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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离一直坐在自己的床沿上回忆着刚才的所有细节。肖正国做菜以前不放糖,现在爱放糖了;肖正国以前不有趣,现在有趣多了;肖正国以前是个左撇子,但是现在不是左撇子;去上海以前肖正国叫她张离,现在张离说叫的是离姐,他马上改口就叫离姐。更重要的是,肖正国以前执着地爱着余小晚,但是现在肖正国送她回家的路上,竟然说他的大衣一定冷了…张离已经基本判定,这个肖正国是假的。国共合作时期,打入国军内部的,如果不是汪伪特工,那就是日谍。戴局长曾经说,在重庆的日谍多如牛毛,但是能打进军统局本部,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张离在钻进被窝以前,决定第二天就向中共组织汇报。第二天国泰大戏院演出话剧《卢沟桥之战》,关永山组织二处不出外勤的人员全部来看了话剧。坐在黑压压的人群中,陈山有些恍然,他觉得像是坐在一片漫无边际的海洋里。陈山在问自己一个问题,我为什么在这儿?当台上的演员们喊出“我们为全民族而战”时,台下的人群都在喊“打倒日本帝国主义”。他们挥舞着手臂,愤怒的声音像潮水一样冲撞与奔涌,大概是想把屋顶的瓦片震下来。陈山没有喊口号,在嘈杂的声音中他的内心反而显得无比安宁。他缓慢地穿过了愤怒的人群,缓慢地走出剧院。对于重庆这座倾斜的城市,他是陌生而新鲜的。他从来没有见过拥有那么多斜坡,却又充满着水雾潮气的城市。天上挂着一个受潮的太阳,有气无力地发出白晃晃的光。这个时候,张离刚好从会心桥的心心咖啡馆那两扇十色压花玻璃弹簧门中接头出来,组织上刚刚给她下达指令,掌握时机再向军统局甲室揭穿假冒的肖正国。张离认为,这个时机就应该是现在,她匆匆地在一张纸上写了匿名的揭发信,折起来放在自己的包里,大步流星地向罗家湾走去。

    在回罗家湾的路上,全城的汽笛突然短促地鸣放起来,那尖厉却又钝厚的声音,像是要把云层给撕裂开来。张离抬起头四顾,看到不远处高高飘起了红色的信号气球,在灰暗的云层里显得有些触目惊心。张离开始急促地奔跑起来日军航空兵部队的飞机也在这一时刻掠过重庆上空。不远的较场口就有个防空洞,张离向较场口开始奔跑。张离在局本部也躲过警报,但是她知道大街上远比局本部危险得多,一颗炸弹果然在她附近爆炸了。她觉得自己的小腿热了一下,像是被什么咬了一口似的。这让她在瞬间失去了重心,摔倒在混乱的人群中。人群密密麻麻地向这边拥来,张离的眼里到处都是晃动着的脚。这时候陈山突然拨开了人群向她奔来,他弯下腰把张离紧紧横抱在怀里,向较场口跑去。他一边跑,一边躲着四处在他身边开花的炸弹。终于有一颗炸弹在他们身边爆炸,巨大的气浪把陈山和张离掀翻在地。陈山用身体紧紧护着张离,像一块硕大的瓦片,所有的乱石和碎渣都砸在了陈山的身上。张离喊,放开我,你快走。陈山又站了起来,推翻了身边奔撞过来的一个人,他咬着牙努力地背起了张离,发疯似的往前奔去。一边奔一边喊,你还没嫁人呢,水汪汪的姑娘,炸死了太可惜。

    张离也大声地说,你这混蛋,你就不怕死吗?

    陈山突然想起了妹妹陈夏,他想,我当然不能死。陈山说,老子有九条命,想死也死不了。

    陈山背着张离往宽仁医院方向狂奔,他最终没有奔向较场口的防空洞。他判断离较场口还有很长的路,也判断张离一直在流血。所以他没有别的选择,只有像疯子一样狂奔起来。张离靠在陈山的后背上,嗅着他粗犷的气味渐渐失去了意识。她突然觉得陈山有一股钱时英的味道。这时候的陈山已经累得喘不过气来,他的眼前已经是一片混乱与摇晃的景象。果然当他跑到宽仁医院门口时,他觉得自己的喉咙差不多已经痛得裂开了。他看到那个红色的十字架图案时,咧开嘴笑了一下,然后不由自主地选择了一个合适的姿势倒了下去。

    那天荒木惟一直躲在屋子里抽他的雪茄。后来他走到窗边抬头观望,终于看到了机身上有日本国红色膏药图案的飞机。这些飞机选择低空飞行,不停地投掷牛粪一样的炸弹。在浓重的烟雾中,他把右手举了起来,向飞机敬了一个礼。此起彼伏的爆炸声不时地响起来,陈夏睁着懵然的眼睛说,荒木君,你的血流得更快了。荒木惟笑了,说,我很激动。

    为什么?陈夏问。

    因为我听到了爆炸声。荒木惟吐出一口烟说,我和一般人不一样,我喜欢听爆炸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