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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阅书阁 > 其它 > 迷津蝴蝶 > 第三一章

    科林顿道的宅邸,又到了印度素馨开花的时节。

    书房的落地窗前,楼问津摆上国际象棋,正与自己对弈。

    房间里的古董自鸣钟敲响,时间已过十一点,今日是巴砮岛的那块地举办开标会的日子,按照官方公布的时间,此时此刻应当有结果了。

    果真,过了不到半小时,宝星便急匆匆地跑了进来,“楼总!”

    楼问津漫不经心地将白方马跳到f5,攻击黑方的g7兵,“开标会结束了?”

    “刚刚结束。”宝星抹了一把脸,“……楼总,情况可能不大乐观。”

    黑方与白方换象,白方用兵吃回。黑方走马至d7,准备进一步进攻。

    此时白方被动,劣势极大。

    楼问津不说话,继续手中棋局,等宝星往下汇报。

    宝星说:“沈家的报价,比我们高。”

    “高了多少?”

    “一百万。”

    “只高这么多?”

    宝星说:“对!这也是我觉得奇怪的地方,这么大宗的土地交易,怎么会对方恰好只比我们高出一百万?倒好像是照着我们的报价,给出来的数字似的。”

    “其他条件呢?”白方走车至h4,威胁将杀。黑方意图通过走车a7缓解王翼压力。白方走马至h6,将军,黑方王只能避走h8。

    “其他各项也比我们更具优势,无论是工期,还是开发目标——沈家打算同宋亓良合作,造一个以赌-场为核心的度假村,对标拉斯维加斯与澳门。他们一个做酒店生意,一个做赌-场生意,这回可称得上是强强联合。”

    “沈惟彰野心倒是不小。”楼问津平静说道。

    白方走马至f5,进一步威胁黑方g7象。黑方走马吃d5兵,试图缓解压力。白方走车至e4,准备通过e线发起进攻。黑方走马f6,防守e4。

    “由来赌-场比酒庄赚钱得多,沈家又比我们报价高,我看,定标结果没什么悬念。这回我们输定了。”

    白方走马至f7,将军,并攻击黑方的g7象,迫使黑方用车吃马。白方以象吃f7车,继续进攻。黑方走马至h7,试图防守。

    宝星此刻终于发现,楼问津的反应未免过于平淡:“不是,楼总,你怎么一点不着急啊?你是不知道,梁总的助理说,梁总气得在现场破口大骂。”

    楼问津不紧不慢地将白方的车推至h7,吃下黑方的马。

    一系列运筹帷幄,至此结束,白方一转劣势,乾坤落定。

    Checkmate。

    将杀。

    他一把拂去所有棋子,“当然着急。”

    宝星瞧着楼问津,将信将疑,他那副气定神闲的模样,可一点也不像是着急的样子。

    “你就等着迎接梁总的怒火吧。”宝星嘟囔道。

    楼问津笑了一声,“你又跟着着什么急?竞标成功不成功,我都不会少你一分的工资。”

    “话是这样说,可我也想楼总你的事业蒸蒸日上。”

    “那是梁家的事业,可不是我的事业。”

    宝星呆了一下,刚想说这么有什么分别,书房门被敲响。

    扎奇娅前来汇报,说是那位姓陈名振华的老板,今日又来蹲守了。

    楼问津:“让他进来吧。”

    宝星纳罕得很:“楼总你不是一直嫌弃陈振华苍蝇一样烦人,赶都赶不走吗,今天怎么愿意见他了?”

    楼问津点一点太阳穴,“他像不像苍蝇我不知道,你此刻倒是嗡嗡嗡吵得我脑袋疼。”

    “行。那我就不待你跟前添堵了。反正等梁总回来,有你烦的时候。”

    宝星出去了,片刻,陈振华跟在扎奇娅身后走了进来。

    楼问津睨了一眼,“怎么一年没见,陈老板倒是落魄了?”

