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一早,梁稚洗漱过后,先行回了梁宅,楼问津有事需得去一趟办公室,约定了中午去梁宅吃饭,下午送她去机场。
到家后,在起居室待了一会儿,古叔过来通报,说梁恩仲来了,“九小姐,你看要不要把人拦在外面?”
“让他进来吧,是我让他来的。”
古叔有些惊讶,但没有多问什么,返身去门口把人请了进来。
梁恩仲人未到,声先至:“真是稀奇,居然有九妹主动找我的时候。”
梁稚不理会他的揶揄,指了指对面沙发,请他就坐,又吩咐兰姨泡一杯他最喜欢喝的白咖啡。
梁恩仲越发觉得新鲜,暗暗打量起了梁稚,只觉几个月没见,那个总是张扬跋扈的千金小姐,竟已有些喜怒不形于色的沉稳了。他听说她如今在狮城一家进出口公司上班,给老总做助理。莫非,环境对人的塑造真能脱胎换骨。
梁恩仲把平日对外的那副急公好义的姿态摆了出来,“九妹,你是不是遇上什么困难,需要二哥帮忙啊?”
“我是为公事。”梁稚看一眼梁恩仲,“太平市有家酿酒厂……”
“合裕?这事儿我知道,他们老板找过我好几次了。酿酒厂的资料我也看过,我觉得没什么投资价值——怎么,你是想投钱进去?”
“我倒觉得,合裕未来还大有可为。”
梁恩仲笑了笑,有些隐晦笑她懂什么的意思,“他们产的是糯米酒,公司一向做的是葡萄酒,你即便投了钱,也很难从销售渠道上盈利,只能吃他们的分红。可是合裕一个小厂,每年净利润能有多少?况且他们还在连年亏损,入不敷出。”
“既然是小厂,也花不了几个钱……”
“阿九,你是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你当公司有多少余钱去投这注定亏损的项目?这么跟你说吧,现在公司所有的钱,都准备用来拍地建酒庄——我相信你也听说过这件事了。”
梁稚早就料到了梁恩仲的反应,倘若继续恳求,他大抵也会勉为其难地答应下来,但势必自己就要欠他好大的一个人情。
她便转而问道:“我爸在公司还有多少t股份?”
“百分之二十三左右。”
“他虽然已经被赶出公司,可从法律上来说,他有权利参与公司分红。我要你把前两个季度的分红给我。”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公司上两个季度堪堪收支相抵,而且刚刚进了一套新的恒温恒湿系统,拿不出多余的利润给大家分红。到年底吧,年底我肯定从牙缝里省出一点来。”
没有谈拢,梁稚自然没了好脸色,“你这样抠,也不怕其他人再联合起来把你推下台吗?”
梁恩仲扬了扬眉,“九妹,你怎么不去问问楼问津的意思?他有五成以上的股份,他才是那个捏着公司钱袋子的人。而且,我看他这么惯着你,只有你不要,没有他不给的道理。”
梁稚嗤了一声,“既然楼问津大权独揽,那二哥你可要好好哄着他,不然他不高兴了,你这个经理可就没得当了。”
梁恩仲便又推翻自己之前的判断:到底还是那个梁九,没有丝毫长进。他自然懒得陪小孩过家家,也不等兰姨把咖啡送来,直接就起身离开了。
起居室安静下来,梁稚几分沮丧地躺倒在沙发上。
她从小到大就没缺过钱,也不知道为钱发愁是这样的滋味,一个小破厂的窟窿就能把人给难住。
她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思索片刻,有了主意。
中午,楼问津忙完公事,前往梁宅吃午饭。
一进门,兰姨便鬼鬼祟祟地走上前来,将他拉到一旁,一边留心起居室的动静,一边说道:“姑爷,你下午送阿九去机场以后,麻烦再过来一趟,我有话跟你说。”
“什么事不能现在说?”
“阿九在,现在不方便。”
楼问津便没多问,应了下来。
午饭时,梁稚始终有些心不在焉,好似心思全在盘算别的事情上。
中午略作休息,楼问津便自行开车,送她去机场,之后,便折返回了梁宅。
古叔人不在,兰姨却仿佛是在提防其他佣工,仍是那副神神秘秘的模样,“这件事,阿九是交给老古去办的,原本我不该告诉姑爷你。只是姑爷你同阿九好不容易关系有所缓和,假如这里面有什么误会,还是尽早解开得好……”
“你有话就直说吧。”
兰姨看他一眼,“姑爷,我知道现在整个梁家都是你的,可阿九从小没有吃过苦,你既然同她成了夫妻,自然不该亏待她……”
楼问津有些没耐心了,“兰姨,你直接说重点。”
兰姨这才说道:“上午的时候,阿九把老古叫了过去,把一口皮箱交给他,说请他帮忙折成现钱。我偷偷瞟了一眼,那皮箱里,都是她上回为搭救头家奔波之后,仅剩下的那些珠宝首饰,除此之外,还有……还有结婚时穿的那件凤褂。”
楼问津一怔,“……确定?”
