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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海潮也一直在查找余小晚的住处。那天清晨他在长期包租的四方旅馆305房间睡得像一头猪,这时候门被敲响了。他趿着拖鞋,骂骂咧咧地开了门。一位被他雇用的“包打听”站在清晨凉薄的光影里向他报告,说余小晚住在同福里石库门的一间屋子里。送走“包打听”,周海潮合上门,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他开了一瓶酒,慢吞吞地喝着,计算着自己再次见到余小晚会是怎么样的场景。然后在中午来临以前,他踏上了去往同福里之路。他拎着那瓶还没有喝完的酒,终于站到了余小晚的门口。余小晚刚好出来倒一盆水,看到了失魂落魄的周海潮。周海潮说,小晚。余小晚说,你谁啊?那天周海潮鼻子一酸就哭了。他说所有这一切,都是陈山那个挨千刀的混蛋给搅的。他哭了一阵,情绪平静了下来。余小晚不说话,而是继续倚在门边,开始啃咬一只苹果。她啃得很细心,并不削皮,而是用牙齿一圈一圈地刨着苹果皮。所以,苹果雪白的身体上留下了她细碎的牙印。周海潮后来又歇斯底里地大笑起来,事实上,在上海的这些天里,他更愿意把时光消磨在福州路那些妓院里喝花酒。那天他喝光了酒瓶里的酒,喷着粗重的酒气,像一个不停晃荡的钟摆一样,扶着墙走进了余小晚的屋子里。接着他头一歪醉倒在了地上,像一条突然被一棍子敲昏的狗。

    余小晚拖不动像死狗一样沉重的周海潮,所以她只能在周海潮身上抛了一床薄被。无意中她在周海潮略微有些隆起的口袋里发现了几张纸,那是一份秘密线人和“包打听”们的口述报告。原来周海潮到上海以后,网罗了一些线人地痞,暗中调查和监控着陈山和张离,并打算把这个情报作为投诚时献给日本梅机关的礼物之一。情报中那些被收集的蛛丝马迹显示,陈山极有可能是重庆方面的潜伏人员。而张离这天下午就要和人在杜美路上的海半仙茶楼接头。周海潮醒来的时候,余小晚已经把几份线人口述在一只白铁皮脸盆里烧得只剩下灰烬。周海潮先是在地上发了一会儿呆,他掀开了那床薄被说,你还怕我着凉?余小晚笑了,说,会感冒。周海潮突然起身,猛踹了余小晚一脚,然后又扑了过去,跪坐在余小晚的身上,揪着余小晚的头发抽了她几个耳光。一边抽耳光一边吼,你把我心都凉透了,你还怕我着凉?婊子都知道谁给钱就给谁笑脸,你心里就只装着一个抛弃了你的陈山这样对我公平吗?你卖国家。余小晚说,卖国家者,人人得而诛之。

    我不卖国家,还有别的人会卖国家。谁卖不是卖?

    卖国家不会有好下场。我父亲说,不能失去每一寸泥土,哪怕是泥土之上的每一粒灰尘。

    灰尘?我把全国的灰尘都送给你要不要?周海潮红着一双眼睛,他站起身来,又狠狠地踹了余小晚一脚,喷着酒气吼,你父亲就是一个笨蛋,怪不得他那么早就被人杀死。

    接着周海潮撕开床单布条,把余小晚绑了起来,绑在一把椅子上。他自己也满头大汗地坐下来,在果盘里拿了一个苹果,在衣服上擦了一下,狠狠地咬了一口说,张离今天下午两点要和人在海半仙茶楼接头。只要逮了张离,陈山估计就该和她一锅端了。你等着我回来给你消息。你的陈山到底扛不扛得了日本人的大刑,到底是能当英雄还是狗熊,你就等着瞧吧。

    余小晚用血水吐了他一口,冷笑着说,你不用对陈山不服气,你和他没得比…

    没得比?周海潮认真地用袖子擦着脸上的血水,然后他拿起一块布头,塞进了余小晚的嘴里。周海潮接着说,我从来都没想过要和一个死人去比!

    余小晚大约花了一个钟头才磨断了绑着她的绳子,她的手腕上差不多剥下了一层皮,手上全是血迹打开门以后,她疯狂地奔向了海半仙茶楼。她就像一匹来自重庆的小鹿,在上海的街头横冲直撞。路人惊诧的目光纷纷扬扬地落在衣衫不整的她身上。在半路上余小晚找电话亭子打了一个电话给陈山她的鞋子跑掉了,光脚板上全是被石片玻璃割开的伤口,还差点儿被一辆急驰而过的军车撞飞。陈山看不到这一切,也看不到她发黑的脚掌,和她披头散发的样子。陈山放下电话后,笃悠悠地骑着一辆脚踏车离开了梅花堂,他沿着去往杜美路上海半仙茶楼的马路一路追寻着,终于他找到了快步向前的张离。他没有说话,只是踮着脚让脚踏车停了下来,就那么看着张离。张离迅速地跳上了脚踏车的后座,脚踏车拐了一个弯,向梅机关快速行进着。在一个电话亭子边,陈山停了下来,说,马上联络飓风队。