    陈振华暗骂了一句,若不是楼问津将他列进了行业黑名单,他也不至于这一整年处处碰壁,经销资格逐一被收回不说,还欠了一屁股的债。可他思来想去,实在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哪里得罪了楼问津。

    陈振华当面却是极其谄媚:“哪里是我落魄了,是楼总太过意气风发了。”

    楼问津手臂撑在扶手上,手指支在脸侧,漫不经心道:“那么陈老板今日过来,有何指教?”

    陈振华满脸堆笑:“我一点小本生意,还有家小要养活,实在是不值得楼总你放在眼里。我不知道是不是无意间得罪了楼总,今日过来特意跟楼总赔个罪,只请楼总高擡贵手。”

    楼问津慢条斯理地说:“那你把眼珠子挖出来吧。”

    陈振华一愣。

    “开玩笑的。”

    陈振华干笑一声,“楼总实在幽默。”

    他见楼问津态度似乎有些松动,便将姿态放得更低,打算再求一求。

    楼问津却是一摆手,“陈老板这种真假混买、真酒添水以一当三的做法,在哪个行业都是容不下的。你不必求我,有这个工夫,不如直接改行。”

    “楼……”

    “我还有事,就不便继续招待陈总了,陈总请自便。”

    陈振华自是很不甘心,愤愤又无可奈何地走了。

    没有消停多久,下午,楼问津正在起居室里读报,自开标会现场赶回来的梁恩仲,气冲冲地杀了过来。

    见面,梁恩仲便是一顿劈头盖脸:“我早说了不要去招惹宋亓良,这下好了,沈家报价比我们高上一百万……”

    “沈家恰恰只多报了一百万?梁总不觉得蹊跷吗,沈惟彰可不是好赌的性格,他要想十拿九稳,一定会拿出几乎所有身家。”

    梁恩仲一顿,“……不过是巧合罢了。你又如何知道,现在这个报价,不是沈惟彰的t全部身家。”

    楼问津从报纸上擡起目光,睨了梁恩仲一眼,“梁兄说是巧合,那便是巧合吧。”

    梁恩仲这时候反应过来,自己是来兴师问罪:“我不管沈家是怎么报出了这个价格,我只想问你,楼总,你打算怎么交代?”

    “我有什么可交代的?”楼问津笑了一声,“我有梁家52%的股份,梁兄高兴也罢,不高兴也罢,我都在这个位子上坐着。”

    “你……”

    “果真还是老梁总目光毒辣,梁兄你说是不是?地产水深,确实不是你我可以轻易涉足,周一晨会上,我一定当众做个检讨,往后,我们还是老老实实做洋酒进口。你觉得如何?”

    楼问津这一番话,说得轻巧又无辜,实在是叫人怒从中来。

    梁恩仲擡手指住他的鼻子:“你把人当猴耍是吗,楼问津?”

    楼问津稍一仰头,“是又如何?”

    梁恩仲气得脸色红一阵白一阵,可偏又说不出任何有力的辩驳。

    确实,即使依照当日计划,陷梁廷昭于即将下狱的境地,再逼迫他以所持股份换取自由,梁廷昭手里的股份与他手里的相加,也超不过楼问津。

    他能把人怎么样?

    楼问津无声无息地打量着他,镜片后的目光,极有一种蛰伏的冷静:“事到如今,倒还是有一个发财的门路。”

    梁恩仲看向他。

    楼问津不紧不慢地说道:“根据今日开标结果,沈家中标已是板上钉钉。评标与定标还有大约一个月的时间,梁兄可以趁着这个时间差,囤一些沈家的股票,他日中标结果一旦公示,沈家的股价必然会一飞冲天。”

    梁恩仲眼皮一跳。

    楼问津目光扫向他:“梁兄的表情这样淡定,莫非早就想到这个发财的方法?”

