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陈山下楼以前,荒木惟站在楼道口为陈山点了一支烟。在丝丝缕缕的淡蓝色烟雾中他告诉陈山,这是陈山在完成任务以前最后一次抽烟。因为肖正国不抽烟。然后陈山拎着皮箱,和千田英子起走下楼去。荒木惟望着陈山越来越远的背影,满意地笑了。他甚至有些喜欢陈山,他认为陈山天生就是一个特工。无论从哪一个方面看,现在的陈山都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肖正国。甚至他的口音中,略微有了重庆的味道。他下楼的时候,连提箱子用的都是左手。因为肖正国是个左撇子。
陈山每走一步都在惦记着自己的妹妹陈夏,但是他不知道陈夏就在荒木惟的办公室里,她把双手规矩地放在自己的膝盖上,背对着一扇窗户安静地坐着。她听到了各种脚步声,并且能分辨出哪一种脚步声来自小哥哥陈山。荒木惟推门进来,看到阳光透过窗户,打在陈夏充满着细密绒毛的光洁的脸面上。
我小哥哥呢,我为什么不能见我小哥哥。陈夏空洞地望着前方,看上去像是同空气在说话。
你小哥哥负有特别重要的使命。他还不能见你。但是有一天你会见到他。他让你在这儿等他。
说这些话的时候,荒木惟就站在窗口目送陈山,像是欣赏一件心爱的作品。他看到院门口千田英子和陈山一前一后上了一辆别克车。车子开走了,荒木惟就对着窗外说话,陈夏,今天我要教你弹一首《樱花》。陈夏睁着一双看不到一丝光线的眼睛,点点头说,你的钢琴要调音了。我听到好多杂音。
这是一台斯坦威牌三角钢琴,钢琴的正上方雕刻着两个栩栩如生的天使,遗憾的是其中一个天使的人像在多年的辗转中遗失了。荒木惟牵引着陈夏的手,轻轻抚摸着那个仅存的天使说,陈夏,你愿意做个天使吗。
这让陈夏想起了一个普通的下午,父亲陈金旺去码头扛活了,她就坐在床沿上,抱着陈山买给她的收音机听连阔如的评书《全本隋唐》。陈夏是被一个叫千田英子的日本女人带走的,听到脚步声的时候,陈夏咧开嘴笑了,对千田英子说,两位先生和这位小姐,你们找谁。
千田英子立即愣了。
陈夏是被千田英子以陈山在找她为由从家中带走的,当然她并不知道自己将作为人质。在荒木惟的办公室里,她安静得一塌糊涂。荒木惟一步步走了过来,走到她面前的时候低声说,我是荒木惟,是日本人。我知道你叫陈夏。
陈夏打断了荒木惟的话,她说,荒木君,你有心脏病。我为什么就有心脏病?
陈夏说,因为你的心跳有时候快,有时候慢。
就在那一刻,荒木惟心中涌起了千丝万缕的喜悦,突然觉得陈夏不用死了。他想要让陈夏试着监听电台。他缓慢地仰起脸,心中想这一切都是上帝最好的安排,也是天皇陛下冥冥之中的恩泽。荒木惟开始同陈夏谈天,他每天都会泡一壶龙井茶,每天都要边喝茶边给陈夏讲一个钟头。他主要讲的是大上海一片和谐,中日亲善,美好如春。如果你的眼睛能看得见,你出门去看看就知道,一切都在变好。而一九三七年曾经响过的枪声,是因为日本人必须动用武力,才能让大东亚共荣。这一切都是因为中国军队的盲目抵抗造成的,让中国人和日本人白白多流了那么多的血。
陈夏一言不发。在她的记忆里,几年前上海好像确实是打过一次仗的。那些天陈金旺不再出工,窝在家里吃一碗老酒。陈山还是见不到人影,他仿佛比以前更忙了如果隔三差五陈山出现在家中,也是喝得醉醺醺地回来,然后陈金旺的骂声就会响起来:瘪三。陈山从不会同陈金旺争吵,他当作没听到,然后他会出现在陈夏的房间里,摸一下陈夏的头发,把一块力士香皂或者一盒百雀羚塞在陈夏的手里。
陈夏就笑,说,小哥哥,什么好东西。
陈山开始吹牛皮,说小哥哥的好东西多如牛毛。这是人家找我办事体,送给我的。漂亮女人才能用。
陈夏又笑,说,我很漂亮吗?
陈山说,我妹妹是全世界最漂亮的女人,就算你以后要嫁人了,小哥哥也得给你办最像样的嫁妆,不能让人家小瞧你…陈山还没有说完,就响起了轻微的呼噜,他倒在妹妹的床上睏熟了。这些记忆跳出来,让陈夏更加想念小哥哥。她突然觉得,小哥哥几乎就是她的全世界,有时候她想小哥哥想得要哭。在这样的情绪里,她得按照荒木惟的指令学习监听。果然陈夏的天赋让荒木惟惊讶,她很容易找到一般人根本听不见的电波频率,在上海上空纷杂交错的无线电信号中找到隐藏得最深的电台。那时候荒木惟觉得,陈夏比她小哥哥更适合当一名特工。他决定要找合适的时机,把陈夏送往日本,接受最严格的训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