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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中午十点钟,陈山晃荡着走向罗家湾19号,向军统局本部党政情报处处长关永山报到。凭着对地图的记忆,他像是一个去熟人家串门的客人。马路上的景象,和陈山想象中的一模一样,如同在重温一个梦境。所以陈山突然以为,他来到重庆可能是前世注定。见到第二处处长关永山以后,陈山按程序接受了局本部防谍科对他进行的身份甄别,同时周海潮即将到手的航侦科科长位置也理所当然地搁浅了。从防谍科接受问讯出来后,已经是黄昏。陈山又去找了副处长费正鹏报到,站在办公室的门口,他看到费正鹏办公室墙上不伦不类地挂着一张重庆地图和一把琵琶。陈山还看到了一个穿着阴丹士林旗袍的女人,消瘦而安静。已经有三年了,她一直没有得到未婚夫的消息。在第二处下属的党政科里,她是一个28岁的老姑娘。她很少出门,因为少出门所以她看了大量的书。在陈山的眼里,她像一只轻手轻脚的猫。她看到陈山进来的时候,脸上露出了惊诧的神色。陈山明显地觉得,她一定认识肖正国,而且非常熟。陈山笑了,说,张离。

    陈山几乎是在初春的这个瞬间,喜欢上了张离的头发。陈山又说,张离,我记得你本来是短头发的。

    现在张离的头发刚好及肩,松垮而柔顺地披散着,却又是那种恰到好处的长度,仍然能显出她精干的样子来。陈山想起荒木惟的话,余小晚有一个最要好的小姐妹叫张离,她在军统第二处工作。而事实上,张离的未婚夫是一名中共,在三年前的一次围剿战中牺牲。

    张离笑了一下,恢复了淡得像烟一样的神情。她说,正国你回来了。

    张离是给费正鹏送一份秘密死刑的执行命令的,要被处决的是一名早年潜伏在军统的中共特工。民国二十八年起,虽然一致抗日,但是国共摩擦不断,上头已经秘密下发了《限制异党活动办法》和《共党问题处置办法》。费正鹏有些怅然地合上了文件夹,他把文件夹递给张离的时候说,总有一天我们和他们还会在战场上相见的。

    “肖正国”在离开重庆三个月零十七天以后,回到了他的组员身边。凭着死记硬背记下的资料和旁敲侧击,他晓得了每一个组员的名字。当然,春天正在四平八稳地向前推进着,战火年代的春天,和以往的春天并没有两样。而副科长周海潮在这个春天里显得异常的不安,他和关永山走得比较近,一直帮关永山在收集流落各地的名贵紫砂壶。关永山喜欢紫砂壶喜欢到快要疯掉的样子,他甚至有一把清代嘉庆年间杨凤年做的竹段壶。正因为这样,周海潮从没有把分管他的副处长费正鹏放在眼里,他偷偷地开始调查陈山。直觉告诉他,三个月后突然出现的肖正国有点儿怪异和蹊跷。但是周海潮不知道,他的每一根头发丝在风中稍微颤动,都没能逃脱费正鹏的眼睛。

    费正鹏并没有点破周海潮。他像一只乌龟一样,在无数个漫长的下午静静地蛰伏在办公室他的棋盘前,一动不动地想他的年轻岁月。在他的青春岁月里,有一个会弹琵琶的苏州女人——庄秋水。他只有五十挂零,但是他觉得仿佛已经过完了一生。作为余小晚父亲余顺年顶要好的多年好友,在余顺年去世后,他经常来家里看望和照顾余小晚。他是一个中医爱好者,经常研究各种草药和穴位图。他还有个拿手绝活擀面条,这种加了辣子的面条把陈山吃得热火朝天。陈山觉得这面条里有姆妈的味道。陈山和费正鹏吃完面,都把碗往桌子中间一推。费正鹏说,我有一句话想和你说。

    陈山就认真地听。费正鹏说,死在别人手上没话说,千万别死在自己人手上。

    陈山明白了费正鹏的意思,想了想说,谁死还不一定呢。费正鹏说,真是年轻人。

    费正鹏又笑着说,你和余小晚,是要好好过日子的。

    陈山也笑了,他知道余小晚又去舞厅了,于是就说,好好过日子的人现在在哪儿?

    费正鹏就不说话了。想了想说,下棋下棋。那天晚上突然遇上战时应急停电,费正鹏就和陈山在桐油灯下下棋。余小晚是又出去跳舞了,跳得很晚才回来。她显然喝了一点儿酒,不知道怎么回事她的一只皮鞋的后跟断了,所以她是光着脚回来的。陈山从棋盘上抬起头的时候,看到的是余小晚光着一双脚,左手拎着一双皮鞋右手拎着一网兜苹果出现在门口。陈山还听到一辆小汽车远去的声音,他沉着脸拿起了一颗“炮”,重重地敲在棋盘上说,炮二进一。费正鹏一直在边上看着陈山,陈山的脸上慢慢浮起了笑意,他转头看了一眼拎着一网兜苹果回来的余小晚,说,他要是真有本事,应该背着你进屋。光着脚会受凉的。

    那天半夜,陈山在桐油灯下认真地替余小晚修好了鞋后跟。他修鞋是因为宋大皮鞋会修鞋,他经常在宝珠弄的弄堂口看宋大皮鞋修鞋。余小晚倚在门边啃一只苹果,她看着陈山修鞋。陈山说,过来。余小晚就顺从地走了过去,走到陈山的身边说,你连鞋也会修。陈山抓过余小晚的脚后跟,把鞋子套在了她的脚上说,比当医生简单多了。

    陈山后来躺在地板上,对着黑暗中的天花板说,喂,那个油头粉面的混蛋要敢再缠着你,总有一天我会让他连肠子也悔青。余小晚没有说话,她在黑暗中睁着黑亮的眼睛,想着这个突然回来的肖正国,和以前的肖正国的脾气不一样了。她久久没有人睡,能听见陈山细若游丝的鼾声,不由得在黑暗中笑了。后来她觉得有些渴,就下床倒杯水喝,当她倒了一杯水光着脚迈过陈山铺在地板上的被铺时,水不小心洒了下来,洒在陈山的脸上。陈山翻了一个身,含糊着又睡去了,嘴里模糊不清地说,小心着凉。

    余小晚的心里,突然荡起了一丝波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