“千真万确。阿九的卧房一直是我在收拾,那凤褂还是我替她挂进衣柜里的,老古出门以后,我特意去检查过,那凤褂确实已经不在了。”
楼问津一时没有作声。
“还有,阿九十八岁生日从头家那里收到的跑车,她也叫老古一并处理了。她若不是陡然有什么大的花销,怎么会想到变卖这些东西?叫人看笑话倒是其次,主要是……”兰姨红了眼眶,“这也太委屈了……”
楼问津打断兰姨的哭诉,“带我去卧室看看。”
兰姨急忙上前带路。
二楼卧房里,床单被罩刚刚拆了下来做清洗,一眼望去,缟素一片,显得空空荡荡的。
从前他进过梁稚的卧房,梁小姐有时候待在房间里看杂志,懒得动弹,就打电话给他,叫他出门去帮忙买雪糕。他进门时偶尔打量,房间里堆满了衣物、鞋袜、零食、画报、walkman和花花绿绿的磁带,热闹得能吵着人的眼睛。
兰姨走到最里侧,打开两扇衣柜门,“喏。那凤褂就是套了防尘罩,挂在这里的。”
现今,衣柜里只剩两条过了流行的吊带连衣裙。
兰姨仿佛还怕他不相信,把所有衣柜门都打开了。
楼问津瞥了一眼,收回目光,平静说道:“我知道了。事情我会处理。”
兰姨不放心地叮嘱一句:“不要亏待我们阿九。”
楼问津终究还是难掩烦躁地蹙了蹙眉。
他所有的钱都能给她,可她不要,她只要她父亲的破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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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眨眼便到了元旦。元旦在周一,梁稚因此连得三天假期。
她原本不打算回庇城,耐不住兰姨在电话里哀求,说梁宅仅他们几个佣工,实在过分冷清。
接机的是宝星,他大抵是为了迎接新年,新推了头发,精神倒是精神,但不大像助理,倒像个身手一般的保镖。
见面仍是笑吟吟的,同她汇报说楼问津还在开会,一结束就去梁宅吃午饭。
庇城华人多,历来以春节为辞旧迎新的节点,但对于元旦同样不含糊。兰姨同古叔拿出了不亚于过春节的架势,把整个梁宅装点得极为喜庆。
宝星将梁稚送到以后,便又去接宝菱——是兰姨提议,说宝星两兄妹没爹没妈,过节孤孤单单也怪可怜,不如接来一道吃顿饭。不过是添上两双筷子的事,对梁稚而言没甚所谓。
梁稚到家先洗了一把脸,回到起居室里,兰姨已端上了一份摩摩喳喳,是特意打发人提早去春兰冰室买来的。
梁稚拿勺子吃了两口那里头的芋头,把古叔叫了进来,询问交给他的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古叔忙说:“都有眉目了,再过一到两周应当都能出手。”
梁稚“嗯”了一声,忽若无其事地问:“那凤褂呢?”
“凤褂毕竟特殊,而且九小姐你要价高,所以……”
“那就先不出了。”
古叔愣了一下。
梁稚继续低头吃甜品,“拿回来吧。毕竟是穿过的东西,也没有哪个新娘子,结婚愿意穿人家的二手。”
古叔看了看她,忙说好。
“拿回来以后,你收到我房间的衣柜去,不要叫兰姨知道。”
古叔连连点头。
没一会儿,宝星带着宝菱到了。因是放假,宝菱没穿校服,穿的是一件素面碎花的连身裙,头发梳作两条辫子,辫尾扎了两只白色的蝴蝶结,很显得文静素雅。
见面,宝菱先递上一个礼品盒。
梁稚惊讶:“给我的?”