    梁恩仲忙说:“不……我不过是在评判可行性。楼总真是头脑活泛,事到如今,这也不失为一个及时止损的法子。”

    楼问津说:“这就对了。做生意诚如上赌桌,没有谁常赢不败。如今运道不在我方,愿赌服输即可。”

    好歹是将梁恩仲打发了。

    楼问津一时只觉得疲累得很,他将眼镜摘了下来,揉一揉眉心。说来,这眼镜还是在梁廷昭的建议之下戴上的,他视力并无一点问题,可习惯以后,倒好像成了一张叫他安心的面具。

    他把眼镜搁在一旁,擡头,定定地望着对面茶几上摆着的那一瓶黄蝉花。

    /

    一个月之后,招标结果公示,最终是由沈家成功拿下了巴砮岛上的那块占地六百多公顷的商业用地。

    消息一经发布,次日股票交易所一开盘,沈家恒康集团的股价一路飙升,梁恩仲赚了个盆满钵满——那陈振华大抵是投了梁恩仲的门路,也跟着发了一笔横财。

    沈家上下,无一不是喜气洋洋。凌晨刊印的商报,一整个版面专题采访,沈惟彰大谈巴砮岛未来之构想,势必要将其打造成为南洋的拉斯维加斯。

    梁稚把电话打过来的时候,楼问津正躺在影音室里睡觉,VCD机里播着姜大卫和狄龙的武打片。

    他从扎奇娅手里接过移动式的电话分机,把影片按下暂停。

    “喂。”

    楼问津“嗯”了一声。

    那头的声音有些迟疑,“……我看报纸了。”

    “嗯。”

    “宝星说你这两天都没去公司,我想你是不是……有点难过。”

    楼问津轻笑一声,“所以你打电话来安慰我?我竞标失败,你不是该高兴吗,阿九?”

    “我不想骗你,我确实不希望是你竞标成功。”

    “所以不必安慰我了,我并不难过。我只是觉得累,所以在家休息。”

    “……为什么觉得累?你这个人,不是一向极有干劲的吗?”

    楼问津在沙发上躺倒了下来,双腿叠放在那一头的扶手上,他沉默了好久,不知道如何回答,依照梁稚没耐性的个性,早该挂断了吧,可她却没有,那叫电波过滤之后的微弱呼吸声,仍在耳畔。

    “正是因为前一阵都在全身心准备竞标的事,所以现在有些累。不必担心我,阿九。”

    “我才不担心你。”

    “这样最好。”楼问津低笑。

    庭院里的金钟藤实在长得过分繁茂,将黑铁的栏杆攀生得没有一点缝隙,几乎遮住了一楼窗户的视野。

    下午,楼问津拿了一柄花剪亲自修剪多余的枝蔓,八月阳光酷热,人待在日头下出了一身的汗,衬衫上沾满了碎叶草屑。

    修剪完毕,楼问津进屋去冲了一个凉,正在换衣服时,卧室门被敲响。

    他扣着衬衫的纽扣,道了一声请进。

    推门后的脚步声叫他一顿,因为听出来那只属于一个人。

    梁稚穿一条宽袖的白色连身裙,她这样显得几分端庄的装束,通常是为上班而准备的。

    楼问津难掩惊讶:“阿九……你怎么回来了?”

    “听你电话里的声音要死不活的,我想还是过来看看。”

    楼问津一时不说话,只是看着她。

    那目光梁稚觉得陌生,好久没见了,是从前还在梁廷昭手下做事时,常常流露的那一种,分外的沉郁静默,好似所有的谜题都藏在里头。

    “……怎么了?”

    楼问津一言不发地走过来,劈头便吻下来,她被撞得有点痛,但还是察觉到楼问津停了一停,留给她了拒绝的时间,见她没有,这才把这个吻继续下去。

    已是近黄昏的天色,夕阳斜照进来,在地毯上投下拱形的窗棂的形状,不知道为什么叫人想到教堂的彩绘玻璃。

    梁稚由来不大喜欢黄昏,大约因为黄昏过后就是天黑。

    梁稚伏在干净的羊绒地毯上,楼问津把细密的吻印在她的后颈,实在太热,像在蒸腾的雨林中。

    往常做这件事的时候,楼问津总要说一些叫她面红耳赤的话,今日却格外沉默。

    她不知道为什么有种一脚踩入沼泽的错觉,下陷总是无声无息,呼救的时候,水已没顶。

    楼问津额头挨在她的后背喘气,手掌去捉她的手,寻到那戴着钻戒的手指,把它攥紧了。

    “阿九……”

