候我把保温盒打开,一股当归的气味冲进鼻子里。鸡汤已经凉了,我还是把它喝了干净。

  人都走了,戏也落幕了。?月?日雨

  今年雨真多。我把工作辞了,专心在家里准备考研。日记也很久没写了,不过今天的雨下得和那天很像,我想还是写点什么吧。

  其实我以前是不讨厌当归的味道的,后来是生病的时候给我妈逼着灌了很多,才吃怕了的。当年那次高烧不退把他们吓坏了,生怕我会烧傻了。我记得烧得迷糊间我似乎听到窗外响起了悠扬的小提琴声,不知道是哪家的孩子在练琴。悦耳的旋律让我昏昏沉沉的脑子清明了一些,让我沉重疼痛的心缓和了一些。然后我对自己说,都是梦,是梦,忘记吧,全部忘记……

  我发现我看不进书,于是开始整理房间。我翻出了高中毕业纪念册,有一则留言用熟悉的字迹写着:“虽然我们即将分别,但是世界其实那么小,我们以前可能曾在某个街角擦身而过,而每次相遇都是一场重逢。”

  我翻过来看留言人:宁家俊。?月?日

  小秋来看我。她告诉我,听宁家俊以前的主治医生说,宁家俊在美国的康复治疗进展得很顺利。宁家还给医院送来了锦旗。我想宁家杰果真小气,一面旗帜值多少钱?应该一人一个红包才是。

  她走后天空中开始打雷,傍晚的时候下起了大雨,夏天特有的瓢泼大雨。我趴在窗边看雨,脑袋里似乎也在哗哗下着大雨。青灰色的天空被固定在窗格里。

  墙上的黑板上写着:“距离高考还有12天”。

  下课后的教室,几个学生并不友善地围住了一个戴眼睛的女孩子。女孩子似乎已经习惯了这个场面,依旧镇定地收拾着课本。

  “喂!”一个男生大声道,“孙亚琴,你和宁家俊可是青梅竹马啊,你喜欢他吧?”

  女孩的脸一下就苍白了。教室里响起一阵笑声,大家都饶有兴趣地看着这里,期待着她的回答。

  这时一个女孩子开口刺激道:“你跟人说过,宁家俊答应要同你考同一所大学。他高考完就要出国了,你不知道吗?”

  女孩的脸色更加苍白,她咬住了下唇。

  “你装着呆呆傻傻的样子,其实是喜欢人家又不敢说吧?”

  “你和他走得那么近,你们到底什么关系?朋友?恐怕不是吧!”

  众人又大笑起来。

  女孩缓缓抬起头,忽然坚定地大声说:“是!我喜欢他,我从来就不是他的朋友!”

  所有人静了一秒,然后爆发出欢呼声。那几个围住她的学生更是得意忘形。一个熟悉的身影被人拉进教室来,有人在大声喊:“宁家俊,你打赌输了,她承认了,快拿钱来!”

  宁家俊却木然地望着女孩。女孩震惊愤怒,眼里的水光褪去,她背起书包,撞开人,冲了出去……

  妈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我身后,我从玻璃里看到她担忧的目光。我说没事,我都想起来了,其实也就那么大点事。当时年少以为天塌下来不为过,现在想来其实根本没什么。

  妈说:“你那天淋着雨回来我就觉得不对。高考完就病倒发高烧。病好了,宁家俊也走了,你也忘了。伤心的事不记得也好。”

  忘了,又想起来了。四年时间短似一个弹指,其实什么也没改变。我同那人之间永远隔着遥远的距离,他的光明优秀和我的阴暗平凡。十多年里一直追逐着他的影子,现在也累了。

  并不是每段感情都能善终。

  10月22日晴

  生活还是如往常一样继续。

  汽油价格似乎回落了。我的隐形眼睛在洗脸的时候掉了一只。老爸在厕所抽烟给我妈抓了现行,于是我妈多了一双新鞋子,我多了一条牛仔裤。

  秋天来了,楼下的银杏树叶开始发黄。我想起了韩国的偶像剧,想起了我也曾经和一个男孩子走在银杏树下。那一去不返的十六、七岁,简直像往生的记忆。

  10月29日阴

  今天碰到高中同学小曼,她挺着一个快临盆的大肚子,比当年胖了一倍。我们俩对视半天才认出对方。

  分手的时候她忽然问起宁家俊。我说我高中毕业后就没再见过他了。她露出遗憾忏悔的表情,说当年那事的确是个玩笑,虽然几个女孩子是有点妒忌你。后来宁家俊一身是水地回来,大发雷霆,砸了桌子板凳。大家都没想到你居然会承认。宁家俊他……他是最在乎你的。只是那时大家都太小,太幼稚了……

  我这才想起她也是那天围住我的女生之一。我笑笑说那都是五年前的事了。

  11月3日阴

  时间过得真快,冬天就快到了。

  有耗子在家里厨房扎了窝,吃了我最爱的五块钱一斤的梨子。

  在我呼天抢地的时候我妈告诉我,有高中同学打电话来,说有同学聚会。她说:“听说宁家俊回来了。”

  我想,应该是两条腿走下飞机的吧。

  11月6日阴

  哪个鸟人选的这种鬼天气去公园里举办同学聚会?

  我在被子里做了几次起身努力后,决定放弃。

  睡得迷糊的时候,家里电话响了。爸妈都出门了,我躺在床上也不想去接。电话响了十多声挂了。我也睡不着了,在被窝里写日记。我决定写一下对即将到来的考研的估算。

  其实当初以我的成绩,完全可以考上一本的。但是淋了雨后感冒的我发挥得很不理想。这次考研我一定要证明我的聪明才智绝对不是一场不合理的高考就可以否定的!

  宁家俊已经是过去时。我还要把家里小提琴的CD都收拾了丢了,多买几条裤子穿,还有……这是谁家的孩子在练琴啊,大清早的。

  还有,我决定答应我妈安排的相亲,多认识几个异性也好。我父母就是相亲认识的……这曲子怎么这么熟悉?

  还有……还有……

  窗户拉开。

  “谁大清早的在人楼下拉琴啊?”

  银杏树下,一个年轻人放下小提琴,抬起头来。熟悉的面孔,带着大病初愈后的的消瘦,温柔的笑意。

  女孩瞪大眼睛:“宁……你……你……”

  “熟悉吧?”宁家俊的眼睛亮晶晶的,“我高考完去美国前,在你家楼下拉了半个晚上。你都没有从窗户里看我一眼,好狠心啊。”

  说着,哀伤埋怨的语气像个小媳妇。

  女孩一动不动地盯着他,半晌才深吸了一口气,问:“你……你怎么来了?”

  “来兑现你的承诺啊。”宁家俊冲她挤了挤眼睛。

  “我什么承诺?”

  “你说的,我醒了,就同我去看电影的。”

  女孩愣了两秒,恍然大悟,惊呼一声:“你!”

  宁家俊温柔地笑,阳光般的笑容荡漾在脸上,满了,渐渐溢了出来,流满了女孩的一脸。女孩感觉到脸上渐渐发烫,这股温暖一点一点蔓延,向胸口涌去,让什么冰冻了许多年的东西慢慢开始融化。

  金色的银杏树叶被风一吹,脱离了枝头,飞扬在半空中。

  而天,正在放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