宝菱腼腆地点点头。
宝星笑说:“小妹听说梁小姐喜欢吃诺好事的黑巧克力,特意去进口商场买的。她这学期得了一笔奖学金,丰厚得不得了。”
梁稚忙说谢谢,叫来兰姨把巧克力放到冰箱去,说等中饭过了再吃,以免化了口感不好。
此外,宝星还给兰姨和古叔都带了礼物,一个是一块进口的布料,一个是叫人从安徽弄来的一条古墨。
这样识礼数,自然让兰姨心花怒放。
闲谈片刻,便到了饭点,略等了等,外头传来车子驶进来的声音,是楼问津回来了。
片刻,脚步声渐渐靠近,停在了门口。
宝星和宝菱立马打招呼,而梁稚手托腮撑在沙发扶手上,没有起身,不过目光稍向着门口张了一张。
楼问津一边点头应承兄妹两人,一边把视线投过去瞧坐在沙发上的人,梁小姐今天穿的是一件红色波点的泡泡袖上衣,堆在肩头的一头乌黑的蓬松长发,把人衬得像个漂亮的洋娃娃。
兰姨过来招呼大家移步餐厅。
宝星眼尖,瞧见楼问津有意落后了两步,就把小妹的肩膀一搂,先行往餐厅去了。
楼问津站在门口,望着梁稚,直到她终于懒洋洋地站了起来。
她走到他面前,还是故意的不搭理他,正欲越过他往前走去,他忽然伸臂将她腰一搂,带到自己跟前,低头看她,“看不见我吗,梁小姐?”
“看见了,懒得理你。”
“我又哪里把你得罪了?”
梁稚看着他,不说话,好像要他自己反思的意思。
“哦。”楼问津做恍然大悟状,“你怪我昨天晚上在电话里……”
梁稚毫不留情地擡脚往他鞋面上踩去。
趁他吃痛松手,她立即将他一推,飞快往餐厅走去。
梁稚很长时间没有吃过这样热闹的一顿饭,古叔关心宝菱学业,兰姨想替宝星保媒拉纤,你一言我一语,毫无冷场的时候。
倒是楼问津,格外显得沉默。梁稚有意留心,他全程没说超过五句话,动筷也不频繁,仿佛心事重重,食欲不振。
吃完饭,兰姨拦下了宝菱,不叫她t帮忙收拾,让他们年轻人赶紧去玩,“你们不是四个人吗,正好凑一桌麻将!”
宝菱小声对宝星说:“哥,我不会打麻将……”
宝星笑了笑,看向梁稚:“梁小姐有什么安排?”
梁稚说:“庇城最近有什么好玩的吗?”
“无非也就那些。倒是新光大广场新开了一家卡啦OK店,小妹跟同学去过,说是歌单比较齐全,连日本歌都有。”
梁稚没有立即表态。
宝星瞧梁稚仿佛兴致不高,又说:“或者,要不去赛马公会?梁小姐应当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见过凯瑟琳了吧?”
梁稚很是惊讶:“凯瑟琳还在赛马公会?”
“梁小姐不知道?她被人认捐了,现在在马术学校做教学马呢。”
“被谁认捐了?”
宝星但笑不语。
梁稚飞快转头看向楼问津。
楼问津仍是那样一副毫无波澜的表情。
“天热,就先不去了。宝星你带你小妹出去玩吧,我上楼去休息一会儿。”
宝星忙说“好”。
“晚上还是过来吃饭。”梁稚嘱咐一句。
待宝星和宝菱走了以后,梁稚立即转头看向楼问津:“照片你扔了吗?”
“什么照片?”楼问津看着她。
梁稚抿了一下唇,不说话了。
片刻,她转身朝着楼梯走去,迈了两三步,回头一看,楼问津还在原处,她把两条漂亮的细眉拧了起来,“你杵在那里干什么?”
楼问津瞧她一眼,这才跟了过去。
穿过走廊,到了卧房门口,梁稚走了进去,回头看一眼,楼问津也进来了。
门在他背后开着,往后延伸,很是安静的一段木地板的走廊,白日里,两侧玻璃罩的壁灯也是亮着的,照亮了那繁复的花木的壁纸。
她突然间手足无措,因为意识到自己把他叫上来,似乎是一种默许什么的态度,虽然她不过是觉得站在客厅里讲话,被古叔或者兰姨听见,会很不自在。
“认捐的事,为什么不告诉我?”
“忘了。”
梁稚看着他,“还有其他忘了告诉我的事吗?”
楼问津擡眼,“你呢?”