    她回过头去,问他怎么了,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方才开口道:“从前在巴生,帮邻居看船,晚上睡在甲板上,擡头就能看见天上的星星。那个时候,总担心它们会掉下来。”

    “楼总莫非没有学过天体物理?有引力作用,星星怎么可能会掉下来。”

    “嗯。”

    它们只会熄灭。

    “你今天好奇怪。”梁稚转头去看他,“真有这么难过吗?”

    “我说过了,我并不难过。”

    “别逞强了。等今年春节假期,我可以勉为其难地陪你出去散散心。”

    楼问津笑了一声。

    梁稚时常觉得自己没出息,他笑起来可真好看,说是漱冰濯雪都不为过。

    这种时候,她就可以勉强不那么恨他。

    片刻,梁稚实在受不了这样汗津津,便从他怀里挣脱出来,爬起来往浴室走去。

    楼问津穿衣起身,背靠着沙发坐在地毯上,从长裤口袋里拿出香烟,点燃一支,隔着青灰色烟雾,凝视着浴室门。

    明知道她就在那道门后,却几度冲动想要起身去确定。

    好像睁着眼不敢闭上,确定那些星星真的不会掉下来。

    /

    沈家支付了先期50%的土地出让金,缴纳了契税与增值税等相关税金,签订合同以后,便开始正式规划建设巴砮岛。

    蒸蒸日上的景象,叫沈惟茵也放了心,便将出离的计划正式提上日程。

    哪知就在沈惟茵做好了一切准备,预备离开吉隆坡,飞往伦敦的前一周,情况陡然急转之下。

    那一天市面上大部分的报纸、周刊,以及电视台和广播电视台,都在报道同一话题:恒康集团斥巨资拍下的巴砮岛的土地,检出了重度重金属污染,包括但不限于铅、铬、镉、汞等元素,其范围内的土壤和水体,均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影响。专家推测,其污染来源或为日据时期临时修建的兵工厂,预估污染若要得到有效治理,至少得花费三年以上的时间。

    不久,管辖巴砮岛的地方政-府责令恒康集团暂停一切开发工作。随后,恒康集团宣布将会起诉该地土地管理局存在严重的环境测评报告造假行为。

    周一开盘,恒康集团股价一泻千里。

    屋漏偏逢连夜雨,就在沈惟彰绞尽脑汁维系局面时候,香港的一家专业做空机构,在多家t媒体上宣布做空恒康集团,并发布了一份针对恒康集团的研究报告,披露恒康存在严重的财务欺诈、不良治理和参与贿选等问题。

    梁恩仲大量持有的股票,顿时沦为了一堆废纸。

    沈家从起高楼、宴宾客到楼塌了,只用了半年不到的时间。

    /

    书房门被猛地一下推开,撞在金属门阻上,发出“啪”的一声。

    庇城雨季还未结束,入夜风声呼啸,一场大雨撼得高大的棕榈树剧烈招摆,仿佛要拦腰劈断一般。

    梁稚穿过庭院时,被雨淋得浑身湿透,此刻扎奇娅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试图把一张干燥浴巾塞进她手里,但被她一摆手拒绝。

    她怒气冲冲地看向从书桌后站起来的人:“楼问津,毁了一个梁家还不够是吗?!”

    楼问津神情分外平静,仿佛料到她会来一般。

    他从书桌后走了出来,到她跟前,试图伸手去抓她的手臂,她极为嫌恶地一躲。

    梁稚气得手都在抖,“……顾隽生告诉我,那家做空机构是受了你的委托,大部分的空头头寸,都是建在你的名下。我以为沈家不过是倒霉摊上了这样的事,但原来一切都是你的算计。沈惟彰说,那块地他原本一直持观望态度,是你拉着章家横插一脚,制造了那是块风水宝地的假象……”

    “阿九,莫非沈惟彰不肯入套,我还能勉强他不成?”