    对于张离来说,那天像是一个绵长的梦境。她用电话联络上了飓风队的陶大春,按照陈山的吩咐,陶大春带人赶往了海半仙茶楼。张离和陈山则一起回了梅机关,像是逛街归来的样子。他们的手上,还多了一块刚扯回来的棉布,以及两盒云片糕。他们还一起去找了荒木惟,在荒木惟的办公室里,陈山说,真想喝喝日本茶啊。于是一只炭炉生了起来,荒木惟在炭炉上架起一把日本铁壶,壶里的水在慢慢升温。办公室里一片宁静,只有从壶盖上升腾起来的热气在悄无声息地弥漫着。他们都看不到,飓风队的几辆脚踏车在街头疯狂地行进。如果你的目光从高处向下俯视,可以看到自行车像刀片一样,锋利地划开了街道。

    海半仙茶楼里,千田英子按约在海半仙茶楼的六号包厢,等待着这个从未谋面的周海潮出现。千田英子也在喝茶,她喝茶的时候,耳朵里装满了各种细微的响动。她在等待着楼梯响起来,也在等待着情报中所说的接头。在窗口,她果然看到了周海潮,凭直觉她觉得这个人应该是那个密报有重要情报提供的人。她看到周海潮走向了海半仙茶楼门口,略微停顿了一下向四周观望着。没想到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赤着一双脏兮兮的脚,手中居然捏着一把菜刀,那是她从附近水果摊上顺手抢来的。她疯狂扑向周海潮的同时,那把菜刀也威风凛凛地挥向周海潮,仿佛要和他拼命。周海潮的手上被刀子划出了一条血痕,这让躲在包厢里的千田英子抽出了枪,她朝余小晚连开了三枪,余小晚随即扑倒在地,手中的菜刀却还紧紧握着。余小晚并没有迅速死去,而是躺在地上的一堆黏糊糊的血泊里不停地抽搐着。她咬着牙,吐出一口血水,轻声对周海潮说,你敢借张离咬出陈山,那我就是日日缠你的厉鬼。周海潮向随即从茶楼冲出来的千田英子连连哀求隐伏在四周的特工也纷纷拥了过来。周海潮语无伦次地说,能不能先抢救,能不能先抢救她。他的鼻涕眼泪一股脑儿下来了,白花花地糊了一脸。千田英子看了余小晚一眼,用脚尖拨弄着余小晚,余小晚就翻了一个身,双眼空洞地望向辽阔的天空。千田英子笑了,说,不能!

    说完千田英子走进了茶馆。她面无表情,一边走一边戴着一双白手套。刚走到楼梯口的时候,她听到了周海潮的一声号叫。他的屁股上中了一枚针。那是躲在暗处的陶大春用吹管吹射的,按陈山的吩咐,不能惊动任何人。所以飓风队的人并不敢开枪,他们像一阵烟一样,在周海潮的号叫声中,突然从杜美路上消失了。这个庸常的下午,千田英子并没有逮到任何接头人。她终于还是答应了周海潮的请求,把已经昏迷的余小晚送往了同仁医院。千田英子让周海潮说出嫌疑人是谁,周海潮不肯,周海潮说我要见到荒木先生才能说。千田英子的心里就有些恼火,她阴着一张脸揪着周海潮的衣领,把他带到了荒木惟面前。迈进荒木惟办公室的时候,陈山正和荒木惟在喝茶,张离坐在一边。周海潮看到陈山和张离时,他听到了自己的心脏越跳越快的声音,很像是那种沉闷而急促的拍门声。张离像是不认识周海潮似的,好奇地望了周海潮一眼。周海潮是有话要说的,但是他突然觉得心慌,身上起了一阵虚汗。终于他大张着嘴巴,啊啊地叫了几声,然后咕昸倒在了地上。荒木惟望着他看,看到他倒下的时候还在两腿蹬踢不停地抽搐着,像一只垂死的田鸡。荒木惟把一粒棋子稳稳地按在了棋盘上,对千田英子说,他中毒了。

    一名特工剪开了周海潮的裤子。在他的屁股上,可以看到一大片的黑色。千田英子说,我把他送到陆军医院抢救。荒木惟说,不用了。他已经死了。拖出去!

    周海潮被拖了出去。陈山望着周海潮像死狗一样被拖出去的样子,说,腿真长,舞也跳得很好,人还那么年轻。陈山接着又说,可惜了。

    荒木惟没有说话,他缓缓地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筋骨。他的身体发出喀喀的声音。他走到了墙边,站在那张天皇画像前,仔细而虔诚地端详着。这时候千田英子上前一步轻声告诉他,有一个嫌疑人中了三枪,在同仁医院里救治。

    荒木惟说,救活她!