这一眼说不上有什么意味,梁稚却骤然心虚。她叮嘱过古叔绝对不要走漏风声,她相信古叔不至于言而无信。
梁稚不再说话,踌躇一秒之后,她忽然走上前去,伸手。
楼问津一顿,垂下目光,却是看见她手臂自他身旁绕过,伸向了门把手。
离得远了,没有够到。
楼问津蓦地伸手,将她一搂,另外一条胳膊后伸,反手把门带上了。
梁稚脸颊挨在了楼问津的胸口,一动也不动。
屋里光线太明亮了,让骤然加速的心跳声,显得那么不合时宜。
片刻,楼问津擡手,两指轻轻地捏住了她的下巴,把她的脸擡了起来。
目光相对,他镜片后的眼睛里,仿佛渐渐地燃起温度。她睫毛颤抖,察觉到他缓缓地低下头来,温热的呼吸愈来愈近,最后歇在了鼻尖上。
只是虚晃一枪。
他两臂将她腰肢一搂,直接扛了起来,经过床头柜,腾手扣下了摆在那上面的相框,而后把她扔在了柔软的床垫上。
泡泡袖靠一圈松紧带支撑,往下轻轻一拉便落了下去。
楼问津摘下眼镜扔到枕头旁边,低头,径直一口咬在她的肩头。
有些动真格的意思,她吃痛皱眉,察觉到今天的楼问津有些反常。他一直以来,只是气势上格外强势,细节处却都是温柔。
楼问津手掌按在她腰侧,找到了上衣侧面暗藏的拉链,毫无犹豫地拉开,再将衣服推拢上去。
梁稚擡起手臂挡住了脸,“……把窗帘拉上。”
“不。”
不单如此,牛仔长裤的拉链,也很快地被他拉开,长裤被他几分粗-鲁地褪到了膝盖处。
而后,再无动作。
梁稚有些难堪,挪开了手臂,偷偷瞧一眼,发现他手臂撑在她的身侧,正居高临下地无声打量着她。
仿佛是结婚那一晚的重现,只是此刻他幽深的眼睛里,是毫无掩饰的欲-念。
梁稚从未想过,仅仅只是被注视,自己便会有这样大的反应。她突然觉得委屈,因为进门以来,他还没有吻她。
她倏然伸臂,将他后颈一搂,叫他低下头来。
目光相对,她看见楼问津喉结滚动,下一瞬便俯身,凶狠地咬住她的唇。
他手臂伸到她背后,抱她坐了起来,解开了后背的三粒金属搭扣,而后再将她往怀里紧紧一合。
那样直接地挨上衬衫几分粗粝的面料,使得她骤然一个颤栗。她一边承受他疾风骤雨一样的吻,一边拿微微颤抖的手指,去解他衬衫的纽扣。
楼问津把细密的吻落在她的耳后与颈侧,她仿佛力气被抽尽,整个人软绵绵地靠在他的肩头。
总算将衬衫的纽扣全部解开,她将其往下一拽,目光垂落,触及到了他肩胛处的伤口,突然一顿。
楼问津自是察觉到了,偏头看去。
“……怎么弄的?”梁稚忍不住旧话重提。倘若这种时候,他还不愿意说实话,那么……
“替人挡刀。”
“谁?”
“章绮年。”
“……她是?”这名字的格式,一听便与章锦年有关系。
“章家二小姐。”
梁稚无来由的满腹酸涩,“……你替章家二小姐挡刀?”
“她被人绑架,藏在了船上,那时我在船上做水手,离绑架的人最近,协助警方解救时……”
他闷哼了一声,因为梁稚把指甲狠狠地掐了上去。
“楼问津,我从前问你,来梁家之前是做什么的,你回答我说,什么都做。你从来没告诉过我,你当过水手。你不肯说实话,就是为了隐瞒这一段吗?”
楼问津低下头去看她,她目光里满是愤怒。
“阿九,那时候章绮年只有八岁。”
“……”梁稚语塞片刻,“那她现在也该有十六七了,是吗?”
楼问津无声地注视她片刻,忽然松手,直起身,从长裤口袋里,摸出了香烟与打火机。
他低头,点燃一支,吸了一口,而后转了个方向,把滤嘴的那一头,递到她手里。
梁稚不明所以,“……干什么?”
楼问津微微侧身,把那疤痕朝向她,“把它烫了。”
梁稚一惊,“……你疯了吧。”
楼问津并非玩笑,他头往后方望去,一把抓住她的手,挨近那伤疤。
梁稚手指颤抖,“楼问津……”
“别怕。”
“不要……”梁稚想要将手收回,然而楼问津抓得指掌发疼,丝毫不放松。
楼问津垂眼,望住她的眼睛,眼底仿佛有冰雪沸腾,冰冷又滚烫,“不是恨我吗,阿九?就只有这一点胆量?”
梁稚深吸一口气。
“来。”
楼问津又回头往背上看了一眼,以作确认,下一瞬,空着的那只手,按住了她的后颈,迫使她仰起头来。
他低下头,吻住她的同时,毫不犹豫地把她拿着香烟的手指按了下去。
“滋”的一声。
梁稚吓得眼泪决堤。
一定痛极了,可他一声也没有吭,只是这样深情、专注而虔诚地吻她。
烟头灭了,空气里一缕焦糊的气息。
楼问津把烟从她僵硬的手里夺下来,丢到地板上,双臂合拢,抱住她瑟瑟发抖的身体,“你看,这下就是你亲手留下的。”
梁稚一个字也说不出。
她绝望地想,她这辈子不可能再爱上别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