    梁稚冷笑,“你敢说你不知晓重金属污染的事。”

    “我知道。”

    “……你承认了?”

    “我没有什么不能承认的。我就是要搞垮沈家。”

    他这样坦诚,让梁稚无端觉得害怕极了,仿佛站在自己面前的,是一个极为冷血的怪物,“为什么?沈家又是哪里得罪了你?”

    “阿九,这是沈家的事,你何必这样的义愤填膺?”

    “……茵姐姐原本就要脱离苦海了,因为沈家落难,她不得不求夫家出手相救。还有沈惟慈……拜你所赐,医院已经关停。”

    楼问津仿佛觉得好笑,“怎么,我还要肩负这么多人的命运?”

    梁稚实在见不得他这样无所谓的态度,扬手便将巴掌甩了过去。

    楼问津一动也没有动,甚至眼睛都不曾眨一下。

    梁稚深吸一口气,攥紧了微微发痛的手掌,“好,我不提沈家的事,我为自己讨一个说法。”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可脑中只有热血横冲直撞,“沈大哥告诉我,我也是你算计的一环。你以我为幌子,故意招惹宋亓良,促成了沈家与宋亓良合作……”

    “我料算不到那么多的事,阿九,其余一切都有计划,可唯独这一件不是,我不过是想替你出一口气……”

    “是吗?你见不得宋亓良羞辱我?可当初你把我害到那样的境地,我几乎只剩下他一条路可以走……”

    “我怎么会真让你走到那一步……”

    梁稚衣物湿透,站在冷气充足的书房里,只觉得浑身都在发冷,“……所以,我的一切行为都在你的料算之中?你知道我一定会先去求你,可你还是两次闭门不见,要我去求你第三次,要我低声下气地卖身给你?”

    说到这里,她反倒是笑出声:“楼问津,你可真恨我。”

    梁稚把手举起来,将戴着钻戒的手朝向他,“我不明白,这又是什么意思?”

    “……我爱你的意思。”楼问津望着她,“我想这毋庸置疑。”

    梁稚心里一颤。她可真是贱啊,这种时候,听见他说“爱”,竟还是会觉得心脏震动。

    “……那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楼问津张了张口,却沉默下去。

    一时,这空间里只有噼啪敲在玻璃窗上的雨声。

    “……你不敢回答。”梁稚下了结论。

    楼问津仍然没有作声。

    答案显而易见。

    很久之前就开始了。

    可他既然爱她,却又为什么忍心害她?

    “阿九。”楼问津叹了一声,语气仍然显得冷静极了,“我很抱歉,只是,有些事并不能一一抵消。”

    “……不能抵消的是哪些事?”

    楼问津没有回答。

    梁稚往后退了一步,靠住了书桌边缘,只觉得无力极了,“……楼问津,你说爱我,可我在你这里,甚至不配知道真相是吗?”

    楼问津低头凝视着她,一时不再作声。

    他仿佛在盘算,在犹豫。

    “铃铃铃!”

    刺耳电话铃声突然打破寂静。

    楼问津没有接听,可那铃声不依不饶,他只好走过去,把听筒提起来,又撂下去。

    然而不过片刻,电话又打了进来。

    如此反复三次,分外固执,好似有什么急事非得禀告不可。

    楼问津终于还是把电话接了起来。

    梁稚擡头朝他看去。

    不知谁的电话,他说了一句“你说”之后,听了片刻,神情骤然凝重起来。

    而后,他问“确定”?仿佛是得到了一个肯定的回答,他闭了一下眼,最后说了一句“我知道了”,便将电话挂断。

    而后,他把目光投向她。

    “宝星打来的。”楼问津声音比方才更加冷静,过于的缺失情绪,因此像是一种极力的粉饰,“……你父亲跑了。”

    梁稚一震:“……跑了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脱离监控,找不到人影了。”

    “……他原本一直在哪里?”

