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周海潮抓到了一名日谍。看上去他的头发丛中散发出热气,浑身热腾腾的样子。他几乎是牵一头羊一样抓着日谍的衣领往审讯室走。陈山从办公室看到了走廊上日谍一闪而过的脸,那张脸很白净,脸盘有点儿像朝鲜人。这是一个看上去只有十七八岁的姑娘,这让陈山一下子想起了妹妹陈夏。陈山拿着自己的茶杯,笃悠悠地站起身来走出办公室。在幽长的木地板走廊上,陈山慢条斯理地跟了过去。他看到周海潮把日谍猛地一拉,推送进了审讯室。周海潮转过头,对陈山笑了一下说,肖科长,我抓到一名日谍。陈山踱进了审讯室,他在审讯桌前坐了下来,专心地喝茶。那是一种叫“老荫”的茶,说是本地的茶叶,但陈山并不喜欢喝。上海人一般喝的茶都是浙江过来的绿茶。陈山不时地拿嘴吹吹茶杯上的热气,仿佛在研究这种陌生的茶叶炭炉越来越旺了,那架在炉子上的烙铁开始张牙舞爪地红起来。周海潮猛抽了那名日谍几个耳光,那日谍的脸就肿了起来,嘴角面条一样挂下一长串血来。周海潮想把日谍绑在柱子上时,日谍突然一头撞向了那只哔哔作响的炭炉。周海潮闪身挡在了日谍的面前,他恼火地顺势把日谍的脸按向了炭炉。周海潮的脸涨得通红,嘴眼鼻扭成了一团,他疯狂地大声吼叫着说,想死是不是?想死没那么容易我先把你的脸烤熟了。日谍惨叫的声音撕心裂肺地响了起来,陈山不由得皱了一下眉头,他担心日谍把自己的嗓子给喊哑了陈山闻到了皮肉烤焦的气息,在这样的气息里,他感叹着她无比决绝的勇气。陈山走到周海潮身边,挡开周海潮,把日谍的身子拉直了。日谍的半边脸已经熟透,她用一只还没有被烧坏的眼睛恶狠狠地看了陈山一眼,随即晕倒在地上。陈山的心就痛了一下,他想起的仍然是妹妹陈夏。如果有一个人把陈夏的脸变成这样,那么陈山要做的一件事就是把那个人用一千刀割死。
周海潮笑了,说,戴老板说过,在重庆潜伏着大量的日谍。陈山说,她像是朝鲜人。
她就是朝鲜人。替日本人卖命的。周海潮踢了地上的那名日谍一脚,然后掏出一包黄金龙香烟,递了一根给陈山。陈山说,我不抽。周海潮说,咱们在上海那几天,你抽过的。抽一根吧。陈山就抽了一根,但很快他就被烟呛到了。周海潮大笑起来,他拍着陈山的肩说,要想像个男人,那就得学会抽烟。陈山也笑了,他劈手夺过了周海潮手中整包的黄金龙香烟,塞进了自己的上衣袋里说,好,从现在开始学。
费正鹏刚好从办公室赶到审讯室,他看到了陈山夺烟的样子,摇头笑了笑说,真是年轻人。
那天三个人就在审讯室里聊了一会儿,那个美丽的日谍躺在冰凉的地上。真正的春天,正在往重庆赶来,但是地面仍然是冰凉的。炭炉里的火苗发疯似的越烧越红,一起红的还有那把一直没有使用的烙铁。周海潮一边聊天,一边越来越觉得,陈山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但是他说不出来,几个月前肖正国刚刚新婚,从空军部队秘密抽调到军统第二处就被和他一起派往了上海。说白了,他和肖正国没有熟到几分。
那天陈山叼着烟离开了审讯室。他离开的时候,看也没看地上的女日谍一眼,但是心里还是疼了一下。后来陈山一直以为,那是因为这女日谍太年轻了。他叼着烟缓慢而沉稳地向前走去,费正鹏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陈山的背影,但是话却是对周海潮说的,海潮,下手轻一点儿。女人跟男人不一样。
陈山叼着烟经过张离的办公室时,张离埋着头在看一本叫《子夜》的小说,她一直没有抬头。陈山就隔着门框一直看着她乌黑的头发。烟快烧到手指头的时候,陈山把烟在墙上掐灭了。这时候张离抬起了头,用手驱赶着烟味说,真臭。
陈山眯起眼睛笑了,你是在说香烟,还是人。
张离笑了笑,不再说话,还是把那本《子夜》摊开了,封皮向下放在桌上。陈山也不说话,就那么站着。两个人都不说话,都若有所思的样子。陈山透过还没完全散尽的烟雾,看着若隐若现的张离。这时候,防空警报又响了起来。两个人还是不说话。后来当陈山离开的时候,张离突然说,喂,小晚不容易。
陈山没有回头。
陈山每个礼拜都会有一次和陈夏通话的机会。他不停地问陈夏一些问题,比如你住得好不好?你那儿吵不吵?有没有汽车的声音?陈山试图说一些不相干的事,来判断出陈夏的方位。但是荒木惟的声音在话筒里响了起来,荒木惟说,陈山君,不要试图知道那些你不应该知道的事。你妹妹在我这儿很愉快,你放心,我会好好照顾她的。
陈山的手心就开始冒汗。他突然觉得荒木惟一定有一双隐秘的眼睛,在远远地望着他。荒木惟又说,你有没有听到春天的脚步声已经走近了重庆。
陈山说,春天怎么了?
荒木惟说,我顶多只能再给你十天时间惊蛰那天你必须拿到炮群布防图。不然你不用再回上海了。戴老板一定会接到一封检举你的密报,他会收拾你这个日谍的。
荒木惟说完,挂断了电话。他的目光投向了这间二层楼房的窗外,窗外已经是绿油油的一片,这让他想起了家乡奈良那成片森林的那种绿。荒木惟淡淡地对陈夏说,陈夏,你想不想看看春天。陈夏说,想。
荒木惟说,你想不想看看我长什么样子?
陈夏又说,想。
荒木惟说,那我得找最好的医生为你动手术。
这天下午,荒木惟联系上了远在日本东京顺天堂医院的眼科医生竹也,那是他最好的朋友。他对电话那头的竹也说,我想要这个美丽的世界对得起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