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梅花堂荒木惟的办公室里,陈山终于听到了陈夏的声音。陈夏说,小哥哥。陈山手中的话筒里灌满了风的气息,仿佛陈夏那边是一个对面的春天。遥远,而又像是近在眼前。陈山问陈夏在哪儿,陈夏在电话那边沉默了片刻说,我不好同你讲的。小哥哥,你等我。
除此外,陈山从话筒里传来的声音中捕捉不到任何信息。陈夏说,你在荒木先生的办公室里。
你怎么知道?
我听到了鱼缸里水的声音。荒木先生喜欢养鱼。
最后陈山把话筒放回了电话机上。荒木惟一直站在天皇的画像前,反背着双手,虔诚地和墙上的天皇对视着。他其实已经很清晰地听到了陈夏在电话里说了什么,所以当他转过身来的时候,微笑着说,我来告诉你吧,你妹妹在日本。她回来的日程,应该是天皇陛下的生日以后。
这和天皇生日有关系吗?陈山问。
当然有关系,你妹妹会为天皇效劳的。天皇陛下的生日,是1901年4月29日。那是一个伟大国家的节日,叫作天长节。傍晚的时候,陈山离开梅花堂走在了上海的大马路上。他突然觉得在重庆逗留的短短的时间,让他像是从客居他乡回到故乡。此时此刻,这个国家正全身长满了伤口,他就在这样的伤口中进进出出。然后他走向了宝珠弄,走到了自己家门口。在一张躺椅上,陈山看到了盖着一床棉被晒太阳的父亲他睡着了,灰白的头发耷拉着,像一个苍凉的孤儿。陈山就安静地站在父亲陈金旺的面前,他想起了十六岁那年,自己背着妹妹去码头找陈金旺。他被一块断砖绊了一下,所以他一个踉跄把妹妹摔得老远。陈金旺举起了一根棍子,重重地砸在自己瘦骨嶙峋的背上。他觉得自己仿佛是被父亲敲成了两半,剧烈的疼痛让他直不起腰来。现在陈山开始无比怀念十六岁的疼痛,那种怀念让他没有勇气面对现在这个柔弱得像一根稻草的老人。陈山掏出手帕,认真而细心地替陈金旺擦去了嘴角的口水。这时候,陈金旺醒了过来,他已经不认得陈山,所以他眯着一双浑浊的眼睛,口齿不清地问,侬寻啥人?
陈山说,我寻陈山。
陈金旺说,陈山是啥人?
那你知道陈河是啥人吗?
陈河是我大儿子啊。
那你知道陈夏是谁吗?
那是我女儿呀。
陈山的心中就涌起一阵井水一样的悲凉。他又在陈金旺的面前站了一会儿,春天的风掠过他的眼睛,让他的眼睛干涩而肿胀。他点着了一支烟,猛地吸了一口,然后把烟送到陈金旺的嘴边。钻在被窝里的陈金旺露出一个头,像是一只在洞口探头探脑的青蛙。他叼住烟,慢吞吞地吸着。陈山转身离去了,走出几步路后,陈金旺的声音突然从后面跟了上来,他说哈哈,我想起来了,你是弄堂口的李阿大吧。阿大,我想吃你摊上的生煎。
陈山的鼻子突然就酸了,他看到弄堂里的一盏路灯亮了起来。黑夜正式来临了。
陈山居然在弄堂的拐角撞见了哥哥陈河的身影。陈河的脚边是一只皮箱,不远处弄堂口的电话亭边上,停着一辆福特轿车。陈山就盯着陌生而熟悉的陈河看,陈河穿了一件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乱,很有派头的样子。后来陈山笑了一下说,真没想到,原来你还活着。陈河说,我来看爸爸。
陈山一拳挥了过去,重重地打在陈河的鼻梁上陈河的鼻血随即挂了下来,但是他没有用手去擦,而是笑了,说,你打我一拳好的,我心里会好过一些。
陈山说,有家不回,你怎么对得起老东西。
陈河说,我写信讲,我们学校搬到了昆明…
陈山说,你就是搬到了太阳上,你也还是陈金旺的儿子。那天唐曼晴从福特车上下来。她叼着一根细长的烟,穿着一身紫色绒布旗袍,脖子上挂着一条狐狸皮围巾。她迈着细碎而从容的步子走过来,看上去那只狐狸就在她的肩上一耸一耸的。唐曼晴走到陈山面前,挡在了陈山和陈河的中间,用一双丹凤眼盯着陈山看。陈山笑了,他伸出手去小心地替唐曼晴捉去狐狸皮上的一根头发,然后说,你怎么把自己的皮围到脖子上去了。
唐曼晴掏出一盒火柴亮着了烟。她竟然是没有打火机的。她挥了挥手中的火柴,将那团小火焰给挥灭了什么话也没有说,她就那样吐出一口烟来,双手环抱着自己,逼视着陈山。
陈河说,曼晴!
唐曼晴仍然没有说话。陈山却说了,你怎么勾搭上这个婊子的,她欠我两根肋骨。
唐曼晴喷出的烟雾,在弄堂的路灯底下升腾了很久,长时间地没有散去。这让陈山有一种生活在仙境的错觉。最后唐曼晴把烟蒂在墙上揿灭了,那些细小的火光星星点点地往地上掉。唐曼晴一把捉住了陈河的手腕,只说了一个字:走!
唐曼晴拉着陈河的手腕匆匆离开。婊子。陈山一边骂,他的肋骨也不由自主地疼痛了一下。他觉得他在唐曼晴面前没有一点儿力气。他更喜欢荒木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