    “旺角。”

    那距离,与庙街步行即达,又怎么不算是咫尺呢?

    ——那时候他说人不在庙街,倒也没说谎,只是,他宁愿看着她空忙一趟,竹篮打水。

    而今,楼问津肯直言相告,说明梁廷昭大抵确实已经跑了。

    若不是身后便是书桌,梁稚恐怕要跌坐下去。

    父亲彻底自由,她整个人好似一根骤然崩断的皮筋,再也不必与任何一切较劲了。

    楼问津望着她,目光里有一盏灯缓慢而无声地熄灭下去。

    长久无人说话。

    无数个瞬间在脑中闪过,放幻灯片一般。最后,叫她抓住的是狮城的那一夜,从士多店回公寓的路上,她把杂志卷成筒状,又散开。那天是一切好转的序始,她至今记得自己手掌冒汗,微微潮润,她知道他会在那晚的某个时间吻她,却又不确定具体是哪一个时间。

    那种期待,现在想来,竟最叫她痛苦。

    最终,梁稚手指在身后抓住了书桌的边缘,停了一下。

    片刻,她把手再拿到了前方,伸到了楼问津跟前。

    摊开的掌心里,是那枚钻石戒指。

    “……你说得对,有些事没有办法一一抵消。”她停顿了一下,才没有使声音也颤抖起来,“楼问津,我们离婚。”

    楼问津的神情如此平静,仿佛,她要说的每一个字,包括她甚至都不是商量的语气,他都已经猜到了,以至于绝不会引起分毫的波澜。

    他微微垂下目光,看着她,却不去接那枚戒指,“阿九,你忘了,我们原本也没有做结婚登记,称不上是真正的夫妻。”

    梁稚睫毛一颤。

    他迈开脚步,走回到书桌后方,拉开了正中的抽屉,从中拿出一份文件,自书桌那方递了过来。

    “这是离……一份协议,当是补偿。”

    梁稚低头看去。

    装订得如此整齐,又怎么可能是临时的准备。

    他早就料定有这一天了。

    梁稚心里一时空空茫茫,仿佛已经生不出愤怒的情绪:从开始到最后,她所有的行为,都在他的料算之中。

    那么,那些他以自毁行为而逼出的她的真心呢?

    也在他的算计之中吗?

    她不敢肯定了。

    这个人,为了绸缪一件事,不惜花上数年的时间,隐忍蛰伏,甚至不惧亲自入局,这样的城府,她拿什么与他抗衡。

    父亲既已逃脱控制,一定会很快就同她联系。

    往后,他们父女两人大可以离开这是非之地,过上清清静静的日子,她有合裕的股份,再过半年合裕就能扭亏为盈,单吃红利,也能与父亲生活得很好了。

    那不见得真能接受的真相,她放弃探究。

    这个她始终看不透的人,她不要了。

    梁稚扬起下巴,“吃了亏才需要补偿,不必了,楼问津,你伺候得我很满意。”

    她把戒指扔在桌面上,不看那文件,也不再看他一眼,转身便走。

    楼问津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扎奇娅,叫司机开车送一送梁小姐。”

    “不必。”

    梁稚穿过走廊,脚步越来越快,扎奇娅在身后拿英文说了一连串的什么,她无心去听。

    推开门,t磅礴水雾迎面而来,她回头去望了一眼,而后飞快跑下台阶,跑进大雨里。

    雨水打湿面颊,也不必区分,睫毛下的水雾究竟是什么了。

    她跑到大门口,在街上疏落的车灯里,骤然想到了那个叫她厌恶的黄昏。

    原来那就是告别的序章。

    一片死寂中,楼问津在座椅上坐了下来,面无表情地伸臂一扫。

    桌面上的所有东西悉数落地。

    “啪”地一声脆响。

    他循着声音望过去。

    一只打碎的雪花水晶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